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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梦异侠] 大旗帜英雄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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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8 14:2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url=]第四章 空谷幽兰[/url]  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隐、动荡、刺激。   铁中棠坠下悬崖,经过一段短暂的晕眩后,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的唱着:“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铁中棠身畔,仰首望着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对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觉得奇怪极了,谁知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实在分不清。”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做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这是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他们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侧然,不知道这少女在如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去的。   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是要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   铁中棠忍不住问:“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少女悲哀的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薛苔,当真是飞鸟难渡。   ——此间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   一念至此,铁中棠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只见水灵光却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个懒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唱着道:“请你呀,尝一尝。”   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铁中棠心里虽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灵光见他笑了,觉得更是开心,又笑着唱:“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大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   “肥猪肉我虽然没吃过,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着猪肉,你的心就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暗叹息:“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   因为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刚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远己有人在呼唤:“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像在耳侧。   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大为一惊,水灵光己俯下身对他说:“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的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已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他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份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   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净净,仿佛常经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才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下奔跑了起来,活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暗,但打扫得却甚是清洁。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自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   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正阴森森的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是已骇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这自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叹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立刻否认:“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的问:“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活声未了,自发老妇忽然厉声狂笑起来。   “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这里的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她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   “我……我的给……给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孩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   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绝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   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   仰首望着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来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栖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蛟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散发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   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绝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   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突听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的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   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柔情手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起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如以歌声来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的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好地方!”   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奇特,到后来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张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着笑声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   铁中棠双目一张,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   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塌,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坛泥封未除的美酒。   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忽然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外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的斜倚在锦榻,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   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   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到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属?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来,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张开眼睛,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绢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头望处,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忽然飞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毛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打断了她的歌声:“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只见铁中棠目中充满了了解与鼓励,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   ——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于是她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一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最阴森的地方去独自流泪。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中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睛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她赫然发现有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虽然可怖,态度却很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异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窖中来。   她遵从这老人的命令,永远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   他尽心的传授她武功和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了补偿。   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绝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   “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色沉肃,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声问:“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灾祸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不会知道的。”   想不到水灵光展颜一笑,居然说:“我知道!”   她轻盈的飞身而出,片刻后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   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满口缀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这就是灾祸之箱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箱子里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   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并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他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   “这一定就是灾祸之箱了!”   他想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灵光却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动……动不得的!”   “这箱子难道从未曾打开过么?”   “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她才展颜而笑。   “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效,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铁中棠还没有推辞,水灵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拒绝。   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   铁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颊上轻轻一吻。   然后又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在身上涂满污泥,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用焦木写着:   “你已睡了两日两夜,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去侍候娘,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   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的发着光,但铁中棠却觉自己如在梦中。   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   生命的变迁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泱背。   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样,只是更为精妙而已。   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父也不能解释,然而在这里却有了答案。   “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   他虽然想起师父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门被仇家所害时,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这些想法,在铁中棠心头闪过,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找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蜜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8 09: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发了几篇古龙的《大旗英雄传》
但是好象没什么反映
可能大家对这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所以就没有继续发
想知道大家需要什么东东
我想办法传上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铁血好男儿

  “紫心剑客”盛存孝,跟踪而去,司徒笑道:“这小子身受重伤,小弟已尽可应付,白兄还是追敌去吧。”
  “三手侠”白星武目光一闪,腾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铮力已将竭,竟抵挡不住。司徒笑沉声道:“你若肯说出他们所去之地,我便饶你一命!”原来他存下私心,想先问出“大旗门”逃生的方向,然后便可以在盛、冷等人之间,建立自己权势,是以逼着别人都去追敌。
  云铮血汗横流,狂笑道:“少爷早已存心死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么?”一足踢向司徒笑胯下。
  司徒笑道:“你双臂都已不能运转,依我看还是……”语声未了,突然一团烈火,凌空飞来,火势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心头一凛,闪身飞避。
  哪知这团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迎着他的身子,飞扑而来,司徒笑惊呼一声,身上已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扑倒地上,连滚数滚,这其间,火焰后突然飞出一条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铮,飞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滚熄火焰,一跃而起时,面前已不见云铮的人影,只剩下那团烈火在燃烧,竟然是一张桌子。
  原来铁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张起火的桌子,他不顾掌心被火焰烧得吱吱作响,腾身飞掠而出,扑向司徒笑。司徒笑闪身一避,他将火桌掷出,乘势抱起云铮,越过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见寺外阴影中,人影一阵闪动,弓弦一阵轻响,三个低沉的口音,厉声叱道:“什么人?”
  铁中棠想也不想,应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铁中棠身子已自他们之间穿过,飞奔而去。他侥幸凭着一句暗号,脱出重围,但却不禁流下一头冷汗。俯首望去,云铮满面苍白,双目圆睁,眼珠瞬也不瞬。铁中棠惊呼一声:“三弟!”云铮亦无反应。他真力枯竭,失血过多,此刻竟已晕迷不醒。
  铁中棠紧皱双眉,脚步不停,向荒山中飞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觉体力也渐渐不支,每举一步,脚下都仿佛带有千钧重物。他喘了几口气,在黑暗处寻了个洞穴,将云铮放了下来,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烧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肤,更已被烧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传到心底。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火伤,先扶起云铮的身子,撕下一块衣角,为他擦拭鲜血汗水。
  只见云铮身后一道伤痕,深达寸许,由肩头直达背脊,凝睛望去,几乎已可见到血肉间的白骨。另一道伤痕虽浅,但伤痕却在心腹之上,其势更险。
  铁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气,噗的坐到地上。他知道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立刻施救,云铮的性命,必是十九无望。但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伤药,甚至连洗涤伤口的清水都没有,除非他能胁生双翅,飞出荒山,否则只有眼见云铮因伤重而死在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铮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风荒草,满山凄凉。
  铁中棠体力虽已不支,但精神却极旺盛,意志也更坚定,暗忖道:“他们见我逃脱,不知又有何步骤?”
  ******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见了云铮,心中又惊又恼。
  火光中只见一条人影如风掠来,冷冷道:“四下俱无敌踪,幸好还有个云家的后代被司徒兄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枫。原来他方才早已见到铁中棠抱着云铮逃去,但是他却故意伏身不动,只是在暗中冷笑忖道:“司徒笑呀司徒笑,你处处俱要逞能,这一次老夫看看你该如何说话?”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见到司徒笑锋芒毕露,口中虽不言,心中却甚是恼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枫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铁、云两人一时无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个大斤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强,哪知事情转变,大出他之意料,铁、云两人竟自埋伏中脱走。
  他大惊之下,心念数转,索性装作毫不知情,飞身而出,司徒笑果然被他两句话说得面颊一红,无言可答。
  冷一枫目光转处,故作惊惶,失声道:“那厮何处去了?”
  司徒笑长叹一声道:“逃走了!”
  冷一枫变色道:“司徒兄,那厮一个后生小辈,竟能在司徒笑兄手下逃脱,实令小弟有些不解!”
  司徒笑怒道:“冷兄如此说话,难道还以为小弟是故意放他逃去的么?”心思一转,突又冷笑道:“幸好四面都有寒枫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轻轻两句话,又将重担移到冷一枫肩上。
  冷一枫呆了一呆,只见两个紧衣汉子自寺外飞奔而来,道:“方才有两个少年走了,不知是什么人?”
  。
  司徒笑身子一震,怒道:“你们莫非都是死人,怎会放他们走的?你可知道他两人便是大旗门下!”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惶声道:“他们说出暗号,小的不敢拦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道:“追!”
  冷一枫道:“那‘五福’两字的暗语,本是司徒兄想出来的,却不知大旗弟子怎会知道?”
  司徒笑面色铁青。只见盛大娘等人也已空手而回,见状自也惊怒交集,冷言冷语,群攻司徒笑。
  “三手侠”白星武突地一笑道:“只要知道他们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将他们捉回!”
  盛大娘冷笑道:“这么多人围住他们,都会让他们逃跑,再去追时,只怕更追不到了!”
  白星武道:“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连受我两次重创,是否能够活命,已难以预料,救他的人必定要为他疗伤,必定不会在荒山中停留。”
  冷一枫道:“他身上若带了伤药,又当怎地?”
  白星武道:“若有伤药,先得用清水洗涤伤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寻找他两人虽然不易,但我们只要寻着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专等他们前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么?”
  盛大娘喜道:“不错不错……”
  白星武微微一笑,接道:“他们狼狈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专寻那阴暗之处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这样双管齐下,前后夹击,那二人除非胁生双翅,否则……嘿嘿,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枫望了司徒笑一眼,冷笑道:“白兄之计,果然大妙,看来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转赠白兄了。”
  白星武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迟,快!莫再多说了!”当先飞奔而出。司徒笑心念数转,亦随之而去。
  众人来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两侧伏下暗桩,白星武等人,便在暗处四下搜索。司徒笑转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着一个重伤的人,奔行在这荒山之中,又该如何逃脱别人的追踪?”
  铁中棠身形已大是迟缓,但奔行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选那最荒凉阴暗之处,伏身而行。寒冷萧索的秋风中,突听一阵阵流水声,自林中传来。水声潺潺,细碎而轻柔,听在铁中棠耳里,更有如仙乐一般,当下精神一振,循着水声走去。只听水声越来越近,他只要再走几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暗道一声:“不好!”
  他骤然停下了脚步,暗暗忖道:“我若是他们,要追踪两个疲劳重伤的人,必定在水源四下先设下埋伏。”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声,就变成诱人的麻药。
  铁中棠咬一咬牙,再也不去听它,转了个方向,摘下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声仍然一阵阵不绝传来,使得他只觉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般。他咬紧牙关,立下决心,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抗拒着这巨大的诱惑,这常人不能忍耐的诱惑,竟被他坚强的决心所战胜。
  此刻暗林中,已有两条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而来,这两人正是三手侠白星武与寒枫堡主冷一枫。
  秋风满林,木叶萧萧,地形更加阴暗。
  铁中棠突又暗道一声:“不好!我若是追踪之人,必定先要在阴暗之处搜索,我岂可落入别人算中?”
  心念闪处,转目四望,只见一条宽约三尺的山道,蜿蜒通向山下,道路虽崎岖,但却已是正常山路。
  铁中棠忖道:“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险行事,专寻别人意料难及之处行去,或许还能逃脱。这山路甚是明显,别人决不会相信我敢自这条路上逃走……”当下再不迟疑,转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险的情势,逼得他发挥了人类最高的智慧,走人了别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别人意料难及之事。
  他一路飞奔,山路上果然无人拦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三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够逃脱,你的伤势必定还有救的。”
  。
  云铮虽仍然晕迷不醒,但却已有了活命的希望,铁中棠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铮。为了云铮的鲁莽冲动,他两人几乎一齐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却毫无埋怨之意。只要云铮能得以活命,他纵然牺牲更大,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一拭额上汗珠,突地,山道旁骇然传出一声冷笑,道:“好一个狡黠的少年人!”
  铁中棠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只见暗林中人影一闪,落日场主司徒笑悠然行出,笑道:“只可惜你的对手中,还有一个司徒笑。”
  铁中棠黯然一叹,道:“你要怎样?”
  司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落入他们算中,必定要反道而行。此刻仍;已力竭,你伙伴更已重伤,无论要怎样,全都得看我的了。”面色一沉,满聚杀气,一步步逼了过来。
  铁中棠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且慢!”
  司徒笑冷冷笑道:“你还要等什么?”
  铁中棠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司徒笑道:“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谁教你身为大旗门的弟子?谁教你要拜在云老儿的门下?”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是大旗门弟子?我两人早已被大旗门逐出门墙,你杀了我们,又算得什么?”
  司徒笑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花言巧语,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司徒笑!”又自向前迈了一步。
  铁中棠道:“你若动手杀我,不但师出无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门的心愿,日后他们说将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为大旗门清除了门下弃徒。”
  司徒笑脚步一顿,沉吟道:“我若不杀你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带你去寻出大旗门的下落,那时不但你吐气扬眉,我也出了口冤气。”
  这一句话,恰巧说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跃跃欲动,转念道:“你若要我罢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门下。”
  铁中棠咬了咬牙,暗忖道:“他此举乃是试我之诚意。昔年韩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践遭洗马之侮而雪耻复国,我若要留下性命,报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他轻轻放下了云铮,道:“你说话可是真的?”
  司徒笑忖道:“他此刻若真的拜倒,显见此人已无廉耻,说不定真的已被‘大旗门’逐出了门墙……”
  一念至此,沉声道:“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为何要骗你。”
  铁中棠直觉胸中的悲愤之气,几乎已将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却仍毫不动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还有他呢?”
  铁中棠道:“他此刻晕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话声未了,突听云铮颤声道:“无耻的奴才,你……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我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你……”话声突顿,又自晕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听到了铁中棠的话,看到了铁中棠拜倒。
  铁中棠满腔悲愤冤屈,无法倾说,但是他已立下决心,忍辱负重,无论受怎样的罪,无论背负怎样的恶名,也要救下云铮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复仇雪耻那一日的来临。
  司徒笑面色一沉,冷冷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他……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目光一转,厉声道:“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动手将他击毙,否则我还是难以相信。”
  他使的这绝户之计,当真毒辣已极,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从未被人骗倒,此刻掌上早已满注真力,只要铁中棠稍有迟疑,他便要将铁中棠一掌击毙。
  哪知铁中棠却毫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云铮,厉声道:“大旗门对你早已恩义断绝?你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缓缓举起手掌,向云铮当头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确定这少年已被他收服。他无意间收服了这样一条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我收服了这样一条臂膀,再寻出大旗门的下落,还怕冷一枫、盛大娘等人,不乖乖地听命于我!”心念转处,只见铁中棠的手掌,已将拍上云铮头顶。
  刹那间,铁中棠突地纵身一跃,双肘后撞,一双肘拳,砰的击在司徒笑胸膛上,右足后踢,将司徒笑踢得飞了起来。
  铁中棠暗算得手,头也不回,抱起云铮的身子,如飞逃去,在秋风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晕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骗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铁中棠却先以名利打动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语行动坚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满心得意,再无怀疑,便被铁中棠一击而中——人们若是太过得意时,必定疏于防护自己。
  但是,坚毅机智的铁中棠,在这惊惶、忙乱的一刹间,也不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别人的罗网。
  林中阴森黝黑而又潮湿,他飞奔了一段路途,突地心念一跳,大惊忖道:“不好!”方待转身奔回,只听树叶一响,三枝利箭,嗖的飞起。
  铁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窜出,随手抓了块泥土,向左边掷了过去,自己却向右边飞掠而出。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转,只见一株大树,枝叶浓密,正是绝妙的藏身之地,当下再不迟疑,一跃而上。他不但机警多智,而且头脑更是十分冷静,对事情分析之清,判断之快,端的无与伦比。他刚在枝叶中藏起身子,树下已有衣袂带风之声掠来。他若是稍迟一步,立时便要被人撞见。飞掠而来的两条人影,正是冷一枫与白星武。
  冷一枫目光四下搜索一眼,沉声道:“明明看他自这个方向逃出,怎的却又突然没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脚步,冷笑道:“这厮虽然手快脚快,难道还会上天人地不成?怎会突地不见,只怕冷兄看错了。”
  冷一枫怒道:“老夫怎会……”
  话声未了,突见白星武向他使了个眼色,道:“小弟方才听得左面有响动之声,你我还是到那边看一看的好。”
  冷一枫立刻改口道:“不错,只怕他们到那边去了。”两人一齐转动身子,回头纵去。
  树梢上的铁中棠,不禁松了口气,暗幸自己又逃脱一关。哪知他心念方动,突听两声大笑,自身后传来。
  “三手侠”白星武发笑道:“我当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来你只不过是躲在树上而已。”长笑声中,他已飞身掠上大树,仙人掌扫开了枝叶,挟着锐风,直击铁中棠肩头后背。
  铁中棠大惊之下,不敢还手,嗖的跃下大树。
  冷一枫早已等在树下,冷笑道:“你还想逃么?”双拳交错,夹击而至,分击铁中棠和他怀抱中的云铮。
  铁中棠左手抱着云铮,拧身错步,飞起一腿,直踢冷一枫胁下,攻的正是冷一枫必救之处。
  冷一枫撤掌护身,下切铁中棠足胫,“三手侠”白星武也飞身而下,兵刃带风,横扫铁中棠腰股。
  他怀抱一人,前后被击,当真是危险已极。
  他纵然躲过了这一招,但冷一枫、白星武两人的后着,立刻连绵而至,他赤手单拳,怎能抵敌?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刹那之间,他突地大喝一声,和身扑向冷一枫,一头撞向冷一枫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这一招大大出了常轨。
  冷一枫纵是经验丰富,身手老到,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扫在铁中棠肩头上。
  铁中棠咬紧牙关,乘势向前冲了出去,“三手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头一耸,正待追出。
  铁中棠突地回过头来,厉喝道:“着!”冷一枫、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齐地拧身闪开。
  哪知铁中棠这一着却是虚招,冷一枫、白星武观望半晌,连暗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铁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这些计谋,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能将这些江湖好手骗得团团乱转。
  冷一枫跺了跺脚,恨声道:“又中了这厮一计!”
  白星武冷笑道:“这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掉么?”
  冷一枫恨声道:“我也明知这厮逃不掉的,恨就恨在这厮竟以一些顽童伎俩,骗过了老夫!”
  白星武道:“这正是他狡滑之处,明知我们早已将这些顽童伎俩忘却,是以专用它来对付我们。”
  冷一枫道:“此人留在世上,终是祸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剑、满袋天女针等着他哩!”
  两人说话之间,铁中棠已逃出数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飞奔,伏下腰身,步步为营,缓缓向前移动。
  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要前面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刻转变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满身火伤外,肩头又中了一掌,已几乎完全不能和人动手。这样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数十丈,还未遇到阻拦。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听头顶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绊倒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不敢仰视,嗖的向前窜出。
  只听头顶上风声响动,两条人影,飞跃而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与盛存孝。
  盛存孝手横长剑,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满面,还未开口,突见铁中棠苦苦叹了口气,道:“好极了!”长叹声中,他竟坐了下去,看来竟仿佛是突然见到亲人和援手,是以坐下来休息一阵的样子。
  盛大娘冷笑道:“好什么?你见到老娘还好么?”
  铁中棠叹了口气,道:“我苦苦寻找两位,此刻才找着,总算是苍天有眼,没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大奇,忍不住厉声问道:“找老娘做什么?”
  铁中棠指了指怀中的云铮,道:“两位看见了么?我辛辛苦苦地杀死了他,送到这里,两位总该赏我些什么才是,否则我当真有些冤枉了。”
  他说得活灵活现,盛大娘竟半信半疑起来,凝神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云铮,只道云铮真的死了,不禁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她其实明明见过铁中棠,但此刻又有些怀疑起来。盛存孝皱眉忖道:“娘当真老了,怎的变得如此糊涂!”他生性不喜多话,只是手持长剑,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道:“哎哟,大娘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想当年我小的时候,就……”突然弯下腰去,大声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铁中棠颤声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厉声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会上你的当的!”嘴里虽然这样说,仍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没有暗器。
  铁中棠眼角偷窥,只见她已缓缓俯下身来,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他突地扬手掷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弹了起来,双足连环飞起,踢向盛大娘面门。
  盛大娘双眼一闪,身形后退,大呼道:“孝儿,莫放他逃了!”她肩头却已被铁中棠扫中。
  盛存孝虽然明知其中有诈,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微微一呆后,方自刺出一剑,剑势如虹,急快绝伦。
  铁中棠大声道:“长剑不斩徒手之人,你要杀就来杀吧!”展动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剑势果然一挫,仅仅在铁中棠后背划破一条血口,便顿住脚步,暗暗叹道:“我怜你是条汉子,快走吧,莫要被别人追着了!”他心中动了怜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铁中棠一条生路。
  盛大娘双目一时睁不开来,但仍然扬手洒出一把银针,但见银芒闪闪,直追铁中棠,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这暗器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听风辨位,而且可将暗器随意指挥,看来若有灵性。这道理全在她手劲控制之妙,绝不和“身剑合一,驭空御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种武林神话一样。
  铁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十数步,突觉腿股一麻,竟连中了三枝细如银丝般的“天女针”!一阵透心彻骨的痛苦,使得他脚步踉跄,几乎无法举步,但他却放了心事,知道针上无毒。只因针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会疼痛。原来盛大娘为了要想生擒敌人,再加凌辱,是以取在掌中备用的,乃是无毒之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反手一击在中针的伤处之上,伤口中的银针,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两指一挟,将银针挟了出来,忍住疼痛,飞奔而去。此刻他行动更是谨慎,寻了数块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数步,便向两侧掷出一块泥土,作为诱敌之用,直到他掷出第五块干泥时,暗处树梢,果然发出了一阵暴雨声。铁中棠身子一闪,紧贴在树杈上。
  只见十数枝弩箭,自树梢破空飞下,齐地射向那干泥落下之处。铁中棠牙关紧咬,将最后一块干泥,全力掷出,只听树梢上轻叱道:“点子往那边去了!”四条人影,嗖的跃下,齐地向那边追去。
  铁中棠叹了口气,转身向另一方向掠出。他虽然屡次都以机智骗过了强敌,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逃到何处。
  哪知这一路上,都没有埋伏,铁中棠暗叹忖道:“今日我若能逃脱,必定是老天爷相助,否则……”
  一念还未转完,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铁中棠心头一凛,拧身向左奔去,只见左面一株树后,露出了一柄长弓,箭已上弦,引满待发。
  他满身重伤,不敢硬闯,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树后,已缓步走出一条大汉,冷冷道:“哪里走?”
  铁中棠双目一闭,转身向正中冲了过去,只听迎面一株树上,厉声道:“这里也走不了的!”
  话声未了,树上已跃下一条劲装大汉,手持长刀,满面冷笑,铁中棠暗叹一声:“罢了!”
  转目四望,但见前、后、左、右,已被四条大汉团团围住,一人手持长刀,另三人手里都拿着长箭硬弓。
  铁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气力充沛时,这四条大汉,他哪里还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满身伤痕,怀里还抱着伤重晕迷的云铮,便是个普通壮汉,也能一拳将他击倒。何况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矫健,尤其那持刀大汉,目光炯炯,轻功不弱,看来还仿佛是个武林好手。
  刹那之间,他但觉万念俱灰,信心顿失,暗暗叹道:“师傅,弟子愧不能为你老人家保全师弟的性命,只有化为厉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复仇了!”当下立定脚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见那四条大汉,已一步步逼了过来,他四人还怕铁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是一片凝重之色。
  铁中棠仰天大笑道:“紧张什么?只管放大脚步过来便是,你铁家少爷索性成全了你们,决不动手!”
  那持刀汉子面色微变,突地呆了半晌,方自冷笑道:“姓铁的,你死到临头,还要逞凶么?”
  铁中棠大笑道:“死是什么滋味,你铁家少爷早想尝一尝了,只管放胆过来,看铁少爷可会皱一皱眉头!”
  持刀大汉冷笑一声,挥手道:“将这厮生擒,莫要伤了他性命,堡主还要审问于他,知道了吗?”
  这持刀大汉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条汉子齐地应了一声,撤箭收弓,大步奔来,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间满是紧张戒备之色。
  铁中棠昂然卓立,面带笑容,心中却甚是酸楚!
  只因他师恩未报,大仇未复,实是不能死的,但等到了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有含笑面对死亡的豪气。
  那持刀大汉右手紧握刀柄,左掌也似手满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却已不禁现出了激动难安之色。
  直到那三条大汉俱已走到铁中棠身侧,他突地轻叱一声:“慢着!”一个箭步,急窜而来。
  三条大汉方自一愕,持刀人右掌一扬,长刀已砍到左面一条大汉的头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汉的胸膛。
  另一条大汉大惊之下,一拳击中了铁中棠的背脊,直将铁中棠打得斜斜冲出数步,扑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厉叱一声,刀光闪处,急砍那大汉肩颈。
  那大汉闪身避过,惊呼道:“你……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电光一般,将那大汉团团围住,那大汉心胆皆丧,狂呼一声,转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满面杀机,也不追赶,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地全力掷出了掌中长刀,去势如惊虹、如闪电,“噗”的插入了那大汉的背脊,去势未竭,直将他钉在一株树上,惨呼未出,气绝而死。
  铁中棠挣扎着坐了起来,怀中仍紧抱着云铮的身子。方才那大汉惊惶之下,击出一拳,拳势并不甚重。
  是以铁中棠此刻仍可挣扎坐起,心中惊奇交集,愣愕地望着那持刀大汉,道:“朋友你……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长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迹,回首道:“此时此刻,不是说话之处,铁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铁中棠道:“你不说清楚,我怎能随你而走?”
  持刀人长叹一声,道:“二十年前,铁公子的先人铁老前辈,刀下留情,放过了一个少年赵奇刚的性命,那赵奇刚虽是个粗人,但二十年却从未将这救命大恩忘记,只可惜如今铁老前辈已仙去了。”他语声已微微颤抖,但仍极快地接口道:“赵奇刚不能报大恩于铁老前辈生前,只有为铁老前辈的后人尽一份心力。前面不远,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赵奇刚的背上,也好叫赵奇刚报恩于万一!”
  铁中棠颤声道:“赵兄,你……你……”他方自挣扎着站起,语声未了,又噗的倒了下去。
  赵奇刚面色大变,伸手去扶铁中棠的肩膀,道:“快,再迟就来不及了!”目光不住搜索,生怕又有追兵赶来。
  铁中棠缓缓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赵兄,你快将我怀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赵奇刚变色道:“公子你要怎样?”
  铁中棠黯然道:“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负我两人一齐逃走。”
  赵奇刚道:“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铁中棠截口道:“那样只是枉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住援兵,你们还有逃生之望!”
  赵奇刚跺足道:“公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公子你若不走,赵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齐等在这里!”
  铁中棠沉声道:“赵兄,你是条恩怨分明的热血男儿,怎能定要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将他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岂非变成了禽兽不如的畜牲!赵兄,你若不依我,铁中棠只有自杀一死!”
  赵奇刚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铁中棠叹道:“我已将这兄弟性命交托给你,你还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赵奇刚面如死灰,不能动弹,铁中棠厉声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
  赵奇刚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这样的铁血男儿……好,依你!”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乳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的跪倒地上。
  铁中棠大惊道:“赵兄,你何必如此?”
  赵奇刚吐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向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铁老前辈的后人……”他开始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亦自跪倒,重声道:“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
  他突地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你快去吧”
  赵奇刚反手一抹泪痕,道:“铁公子……”
  铁中棠双拳一抱,黯然道:“赵兄,别了!”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筑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地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暗暗道:“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他拾起一张弓,几枝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时他却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了,一了百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暗忖道:生难死易,生难死易……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藉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勇敢得多,要困难得多呢?
  但人们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也是此理。
  脚步渐近,一人轻道:“赵师傅,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惊动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语声未了,浓雾中突地飞出一枝暗箭,嗖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枝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已被赵奇刚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飞快地埋在泥土中。泥地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了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暗道一声“不对!”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定必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他若无铁一般的胆量,又怎能如此冒险?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目光闪电般四下搜索一眼。
  冷一枫跺足大怒道:“又跑了!”
  “三手侠”白星武恨声道:“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突地惊叱一声:“且慢,你看这里!”
  白星武凝目望去,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竟有几分和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冷一枫沉声道:“决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地飞起一脚,将一个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忖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的,绝无……”
  冷一枫“哼”了一声,冷冷道:“装死扮的……嘿嘿,白兄想得也未免太玄虚了些,他若有这种胆量……”他话声突顿,变色道:“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脂粉陷阱

  白星武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道:“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白星武皱眉道:“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中,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冷一枫恨声道:“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白星武沉声道:“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谋,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冷一枫道:“但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话声未了,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么?”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时立刻便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作自己人了。但神色不动的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又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时,往往都在最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的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却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他不能睁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些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另一个声音叹着气道:“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那粗哑的声音道:“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道:“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丁老二立刻问道:“什么法子?”
  那声音缓缓道:“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利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生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必定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道:“这小坑竟如此之深……”心念一转,已听得有人道:“好弟兄,在下面好好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堕之势甚是迫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堕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睁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生怕山藤断落。他只愿在片刻间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得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刹那间,他突觉掌心有如火炙般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这无法忍受的痛苦。许多种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觉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了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他喘了口气,方待放开右掌……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地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堕,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他的心仿佛已将白喉咙中跳出来,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于他左手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固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发出,“嗖”的一响,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蛇目如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颤遍,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那一阵阵自蛇口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地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一种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怆的语声,悲怆的句子,一人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悲声又道:“铁公子,你在天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使命,立刻赶回,哪知……哪知却已来不及。”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宋,突地,一人粗声厉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祈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地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已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
  接着,一声清叱,道:“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地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眼前一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
  而正在此刻,长久晕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红日满窗,但房中却一无人迹,只听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云铮心头一寒,暗暗忖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的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他暗中切齿忖道:“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心念转动间,只见门前挂着的蓝布门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住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她在面亡,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了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进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是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忖道:“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抬眼望去,那少女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眼色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他怒喝一声:“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那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
  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出去。
  布帘外也是一问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子,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道:“他将药吃下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道:“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这样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恶意哩!”
  他虽然正在操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不好,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太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续有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忖道:“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一面又自含恨忖道:“我死了虽不足惜,但却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处,都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了——但他却决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地冲到窗口,奋身跳了出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忖道:“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天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地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于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地走了——他惟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走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忖道:“这必定是大宅巨户中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心念一转,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人!”
  赶车的少女冷笑道:“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已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下打量了几眼,娇声道:“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珠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喃喃道:“长得果然不错,难怪……”
  但此刻云铮已匆忙地爬进了车厢,突地发觉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华丽。
  一个满头珠翠,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嗫嚅道:“夫人……”
  绝美妇人柔声道:“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面颊一红,道:“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绝美妇人笑容更是温柔,轻轻道:“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羡慕得很,何况你……”
  她以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侧首道:“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惊道:“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记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么……”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长叹一声,道:“在下伤重,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决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自后赶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车厢外一人沉声答道:“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武夫。”
  绝美妇人冷笑道:“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武木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告启行,只听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啪”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伤,我也不会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么?”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在轻轻笑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地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突地一沉,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地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沉声道:“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香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地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语道:“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出去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一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人,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么?”
  绝美妇人道:“我算定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道:“那么,那个……”
  绝美妇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走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目倍的闺房。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的毛毡沉厚,掩住了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透洒而出。牙床上,锦幔下,正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张开双臂,笑道:“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人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咯咯笑道:“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那少年抱着她温暖的身子,早已神不由主,痴笑道:“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一双手已在探索,移动……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昵声道:“我和你才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呢?”
  那少年幸福地叹气道:“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地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地就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他痴迷地移动着双手,痴迷地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绝美妇人温黛黛诱人的胴体,配合地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那少年情欲已自激动,面色已自发红,喘着气道:“黛黛,相信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温黛黛笑着道:“真的么?”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突地惨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了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的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年轻的生命,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地望着那绝美妇人,道:“你……你好狠……”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温黛黛的面容,立刻恢复冷静,冷冷道:“抬他出去!”
  敏儿轻轻喘了口气,服从地抬出了那少年的尸身。对于这种事,她虽已见得多了,但每次她仍然不免震惊。
  每一次,当她抬出尸身时,她心里都有一份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她足够聪明,她从未将这感觉表露出来。
  温黛黛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她极快地脱下自己的衣衫,露出她那完美无瑕的莹白胴体。然后,推开旁边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镜,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她跃下浴池,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地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地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旁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地走了出去,轻俏地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却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方白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胴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地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齐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道:“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说不出来。温黛黛秋波转处,面上突然浮起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她胸膛一挺,突地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地簌簌抖了起来,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盯在那无瑕的胴体上。
  温黛黛眉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只见温黛黛笑容突地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齐跪了下去,颤声道:“小……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大汗。
  温黛黛望着他俩的背影,轻蔑地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子,赫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方自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了,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道:“我方才到寒枫堡去了。”
  司徒笑皱眉道:“冷一枫素来与我不睦,你难道还不知道?”
  温黛黛轻笑道:“我只因为今天是你该来的日子,却听说你到寒枫堡去了,才忍不住去看看。以后再也不会去了,好么?”
  司徒笑望着她半带求恕,半带撒娇的笑容,紧皱的双眉不禁开展了,微笑道:“你说得是,还有什么不好!”
  温黛黛“嘤咛”一声,轻轻伏到他胸膛上,道:“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了伤。”
  司徒笑长叹道:“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温黛黛目光一亮,道:“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逃脱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司徒笑恨声道:“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温黛黛面上露出了喜色,口中却惊喟道:“他们全逃了么?哎呀,那怎么办呢?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司徒笑叹道:“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只可惜……”一叹住口。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缓缓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又当怎样?”
  司徒笑道:“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他心念一动,突地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笑骂道:“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温黛黛缓缓道:“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
  司徒笑大喜道:“真的?”
  温黛黛笑道:“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司徒笑边笑边骂,道:“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温黛黛道:“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得腻了!”
  司徒笑道:“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温黛黛扭动着腰肢,撒娇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司徒笑心念一转,道:“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司徒笑道:“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温黛黛眼珠一转,道:“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洋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地说出来么?”
  司徒笑摇头道:“不行不行……”
  温黛黛道:“为什么不行?我那么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庄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司徒笑叹道:“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汤,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温黛黛眉梢微颦,道:“那么……怎么办呢?”
  司徒笑微微笑道:“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温黛黛双眉一扬,道:“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司徒笑叹道:“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难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突地面色一沉,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挣扎着支起身子,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司徒笑道:“黛黛,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温黛黛道:“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边,轻轻说了许多话,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的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了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温黛黛道:“方才那少年……”
  敏儿抿嘴一笑,道:“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了开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空谷幽兰

  温黛黛笑啐道:“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一面轻移脚步,一面整理着鬓发。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池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遨游着一对鸯鸳。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地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心念一转,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悠醒来。他仿佛方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目光一转,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纱巾,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得好多了!”
  他方待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惶声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她撒娇地作出一副娇嗔模样,那种动人的风情,便是绝世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万一。
  云铮长叹一声,道:“在下……在下……”
  温黛黛那关切的语言,温柔的笑容,使得这热情的少年心头充满了感激,一时间只觉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双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满了春花般的笑容,娇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她温柔地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面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温黛黛道:“闭起眼睛,我替你换药。”
  云铮面上飞红,讷讷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救治伤残,扶助老弱,本就是人类应当做的事,何况……”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况我和你又特别投缘呢?”
  她和敏儿两人,根本不容云铮分说,便已迅快而小心地为他换了伤药,又取了一包药粉,叫云铮服下。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干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地看护。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地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滑去……
  ******
  但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险、动荡、刺激……
  原来那铁中棠坠下悬岩,所得的安息并不长久。
  经过一段暂短的晕眩后,他耳边突地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地唱着:
  “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铁中棠心头又惊又奇,霍然睁开眼来。
  只见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他身边,仰首望着绝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往上瞧,见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了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双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话声未了,那少女却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心里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这样的女子我若非此时此刻遇见,当真要以为她是个优伶戏子!”
  当下只得干咳一声,道:“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戏,在下实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说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
  铁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娇笑着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要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心念一转,接口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作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铁中棠目光一转,只见这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觉大奇,脱口问道:“姑娘真的住在这里?”
  那少女点了点头,目光突地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恻然,不知道这少女在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来的。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铁中棠不禁暗暗忖道:“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一念至此,叹息道:“姑娘只有一个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藓苔,当真是飞鸟难渡。他心头一凛,暗忖道:“此间若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么?”
  心念至此,只觉心中突地升起一阵寒意。
  转目望去,只见水灵光突地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个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
  她极快地摆动着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自唱道:
  “请你呀,尝尝……”
  铁中棠见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心里虽不禁奇怪,但却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颜一笑。
  水灵光见他笑了,神色更是开心,笑着唱道:“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太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又唱道:“肥猪肉我虽没有吃过,但我却能每天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猪肉,你的心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叹忖道:“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则凄凉奇异的故事;他也猜出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因为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方自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处已有一阵语声传来:“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便在耳侧。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一凛。水灵光已俯下身来,道:“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地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巴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只见她眼珠一转,轻轻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铁中棠轻叹道:“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动身形,轻轻掠出两丈。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心念一转,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她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分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抬目望去,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干净净,仿佛经常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突地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间奔跑了起来,生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已剧烈地喘息起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的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道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的。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黯,但打扫得却甚是洁净。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铁中棠转目望处,只见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铁中棠匆匆一眼,将这些堆放得极是整齐的什物一眼扫过,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个角落里。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白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一般的光芒,正阴森森地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般,令人见了遍体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突然厉吼一声道:“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已骇得全身颤抖起来,道:“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白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说道:“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突又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铁中棠此刻已被水灵光放了下来,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白发老妇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摇了摇头,道:“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道:“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语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厉声狂笑起来。
  她厉声笑道:“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地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给……给他……”她天真未泯,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冷一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地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铁中棠心头一凛,他再也未曾想到这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残废,心念一转,抢口道:“前辈……”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他,冷冷道:“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白发老妇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道:“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为将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白发老妇厉声笑道:“加倍还给我,你说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食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她笑声一顿,嘶声接口道:“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反手指着水槽,道:“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心念转处,讷讷道:“雨水呢?”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里绝无树考,只有枯藤野草,纵有雨水,也无盛水之物,何况这里的雨水本就极少。”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当下叹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突然抢口道:“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双目一睁,怒骂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么,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突地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声:“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老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对了,当下故意摇了摇头,长叹道:“没什么?”
  白发老妇急得双目圆睁,大声道:“你说不说?”
  铁中棠道:“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白发老妇以手抚胸,大声道:“快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铁中棠一笑道:“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白发老妇咬了咬牙,怒道:“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大是惊异,不知道这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母亲了。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道:“喝吧!”
  水灵光目光一闪,仰起脖子,将一杓水全都喝了下来,又舀起一杓,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中却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又立刻厉声道:“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口。”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倒知道在下的心意。”
  他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道:“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铁中棠歇了口气,道:“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过了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白发老妇呆了一呆,铁中棠不禁心头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与事实相差,必定不会甚远。只见白发老妇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会知道我所受的刺激?”
  铁中棠道:“在下虽是揣测,但……”
  白发老妇怒喝一声,道:“揣测……哼哼,老实说,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更是大变,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长叹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白发老妇道:“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铁中棠目光一闪,道:“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白发老妇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突地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
  铁中棠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辈若不放开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从容说话?”
  白发老妇大喝道:“你说不说?”手掌一紧,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裂。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微微笑道:“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白发老妇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挟,是么?”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松开了手掌,恨声道:“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将你生裂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目光一转,缓缓道:“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七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白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道:“铁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铁中棠叹道:“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未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账,转到大旗门的头上!”他话声微顿,接道:“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走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瞒过天下人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白发老妇突地冷“哼”一声,道:“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铁中棠呆了一呆,叹道:“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老妇默然垂首道:“他原来还没有续弦……”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但你怎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铁中棠道:“揣测……”他沉吟着缓缓道:“在下听得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在下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测得已不远了,惟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暗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突地狞笑了起来。她说决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倏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她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她面上慢慢泛起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个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得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时倒在地上。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来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决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弛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仰望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他知道在黑夜来临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蚊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发散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决不会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要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以歌声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地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地方!”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是奇特,到后来又走人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睁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笑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铁中棠双目一睁,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榻,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突地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处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地斜倚在锦榻上,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透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
  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睁开眼帘,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装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目望外,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痛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突地飞了一片欢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死神宝窟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伸手拢了拢头发,轻唱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突地打断了她的歌声,道:“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铁中棠柔声道:“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波,只见铁中棠满是了解与鼓励之色,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于是她温柔地一笑,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言语仍然断续地结巴,但已远比她和自己的母亲说话时要流利得多——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铁中棠耐心地静听她断续的叙说着:
  原来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何况处于那种困苦的情况下,她更认为这女孩子是一个拖累,到后来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独坐冥想,也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阴森的地方独自流泪,因为她受不住母亲的责骂与冷酷的目光。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神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终于被她发现。
  她被骇得狂呼起来,但呼声方起,她的嘴便被人掩住,她赫然发现,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身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也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右手,仍然健全。他形态虽然恐怖,但目光却甚是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畏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窟中来。她遵从这老人命令,从来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他尽心地传授她武功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地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补偿。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决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是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使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了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容沉肃,垂首沉思。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问道:“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水灵光摇了摇头,叹道:“我……我不知!”
  铁中棠双眉皱得更紧,沉声又道:“那‘灾祸之箱’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么?”
  水灵光展颜一笑,点头道:“知道!”
  她轻盈地飞身而出,片刻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似的。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但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地发着绚烂的光彩。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但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口满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灾祸之箱’ 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微笑唱道:“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铁中棠凝目望处,只见箱中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举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当下他只说了句:“这想必就是灾祸之箱了!”便待伸手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灾祸之箱”。
  哪知他手掌未触及箱子,水灵光面色突地大变,急地握住他的手掌,道:“动……动不得的!”
  铁中棠目光转处,只见她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心中不觉大是惊奇,问:“这箱子难道从来未曾打开过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缓缓唱道:“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只见她展颜微笑,接着歌道:“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方,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水灵光轻轻掩住他的嘴,摇了摇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推辞拒绝。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约莫盏茶时分,铁中棠便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凝注着他,突地俯下身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她极快地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又在身上涂满污泥,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掠出洞去。这其间她又来过两次,铁中棠却一直未醒。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又已不在他身边了。
  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个人似的。
  转目望去,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有焦木写出的字迹:“你已睡了两日,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要去侍候娘去,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而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地发着光,但铁中棠却总觉自己有如在梦中似的。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生命的变迁竟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但是他越看越是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浃背。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毫无不同,只是更为精妙而已!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傅也不能解释,在这里却都有了答案。他大惊之下,暗暗忖道:“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不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他虽然想起师傅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本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但等到“大旗门”被仇家所害,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的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过:“棠儿,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唉,他也不幸被敌杀死!”
  这些心念,在铁中棠心头电闪而过。
  刹那间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得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神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密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转入后面的洞窟,目光转处,只见此洞中的宝藏更是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了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璧铺成的水池里,池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方才所着的宫衣,还留在榻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锦锈衣衫。
  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必定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划,方自建成。
  他目光再次四扫一眼,却仍然没有发现那黝黑的“灾祸之箱”,只得走到池边,正待掬一捧清水,凉凉头脑。
  垂首之间,却见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之中。
  他毫不迟疑,将箱子提起,突听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他手掌微松,箱子又“啪”的落到水中,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裂。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声大震。铁中棠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连退三步。这一次震动,更是猛烈,四壁的珍宝,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来。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心念动处,暗惊忖道:“有人开山……”他机警过人,一念至此,目光便四下搜索起来,想找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已只有一壁之隔,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听这语声,开山之人必有图谋,莫非是来掘宝的?”
  心念闪过,山腹中已有人接口道:“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决不会白费的。”
  另一人道:“好,弟兄们再掘!”接着,斧凿之声又已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急地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衫的箱子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仍很健旺,是以动作极快,当下目光一扫,确定四下再没有人新近逗留过的痕迹,便俯身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之间,壁上山石,突地飞激而出,一阵欢呼过后,有人大声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声息,自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簪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但头上却已白发苍苍。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窟珍宝所吸引,呆呆地愣在当地,谁也想不到洞中还有他人。他两人身形方自站稳,山壁中又已跃出一个锦衣少年,以及一个红脸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人方自长叹一声,缓缓道:“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今日总算有了报偿。”他俯下腰去,颤抖着伸出手掌,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道:“宝贝呀宝贝,你可知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
  话声未了,那蓝衫文士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掌中银剑震落。白发道人变色道:“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蓝衫文士冷冷道:“阁下难道忘了你我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白发道人呆了一呆,强笑道:“在下只是拿起来看上两眼,并无妄取之意,兄台切莫误会。”
  蓝衫文士冷笑道:“如此最好——”俯首在水流中瞧了半晌,舀起一捧清水,慢慢喝了起来。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向那锦衣少年轻声道:“兄弟,你出生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么多珍宝么?”
  锦衣少年叹息道:“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虬须大汉瞧了那蓝衫文士一眼,在背后歪了歪嘴。
  锦衣少年附耳道:“家师自有安排。”
  只见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安排么?”
  白发道人展颜笑道:“这宝藏虽是在下探测而出,但若无兄台你的支持,在下必定要费事得多。”
  蓝衫文士冷笑道:“费事得多?”
  白发道人目光一转,连忙接口道:“在下单独一人之力,或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蓝衫文士道:“想必如此。”
  白发道人强笑道:“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绝对公平地将这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
  他眼帘微合,透了口气,接道:“然后在下便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双目一睁,大怒道:“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两人当作死人么?我两人辛辛苦苦——”
  白发道人面色一沉,道:“你辛苦什么?”
  虬须大汉怒道:“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原来此人竟是‘霹雳火’秦老儿的首徒!”
  只听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用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目光一凛,道:“我说的——”
  蓝衫文士微一摆手,截口道:“两位谁也不必争了。”
  虬须大汉道:“我知道黑大叔必定会主持公道的。”
  白发道人涩声道:“兄台之意,该如何分法?”
  他干咳了两声,忍不住也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想润一润已紧张得要冒出火来的喉咙。
  蓝衫文士凝目望着他的身影,缓缓道:“不必分了。”
  白发道人双眉立轩,道:“此话怎讲?”
  蓝衫文士微微一笑,道:“兄台喝下水再说。”
  白发道人“哼”了一声,仅仅俯下头去,目光四下闪动,留意着四边的暗算,嘴唇已将凑到水上。
  铁中棠暗中旁观,冷冷忖道:“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思念一转,只见那白发道人十指微松,捧中的清水,全都漏了下去,口中自语道:“不行,不行……”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白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刻变作了乌黑颜色。
  铁中棠暗暗忖道:“此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只见白发道人阴恻恻一笑,缓缓将簪插回头上,冷冷道:“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铁中棠心头一凛:“此人原来是天武镖局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之师兄,玲珑七窍黑星天!”
  凝目望处,只见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移目望向白发道人,缓缓道:“祸从口出,阁下若是胡言乱语,大祸就要临头了!”
  白发道人厉声道:“难怪你说不必分了,原来你是想要独吞!”手掌不住颤抖,要待出手一击,却又不敢。
  黑星天神色自若,道:“确有此意。”
  白发道人道:“好,好……”
  黑星天冷冷道:“但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准备的,只因我要动手除你,又何需在水中下毒?”
  他再不望白发道人一眼,挥手道:“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应了一声,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只见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道:“辛苦了你们,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齐躬身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都在直愣愣地望着珠宝。
  蓝衫文士笑道:“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直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暗暗忖道:“好毒辣的角色!”转目望去,只见那白发道人面容苍白,“小雷神”也变了颜色。
  刹那之后,劲装大汉已一齐喝完了水,其中一人擦着嘴道:“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宇,突地面孔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噗的跌了下去。
  他身子方自落地,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登时气结而死,竟没有一个惨呼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唇,道:“好厉害的毒药,好像比火药还要厉害几分!”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只见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道:“珠光宝气之中,加几具死尸,这情况倒也协调得很!”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白发道人立刻面目惨变,道:“你要作甚?”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道:“你说那宝藏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门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门弟子的死尸,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讷讷道:“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也将它看得极重,是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就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都已搜查过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道:“无论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的,都与你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天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的,只是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三步,颤声道:“你……你疯了么,我若是大旗门弟子,怎会来寻找于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外,还有谁善用火药?”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你纵然知道宝藏所在,但若无我黑星天,又怎能到达此地?是以你明知冒险,也要来找我!”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为了这宗宝藏,叛变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道:“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山响,飕的掠到了白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看来浑浑噩噩,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的“混元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只要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移动,嘶声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
  白发道人只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紧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天虽然负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虽然曾为大旗弟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只听黑星天冷笑道:“钱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
  白发道人面色如土,忽然噗的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暗语,将你们带来此地……”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千辛万苦,连头发都已急得苍白,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道:“不错,我便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你们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了起来。
  只见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不错,若不是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敌手。就凭此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却万万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突地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突地挺胸道:“快动手,我决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铁青笺全身竟已冰冰冷冷,再无气息。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转,又道:“你两人快将所有珍宝收集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
  铁中棠心头一骇,只见他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样子的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两臂的力气,便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然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中拾起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半晌,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子抛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飞而入。
  三人齐地一惊,厉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叉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来……来干……干什么?”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道:“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有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已躲了起来,暗中松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掌似乎要摸一摸水灵光的身子,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厉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要怪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俱是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是一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的了?只要姑娘打开来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走,决不惊扰你。”
  水灵光灵活地转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子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开了!”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只见黑星天含笑拿起箱子,心念突地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道:“这是姑娘之物,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住了,我没……没力气,怎……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于的好。”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话声未了,突地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狂呼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地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道:“雷大哥他……”
  只听雷震远呻吟之声,越来越是微弱,突地完全断绝,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无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只能怪雷震远也太大意,怎能怪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傅的冷酷。
  只见黑星天已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后两步。
  黑星天笑声立顿,怒喝道:“你不拿么?”
  锦衣少年面容如土,道:“弟子有些不敢……”
  黑星天冷笑道:“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道:“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突地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凌厉,隐挟风声。
  黑星天冷笑道:“我早知你有这一手了。”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方才一招,用力过猛,此刻已眼见不能闪避。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唰的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立刻便能抢得机先。
  但是她武功虽高,却全无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她这样的人,武功再强,也无用处……”心念闪动间,只觉自己已稳操胜算,当下挥拳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深浅,是以与人交手,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他纵然体力未复,此刻也要拼命了。
  就在此刻,铁青笺的尸身突地轻轻动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只见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拧转,双掌却重重地击向黑星天的胸膛。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他自然不会与这些招式硬拼,心念转动间,脚步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急地抱着了黑星天的双腿,锦衣少年大惊之下,颤声呼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被他点中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突地狂奔而出,如飞奔入山腹中。黑星天惶声呼道:“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已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
  黑星天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你怎会……”
  铁青笺翻身掠起,狂笑道:“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黑星天道:“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铁青笺大笑道:“我早已将全身真力凝集在胸前,拼却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的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黑星天瞑目长叹,道:“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般容易?”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水灵光急忙摇头,道:“我……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不想吃。”脚上不由自主退开去。
  铁青笺大笑道:“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的面容已因惊骇恐惧而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必如此作贱于我?”
  铁青笺望也不望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守着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铁青笺笑道:“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出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源。”
  水灵光摇摇头,道:“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只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铁青笺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箱子移动,锦榻下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如见鬼魅一般,颤声道:“你……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在锦榻上坐了下来。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是以绝不开口。
  只见铁青笺干笑了笑,道:“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敢出手。
  铁中棠冷冷道:“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铁中棠冷冷道:“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他面上的线条轮廓,仿佛古代英雄的石像般坚毅分明——这种面貌最是教女子爱慕,男子钦敬。
  铁青笺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森森笑道:“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铁青笺脚步缓缓后退,口中颤声道:“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他突然想起,这少年的面容竟与铁毅有七分相似。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于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土,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嘿嘿,这都是你亲口说出的话,我亲耳听到,你还想否认么?”
  语声之中,他已逼到铁青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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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血旗秘辛

  铁青笺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时刻刻生活于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决没有杀死他,只是——”
  铁中棠道:“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铁青笺大喝一声:“你要怎样?”
  铁中棠道:“我要杀了你,为先父复仇。”
  铁青笺面色大变,又后退几步,突地顿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铁中棠怒道:“我为何不能?”
  铁青笺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已站在他面前,道:“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试一试。”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尖锐的语声冷笑着道:“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只听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有如纸般苍白。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陋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人,望之有如鸠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铁青笺身上,一字字沉声道:“铁青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道:“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水柔颂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铁青笺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陋的妇人。
  水柔颂冷笑道:“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铁青笺身子陡然一震,缓缓举起右手,颤抖着指向水柔颂,颤声道:“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道:“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中此刻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情的眷念,伤心的忏悔,刻骨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铁青笺惶然道:“我……我……”
  水柔颂凄凄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缓缓阖上眼帘,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柔声接道:“那时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至今仍留在我耳边,但现在呢?”她霍地睁开眼帘,厉声狂笑起来:“但现在我已变成世上最丑恶、最凶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会再认得我!”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地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冷笑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在想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小弟一起见盛大哥去?”
  铁青笺噗的跪了下来,道:“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地厉喝一声:“住口!”
  她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语,我听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来骗我,骗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饶得过你?”
  “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而死。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道:“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已指向铁青笺,道:“你呢,你欺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都不足泄愤。”
  铁青笺面色竟已变得十分镇定,缓缓道:“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水柔颂面色大变,道:“谁是你的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事的变化实在太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
  只听铁青笺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万夜,你忍心杀我?”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的女儿,那般冷酷!”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忏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发泄到下一代身上。
  目光转处,只见水柔颂又自阖上眼睛,缓缓道:“一夜夫妻,万夜恩情,何况你我又有了女儿,我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道:“柔颂,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这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只见水柔颂满面俱是悽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道:“财宝,财宝,你这个又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狂笑着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财宝里!”
  水灵光颤抖着身子,突地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苦声一齐绝灭!
  这神秘的宝窟中,立刻变作慑人心魄的静寂,仿佛正有一个死亡的神灵,隐身在角隅中,望着满地尸身狞笑!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得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地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她狞笑道:“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地饿死在那里?”
  铁中棠长叹道:“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水柔颂呆了一呆,怒骂道:“放屁!你不过只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升而起。
  铁中棠只见她乱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劲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拼?肩头微耸,纵身避过。
  水柔颂狞笑道:“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铁中棠连闪数招,腰弯的伤疼,又渐发作,举手投足间,已大是不便,何况他纵然无伤无痛,也无法抵敌水柔颂这奇诡的招式。
  但见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双头毒蛇般,左右交衔,连绵不绝,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凌空飞舞,绝不落地,那狰狞的笑容,竹杖点地的叮叮连响,更助长了她慑人的威力。数十招眨眼而过,铁中棠更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拼命之心。
  三招过后,他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专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水柔颂狞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残废?”语声中招式突地一变,大见缓慢,每一杖挥出,杖头如挑千钧之物。她坐关二十年,内力之深厚,已骇人听闻。
  铁中棠连退数步,突地斜斜一剑削去。大旗门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这一剑更是大旗武功的妙着。
  但见剑带青芒,如雷如电,直削水柔颂掌中竹杖。剑杖相交,砰的一响。
  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得好!”另一根竹杖,随声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刹那之间,他只觉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难抬起,哪里还有反击之力,心头不觉大是惊骇。而此时此刻,却根本没有他思考之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铁中棠胸膛。铁中棠暗叹一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方自逃脱性命,不想此刻,竟要丧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疯女人手上。转念间,竹杖已触及了他胸膛,他力气已尽,半身麻木,竟已无闪避之力,哪知就在这生死俄顷的刹那之间——
  突听“咯”的一响,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突地折断。水柔颂重心骤失,大惊之下,不及伤人,先求自保,凌空一个翻身,提起左手竹杖,点上了水池边缘。她心惊之下,用力稍猛,这竹杖竟也“咯”的折为两段,她连翻腾越,真气已尽,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人水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竹杖便断。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变,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戒备着第二次攻击。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躺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他深知这水中毒性之烈,发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汉饮下少许,便立刻丧生,何况水柔颂泡在水中。
  刹那之间,只见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痉挛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静静地观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满地尸身的形状,心里突地泛起了一阵呕吐的感觉。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寻了个角落,尽情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这可怜的少女,片刻之间,父母双亡,这种巨大的变故,便是心如铁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况她心肠又那么柔弱。他叹息着步入洞中,只见水柔颂的身子已被水灵光捞了起来,放在铁青笺的尸身旁边。
  珠光宝气的洞窟中,已被愁云惨雾满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宝,也蒙上了一层恐惧凄凉的颜色。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他只愿世上根本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夺、陷害、死亡。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泣,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的慑人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册,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颤栗起来,泪珠也立刻夺眶而出,顺腮直下面颊。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这一段秘密中,满含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死的痛苦。翻开锦册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
  “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隐藏多年。
  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太湖、祁连、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中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
  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
  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
  “大旗门第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这是铁中棠父亲的亲笔手泽,是以焦木蘸炭汁,亲笔写在无色的锦缎上的,锦缎显然是自宫衣裁下。
  铁中棠手里捧着他亡父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痛泪。翻过第二页,字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
  “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矣,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人,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书,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则神灵护佑,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善视之。
  下写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诀要,行动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儿,竟无缘见你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水灵光道:“你爹……爹的遗……遗言里,怎……怎么……没有提……起你……你妈妈一个字?”
  铁中棠黯然道:“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流着伤痛的眼泪,柔情道:“可……怜……的……孩……子……。”
  铁中棠心头一凛,缓缓回过了头,只见她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也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了出去,秀发飘逸,有如柳丝。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只见这宝窟的入口,果然阴森隐秘,穿过一条曲折的洞隙,钻出一片藤萝,方自望见天日。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间突地现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帘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微风拂乱了她的秀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袂,与黄花齐舞。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零乱地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却翻开了书面。那轻轻地风声,更仿佛是大地的神灵,在呜咽地低啸着书中的秘史,哀悼坟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
  水灵光也轻轻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这是他有知以来第一次痛哭——甚至襁褓中,他已不常流泪。连云翼都在奇怪,为何这孩子这么小便已学会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亲坟前,他却哭得如此伤心,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在这一次流尽。他痛哭着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遗嘱,为武林伸张正义,为你老人家复仇。”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霏霏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坟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父亲,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以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赧然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会恨你?”他仰天长叹一声,道:“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天地虽大,但她只觉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获得安宁。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愿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声道:“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眼泪与悲哀。
  拨开藤萝,走回秘道。
  宝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恶地倒在地上。
  铁中棠目光动处,却忍不住骇然惊呼一声,只见一件白绫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惊心的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见了。
  铁中棠愕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头颅已被割下,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只见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追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地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信地惊人。他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祷、哀思,有时练习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地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别父坟,崎岖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是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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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里,近日在悄悄地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作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李洛阳世代经营珠宝,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若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而且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又经过一两个李家少年子弟证实。
  故事的开始据说是这样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来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价值巨万的珠宝。来自开封,来自秣陵,来自北京,来自苏杭……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些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地做生意,决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多年的传统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传统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但你只要有丝毫的不轨行为,小则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但结果却都无事,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中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剑鞘击鞍声,环佩叮当声,笑语寒暄声中,那些风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娇娃艳妇偷偷眉目传情。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手了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地、蹒跚地走上了石阶。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地含笑问好,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晌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突地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毫无逊色。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地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虽然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但若非世家钜万,却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那位高官巨贾,何以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只见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地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道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在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到那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图画难描。
  接着,在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秀浑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白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双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嘤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车门外已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只见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帘,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粪上?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人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些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剑气珠光

  思忖之间,这老人已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倒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双眉一挑,怒道:“假的与你何关?”
  华服老人龇着牙冷笑道:“自然与老夫无关。只要你不怕别人笑掉门牙,把门神尽挂在大厅里都没有关系。”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已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闪闪耀人眼目。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并世难寻,李洛阳自然认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只见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阳见他已觉头痛,连忙带他走了。
  原来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得知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是以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他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嚷道:“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哪知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么?”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聘出来的。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虽都在暗中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多见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求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只因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跃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翠翡金马,一串珍珠项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而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华服老人冷冷骂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气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地弯下腰,哈哈娇笑起来,娇笑着道:“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似的。他伸手一掠头发,笑道:“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水灵光尽情笑一阵,忽又皱起眉头,道:“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铁中棠目光闪烁,缓缓道:“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水灵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不怕他会猜到。”
  铁中棠道:“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也有被他们寻着的危险。”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反而越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灵光皱眉道:“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铁中棠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展颜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时候,我的样……样子真的很……很丑么?”
  铁中棠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无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风流公子望着你时,连眼珠都似乎要夺眶而出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地一齐消失不见。
  她面颊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缓缓道:“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全然不顾蹄前的行人,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一般。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但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以及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头微耸,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予人们的清晨新鲜朝气。此刻他目光转处,含笑上阶,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双星’的侠驾,这么早就来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阳道:“两位行色匆忙,莫非……”
  话犹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大哥打听一事。”
  李洛阳沉声道:“但请明告。”
  黑星天道:“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是人间罕睹之物。”
  李洛阳笑道:“黑总镖头的消息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内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阳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两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复了惯有的笑柞,接口道:“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声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已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皱眉道:“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声道:“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李洛阳道:“大旗弟子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白星武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声,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李洛阳沉吟道:“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下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错!”
  李洛阳道:“那两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藏,还来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李洛阳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阳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李洛阳目光一转,朗声道:“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异老人所住的院门前,两人便一齐停下脚步。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两人此刻虽是心怀恶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陶醉。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生春。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真的已完全被乐声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蜷曲着身子。
  只见锦衣艳婢突地五指一划,琴声顿绝。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妆儿,你……你奏得真好。”
  锦衣艳婢嫣然一笑,道:“我再为姑娘奏一曲好么?”话声未了,琴声又起。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弹下去!”闪身掠到了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大变,道:“来……来了么?”
  铁中棠冷笑道:“果然来了!”
  水灵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妆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俩人对望一眼,白星武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齐地走了过去。
  只听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们是主人专门派来伺侯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对望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人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姝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账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们方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目光一沉,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啬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天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但这其中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黑星天长叹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只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开来。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只听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暗暗感到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突地一动,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巴,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忙点头,黑星天却已去得远了。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且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声,突地,一个女子轻声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太爷我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太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声落人到,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愣,轻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轻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会认错?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沦,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边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会看错?”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方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决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他听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现身,心绪不禁为之大乱,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门兄弟有谁会到这里。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听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的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边,耳语了一阵,只见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突地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除此之外,每张桌上,都燃着两枝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薰痕迹。只因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光,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到第十号桌上。
  只因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人物。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上。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的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了。”说话之间,厅中又走人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莺声,嘻笑着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只见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而入。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道:“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宋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要提抽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灯光辉煌中,但见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掮客,一拥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齐顿住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给谁去,难道叫俺带回去给老婆么?”他一把将珠宝全部扫回袋里,道:“要买的就得碰运气,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语声微顿,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逡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账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瑕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无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碧玉。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负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决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只见他面色突地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勾心斗角

  白星武微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突见那冯百万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齐买下来了!”
  海大少望了他几眼,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微一迟疑,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只因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只听“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捏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笑道:“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账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顶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怔,道:“什么碧绿帽子……”突地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挣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道:“五湖四海任遨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着的。黑星天、白星武却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果然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白星武目光四转,口中缓缓道:“步骤还记得么?”
  黑星天低语道:“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把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唉,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白星武沉吟半晌,亦自叹道:“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了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昂首走了进来,衣衫虽是破旧,但神情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上,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突地漏出了许多珠子,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珍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白已忽地窜了过来,高举双手,沉声道:“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个边门中走了出去,两人齐地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齐地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中,灯火朦胧。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晓得。
  过了半晌,男子的身影突地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之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孩子的天真和天真的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皮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边。
  她在他耳边轻轻道:“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转回头去,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阉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家去,只是……”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地轻轻呜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人?”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泣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我……”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地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只因此刻房中正是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阱,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可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云铮一起“逃”出。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现出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齐响起。
  白星武目光四转,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低语道:“是这里么?”
  白星武道:“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黑星天也伏下身子,道:“可有什么动静?”
  白星武摇头冷笑道:“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人,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目光转处,突然诧声道:“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当下摇头道:“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黑星天沉声道:“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白星武转目四望,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黑星天轩眉道:“好!”
  两人齐地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已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觉察,白星武突地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急地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腿,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边擦过。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式”,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黑星天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出。只见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中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惊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弟子?难道我们的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天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我俩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只见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的面前。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步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地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地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话,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道:“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齐地凝目望去。目光之下,只见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倏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低声道:“司徒兄怎也到了这里?”
  司徒笑微笑道:“小弟知道两位已到,自然追随在后。”
  黑星天强笑道:“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窍玲珑”,但若论心智之奸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极为清楚。
  只听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心中鬼胎更盛,两人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地面色一沉,道:“我弟兄确是知道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司徒笑道:“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白星武沉声道:“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司徒兄怎的突然伸手阻拦?”
  黑星天目光一转,立刻冷笑接口道:“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道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她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愣。
  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还要解释得清楚些。”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下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一些笑容,道:“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司徒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会将详情奉告!”
  黑星天道:“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司徒笑道:“走!”当先跃起,如飞而去。
  直到他三人身形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里突地又有人影一动,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地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手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末,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他知道若要想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身份来历。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江南大富世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是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地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已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人。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地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只见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齐买下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
  冯百万急急地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了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毛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斤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着要买的,你再说个骗字,俺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噗”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彩。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戳指骂道:“老夫花了大把银子,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齐地大变,竟一齐惊呼着追了出去,道:“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倒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只听这“老人”也早巳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括子。
  冯百万,道:“好……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有老夫的钱多,势没有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顿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厅中又是一阵哄笑。只见这“奇怪的老人”佝着背,昂着头,走人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都拿出来。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了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帘,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地打开了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滚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立刻睁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得到。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地干咳一声,道:“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一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只见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她常会不择一切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不过只是……”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得的东西,不知有多么难受。”
  云铮呆了一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人,各各手腕一震,抖出一面锦旗。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绣的是:
  “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大厅中又惊动起来,黑星天变色道:“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紧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么?”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仍很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人。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是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荜生辉……”
  霹雳火摆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人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道:“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小弟也未见着他。”
  霹雳火大喝道:“真的没有看到?”
  黑星天道:“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霹雳火恨声道:“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突然展颜一笑,道:“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四望抱拳道:“莫怪莫怪,各侠继续谈吧!”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暗忖道:“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地站了起来,踱了出去。那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跟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只见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四转,突然悄悄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藉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你老人家守秘的。”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中藏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他看中了最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彀。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地传出一声冷笑,道:“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铁中棠身子一震,脱口道:“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装出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拨开花丛一看,月光之下只见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地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都沾满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子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目光一转,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竟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丢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心念数转,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道:“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铁中棠道:“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潘乘风道:“这个自然。”
  铁中棠道:“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道:“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要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叱道:“放开!”
  那女子道:“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地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禁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大怒道:“好狠毒的心肠!”
  只见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惟恐这女子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了。”他只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突地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憎,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第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只见这两条人影一个白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他自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一条路走了。他们本就受过严格的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的私事,绝不泄漏主人的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又过了半晌,只听那跛足少年轻轻道:“师傅,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老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了是他,他还逃得掉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忖道:“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扮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她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道:“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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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碧血染豪门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快,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那褛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暗忖道:“他师徒寻仇的对象,八成必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这第二重院落前,乃是一块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是以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此时黝黝的草坪之上,又传来一阵轻笑之声,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这些女子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姐妹。她们只当四下都无人迹,是以不再装作,露出轻佻之态。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轻笑着道:“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接口笑道:“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管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那圆脸少女咯咯笑道:“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道:“那天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另一个紫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听一阵大笑道:“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天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地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窝女王蜂”姐妹们,有的惊呼,有的轻笑,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腰去。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啐道:“你说,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搂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逃,逃到哪里去……”突地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斜,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道:“就是你这小丫头,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去,用他那钢针般的扎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大笑道:“你怕不怕?”
  紫衣少女半迎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媚声道:“嗯,不要嘛……”一双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突地一手推开了她,大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紫衣少女被他推得扑的跌倒在地上,眼睛里又是惊诧,又是羞怒,突地在地上狠狠啐丁——口,道:“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道:“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齐地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笑着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蜂窝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海大少笑笑道:“不知生死的少年人!”笑声突顿,轻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心头一凛,只见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面上一片阴寒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褛衣老妇还未现身,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大呼道:“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变色叱问:“你疯了么?”轻轻——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为清醒了些,木然呆厂半晌,道:“我杀了人了!我杀了她了……”
  海大少道:“你杀了谁了?”
  冯百万喘了口气,道:“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怒道:“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突地痛哭了起来,道:“王八好当气难忍,我……我实在被气疯了!”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见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他心念数转,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她显见是因为欲火中烧,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血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整了整衣衫,方待掀帘而入,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那艳婢妆儿的声音道:“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双眉微轩,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妆儿挡在她身前,失声道:“好了,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回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事办完了么?”
  潘乘风笑道:“办得管保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铁中棠冷冷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为你杀了人,这笔账少不得要找到你,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道:“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能将我怎样。”
  铁中棠冷笑道:“但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潘乘风又自变色道:“什么人?”
  。
  铁中棠道:“便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颤声道:“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目光闪动,冷冷道:“你可是已想出了她的来历?”
  潘乘风苍白的面容,已变成了铁青颜色,踉跄地倒退了几步,虚弱地倒坐到椅上,道:“她……她怎么说的?”
  铁中棠道:“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面颊,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皱眉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
  他嘿嘿冷笑数声,接道:“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双眉一挑,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方自站起,便又“噗”的坐了回去,长叹道:“不错,我确是怕她。”他“啪”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道:“她是谁,你要如此怕她?”
  潘乘风道:“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铁中棠道:“只怕你是不敢说罢了。”
  潘乘风大怒道:“就算我不敢说,你又待怎样?”
  铁中棠冷冷道:“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可是怕我连累你么?嘿嘿!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齐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道她的厉害?”语声微顿,接口道:“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霉,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道:“那……那怎么办呢?”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那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肚中暗骂:“好狠毒的贼子!”他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已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了摇头。
  .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潘乘风道:“什么妙计?”
  铁中棠道:“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那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声名显赫的人物?”
  潘乘风道:“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铁中棠缓缓道:“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教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为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铁中棠道:“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活就行了!”
  潘乘风大喜道:“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转首道:“你先要设法与霹雳火单独谈话,将这第一张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来,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道:“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这“老人”越来越是神秘,仔细藏起了字柬,迟疑着道:“你……你……”
  .
  铁中棠冷笑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
  潘乘风目光数转,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突然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之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缓缓站起来,轻轻叹道:“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也不知道!”
  铁中棠转首望着她,目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含笑道:“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心!”
  水灵光道:“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铁中棠道:“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微微一笑,接道:“那般人,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到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他仰天悲叹一声,沉声道:“爹爹啊爹爹,孩儿总算未曾妄用宝藏,毕竟为大旗门做出一些事了。”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只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衣劲装,又取出一方黑巾,蒙在面上。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快已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泓秋水。他目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手腕一抖,剑又入鞘。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绦缚在他身上。
  铁中棠反手摸了摸剑柄,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道:“我要走了。”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翻身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铁中棠回转头,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冒险去做任何事的。”一掀珠帘,飞身而出。
  只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地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抑是感激,他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眼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他身旁女子的秘密。
  他方自掠到院门外,突见远处似乎有个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心中一动,大喜忖道:“她果然来了!”思忖一转间,他便已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头,轻轻道:“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布,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到枕下,将锦褥盖到身上。
  水灵光呆了一呆,顺从地带着妆儿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她便会毫无条件地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铁中棠望着珠帘。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便现出一条朦胧的人影了。这人影在帘外逡巡了半晌,轻轻道:“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着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铁中棠暗暗忖道:“果然是她,入彀来了。”口中却冷冷道:“这里面又不是坟墓,难道还会没有人么?”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那么体贴温柔……”语声未了,温黛黛已轻轻掀起珠帘,袅娜走了进来。
  她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扫,抿着嘴笑道:“好漂亮的地方!我叫温黛黛,可以进来么?”
  铁中棠道:“你人已进来了,还问什么?”
  温黛黛娇笑着坐了下来,眼波甜甜地瞧着铁中棠,道:“不知道您已睡了,否则,我也不敢来的。”
  铁中棠道:“你心里只想着那套首饰,还等得到明天么?”
  温黛黛呆了一呆,轻叹道:“我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您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笨呢?”
  铁中棠冷笑忖道:“好甜的嘴,我若真的是个有钱的老人,就只这几句话,已要被她迷倒了。”
  温黛黛媚笑道:“我现在来也不想别的,只求您将那盒首饰,借给我看一看,戴一会儿……”
  铁中棠道:“借什么,送给你又有何妨?”
  温黛黛道:“您是在说笑么?”
  铁中棠大笑道:“那盒首饰最多只值三万两,老夫却花五万两买了它,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温黛黛转动着眼皮,媚笑道:“难道是为了我么?”
  铁中棠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慢吞吞笑道:“如不是我买了那套首饰,你会到这里来么?”
  温黛黛也在暗中冷笑忖道:“这老头子原来人老心不老,是个色鬼,今日撞着,还怕你不乖乖把首饰送出来。”她轻轻抬起右足,跷到左足上,那缀珠的锈鞋,水红的裤管,便从粉色的薄绸衣衫中露了出来。绸衫如水一般紧贴在她丰满而诱人的躯体上,绣鞋紧包着她纤细的足踝,她娇笑着抛送秋波,也不说话。
  铁中棠也眼睁睁地望着她,忽然轻声道:“你到这里来,可曾被你身旁那少年人看到?”
  温黛黛笑道:“我有胆子来,就不怕被别人看到。”
  铁中棠缓缓笑道:“今夜三更,你若还有胆子来,那盒首饰,必定会在这里等着你。”
  温黛黛眼皮转动,轻轻道:“三更,这……”忽然娇笑着在铁中棠面上轻轻一吻,转身飞奔了出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那娇媚的笑声,似乎还在四下飘荡着。铁中棠叹道:“果然是个尤物,难怪三弟上当了!”
  他悄然跃下锦榻,突然听到后面的帐幕中传出了一阵幽怨的叹息之声,听来竟是水灵光发出的。他转过身,但瞬又停住脚步,因为他已猜到了水灵光叹息的原因。他面上忽然泛过了一丝奇异而痛苦的表情,喃喃道:“灵光,灵光,你可知道你原来本该是姓铁么?”随手蒙上黑巾,冲出帘去。
  夜空中的星群已被乌云掩没,大地变得异样的黑暗,四下的灯光,在沉重的夜色中,挣扎着发出昏黄的光线。远处的叱咤声已渐沉寂,却仿佛隐伏着更多危机。铁中棠乘着寒冷的夜风,掠上屋脊。他身形有如狸猫般,在屋脊上无声地飞掠,只见后面的第四重院落灯火已黯,前面的第二重院落却隐有人声。他深知此刻这珠宝世家已进入紧急的戒备状况之中,处处都可能有高手窥伺,是以动作丝毫不敢大意。一上第二重院落的屋脊,他立刻在暗处隐藏了身影,俯身望去,只见李洛阳面色沉重,凝立庭院中央。
  “天杀星”海大少,却斜倚在院中的树下,不住痛饮葫芦中的烈酒,观望着李剑白指挥家丁,搬运尸体。那娇媚冶荡的艳姬,此刻已变作了一具尸体,被包在白布里,两个家丁,手抬竹床,将尸首移了出去。
  坐在角隅中犹在痛哭着的冯百万,突地跳了起来,奔到李洛阳身前,跪倒在地,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李洛阳长叹一声,道:“在下已查验过此地的情况与她的尸身,知道阁下乃是出于一时激愤,才下的手,是以阁下虽然杀人,但罪却不在阁下。依照我家传的规矩,决不会难为阁下的。”
  冯百万流泪道:“但那潘乘风,他……他必定要……”
  海大少随手抛去了空葫芦,厉声道:“他还要怎样?”
  冯百万道:“他只怕还要来寻我复仇的……”他此刻再也没有富豪的气焰,看来只是个可怜的老人。
  李洛阳面色一沉,肃然道:“阁下此刻已在我的保护之下,任何人想在这里杀人,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屋脊上的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振腕击出两点寒星,直袭冯百万。寒星飞去,他便再也不看一眼,转身飞奔而出。
  李洛阳厉叱道:“什么人?”袍袖挥处,一股强劲的风声.随之而出,将两点寒星,震得倒飞而回。
  海大少厉喝道:“俺看到了,往哪里逃?”肩头微耸,与李剑白双双飞身而起,唰地掠上了屋脊。
  李洛阳双掌轻拍,四条大汉,立刻奔来保护冯百万,李洛阳一撩衫角,亦自腾身飞起。他颀长的身躯,有如轻烟般凌云而上,脚底一踏飞檐,接连三五个起落,便已迫上了海大少与李剑白。
  海大少心中暗叹忖道:“今日才见到李洛阳的武功,果然非同凡响。”思忖之间,只见前面的人影,突地一闪而没。
  李剑白变色道:“此人仿佛已隐人第十三重院落中。”
  海大少道:“什么人住在那院落里?”
  李剑白沉声道:“黑白双星、司徒笑、霹雳火。”
  海大少身形骤然一顿,变色道:“是他们?……好!俺姓海的今日倒要瞧瞧,这帮人究竟有多厉害!”
  李洛阳轻轻挡住了他,道:“兄台万万不可鲁莽,你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再作决定,也还不迟。”
  当下三人各在四下寻了处有利的地势,隐身窥望。院中灯火,仍然十分明亮。大厅门户敞开,司徒笑背负双手,在厅中往来蹀躞,面上犹自带着笑容。那黑星天、白星武,面上却无半分笑意,阴沉沉地坐在椅上,两人俱是面色凝重,显见是心事重重。
  突见潘乘风大步走了出来,黑星天强笑一声,道:“潘兄请随意坐下,莫怪我兄弟招待不周。”
  海大少大奇忖道:“怎的潘乘风竟与他们拉上了关系,而黑星天却又对他如此客气?”
  又听白星武微笑道:“潘兄只管在这里安歇,有我等在此,只怕没有什么人敢来冒犯潘兄的。”
  司徒笑接口道:“极是极是,潘兄只管在此安歇。”
  潘乘风大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叨光了。”他面上没有半分感激之色,反似十分得意。原来他果然遵照铁中棠的吩咐,将六张纸柬,分别交给了他们,那字柬上写的,俱是有关他们自身的机密。黑白双星、司徒笑自然对他十分客气。此刻黑白双星心里正在忐忑不安,司徒笑却在思量着对策,外面的李家父子与海大少,怎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越看越觉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过了半晌,突见霹雳火满面怒容,大步走了进来,狠狠瞧了黑白双星一眼,突然“啪”的一拍桌子。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装作未见。
  司徒笑却微微笑道:“兄台何事恼怒?”
  霹雳火厉声道:“好个无义的匹夫,老夫与你兄弟相交,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放声而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司徒笑仍然微笑道:“兄台寻的是谁?”
  霹雳火大声道:“不是你!”
  黑星天冷笑变色道:“不是司徒兄,难道是我兄弟么?”
  霹雳火方自坐了下去,忽又长身而起,大声道:“小雷神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两人,你俩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黑星天面色大变,道:“雷世侄的死与我兄弟何干?”
  白星武冷冷道:“兄台莫要血口喷人,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霹雳火须发皆张,大怒道:“伤了和气,又当怎样,天武镖局纵然雄霸一方,霹雳火也不怕你。”
  白星武道:“兄台怎的如此不可理喻,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便胡乱栽我兄弟一赃……”他伸手拉起黑星天的臂膀,道:“大哥,我们走,等他火气消了,再来和他理论。”话声未了,便待离座而去。
  霹雳火厉声道:“谁也不要走!”他突地双掌一拍,院外黑影中,立刻跃出十余条劲装大汉,手持一只紫铜铸成的圆筒,长有三尺,正是“霹雳堂”威震天下的利器“霹雳火筒”,只要一按机簧,立刻便有烈焰喷出,两丈之内,伤人无救。
  霹雳火厉声道:“谁若想出院一步,也得看看我手下弟兄们掌中的霹雳火筒答不答应!”
  黑星天变色道:“兄台真要与我弟兄翻脸么?”
  霹雳火道:“这样的弟兄,不要也罢!”
  黑星天转向司徒笑,道:“司徒兄,你看这厮有如疯了似的,自己管不住徒弟,却来怨我。”
  司徒笑神态悠闲,袖手旁观,此刻微微笑道:“兄台得到宝藏时,便忘了小弟,此刻却又为何想起小弟了?”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不能共富贵的朋友,小弟难道还肯与他共患难?”转过头,不再理他。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霹雳火已大声道:“对了,宝藏,就是你兄弟要得到宝藏,才要我那徒弟去以炸药开山,但宝藏到手后,不但将他杀了灭口,连自己的徒弟也不要了,这样的人物,哼哼……”
  黑星天心神一震,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暗惊忖道:“此事除了当时在场之人,谁也不会知道得如此仔细。他怎会知道?莫非大旗门门下告诉他的?”心念转处,横目一望潘乘风,目中渐渐现出疑惑之色。
  突听霹雳火厉叱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我徒儿的命来!”一足踢翻了桌子,挥拳击向黑星天。他拳势刚猛,拳风强劲,只听一阵砰砰之声,厅中的桌椅杯盏,被他拳风足劲震得落了一地!
  黑星天闪避过这一拳,大声道:“天武镖局与霹雳堂唇齿相依,你动手之前,还是考虑考虑的好。”
  霹雳火怒骂道:“考虑个屁!”拳势有如狂风骤雨,紧紧向黑星天逼了过去。
  黑星天冷笑道:“你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兄弟手辣了!”身形急转,斜斜劈出一掌,直劈霹雳火胸腹。这威居一方的镖业雄主,武功果有过人之处,轻轻一招施出,当真是奇诡灵幻,也不知藏了多少后着。
  白星武冷冷道:“大哥出手教训教训他也就罢了,莫要伤了他的性命。”缓缓退到门口,监视着门外的壮汉。其实这些“霹雳堂”弟子,投鼠忌器,也不敢妄用火筒。
  刹那之间,但见人影纵横,拳掌拍击之声中,夹杂着器皿落地之声,好好一间厅堂,已被他两人打得大乱。霹雳火掌势刚猛,但数十招过后,却已被黑星天那阴柔奇诡的招式制住,只觉招式已有些施展不开。他以火器成名天下,拳脚并非所长,自然敌不过号称“中原三大拳师”中的第二位“七窍玲珑”黑星天。他生性暴躁,越是不敌越是恼怒,越是恼怒,拳法越乱,急怒之下,突地大喝一声,要想冲出厅外。
  白星武当门而立,厉声道:“退回去!”双掌并出,带着激厉的掌风,直撞霹雳火胸膛。
  霹雳火身形一转,斜斜冲向白星武身侧,他只要一出此厅,便可以火器要挟,将黑白两人制住。
  但白星武早巳窥破了他的心意,冷笑道:“你若想冲出此门,只怕比登天还难。”掌势连绵,又是七招拍出。绵密的掌势,凌厉的掌风,果然逼得霹雳火无法前进一步。
  黑星天厉声道:“霹雳火,你既要含血喷人,便莫怪我兄弟心狠手辣了!”一展双拳,夹攻而至。
  霹雳火一人对敌,已落下风,怎禁得住他两人前后夹攻?十数招过后,已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黑、白双星,都已存下杀人灭口之心,两人心意相通,手下俱都不再容情,招招俱是煞手。司徒笑冷眼旁观,忽然缓缓站了起来。
  白星武眼角扫过,道:“司徒兄也要插手了么?”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双方俱是好友,教小弟帮谁的好?但小弟白知人微言轻,也不敢出口相劝。”
  黑星天冷笑暗忖道:“司徒笑果然是个聪明人!”口中大声道:“既是如此,便请司徒兄作个证人,若非霹雳火血口喷人,再三相逼,我兄弟也不会动手。他今日死在我兄弟手里,也只得怨他自己。”
  霹雳火厉声笑道:“老夫死了,你还想活么?”
  司徒笑抱拳道:“小弟既不能助拳,也不能作证。”回首笑道:“潘兄,你我还是走了吧,说不定刹那之间,这里便要化作一片火海,你我也跟着遭殃了。”
  白星武心头一凛,大声道:“你说什么?”
  司徒笑道:“霹雳火性如霹雳,你们若是逼急了他,他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放火伤人了。”
  潘乘风听了,立刻飞身而起,走到窗口道:“司徒兄……”伸手指了指窗子,用手势代表言语。
  黑星天急道:“二弟,手上加紧。”
  白星武面色森寒,出手如风。他掌势绵绵密密,迅快绝伦,一招跟着一招,丝毫不容对方喘息。霹雳火勉力躲开了他七掌,突觉肩头一麻,已被黑星天掌缘扫中,一条左臂,便再也难以运用自如。
  司徒笑大步走到窗口,道:“快了快了……”
  话声未了,霹雳火已厉声大喝道:“霹雳堂的弟兄们,莫要再管老夫了,只管施放霹雳火筒。”
  院外的黑衣大汉们微一迟疑,缓缓抬起了火筒……
  潘乘风低声道:“司徒兄,快走!”
  他身形方自跃上窗台,突听窗外一声冷叱:“退回去!”一股激厉无俦的掌力,随声而来。潘乘风只觉身子一震,翻身跌了下去。
  司徒笑亦是面色大变,惊叫道:“窗外是什么人?”
  窗外却寂无应声。司徒笑回首望去,只见霹雳火果然已要拼命,拳势有如疯狂一般,长髯四散飘飞。黑、白两人,既怕他发出暗器,不敢松手后退,又怕院外的火器攻来,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见院外的大汉,手持火筒,缓缓迫近,霹雳火连叱道:“快放,快……”
  叱声之中,突见一条人影,白天而降,来势急如流星下坠,落地不出丝毫响声,赫然竟是李洛阳。
  .
  司徒笑展颜一笑,道:“好了,李兄来了。”
  李洛阳面沉如水,道:“三位都请住手。”他语声虽然低沉缓慢,却大有威严。
  霹雳火厉色道:“老夫已拼了,谁敢要老夫住手?”
  李洛阳道:“谁若不肯住手,在下便先取他性命。”回身向外,又道:“你们只要手掌一动,立刻尸横就地。”
  他缓缓说来,却无一人敢怀疑他是否有此能力。
  黑衣大汉们手持火筒,竟真的无人动弹一下。
  李洛阳缓步走上厅前的石阶,沉声道:“数十年来,寒宅处事向称公允,各位有何纠纷,大可明言解决。”他面色突沉,接道:“各位若是还要在这里大杀大砍,甚至要毁了这厅堂,便是看不起我李洛阳了。”
  霹雳火面色赤红,厉声道:“什么事你都管得了么?”
  李洛阳道:“纵然管不了,也可效力一二。”
  霹雳火手指黑、白双星,大喝道:“这两人杀了我的徒弟,你能不能叫他两人还我徒弟的命来?”
  李洛阳还未答话,黑星天已冷笑道:“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我若真的杀了你徒弟,自然会赔他的命。”
  霹雳火道:“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黑星天道:“拿证据来!”
  李洛阳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台听谁说黑兄杀厂令徒,总该有些证据才是。”
  霹雳火面上阵红阵青,厉声道:“好好,你们都偏着他,老夫就不信江南霹雷堂拼不过天武镖局。”
  李洛阳道:“在下说的乃是持平之论……”
  霹雳火狂笑道:“好个持平之论……”
  目光转处,只见院落四周,突地现出了数十条手持长弓的人影,张弓搭箭,指向“霹雳堂”弟子。李剑白劲装疾服,手持长剑,与海大少并肩白人影中行出,沉声道:“各位还不放下火筒,难道真的要放火么?”
  “霹雳堂”弟子望了望四周闪亮的箭簇,又望了望“霹雳火”严厉的面色,也不知该放下的好,还是不该放下的好。片刻的静寂中,杀机隐现。
  霹雳火突地大喝道:“放下来!”只听“叮当”一阵轻响,闪亮的火筒。俱都放在地上,李剑白手抱长剑,登堂直入,抱剑立在李洛阳身后,缓缓道:“此事如何处理,请爹爹示下。”
  李洛阳炯然的目光。除徐白众人面上移了过去。
  只见“霹雳火”捋须而立,手掌不住颤抖,长须不住抖动,显见是心中激动愤怒已极,随时都可发作。黑星天、白星武,面色深沉,目光闪动。司徒笑面带微笑,搬了把椅子,远远坐在角落中,作出一副袖手旁观之态,仿佛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与他毫不相干。这其中只有潘乘风面色最是阴晴不定,目光不时望向窗口。他虽然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了目中的惊恐之色。
  李洛阳知道这些人俱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只要稍一处置失当,立时便是大祸。他心念数转,当机立断,道:“事无凭证,各位又都是好友,不如听在下相劝,此事就此揭过。”
  司徒笑微笑道:“李大哥息事宁人,在下也赞同得很。”
  潘乘风立刻接口道:“纵有什么恩怨,也该等到了外面再说,在这里动手,岂非令人为难。”
  海大少突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姓潘的,你怕什么,否则像你这样专喜兴风作浪的人,怎会说这样的话?”
  潘乘风变色道:“我怕什么?难道怕你么?”目光偷偷瞧了窗口一眼,盛气又自弱了下去。他只当窗外埋伏着的必是他生平最怕的仇家,却不知方才一掌将他震回来的只是铁中棠。
  海大少狂笑道:“有的事或可在外面解决,有的事却非在这里解决不可。你已背上人命官司,还想走么?”
  潘乘风大喝道:“什么人命官司?”
  海大少厉声道:“你那姘妇已为你死了,你难道不想去陪她?”
  霹雳火怒道:“这里的事与你何干,要你多什么口?”
  海大少亦自怒道:“俺的事你管不着。”
  两人面面相对,眼睛瞪得滚圆,又要火拼起来。情势至此,非但丝毫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乱。
  李洛阳面笼寒霜,徐徐回头,道:“剑白,在我未说完之前,若有谁多口,你便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他的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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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春色透重帘

  这珠宝世家的主人,厉练是何等丰富,知道此刻情势,已如一盘乱麻,若不挥刀,万难解决。李剑白怀抱长剑,朗声应了,大步向前走了三步,森寒的目光,刹那间便已控制了大厅中的每一个人。
  李洛阳转目四望,沉声道:“黑、白两兄与霹雳大侠之事,与本门无关,亦毋庸在此地解决。三位若愿在此,在下自竭诚款待,三位如定要在外解决,在下恭送如仪,决不相强。”
  霹雳火冷“哼”一声,大步走向门外。突见剑光闪动,一道寒芒,划空而来,挡住他的去路。霹雳火大怒道:“老夫要走,也不行么?”
  李剑白手横长剑,面沉如水,立在他面前,冷冷道:“家父话未说完之前,谁也不得妄动。”
  霹雳火目中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让不让路?”
  李剑白笔挺地站在地上,脚下丝毫不动,闪亮的眼神中,充满了冷静与镇定,缓缓道:“不让!”
  他这份出奇的冷静与镇定,实在比暴怒还要可怕。
  霹雳火目中却似要喷出火来,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只听众人心房怦怦跳动,厅中立又充满杀气。
  李洛阳冷静地望着他的爱子,只见李剑白目光丝毫不瞬,面容也未有丝毫变动,甚至连剑光都未颤抖一下。要知他若是稍有示弱之态,李府的威信立刻荡然无存。李洛阳见他爱子如此,目中也不禁闪起得意的光芒。
  死一般的静寂中,突地院外一个苍老而疲倦的声音,轻咳着道:“借借光好么?让老婆子进去。”
  群豪都不禁呆了一呆,齐地转目望去。
  只见那褛衣白发的老妇人,手扶着那跛足少年的肩头,已缓缓自刀光剑影中挤了进来。四下的家丁壮汉,显然也已惶然失措,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局面,只得纷纷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在箭林刀山中,无形中便已构成了一幅极为奇异而又极不协调的图画。但是她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将四下那些雄赳赳的家丁壮汉都看成了死人一般。
  潘乘风目光转处,立时面容惨变,悄悄移动脚步,躲到司徒笑身后,耳语道:“在下仇人来了。”
  司徒笑轻笑道:“有这许多人在这里,你怕什么?”
  语声中,那白发老妇人已蹒跚地步上石级,李剑白立刻放下长剑,转身迎上,道:“老夫人到这里来作甚?”
  白发老妇人笑道:“难得难得,老身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像你这样敬老尊贤的人了。”
  李剑白面颊微微一红,但瞬即正色道:“此地情况紧急,老夫人无论有什么事,也请稍等再说。”
  她缓缓走到李洛阳身前,干枯的面上,笑容诡异,缓缓道:“老身要问你讨样东西,你答应么?”
  李洛阳道:“老夫人请说。”
  白发老妇人缓缓抬起手掌,指向潘乘风,目中突地寒光暴射,冷冷道:“老身要讨却的东西就是他。”
  群豪心里俱都一惊:“这老婆子难道疯了么?”
  李洛阳却仍神色不动,缓缓道:“夫人是否在开玩笑?”
  白发老妇面色一沉,锐声道:“你答不答应?”
  李洛阳道:“在下实难答应。”
  白发老妇人大怒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挥了挥手,厉声道:“宝儿,去将那厮脑袋取过来。”
  那跛足少年方自应了一声,黑星天、白星武、霹雳火已齐地层动身形,飕地窜来,将这少年团团围住。跛足少年年纪虽小,但胆量却甚大,被这三个武林高手围在中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乌黑的大眼睛,四下乱转,笑嘻嘻道:“潘乘风又不是你们的祖宗,小爷要他的脑袋,与你们何干?”
  霹雳火大怒道:“小小年纪,就敢如此张狂,老夫如不看在你年纪幼小,就要教训你了,快退回去吧!”
  跛足少年笑道:“你不妨试试看,看谁教训谁!”
  霹雳火大喝一声,须发皆张。
  跛足少年道:“来呀,动手呀!”
  霹雳火厉声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童子交手。”
  跛足少年道:“既不动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缓缓的向霹雳火走了过去,道:“不让路就得动手,知道么?”
  霹雳火呆了一呆,突见这少年手掌一扬,直击而来。他发招前毫无征兆,出手一击招式却是迅变奇诡,无与伦比,在场众人,俱是武林高手,也不禁看得为之一震。
  只见霹雳火身子一闪,侧退一步,避开此招,跛足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从容地自他身侧走了过去。潘乘风立在司徒笑身后,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司徒笑暗暗忖道:“玉潘安声名不弱,却对这老妇童子如此畏惧,看来他们必定大有来历,我何苦淌这趟浑水。”一念至此,含笑移开了身子:“小兄弟,你和这位潘大侠究竟有何仇恨,为何定要他的脑袋呢?”
  跛足少年道:“你管不着。”
  司徒笑道:“在李大哥的地方,什么事自有李大哥处理,在下自然是管不着。”含笑走到一旁,袖手旁观。
  他轻轻一句话,便将全部责任推到李洛阳身上。
  跛足少年道:“最好谁也不要多管闲事。”笑嘻嘻地缓步走向潘乘风,仿佛潘乘风的脑袋正等着他去拿似的。
  潘乘风满面慌张,目光四转,只见这少年越来越近,突然嘶声笑道:“你们都不管了么?难道不怕我说出来?”
  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司徒笑也微微动容。
  潘乘风突地击起一拳,向这跛足少年胸膛击出,口中道:“黑星天、司徒笑,还不来助我一臂?”
  黑星天大喝道:“我来助你!”双掌直拍跛足少年后背。他二人前后夹击,招沉力猛,迅快无俦,眼见一招便要得手,哪知跛足少年身子一缩,便自拳风掌影中滑了出来。
  司徒笑侧目笑道:“李大哥,你说得厉害,怎么又不管了?”
  李洛阳见到情势如此紊乱,心中也渐不安。他要是伸手一管,李家必定立时便要卷入一件复杂而又奇诡的恩怨仇杀之中,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也立刻便要被鲜血所染,也不知到哪时才能脱身;他若是袖手不管,自己的声望威信,立时便要大坠。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时之下,他实在难以骤下判断,只因他不但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周围数百条人命。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夹攻之下,东游西闪,走了数十招之多。他身形奇巧,此刻虽未还手,但黑、潘两人竟也无法将之制住。众人俱都看得心惊,但谁也看不出他的身法家数。
  那白发老妇人面色冷漠,对这少年,似乎甚为放心。李剑白抱剑而立,静等着他爹爹的吩咐。院外的数十条家丁大汉,也俱已张弓搭箭,长刀出鞘,只要李洛阳一声令下,立时便可动手。
  李洛阳苍白的面容,渐生激动之色,他虽然久居安乐,但豪气却丝毫未灭,突然转向白发妇人,道:“出去!”
  白发老妇人冷笑一声,道:“你叫老身出去么?”
  李洛阳道:“带着你的孙儿立时出去,远离李宅。你纵要寻仇,也不能在李宅方圆一里之内动手!”
  白发老妇人冷冷道:“你若要多事,就要后悔了!”
  李洛阳厉声道:“李洛阳纵然拼却这份身家,拼却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们坏了我家的规矩。”
  白发老妇人冷笑道:“好个执迷不悟的蠢才,若是家毁人亡了,还要那规矩有什么用?”
  李洛阳厉声笑道:“要我李洛阳家毁人亡,还不是那么轻易的事,阁下尽管放心好了。”
  白发老妇人冷冷笑道:“好!”
  她微挥手掌轻叱道:“宝儿,住手了。”
  跛足少年抱拳低头,箭一般自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拳风中冲了出来,凌空翻了个斤斗,落到老妇人身侧。
  白发老妇人面上泛起一丝狰狞的笑容,口中却柔声道:“宝儿,我们争吵了半日,也该给人家留下些什么。”她面上的表情和语声是如此不相配合,众人心头不觉都为之一寒。
  只见这跛足少年展颜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解开包袱,里面俱是一粒粒晶莹的明珠。跛足少年目光四转,突然挺身而舞,舞姿奇诡怪异,众人看了实觉好笑,却又半声也笑不出来。只见他急地舞到李洛阳身前,取了一粒明珠,送到李洛阳身上,身子一转,又取了一粒明珠,放到司徒笑身侧的桌上。他舞姿迅急,身手灵便,眨眼之间,海大少、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足下,也已各各多了一粒明珠。跛足少年急地转了三个圈子,手持一粒明珠,风一般舞到“霹雳火”身前,缓缓放下明珠。
  白发老妇微微笑道:“这老头儿生平不与妇人童子动手,看在这一点,珠子不要给他了。”
  跛足少年道:“好!”悬空翻了个斤斗,落到李剑白身前,突又笑道:“师傅,这少年也莫要送了,好么?”
  白发老妇人咯咯笑道:“你倒小气得很。”
  跛足少年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小气呢!”手腕一抖,将一袋明珠,俱都撒落到院中。
  白发老妇人阴森森笑道:“礼送完了,我们也要走了,九日之内,我们来收人家的回礼。”她扶着跛足少年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
  跛足少年笑嘻嘻地唱道:
  “一粒明珠一条命,回礼绝对不嫌多,恶鬼瘟神门前过,十殿阎王笑呵呵,笑呵呵……”歌声怪异,渐渐远去。
  大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除了心房跳动,再无别的声音。
  潘乘风渐渐俯下腰,缓缓拾起足下的明珠,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惨呼道:“夺魂珠……”
  霹雳火大声道:“那两人装模作样,究竟在弄什么鬼?”
  潘乘风惨笑道:“一粒明珠一条命,得了珠子的人,九日之内,她便要来要你的命了!”
  黑星天变色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潘乘风道:“你还猜不出她是谁么?”目光缓缓移动,嘶声道:“你们难道都猜不出她是谁么?”
  李洛阳面色苍白,缓缓拾起了被跛足少年抛到地上的那一方包珠的白布,随手一抖,张了开来。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布上骇然画着一个笑嘻嘻的奇装异服、神色诡异的妇人,和九个赤身童子。
  黑星天心念动处,突地想起一个人来,目光立刻涣散,面色立刻煞白,惊呼道:“她便是九子鬼母?”
  众人心头俱是一寒,李洛阳惨然点头:“不错,她便是一夜之间,毁去了祁连派数十个弟子的九子鬼母。”
  潘乘风惨呼道:“夺魂珠一到,我们谁也逃不了,海大少呀海大少,想不到你也要陪我死在一起!”
  海大少怒道:“谁也逃脱不了?九子鬼母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她真的是活鬼么?”
  李洛阳黯然长叹道:“当年祁连派那等声势,接到夺魂珠后,九日之内,竟无一人能逃得出祁连山庄,幸好……”他转首瞧了李剑白一眼,接道:“幸好他总算为李门留下了一条后代。剑白,你快快随着霹雳大侠去吧!”
  李剑白手持长剑,垂首不语。
  李洛阳长叹道:“数日之内,这里便成血海,你还是……”
  李剑白目眦欲裂,大声道:“爹爹若是要孩儿离开此地,孩儿便立刻自刎在爹爹面前!”
  霹雳火“啪”的一拍双掌,扬起拇指,狂笑道:“好男儿,有志气!老夫也不走了!”
  李洛阳沉声道:“兄台既是脱身事外,还是快走的好,到那时变乱一起,玉石俱焚,兄台再走便来不及了!”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白星武纵然不义,但老夫也不能眼见他们死于别人手中,袖手不管,好歹也要助他们与别人拼上一场,纵然拼不过,纵然死了,也得成全这一场义气。”
  笑声突地一顿,目注黑、白两人,厉声道:“但此事过后,你我三人若还不死,老夫还是要来找你们的。”
  潘乘风大声道:“正该如此。你我此刻已有如身在危城,自应同心合力,对付外敌,自身的恩怨,还管他作甚?”
  海大少冷笑道:“若是没有你这厮,怎会有今日之事?你莫要以为大乱一起,你便可浑水摸鱼,这笔账还是要找你算的。”
  潘乘风道:“此事过了,我也一定等着你。”
  那生死交关的危机,竟使得这些人俱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恩怨情仇,变得同心合力起来。
  铁中棠眼看自己安排的巧计,变到如此地步,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欣慰之意,反觉一片黯然。只因他使得许多无辜的人,也卷入这场劫难之中,纵然他能眼见他的深仇大敌死在他巧计安排下,但是他的心头,也不免要永远留下一份沉重的愧疚。
  远处更鼓隐隐传来,将至三更。
  铁中棠悄然移动身形,回到自己的院落,有许多他本来以为极为正确的手段,此刻他已不禁有些怀疑这些手段到底是否正确了。他悄然回到帐篷,换下衣衫。里面一重帐幕中鼻息沉沉,水灵光她们,似乎都已入睡。锦床旁的玉几上,摆着一份精致的夜点,夜点旁有张字柬,是水灵光留下的,稚气的字迹写的是:“这是我亲手做的,你要吃下它。”简单的语句中,却蕴含着无比的关切与情爱。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在锦床上靠下来。他只觉心神突的变得疲惫得很,甚至有许多事都不愿做了。
  只见珠帘前人影微花,珠帘掀处,香气传过,温黛黛披着一件粉红色的风氅,悄然走了进来。她眼皮四下一扫,向铁中棠嫣然一笑,放落了珠帘后的垂帘,轻笑道:“我准时来了。”
  铁中棠道:“你那汉子知道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媚笑着拨小了四下的灯光,回眸道:“那盒首饰……可在这里么?”
  铁中棠道:“就在这里。”
  温黛黛嫣然一笑,道:“好……”伸手解开了胸前的三粒衣钮,缓缓脱下了那件粉红的风氅。风氅里,是一件粉红的纱衣,灯光朦胧间,可以隐约看得到她纱衣中丰满而诱人的胴体。她轻轻一旋身,解开了束衣的粉带,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捻上肩头,轻轻将轻纱衣扯落下来。于是,那晶莹如玉的肩头,便缓缓自衣下呈现,然后,是雪白的酥胸,浑圆而小巧的腰肢……
  铁中棠道:“你做什么?”
  温黛黛媚眼如丝,荡笑道:“你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就把身子给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该将我要的东西给我。”
  铁中棠道:“这交易就如此简单么?”
  温黛黛踏过滑在地上的纱衣,赤裸着走到铁中棠面前。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淫荡的香气,挺着胸膛,媚笑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这还不够?”
  铁中棠缓缓道:“换那套首饰,是足够了,但……”
  他微笑着俯下身,自床底抽出一只满镶宝玉的箱子,缓缓启开箱盖,立即便有一阵辉煌的珠光宝气随之而出。
  温黛黛媚笑如丝的眼睛,立刻像铜铃般睁圆了。
  她有生以来,一直都在梦想着首饰与珠宝,但是就算她在做梦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珠宝首饰。
  铁中棠手掌轻轻在箱中拨动着,翡翠、璧玉、珍珠、玛瑙,在他手掌的拨动下,发出了“叮叮”悦耳的轻响。
  温黛黛俯下身,捧起一串珍珠,捧到她高耸的胸膛间。她让那些浑圆的珍珠,在她浑圆的胸膛上轻轻滚动着,冰凉的珍珠,刹那间便染上了肉体的温暖。她阖上眼睛,轻轻叹息,似乎她已自这些珠宝里,得到空前的满足。她轻轻说道:“这些都是你的?”
  铁中棠道:“自然都是我的。”
  温黛黛长叹道:“你真是福气。”她的叹息和语气是那么真挚,她生平恭维人的言语几乎也只有这一句是真正自心里发出来的。
  铁中棠凝注着她诱人的躯体,目光却是异样的冷静而清澈。他凝注着她道:“这些你想要么?”
  温黛黛霍然睁开眼睛,道:“你都给我?”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跟着我,我就都给你。”
  温黛黛呆了呆,良久良久,方自摇头道:“我不能,我不能……”口里虽说不能,但心里显然已动摇了。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考虑考虑。”他不再望她,缓缓走了过去,自柜中取出一只玉壶,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将酒杯缓缓递到温黛黛面前。
  温黛黛眼里望着珠宝,随手接过酒杯,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她立刻觉得有一股烈火缓缓在她胸间燃烧起来。
  铁中棠仍然静静地望着她,道:“你考虑过了么?”
  温黛黛摇头道:“我不能!”
  铁中棠突地自她手中夺去珠宝,“砰”的合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了回去,冷冷道:“不能就算了!”
  温黛黛脸色渐渐铁青,突地冷笑起来,缓缓道:“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会动手抢么?”
  铁中棠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
  温黛黛脸上泛起了狠毒的笑容,道:“我抢了你,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你逼我的,你莫要怪我。”语声中突然飞起一掌,直劈铁中棠天灵死穴。
  铁中棠动也不动,直到她手掌已快触及头顶,突地手掌一扬,反腕扣住了她的脉门。他出手之急,手腕翻变之快,几乎不是人类任何言语所能形容,温黛黛只觉眼前一花,全身劲力顿消。她惊呼一声,身子已被铁中棠反手扯倒在锦床上。
  铁中棠冷笑道:“你敢,看你还敢不敢?”左手扣住她的脉门,右手正正反反,在她脸上掴了数十掌,掌声清脆,但却越打越轻。
  温黛黛痛苦呻吟着,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虐待,但在这种被虐待的痛苦中,她却又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可描摹的快感。她身子渐渐在铁中棠的手掌下蜷曲起来,颤抖起来……
  铁中棠突地放松了双掌,笔直地立在她面前,冷冷地凝注着她,像是帝皇在凝注着足下的奴隶。只见温黛黛雪白的胸膛,渐渐变成了粉红颜色。
  突地,她一掠而起,双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樱唇,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下去。
  铁中棠仍然笔直不动,缓缓道:“你愿意么?”
  温黛黛身子紧张地痉挛着,无法说出话来。她此刻身子里充满着燃烧的火焰,她渴望他的鞭打。
  铁中棠突地双手一推,将她的身子重重推到锦榻上,那冰冷的目光中,也开始燃烧起愤怒之火。
  她只觉身子飘飘荡荡的,充满了空虚,也充满了满足,她只觉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刹那间却又全都回来了……她承受着铁中棠的愤怒,像是在承受雨露一陨以虐待别人为乐的变态,在被虐待时定必会得到更大的满足。终于,她平静了下来。她微笑的嘴唇,仍残留着狂欢后的余痴。
  睁开眼帘,铁中棠又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冷冷望着她。
  但此刻在她眼中看来,这“老人”已不再是老而丑陋的了,只因她知道惟有自这“老人”这里,才能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地跟着我么?”
  温黛黛已完全屈服了,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铁中棠道:“你是否愿意放弃一切跟着我?”
  温黛黛柔顺地点了点头,轻轻道:“愿意。”
  铁中棠大笑道:“贱妇,我早就知道你愿意跟着我,只因我不但能给你珠宝,满足你的虚荣,还能满足你的无耻!”
  温黛黛柔顺地听着他的辱骂,轻轻地荡笑着——淫荡的女子若是被一个男子屈服了,她便会毫无反抗地承受他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若是愿意,就快些回去告诉那少年,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再见他的面了。”
  温黛黛微一迟疑,道:“……”
  铁中棠怒道:“贱人,你究竟愿不愿意?”
  温黛黛暗忖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我还迟疑什么?”她引诱云铮,只是为了要自司徒笑那里得到更多的权势,更多的财富,但是她对司徒笑早已厌倦,正如司徒笑也厌倦了她。而此刻她却发现这“老人”不但能给她比司徒笑所有的财产更多的珠宝,而且能给她一种奇异而新奇的刺激与满足。她只觉这“老人”竟是她生平所遇的惟一的“男人”。
  于是她不再迟疑,起身披上了纱衣和风氅,缓缓走到铁中棠身侧,轻轻向着他,道:“我去了。”
  铁中棠重重推开了她,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定要回来。”
  温黛黛嫣然一笑,轻轻奔了出去。
  铁中棠望着飘荡的珠帘,心情突地变得十分沉重。
  他长叹着缓缓跪了下去,仰面道:“爹爹。你能原谅孩儿所用的手段么?孩儿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对的!”
  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回答他的声音:“你用的手段虽然不对,但目的却是极为正确的。你纵然用的是最坏的手段,但只要做的是最好的事,便没有人会怪你。”这声音是飘渺而不可捉摸的,也不知是否真实。
  良久良久,铁中棠才缓缓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声音,只是他面容已略见宽慰。
  这时东方天边已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色。珠帘轻荡,温黛黛手里提着只小小的箱子,悄然走进来。她云鬓仍然是蓬乱的,眼波也仍然迷乱。
  铁中棠道:“你告别了你那汉子么?”
  温黛黛嫣然点了点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做事倒也干净利落得很。”
  温黛黛道:“我是自由的身子,来去谁管得着我?”
  铁中棠道:“那少年难道也就如此简单地让你走么?”
  温黛黛冷笑道:“他凭什么不让我走?”
  铁中棠道:“你难道与他没有一丝情感?”
  温黛黛大笑:“我会爱他?那孩子连牙齿都没有长全……”她笑声中,充满了对青春、真情的轻蔑。
  铁中棠心中又恨又恼,口中却冷冷道:“他难道也与你没有情感?我就不信他肯如此轻易地……”
  话声未了,突听门外——声大喝:“黛黛,你在哪里?”
  焦急而惊慌的喝声,正是云铮发出来的。
  铁中棠目光微变,道:“你到底和他说清了没有?”
  温黛黛的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更无羞愧之态。
  铁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声道:“黛黛在这里。”
  话声未了,云铮已笔直地冲了过来。
  他身上只着一套雪白的短衫,发髻不整,目光散乱,神情更是焦急悲愤,疯狂地冲到温黛黛面前。温黛黛冷冷地望着他,像是一生中从未见过他似的,冷冷道:“这是别人的地方,谁叫你进来的?”
  云铮圆睁双目,紧握双拳,道:“我来找你。”
  温黛黛冷冷道:“有何贵干?”
  云铮颤抖着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有一团揉皱了的纸笺,他指着这团纸,颤声道:“这……这是你写的么?”
  温黛黛道:“不是我写的,难道还会是你写的不成?”
  云铮道:“我心已有别属,难再与君共处,我去了,但望你莫来寻我,我也不愿与君再见……”他一口气念到这里,嘶声道:“这些话,真的都是你写的?”
  温黛黛拉起铁中棠的袖子,倒入铁中棠的怀抱里,道:“对了,这都是我写的,写得清清楚楚,你还不明白?”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了几步,颤抖着伸手指向铁中棠道:“你……你要离开我,跟着这……老头子?”
  温黛黛望也不望他,头倚在铁中棠的肩头,手伸入铁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说你是个老头子,我却说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云铮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瘫软下来,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难道都是……都是……”
  温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说着玩的话,你难道也会将它当做真的,这倒可笑得很!”
  云铮厉喝一声,嘶声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绝对不会骗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温黛黛大笑道:“随你回去,随你回去做什么?”
  云铮怒喝着冲到温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眦欲裂,紧咬牙关,悲声道:“你……你……”
  温黛黛冷笑道:“亏你算得堂堂七尺,看来也有三分像是个男人,怎的做事竟这么幼稚,这么无耻。”
  云铮怒喝道:“你说什么,你……你……”
  温黛黛道:“人家厌恶你,不喜欢你了,你却偏偏要作出这么可笑的样子,真叫人看了心里发呕。”
  云铮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当地。
  温黛黛道:“放开手,出去!”
  云铮木然放开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几步,木然望着她和铁中棠。鲜红的血丝,一丝丝自他紧闭着的嘴角流了出来。
  铁中棠满腔悲哀与怜惜,但他却只能在心中暗叹着:“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觉,我知道被人骗去情感的悲愤与痛苦,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旗门,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这样做,你怎会知道她是个骗子,她怎会离开你?那样你暂时虽然不会痛苦,但却要背负终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头,硬起心肠,冷冷道:“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话若说完了,就请快出去吧!”
  温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赶你出去,你还呆在这里?”
  云铮伸手一抹唇边血丝,伸手指着铁中棠,厉声道:“你用钱买去了她,总有一天,她也会……”
  温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赶出去,那可真是光荣极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铮心如刀割,突地厉吼一声,嘶声惨叫:“好,你们记得……你们记得……总有一天……”语声突停,转身奔去。他随手扯断了珠帘,只听“叮咚”一声轻响,断线的珍珠,雨一般洒落在地上。
  温黛黛轻轻啐了口,笑骂道:“蠢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娇慵地倒在锦榻上,媚眼如丝,荡笑着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还不过来……”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荡笑着等待铁中棠。
  铁中棠缓缓回转身,冷冷地望着她……
  突地,钟声大震!
  嘹亮震耳的钟声,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静寂。温黛黛面笆微变,跃起身来,诧声道:“清晨之中,警钟大鸣,莫非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话声未了,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绝代丽人,自里面的帐幕,缓步走了出来,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着她。
  另一个粉衣艳婢,跟在这丽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声道:“你既已是这里的人,还不过来参拜我家姑娘。”
  温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绝代丽人艳光所慑,竟不敢面对,转首问铁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铁中棠心中本在为云铮的问题困扰,又被钟声所乱,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灵光必已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禁笑道:“这是舍妹,你……”
  温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这倒妙极了,六十岁的男人,也会有十多岁的妹妹?”
  水灵光瞪着大眼睛,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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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狠狡贱残烈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粉衣艳婢妆儿撇了撇嘴:“你在做梦。”
  温黛黛道:“小丫头,回去,你……”话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拳,冷冷道:“贱人,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白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幽幽一叹,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帘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钟声余音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他惊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要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妆儿,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着她到前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只觉心乱如麻,大声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这时温黛黛红痕未褪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但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参差地快坐满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齐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负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躞,不时望向厅门,垂询道:“人可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微皱,暗奇忖道:“这厮怎的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只听“砰”的一响,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到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稍候。”
  语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李剑白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见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只听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道:“十日会期,虽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涡,是以……”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突地一整面色,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叹,接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世罕其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万万来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怖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车马,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决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那些规矩的商贾掮客,安分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还有些江湖豪上,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着义气,还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在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此刻便道:“兄弟还不走么?”
  云铮想也不想,大声道:“不走!”
  李剑白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少年,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面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是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只见白星武仅是木然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决不离开此间。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来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为变色。
  这时李洛阳已在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院外一阵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之中。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刻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毙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呆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太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风。
  只见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咻咻,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着离去的马车,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车马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决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人的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看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脱口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突地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头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又要与他斗起口来,哪知潘乘风却只是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了。
  突听大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车马、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叱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只见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癞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着走了过来。此人不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另有一种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老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直等银锭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银锭便似对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痴却仍然疯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屁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这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处,只见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突地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地脱口问道:“什么事?”
  潘乘风日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温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了。”
  潘乘风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无论是谁,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话未说完,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三具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丁,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但都眼睁睁地望着他。要知那时医学未发展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那“温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黯然良久,突地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门丁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霹雳火、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地移动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只听“唰”的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厉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突地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声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眨眼中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快奇诡,端的罕闻罕睹。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咻咻,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又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士造诣有如此之深。李洛阳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势突地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前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已将那三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早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话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要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决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难道……”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地一阵哽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决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地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齐地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你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狂笑声中,他身子已扑地跌倒。
  李洛阳顿足道:“傻孩子,你……你们切切不要再学他的样子……”他从容的神情已不再从容,泪珠夺眶而出。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原来他们早已在袖中暗藏着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们了。
  李剑白哀呼一声,飞身扑了过去,站在他们的尸身旁,望尸恸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但闻风吹窗户,四下无声,众人心头,突觉有寒意升起,不约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头来,院中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这些人有的是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流泪。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本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突地,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地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响,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到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苦笑为礼。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铮正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地望着院中的帷幕。
  他见到铁中棠来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听帷幕中有歌声传出。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只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呢,水灵光与妆儿却远远立在角落中。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妆儿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妆儿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只见上面写道:
  “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手掌一紧,揉碎了纸笺,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颤动起来,倒退几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面容一阵扭曲,急急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似战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震人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一声,霍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挟,我却不是能被人要挟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子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挟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挟的铁汉。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子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倚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话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颤声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个字,哼哼……”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怎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白有事要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人,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牵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做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去,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妆儿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么?”
  另一个童子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之人。”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对那些奸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嘟,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着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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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跛瞎癞瘟疯

  外面好容易安静了片刻,突地又有三声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拾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听听钟声再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地闪身而入,沉着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厅去,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只见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将前厅的院落四下围住。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映着箭镞刀锋,辉映起阵阵寒光。人人面目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弋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更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但显得阴森森令人恐怖。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潘乘风孤寂地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地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地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却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共苦,而且要与我同生共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厮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已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之间,那亮银如意已变作黑色,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只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都被他们下了毒。”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他真要将我们全都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如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李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白己将酒瓮鸡蛋全都搬来。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只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了?”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是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地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是要赖这些鸡蛋的。”
  ·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计算过了,里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始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决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来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瓮,一口酒,一个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便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地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独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厅中看来似乎都已沉睡,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只听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又听得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么?”
  李洛阳叹道:“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李剑白道:“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的石阶,只见院中巡弋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躞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说话。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裂,打开酒瓮,又自痛饮。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地点头,终于又坐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该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又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只见海大少已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起来。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引至厅后,寻个隐秘的窗户,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急地点了他“软麻哑穴”。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他只得寻了个隐秘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间,只见铁中棠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到铁中棠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厂,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动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齐地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眉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为什么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转目望去,只见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一半。
  只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铁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这已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要出卖了。”一念至此,突地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掠出。
  铁中棠也不理会,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
  云铮抹了抹额上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决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地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中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他语声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只见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溜达溜达。”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生性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决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只见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去,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得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齐地回到大厅。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蹀躞,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厂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刺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盅,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鸡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胀红了面孔,霍地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地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歌声中墙外突地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地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凄凉。
  海大少在厅前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大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话犹未了,突地十余条人影,唰地窜上竹竿。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癞子,却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们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轻灵无比,轻飘飘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地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地飞身迎了上来。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杳,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的叽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跳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提,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的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藉势飞回,凌空翻了个斤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竖起大姆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得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海大少早已觉出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地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余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那十余只长箭,在竿头猪头对穿而过,强劲的箭镞,震得那十多条长达数丈的竹竿,都齐地震颤起来。
  院中大汉,不禁哄然发出了喝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地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喝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只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枝长箭。
  墙外轻笑道:“我来瞧瞧!”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枝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服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枝长箭,同时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呼,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捋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到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大厅中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敢去多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萧条的景象,突然沉声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掷。”语声顿处,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不必多说了。倘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决不勉强。”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截钉斩铁,目光到处,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霹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会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地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着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裹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道:“只可惜他已叛变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只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眼帘。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头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只见大厅之中,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烈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地抬起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急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该急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中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莫要再让他们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身子一转,滴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丛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已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于还了三招。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喊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剑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速,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阉。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决不呆笨,长刀短刃,相辅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异已极。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决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只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去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骇然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你们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只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耳力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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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明珠索魂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弟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难得得很。”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地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他纵在狂笑之时,面上也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的大哥。”
  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请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望处,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决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是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层,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斤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上。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作甚?”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账!”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目光注定着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两人脚步错落,身形移动,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个斤斗翻回树林,笑道:“师傅来了。”语声未落,那衣衫褴楼的老妇人“九子鬼母”,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但伴在她身边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目光转处,心头不觉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这艳姬——水灵光与那奇异老人——铁中棠之间的复杂关系,一眼望过,心头不觉疑窦丛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这刹那之间,艾天蝠颀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李洛阳拧身发招,艾天蝠却有如墨云舒卷,经天而来,强劲的袖风,笼罩几近两丈方圆。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刚,正是两件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地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十余条大汉本自凑首在院中喁喁密谈,此刻突然齐地狂呼一声,蜂拥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栓,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潘乘风急道:“不可,万万不可,你们这简直是在送死!”
  但这些大汉早巳热血奔腾,哪里再听他的,狂呼着冲出门去,他们正要以自己残存的气力,和敌人拼了。但他们脚步方自冲出大门,当先冲出的一人,便已惨呼一声,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掷回来。只听“砰”的一声大震,这大汉的脑袋,撞上了大门的铜环,鲜血四溅,染红了古老的门户。
  杀声震天,这十余条大汉勇气虽然惊人,怎奈武功却太差,还未出门十步,便已丧命。但后面的人仍然毫无畏惧,前仆后继。震耳的杀声与惨呼,伴着咚咚的战鼓,骄阳映着染血的门户,天地间充满了恐怖惨烈的气氛。
  潘乘风飞步窜了出去,突地关起了大门,大呼道:“弟兄们,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厅!”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内。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霹雳火亦失声叹道:“好厉害呀,好厉害!凭我们这七人之力,竟也冲不出去,老夫当真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云铮大声道:“以一敌一……”
  李剑白接口道:“老哥,我们这里能武的高手,总计不出八九人,他们那边却仿佛有二十人之多。”
  霹雳火叹道:“就只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个……唉,想不到这厮那两只衣袖竟有那般厉害!”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只见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强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他暗叹一声,道:“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们的性命……唉,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话说完了,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地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地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惨笑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实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扫,众人却都默认了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齐冲出去试上一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叹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回来之心,冲得出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那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边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身子一震,大惊道:“她……她……”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十余道目光,一齐冷冷地望着他,目光都充满忿恨之意。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地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流泪忖道:“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迹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堂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个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地哄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圈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堂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可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我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倒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也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边,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边,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突地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方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飘飘地走了过来。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讯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了,还回来作甚?”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得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突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淡淡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在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突然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之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响起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地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的话有半分怀疑。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们走人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铁中棠无言地跟在水灵光身后,走人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铁中棠只觉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幽灵在林中聚会。突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树枝上,摇曳地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也都变成了惨碧的颜色。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衫,碧簪高髻,盘膝而坐——若是换了常人,谁敢走到她面前。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
  水灵光轻轻接口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面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么?”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惟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目光一扫,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欺骗在下的。”
  “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锋利的口舌。”
  铁中棠淡笑道:“不敢。”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你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她语声微顿,接口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厂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它,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帘,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仇敌?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这两个豪气干云的侠士?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语声微顿,补充又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只当你要说那句话……”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袍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扑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一样。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奸计对付奸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不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傅,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去,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斤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斤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铁中棠挺胸回视,只见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若无物。独臂汉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癞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地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仿佛见到蛇鼠似的,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难看,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鸡胸驼背,说起话来,声如裂帛。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塔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地生满了一脸金钱大麻子。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这少年不但面目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
  “兄台好走。”
  只见这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个聋哑之人。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聋又哑,当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叹,大为惋惜。这九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是“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皮,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天仙。
  当先一个紫色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呀?”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地望向水灵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下,位列七仙子之末,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讷讷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我灵光妹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已非完璧,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手腕。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六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叹息忖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
  红衣少女轻轻笑道:“你可看清了么?”
  铁中棠叹道:“在下方才言语冒昧之处,请姑娘们恕罪。”
  红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们,也让我们瞧瞧你吧!”
  铁中棠迟疑道:“这个……这个……”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难为他了,日后总看得到的……”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急急冲人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叹道:“云公子,你来做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住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于我?”
  .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子云铮,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道:“这个……这个……”
  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创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门弟子?这倒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地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说,但谁也说不出话来,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呆了一呆,忽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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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金蝉脱壳

  云铮又自一呆,但立刻便又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个……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了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方自伸手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目中闪动起狐疑的光芒,瞬也不瞬地望向铁中棠。
  铁中棠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垂首道:“快接过去……”
  云铮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血旗交回给我,也决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
  铁中棠情不自禁,脚步也退了一步。
  云铮道:“你若是大旗弟子,纵然乔装改扮,也决不愿以真面目对我,而宁愿自认乃是伪充。”
  铁中棠黯然长叹一声,知道云铮此刻已起了怀疑之心。
  只听云铮冷冷道:“我天性粗直,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终于想出了这是为了什么!”
  .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只因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暴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我明明嘱咐……”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还会假的了么?”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灿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想到昔日那一段艰苦的逃命行程,他日中不禁流下了英雄的痛泪。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逃得了么?”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你还……”语声未了,突然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他争论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暗惊道:“好阴毒的家伙……”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了。
  只听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颤声道:“你……你……”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的冤气,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自知此刻自己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决不开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眦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逃出这里,只怕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天下武林中人知道。”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了个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间,云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大喝一声:“来得好!”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拳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地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颚。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足风拳影间,只见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此刻犹自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铮的去路。两人动招,不过是眨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半步。
  白星武亦自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多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拳网么?”三人相与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突地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微笑道:“兄台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走?”
  铁中棠虽然满腔悲愤,口中却冷冷道:“我能解救鬼母索命之围,自与鬼母有些关系,你若要动他,自得考虑鬼母是否已远去。”
  司徒笑颔首笑道:“不错,还有呢?”
  铁中棠冷笑道:“此地犹在李府范围之中,你若要动手除他,李洛阳父子,也不会答应。”
  司徒笑道:“不错,这也有道理,还有呢?”
  铁中棠道:“还有便是你存心要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得开的。”
  司徒笑阴恻侧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只觉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在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门中师长要将你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乃是个绝顶聪明人,这道理不用在下来说,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是么?”
  铁中棠心中黯然叹息,口中厉叱道:“纵然如此,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清楚些,以兄台目前所处的地位,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生存,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只是茫茫然移动着脚步,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只见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铁中棠冷“哼”一声,算作回答。
  司徒笑道:“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与她一刀两断。”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中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笑甚欢,她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讷讷道:“你……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看来这妮子,竟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若是他主动地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私心。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笑声之中,庄院中已燃起了灯火。
  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解。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迟疑着道:“那‘九子鬼母’……”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入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寸步不离地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天杀星”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着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间的纠纷便要解决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的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份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都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只见李洛阳突然大步行人,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明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足饱餐的菜饭。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敌。
  只听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地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
  司徒笑一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什……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的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嗄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已动容。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的么?”
  铁中棠又自默然良久,突然冷冷道:“若换了是你,你放到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冷冷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勿庸守住我。”
  司徒笑目光微转,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笔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把老夫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双眉轩动,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珍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决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冷冷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面颊一红讷讷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冷“哼”一声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个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地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目中光芒微闪,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虑,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个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体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本也是伪装出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话,你自也该尽量闭紧嘴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成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为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笑道:“你扮成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浑水摸鱼,这一点相信你自然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颔首道:“不错。”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以要挟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解释了。”
  潘乘风展颜笑道:“不错不错……”笑容忽地一沱,接口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漏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便根本未放在心上。于是,他便欣然答应了。
  铁中棠目光一扫,见到院落中虽有条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他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只听一阵衣履塞宰之声,然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消息。”
  潘乘风道:“好!你此刻可以走了。”
  铁中棠含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只觉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所泛起的这一丝淡淡的笑容,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不禁叹忖道:“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只见铁中棠取了块碎骨,嗖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决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在奇怪,为何他还不愿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地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处,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齐地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地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已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只见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她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还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子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竟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的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是在为铁兄心疼,好生生的珍宝都被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变色道:“潘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冷冷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只管放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承梁上的铁中棠听了,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人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走了。
  黑星天冷冷骂道:“疯子……”
  只见霹雳火满面怒容,与李家父子走了进来,大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将老夫越弄越糊涂了!”
  他啪的一拍潘乘风面前的桌子,大怒道:“你们若是还将老夫当做盟友,就该快将真相说出来。”
  司徒笑微微笑道:“所有事情发生经过,兄台俱是亲眼目睹,兄台若是糊涂,小弟岂非同样糊涂。”
  霹雳火道:“好……好……”他盛怒之下,也说不出话来。
  司徒笑再也不理他,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得显然并不热切。
  霹雳火大怒道:“你们三人要将老夫怎样?”
  司徒笑微微笑道:“兄台若还是小弟们的盟友,小弟们自然欢迎与兄台一路同行,否则小弟们也不敢勉强兄台。”挽起潘乘风的臂膀,扬长而去——要知李宅马厩中所有马匹都已被毒毙,是以众人策马而来,徒步而去。
  霹雳火呆了半晌,顿足道:“慢走。”
  司徒笑回身道:“兄台还有何事吩咐?”
  霹雳火道:“你们要去哪里?”
  司徒笑道:“小弟们无论追不追得着那贱人,都要先回落日牧场。兄台若无事,不妨前去喝两杯。”口中说话,脚步却并不停顿。
  霹雳火望着他几人身影消失,面上突然泛起了黯然的神色,长叹道:“难道这就是老夫的下场……”
  李洛阳同情地望着他,并未说话。
  李剑白忍不住道:“前辈性情刚烈,与他们在一起,必定是要吃亏的,前辈又何必气恼。”
  霹雳火叹息道:“交友不慎,自然气恼。”
  李剑白道:“前辈既知交友不慎,何苦还要再交下去?”
  霹雳火惨然一笑,道:“他几人是明知老夫不敢与他们绝交,是以才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李剑白轩眉道:“前辈为何不敢?”
  霹雳火惨笑道:“霹雳堂与大旗门仇深如海,只有与他们结在一起,才能]与大旗门相抗,否则……”黯然一叹,垂首无语。
  李剑白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前辈你为何不单独与大旗门握手言和,岂非少了许多困扰?”
  霹雳火摇了摇头,长叹道:“以鲜血结下怨仇,只有以鲜血才能解开,大旗门是万万不肯与老夫言和的……”忽然挺起胸来,抱拳道:“李兄,贤侄,两位多多保重,老夫也要去了。”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他言语中虽已有了对江湖仇杀的厌倦,但腰杆仍然挺得笔直,对任何打击,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李洛阳黯然望着他身影远去,不禁长叹一声道:“孩子,你可知道,有些事你纵不愿接受,却也不能逃避的。”缓缓踱了半个圈子,突地朗声唤道:“今夜已不会有事了,弟兄们,你们都好生去睡吧。”
  院中的家丁应了一声,各各离去。
  李洛阳回转身,爱怜地望着李剑白缓缓道:“孩子,这些天苦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李剑白垂首道:“爹爹你呢?”
  李洛阳道:“我也要去睡了。”
  李剑白迟疑了半晌,终于转身而出。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了四下的灯火,于是空旷的厅堂,只剩下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摇,倍觉凄凉。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讥嘲、怒骂、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怅。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到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户。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地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决不肯放过。他目光立刻闪电般望了过去,只见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地四下观望着。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人影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他”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温黛黛,你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里……”
  突见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一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地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只见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不了你。”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突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决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打算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的珠宝。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他暗暗忖道:“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做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霜,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云铮性命的赵奇刚。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地交给了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敌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坦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弱,但身法仍极轻巧。只见她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地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她一份重大的任务。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地坠下一条人影,直挺挺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只见这条人影左手提着个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嬉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呆在这里,不怕你师傅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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