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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redboy0909

[幻梦异侠] 大旗帜英雄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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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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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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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无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决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得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白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再加他装作得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地相信了他。
  沈杏白满心喜悦,随着她走进茅屋,心头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还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怀抱中来。”想到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时的快乐,心头更是奇痒难搔。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实已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非但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泣。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地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但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子。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得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呀!”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沈杏白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地望着晕迷着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突地发现铁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刹那之间,沈杏白只觉心弦一阵震动,暗暗忖道:“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下身去,在黄昏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睁开眼来。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现一张面容,他认得这面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忆起了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脱口道:“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已下了决心,他决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他下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铁中棠既然认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这是他以灵感触觉与理智同时运用所得的推断。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的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只见一道寒光,闪电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她惊呼一声,面色突地变得苍白,双掌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却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门来,眼神扫处,目眦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顿住笑声,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缭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惊得沈杏白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聪明得很……”
  冷全福厉声惨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地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太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只听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地扑了过去,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只听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泣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已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只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倒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清醒。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黯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便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睁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终是力量将竭,一刀未能致命——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噼啪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此刻,荒祠中,空寂而寒冷。
  熹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目光冷冷望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只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冷冷道:“那么我先劝你赶紧死了心吧!”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杀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死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目光坚定地凝注着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定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纵然在说这些话时,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但这种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从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这种铁石般冷静,铁石般坚强的人物。然后,他突又纵声狂笑起来,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恐惧?”
  沈杏白笑声突顿,突地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
  铁中棠面上立刻现出五指紫痕,鲜血沿着嘴角流出。
  沈杏白顺手又是一掌,口中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咬紧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仍冷冷凝望着他,缓缓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惧越深。”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肩膀,嘶声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话,都拦阻不了我!”他面已铁青,目中也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于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听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在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而显得有些沉郁。
  过了半晌,只听“欺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么?”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沈杏白回首沉声道:“我留下你的嘴说话,只因要你随时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乱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头,让你用手来写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几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数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于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觉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变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声清脆的船家,缓缓回过头来,轻笑道:“这只轻舟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但却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黄河上哪有如此美艳的船家?”口中却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见那船家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幢船影,船上灯火将附近迷雾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家却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家回首笑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中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只听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语声未了,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随意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上。
  只听船头上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转目望去,只见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竞也绝美。这女子却也在凝望着他,突地轻轻一笑,道:“客官随我来。”转过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舱。
  船舱中的陈设,竟然十分精致华丽。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傍着铁中棠坐了下来,目光四望,凝神戒备。他心头已生警兆,只觉自己仿佛已落人个神秘的陷阱中,在这华丽的舱房四周,都充满了危机。
  只因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莺,肌肤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这华丽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目光游移间,突听后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着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玉盘上翠壶玉盏,仿佛俱是极为珍贵之物。
  只见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脚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声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虽有疑惑,口中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见那女子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入后舱。
  这时,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又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没有把握打胜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船舱四面,华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得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但他方自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暗暗忖道:“幸好我还机警,否则茶中若有迷药,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间,又听得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沈杏白转目向笑语声发出的方向望去——
  帘幔启处,沈杏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她神情举止间,都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到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觉过意不去。”
  她裣衽一礼,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着乐声的节拍似的。
  沈杏白嗫嚅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子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接口笑道:“这茶中也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请教夫人……”
  华服美妇道:“你不必问,贱妾等实是在江湖上摆渡……只是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些了……”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要不,也就不会请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来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当下取出锭银子,当一声放到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鬟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鬟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声不得。
  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当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只听帘幔后环珮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鲜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瞧得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来,收回目光,睁大眼睛,骇声道:“什么?壹千两银子……”
  华服美妇微笑道:“不错。”
  沈杏白纵声笑道:“夫人莫非是开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听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数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既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摆手,截断了他的语声,道:“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明师指点的名门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却加深了几分警惕之心:“她们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门,还要如此作法,显见必也身怀绝技。”
  只听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举止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错。”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又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头一震,忖道:“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
  紫衫少女望着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边,是么?”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问道:“是么……是……”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你什么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气。”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
  沈杏白心头微凉,他实未想到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功。
  只听紫衫少女轻轻笑道:“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望着沈杏白嫣然一笑,轻轻一福,竟都转身走人了帘幔。华服美妇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客客气气地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地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决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他看着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辘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么?饿成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掌。
  只听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只听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
  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地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发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首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苦笑道:“不热也罢……”
  但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个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只听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当着这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这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色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错!”五指一轮,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的衣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遽的琵琶声炽热地扭动了起来。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来,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只见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来得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甚?”
  沈杏白心头微凛:“原来这大胡子便是天杀星海大少。”
  只见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这般小妞子,怎的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么?”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的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洛阳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么?”
  绯衣少女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地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变得飞红,怒骂道:“骚胡子,你……你……”别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乱颤。
  姚四妹跺脚大声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过了她的琵琶,正是那华服美妇已不知何时来了。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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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壮士挥拳

  海大少见她现身之后,面上便已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凝目瞧了这华服美妇半晌,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面面相觑,却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乙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只见那华服美妇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对面坐了下来,轻笑道:“你我多年不见,你是来看我的么?”
  海大少冷“哼”一声,只见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也不答理那华服美妇的言语,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口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决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地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只觉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来,说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追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也不望那华服美妇,却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甚?”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着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目光微扫,沉声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的?”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窃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掌势突变为拳,招式也突地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只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倒进我怀里来了?”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华服美妇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盏,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齐地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风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迟疑。只听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远远退了回去。
  晦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账,免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乌龟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只见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点东打西。他虽已施展开浑身解数,招式有如狂风暴雨,怎奈这些蜂女只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游斗,但他却死也不能被这漫天飞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地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么?”
  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只是轻轻飘飘,仿佛并未使力。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损伤了他的真力。是以对方虽然未使真力,他也伤不了对方。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作,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上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躯,生生地压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消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走向后舱,突又回首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个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脸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最后一个“他”字,便是指的铁中棠。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凌乱的房舱,突然空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面容上满是强笑。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决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知道么?”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两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只听得木然作声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搬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路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么?”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当真是百书杂陈。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一道整洁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决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间舱门。那是间极为小巧而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俱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地在这舱房里度过了半个时辰(虽然在他想来只不过是片刻光阴),客厅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同时变了,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话还没有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只见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莱,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毫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眼,悄悄走了进来。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惊人的美。她还是惊人的年轻。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间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人舱房,她立刻毫不迟疑地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
  她身法、脚步,也是轻脆而利落的,目光轻轻一转,便已看出了铁中棠被点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为他解开。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种奇妙的经历,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来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霍然清醒,睁开眼来,只见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然后,他忽然想起这面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地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舱房。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地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于净的厨房。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倒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说话,但话未说完,她已跃下小舟。
  这时已是午夜,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摇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地划动着双桨。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声,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女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望着她的粗布衣裙,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只是轻叹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藉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狠,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她便会如此凄苦地度过一生。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怆,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决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是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怆,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上之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变色。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那皮筏之上,影影绰绰有三五条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从沈杏白点了他的晕穴之后,在那蜂女香舟上所发生的一切事,铁中棠丝毫也不知道。云沉水急,两舟眨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忖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只听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只听“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挥出木桨,去挡寒芒,寒芒却早巳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只听“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地飞出一条长索,夭矫如蛇,刷地去缠冷青萍双足。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此刻她凌空飞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是三成也使不出来。但是他掌势之快,变招之急,却足已惊人。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轻轻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愿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他手掌方出,只听“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划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竟使人骤眼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着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锤”“练子飞抓”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只见两逼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地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上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次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沉载浮地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叉,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只听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地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只是你见死不救。”双腕动处,银叉急攻五招。
  姚四妹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道:“罢了!”
  姚四妹扬眉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叉”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决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着了那银叉,再也不肯放松。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取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女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皮却痴痴地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的就变成了哑吧?”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足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睁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低云水雾间,果已现出那艘庞大的船影。虽在白昼之中,但这艘船上,却仍然是灯火辉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闪闪发光。船头影影绰绰站着条人影,也不住向远处眺望,见到皮筏破浪而来,突然转身奔人了船舱。皮筏靠近,姚四妹抢着将铁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紧,铁中棠只得暗叹一声,闭起眼睛。船舱中人影幢幢,但却寂然不闻声息。
  姚四妹眼皮一转,附在铁中棠耳边,悄悄道:“我先解开你两处穴道,让你自己走进去……”突然张口在铁中棠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娇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两掌,解开了铁中棠两处穴道。
  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双足落地,双手却仍不能动弹,身上也软软地没有半分力气。只见姚四妹已消去了面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发,昂起头,大步向船舱走了过去。
  铁中棠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女子此刻如此装模作样,莫非是船舱中又来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却已走到舱门,半掀垂帘,沉声道:“大姐,那厮已被我抓回来了,此刻是否让他进来?”
  船舱中立刻有人应声道:“带他进来。”
  姚四妹回转头,轻轻招了招手,悄声道:“来吧!”
  铁中棠脚步微微迟疑,方自缓步走了过去。他此刻算定船舱中必有人来,但却猜不出究竟是谁。
  姚四妹轻喝道:“来了!”纤手扬处,霍然掀起垂帘。
  明亮的灯光,水一般无声地自掀起的重帘里涌了出来,映照着铁中棠坚毅的面容,笔挺的身子。船舱中许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随着灯光,聚集在铁中棠身上,这许多双美丽的眼睛,立刻全都睁得比通常大了。
  铁中棠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但却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隐藏在这一双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没有怎么移动,但船舱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已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只见这被海大少打得凌乱了的船舱,此刻已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与精致,只是将那柔和的灯光,拨得远比方才明亮。蜂女们围绕着那华服美妇,坐在船舱左方,船舱的右方,也有三个锦衣少女斜倚坐在锦墩上。轻佻的蜂女们,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然而这三个锦衣少女,态度却是那么悠闲而懒散。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这三个锦衣少女中竟有个是水灵光。
  就在他与水灵光眼波相遇的一刹那之间,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轻微的变化,但却轻微得令人难以觉察。而水灵光,却已忍不住长身站了起来。她虽然尽力抑制,却也掩不住面上的惊喜之色。
  华服美妇目光微转,笑道:“姑娘们说的可就是他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她左边的锦衣少女却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实得很。不错,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华服美妇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时候在姐妹群中说过谎的?何况是‘鬼母’座下的姐妹们来了。”
  那锦衣少女,正是“鬼母”门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说话也最干脆,你让咱们带他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转了转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说过我们这里有这样个人来,却未说过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变了,面上笼起寒霜。
  花大姑却只当没有瞧见,含着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带水。鬼母前辈问咱们要人,咱们本该立刻交出来,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拿他当宝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们,也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若答应了易姑娘,在她们面前如何交待?”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她心里一急,话又说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话说不清,还是让易姑娘说吧!”
  水灵光噗的坐下,眼睛里已气得泛起泪光。她自小逆来顺受惯了,虽然受了气,也容忍下来,虽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着脸,还未说话,另一个魔女却笑着站起。
  她并不轻易说话,面上始终含笑,此刻她笑着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却又教我们怎么对家师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娇怯的身子,软绵绵的语声,纤腰一摆,瘦如黄花。“横江一窝女王蜂”虽然也都是尤物,但见了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又怜又爱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哟,怪不得人家说易清菊比菊花还美,就连我见了,也不忍心拒绝姑娘你的话。”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应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们更要恨我,那么……不如这样吧……”她面上笑容更温柔,接道:“姑娘们就在这里露两手功夫让我妹子们瞧瞧,也好教她们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哟,花大姑说来说去,原来是要咱们姐妹献丑呀,那还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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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蜂女飞兵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来,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让妹子我陪易姑娘走两招吧,妹子若侥幸胜了,就让这位公子陪着我好么?”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若败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妹子我若是败了,就让别的姐妹再陪两位易姑娘走几招。”
  易清菊娇笑道:“哎哟,好姑娘,你们真聪明呀,这样说来,便宜岂不是都让你姐妹们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纪轻,就让我一招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这样水造似的一个人儿,姐姐我若是失手伤了你,心里该多么难受呀!”
  姚四妹摇了摇头,娇笑道:“不会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绝对狠不了心伤人的。”
  立在舱门铁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轻轻以手肘碰了杨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们若没有姚四妹,当真还不知谁来对付这易清菊呢!”
  杨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见能对付得了。”
  只听易清菊轻轻笑道:“是呀,真狠不了心伤你,咱们就好歹试试看吧,但……咱们在哪儿动手呢?”
  姚四妹眼波转动,亦自笑道:“反正是咱们姐妹闹着玩的,哪里动手,不部一样么?就在船头吧!”她也不等别人的答复,纤腰微拧,便已走出舱门,走过铁中棠身侧时,她还不忘在铁中棠身上轻轻拧了一下。船头也不过只有三五丈方圆,姚四妹却又以白垩在船头画了约莫一丈五尺方圆的一个圈子。
  易冰梅悄语嘱咐道:“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还鬼得过我么?”
  水灵光却已凑到铁中棠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还有两人立在他身后,终于只是轻轻一笑,说了句:“你放心……”便随着众人走出来了。
  姚四妹拍掉手上的白粉,回首笑道:“咱们姐妹就在这圈子里走两招好么?谁若出了圈子,就算输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当真聪明,她知道鬼母魔女个个心狠手辣,就先划下这圈儿,自己若不敌,只要往圈外一跳就得了,绝不致伤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动手又先占了便宜。”思忖之间,自然笑着赞成。
  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对,就笑着走入圈子。
  姚四妹娇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姚四妹躬身笑道:“多谢姐姐。”话声未了,袖底突然飞出两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上打易清菊肩头,下打易清菊膝弯。
  原来蜂女们用的兵刃,俱是一条长索头所缚之物,有的形如笔架,有的形如银锚,姚四妹这件,却是两枝月牙银钩,下带护手。这种兵刃飞出可作远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刁,却无暗器之短,此刻一招两式击出,当真是快如闪电。
  易清菊笑道:“哎哟,好厉害的小蜂子,说打就打呀!好,姐姐让你三招。”纤腰一拧,轻轻避过。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抢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无法施展,还有胜望,此番她若是被四妹抢开招式,就眼见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见姚四妹纤腕一抖,银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右打“寒梅吐艳”,下面紧接着便是“三春飞絮”、“缤纷桃花”,这两招过后,这双“亮银飞钩”才算完全施展开来。要知道这种外门软兵刃惟一的短处,便是在急切之间,不易施展得开。此番易清菊说要让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清菊突又娇笑道:“哎哟,三招让不成,就让你两招算了!”笑语声中,娇怯怯的身子,白银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梅吐艳”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飞絮”还未传出,旧力已死,新力未生,正是空门。姚四妹大惊之下,易清菊却已抢入她眼前的空门之中。亮银飞钩打远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轻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长索,右掌轻飘飘拍向姚四妹胸膛。姚四妹心中惊恐,面上却仍带着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当了。”飞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右掌变拍为切,下切姚四妹足踝,左掌已挫断了那条长索,只听身后风声尖锐,原来另一枚银钩,已自她身后划回,姚四妹跟招竟也是“鸳鸯双飞”,右足落下,左足跟着飞起,一招三式,夹击而出。易清菊神不乱,头也不回,身子突地向前下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只听得头顶“飕”的一声,银钩已划空而过。此刻她只要手掌轻轻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却已接住了那掠空飞回的银钩,手掌一伸,纤纤四指,便插入了银护手,只留下姆指环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横划易清菊肩头,易清菊若是将手掌送出,自己也少不得要伤在这银钩之下。
  她两人俱是身材窈窕,娇笑满面,但招式却都是又快又准,又狠又辣,刹那之间,便已换了几招。众人方自看得眼花缭乱,不想两人竟已成了这种局面,只听“当”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凌空飞出。原来就在方才那间不闻发的瞬间,姚四妹掌中“亮银飞钩”还未切下,易清菊却又反手接着了另一枚银钩。这枚银钩长索被她捏断,索头一端在她掌中。
  此刻她左掌接着银钩,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势向右倾倒,姚四妹右掌银钩切下,恰恰被她左掌银钩接住,两钩相击,“当”然而响。姚四妹身子一震,立被抛出,身子便被抛得凌空飞起三丈,还收势不住,眼见便要落入急流。
  众人惊呼声中,已有一道银光,自杨八妹手中长虹般飞起,又是“叮”的一响,飞叉搭上了银钩。姚四妹手腕藉势,凌空翻了个身,头下脚上,燕子般直飞回来。她虽然败了,但此刻身形翻转之轻灵美妙,仍不禁令人喝彩。水灵光忍不住脱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双足方自落到船头板,身子突又一个踉跄,竟似立足不稳,杨八妹“飕”的窜过去扶住了她,变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只见姚四妹面色已变得煞白,额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颤声道:“我……我的脚,只怕已不……不中用了。”
  杨八妹大惊,俯身查看,只见鲜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锦缎蛮靴,毋庸脱下靴子,也知她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们悚然变色,易清菊却仍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笑嘻嘻道:“哎哟,好妹妹,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伤了你呀?”她轻轻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这只手真该死,连轻重都不知道,幸好伤了脚,还没有伤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强笑道:“你虽未伤她的脸蛋,但一个大姑娘,脚若是跛子,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没有关系,我九弟也是跛子,这位妹妹若是跛子,正好和我九弟凑成一对。”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虽跛了,但心计却是干灵百巧,若不是他,咱们还找不到这里。”
  木然远远立在门外的铁中棠,安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来是他提出的线索,她们才会寻来这里。他若未死,冷青霜想必也不会死了。”一念尚未转完,船头已自情势大变。
  蜂女们齐都窜了出来,将易家姐妹围在中间。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会群殴?花大姑,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么?”
  花大姑笑道:“谁教你伤了咱们四妹呀!她们就是要群殴,我这做姐姐的,也没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挣扎着笑道:“好姐姐,你们都别想走了吧,好歹先赔我一只脚来。”
  易清菊笑道:“好,我赔你!”和水灵光打了个眼色,双掌倏然飞出,掌影缤纷间分打三个蜂女六处要穴。
  水灵光却已轻轻飘掠到铁中棠身前,急挥数招,逼退了铁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中道:“你伤在什……什么穴道?”
  铁中棠道:“相门……”
  水灵光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她招式虽不狠辣,但却轻灵迅急无比,将再次攻来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闪电般挥出,去解铁中棠穴道。哪知铁中棠面色却突地一变,已有两缕锐风,自铁中棠身后袭来。
  铁中棠大惊叱道:“灵光,闪开!”不想水灵光宁可自己负伤,却要先将铁中棠穴道解开,竟然不避不闪,手掌原式拍出。她禀性虽柔弱,但痴情却固执。
  铁中棠大惊之下,双腿突地向下扑倒。他功力虽失,但临敌经验,判敌出手之方位,仍不差毫厘。水灵光不由自主,手掌随着转下,身向前俯,两道银光,便堪堪自她头上擦过,但铁中棠的身子,却已又被李二姐拉开,而那飞灵闪变的银光,便立刻将水灵光绊住。她左冲右突,冲向铁中棠,但良机一失,便已不再来,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边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们八件兵刃之间。船头地位,终是有限,这些蜂女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牵制,也不敢使出长索飞刃。但是她们的兵刃既可飞出伤人,亦可持在手中。此刻,一双弧形剑,一双点穴叉,一双判官笔,一只银光钩,团团围住了易清菊,但见银芒如雨,但闻“叮当”之声相击,有如仙乐一般。
  易冰梅却飞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道:“让小妹妹们在船头动手,咱们两人到舱里去。”
  花大姑回头深深望了她半晌,轻轻笑道:“就在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与你动手之间,可有别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还有谁来相助?”
  易冰梅目光转处,只见除了受伤的姚四妹,以及拉着铁中棠的李二姐外,别的蜂女,果然已都被绊着,她口中不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脚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该拿出做大姐的样子来,拳打脚踢地动手,岂非让人见了笑话?”
  易冰梅道:“如何动手,但凭吩咐。”
  花大姑轻笑道:“来!”颀长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张起的船帆,锦衣飞舞间,她已飞掠了帆头横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皱眉,身子却跟踪而起,掠上横木右端。仰首望处,只见矗立在低云水雾间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着两位锦衣仙子,衣袂飘飞,仿佛要乘风而去。巨帆因风而动,两人相对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头犹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谁先抢上这船桅,便是谁胜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谁也抢不上呢?”
  花大姑轻笑道:“活着的就算胜了。”
  易冰梅道:“何时开始?”
  花大姑道:“你我两人走到中央,互相一掌,掌声响时,便是开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这一掌若是将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聪明!”
  如此凶险的生死拼斗,在这两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人口中,说来竟宛如儿戏一般,三言两语,便决定了。要知道这种拼斗,看来虽是新奇有趣,其实却是生死俄顷,两人都必须将自身全部的武功、智慧、潜力,全都倾尽使出,孤注一掷,谁也不能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要谁的内力轻功,拳剑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机变比对方弱了一分,谁便要丧身在这场别开生面的比斗之中。
  只见两人脚步缓缓移动,走向横木中央。两人的面上,虽仍都带着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两人脚步每动一步,距离每近一寸,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到了两人身形之间,相隔已仅有两尺,无论是谁,已可伸手够及对方掌指,两人面上的笑容,便突地消失不见。
  易冰梅缓缓推出了手掌,纤纤手指,美胜春葱,但在这春葱般的手掌中,显然凝聚了无比惊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着手掌的来势,突又轻轻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着笑声闪电般的拍出。其实用“闪电”两字,似乎还不够形容她出掌之快。只见她食、中、无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关节处轻轻一拍,掌声“勃”的一响,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白凝聚了满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关节处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环,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时,花大姑身子已跃起数尺,眼见便要跃上船桅。这蜂女之首的心计,当真是胜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与她相争,便避重就轻,出了奇兵。
  船头上众人,只有铁中棠能抽暇仰望。此刻他见到这情况,心头一跳,暗忖道:“好厉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想不败,只有一个法子……”
  这心念一闪而过,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之间——
  易冰梅掌势突转,“砰”的一掌,击在船桅上。
  这一掌她本乃蓄势而发,力道是何等惊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这纤纤玉掌生生砍断。激厉的掌力,震得丈余长短的船桅,斜斜飞出数尺,凌空翻了个身,笔直落下,“噗”的插入了船舱顶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头,巨桅已断,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之处,身躯骤然失力,只得凭空落下,心中却不禁暗赞:“好个聪明的女子。”
  铁中棠亦不禁暗中赞叹:“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这刹那之间,想出这惟一方法!她若稍迟一分,便要输了。”
  只见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双掌立又推出,激厉的掌风,狂涛般击向花大姑身上。花大姑凭空哪有着力之处,直被这掌风震得斜飞而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船舷边、河水中落了下去。易冰梅却再也不望她一眼,转身掠向插在舱顶的船桅。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突地飞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她身子便以这勾着船帆的足尖,作为重心,风车般一转,再藉着这一转之力,箭也似的向易冰梅窜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扑来。她大惊之下,折腰回掌。
  只听“砰”的一响,四掌相击,两人竟凌空换了一招。这一次花大姑乃是藉力扑来,易冰梅却是下坠之势,掌力相击,自然吃亏,竟也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飞开。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转身扑向断桅。哪知道她身形方动,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袭来。
  原来易冰梅双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虽斜斜飞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将暗器击出。花大姑身形微顿,挥掌击落了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着又是五道寒芒,带着风声划空而来。易冰梅在危急中击出了这两筒暗器,虽然并不甚准,但无疑却已阻遏了花大姑前掠的身形。花大姑虽能轻易地击落暗器,但等暗器完全被她击落时,易冰梅便已窜了回来,双掌带风,急攻而至。
  眨眼之间,两人便已拆了十数招。两人的掌法,俱是奇诡迫急,但脚下却不约而同地移向那迎风微微摇曳在舱顶之上的断桅。
  要知她两人不但武功旗鼓相当,心智亦是势均力敌。两人俱都知道,那船桅虽断,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断桅,亦应仍算自己胜了,是以准也不愿让对方逼近那断桅一步。
  铁中棠目不交睫,当真是看得惊心动魄。他经历的凶险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紧张激烈的比斗。就在这短短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她两人已不知各各在胜负之间翻过多少次身子,而每一次胜负的分际,俱有如白驹过隙,迟不得半分。
  只见花大姑掌影翻飞,有如狂风落叶般,一连施出“百鸟朝风”、“狂蜂戏蕊”、“三春飞絮”三招。这三招连绵不绝,如飞絮,如游丝,俱是飞扬灵幻的招式。但在这三招过后,她双掌突地推出,招式已由飞灵变为刚猛,宛如其声潺潺的小桥流水,忽地变为澎湃突发的山洪。
  但她的这一招招式虽猛,其实却已作退势,正是欲退先进,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闪,她便扑向断桅。哪知易冰梅竟也以攻御攻,突地自她掌风中穿入一招,纤纤玉指,如戟如剑,直点她小腹。这一招奇诡阴狠,只有女子对手时,才会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门贼子,纵在危急中,亦不愿使出这种招式。
  花大姑极少与女子对敌,骤然遇着此招,心头不禁一惊,又不知这一招还有多少厉害后着。刹那间她无心思索,更不愿与对方两败俱伤,当下掌势一沉,迎了上去,突觉对方掌锋带着一股凌厉之至的内力,她手掌触及对方掌锋,便被吸住,心头更惊:“她竟要与我以内力相拼?”别无他策,只得运功与易冰梅内力相抗。要知道这种内力相拼,一经用上,便大多数是不死不休之势,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大恨之人谁也不愿如此相拼。
  铁中棠见了这种情况,心中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这易冰梅必也是个性情僻傲,好胜心极强之人。他也知道这两人此刻拼上内力,便绝非一时半刻间能分出胜负,当下转过目光,去看船头战局。
  船头上银光闪击,分散两团。易清菊以一敌四,身形纵横于八件银光闪闪的外门兵刃中,轻灵之势,已渐缓慢,显然非常吃力。围住她的四个蜂女,神情轻松,不住嘻笑道:“姐妹们,莫要伤了她的性命,只将她脚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着脚踝,也不去疗伤,却恶狠狠地在旁观战,此刻放声道:“还要加些利息,要两只脚。”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们不怕我的兄弟姐妹问你要利息么?”掌劈指点,突然闪电般攻出七招。蜂女们果然不再笑了,她们想到此刻纵然战胜,但后果却有些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担下心事。
  那边水灵光力敌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之多。
  她生涩的招式,已渐渐精巧熟练,那两个蜂女只见她身形飞掠,往来如电,抽空攻出一招,招式更是奇诡凌厉。幸好她所攻的招式,虽奇诡而不辛辣,虽凌厉而不狠毒。但饶是这样,蜂女们也已落了下风。
  要知水灵光生长于那穷凶险恶的沼泽绝壑之中,时时刻刻,都想飞渡而上,练习轻功之勤之苦,自非别人所能想象,是以她与人动手,难免要吃交手经验不多的亏,但轻功身法,倏忽来去,教别人根本无从捉摸,招式纵然弱些,却也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铁中棠凝目而望,心头又是惊喜,又是叹息。三百招过后,那两个蜂女已吃不消了,齐地轻呼道:“姐妹们,你们过来一个,帮帮忙好么?”
  那正与易清菊交手的杨八妹,果然纤腰微拧,窜了过来。
  船舱顶上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交,鬓边额角,已渐渐开始流出了水雾般的汗珠。两人四目相对,瞳孔都渐渐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吱作响,幸好船舱做得坚固,否则早已在她两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两人已将所有思念全部抛开,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击倒对方,如何先触达那段断桅。铁中棠望着船头上、船舱顶的生死搏斗,面上虽无表情,但心头却甚是激动。这些人本来素无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为了他。结果如何,谁胜谁负虽难以预料,但无论胜负双方,都显然要为他背负起极为沉重的担子。他与这些人也素无恩怨,除了水灵光……
  而水灵光此刻却又已落在下风了。杨八妹沉稳辛辣的招式,忽远忽近的飞叉,在蜂女群中,最为出色。而此刻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灵光身形常常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带起的银光漩涡中。她虽能仗着无比轻灵的身法,逃过无数危机,但是她那虽轻灵但却柔弱的招式,却成了她交手对敌时的致命之处。
  铁中棠面色开始动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别人,只随着水灵光的身子打转。水灵光每次遇着险招,他不禁变色;水灵光每次放过了取胜的机会,他便不禁暗中叹息——他对水灵光那份真挚的情感,始终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时此刻,才流露出来。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见着水灵光的急难,无法解救,而水灵光却曾在他急难时解救过他。——若不是水灵光,他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泽绝壑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自语:“我必须设法……必须设法……”但此时此刻,除了天降神兵外,别的还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贯注在那三场惊心动魄的比斗上。河上风声,与兵刃破空所带起的锐风,混合成尖锐而奇异的声响,再加上流水呜咽,听来更是断肠。
  铁中棠的脚步,突然开始缓缓向船舷移动。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唤起智慧之光。
  突听“卟通”一声水响。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动,回过头,已看不到铁中棠。她大惊之下,急地掠到船舷,船舷边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涡未息,铁中棠赫然竟已跃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变色,脱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动手相拼的少女们,心头全都一跳,高声问:“谁?”
  李二姐双目圆睁,道:“那……铁……”她话未说完,只听兵刃击风之声顿息,满天五色衣袂飘动,易清菊、水灵光以及蜂女们都掠去船舷。
  她们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谁都不再动手了。
  ——铁中棠知道此刻惟一解救水灵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牺牲自己,跃入了水中。水流湍急,一泻千里,蜂女们虽然俱知水性,但却没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跃下水中的铁中棠,却始终不见浮起。
  水灵光玉容惨变,颤声道:“你……你们……”
  蜂女们回首望望她,仍然没有动作。
  水灵光突然冲过去,也要跃下水去,却被易清菊急地抱住了她,沉声道:“妹子,你会水么?”水灵光玉齿紧咬朱唇,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易清菊顿足道:“傻孩子,你不会水,怎能救他?”
  水灵光双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泪珠,颤声道:“我……我不能眼看他……他一个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紧紧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却恨声向蜂女道:“你们都是死人么?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只听有人冷冷答道:“我们与他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下去救他?”
  易清菊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只是不住恨声咒骂:“好狠毒的女人,你!你们竟忍心见死不救?”
  又听李二姐叹道:“他若也不识水性,必然跃下去就死了,我们跃下救他,最多也不过能捞上他的尸体而已。”
  水灵光满面痛泪,嘶声喊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他永远都不会死的……。”
  突见杨八妹一言不发,走向船舷。
  李二姐皱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杨八妹铁青着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疯了?你虽会水性,但这黄河的水,岂是长江可比,你何苦冒险下去……”
  杨八妹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纵身跃入了水中。
  水灵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流泪道:“求苍天多多保佑他,他……是个好人,不能死的。”
  易清菊双拳紧握,指节已握得发白。
  水灵光流着泪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无论救不救得起他来,我都永远感激你。”只有那边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抵,尚未放松。
  她两人已听到此地生变,但两人谁也不肯松手。
  只因两人此刻俱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进逼对方,谁若先将内力撤去,在一刹那间,对方的内力便将全面涌来,那时便有如黄河溃堤,不可收拾,除非两人同时罢手,但两人却谁也不敢冒这一刹那的危险,是以两人虽也惊惶焦急,但手-亡却欲罢不能。
  这时,突地有——缕风声,破空急来。急风中夹着一点黑影,“波”的击上了那段断桅。断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将断桅燃烧了起来。
  易冰梅、花大姑齐地心头大惊,不知怎么一来,两人四掌,突然分开——要知她两人方才掌虽未分开,但心头惊惶焦急,内力无形中渐渐减弱,此刻再经这突然震惊,内力便不知不觉地完全消竭,内力一消,掌便也分开。她们全力相拼,为的只是争上断桅,而断桅此刻却燃烧了起来。
  两人齐地呆了一呆,只见风助火威,火势更大,两人不约而同挥出了掌风,将燃烧的断桅震人了河水中。花大姑望着易冰梅苦笑一声,道:“你我两人,空白拼了半天性命,却到底谁也没有抢上这桅头。”
  易冰梅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也就在此刻,黄河下流,已有一只轻舟,逆波而上,船头上卓立着一条高大威猛的身形,厉喝道:“快将海大少放出来,否则老夫的霹雳烈火弹,便要将你们这条船毁去了。”呼声随风而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花大姑微一皱眉,道:“霹雳火这老儿竟来了。”
  他身穿黑衣劲装,白须白发,逆风飞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间斜佩豹囊,声势赫赫,威风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赶去照顾水灵光,花大姑轻身掠下,听得铁中棠跃水之事,也不禁皱眉叹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匆匆向姚四妹问了两句,便立刻赶至船头,放声道:“对面来的可是霹雳火老前辈?”
  霹雳火厉声道:“除了老夫还有谁!”
  花大姑轻笑道:“老前辈是否也要寻我妹子玩玩?”
  霹雳火怒道:“放屁,快说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没有看见他呀!”
  霹雳火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说老夫便要放弹烧船了。”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张成满月。
  花大姑咯咯笑道:“老爷子,你要烧就烧吧,你把船烧了,我就带着我妹妹们到你家去吃去睡。”
  霹雳火呆了一呆。他闯荡江湖,倒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更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办法。
  花大姑眼波四转,接口笑道:“老爷子,你如没事,当可上来坐坐,我们这有酒有菜,还有……”她银铃般娇笑了一阵,突然故意放低语声,轻轻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亮,这里还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雳火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这时他所乘的轻舟,又逆波来到近前。那舟子终年在黄河摆渡,驶舟之术精熟,竟已将轻舟设法停住。原来霹雳火与海大少离了洛阳珠宝世家,竟在途中相遇,两人气味相投,便结伴而行,海大少来此之时,便曾嘱咐霹雳火在舟上相候。而这霹雳火正是霹雳般的脾气,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会儿便急着赶来了。但他此刻虽赶来了,但却偏偏遇着满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笑得更是起劲。她也是个永远不会将感情露在面上的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了,此刻别人见到她面上的笑容,谁也不会想到这船上已发生了这许多麻烦的事。
  只听她娇笑着又道:“老爷子,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胸膛起伏,终于大吼一声: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嘿嘿……”
  花大姑笑道:“对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来,就是一个女孩子,要返回去都来不及了。”
  霹雳火怒喝道:“但你若将海大少害了,老夫还是……”
  花大姑道:“哎哟!天杀星名满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强得多了,我姐妹怎么能害死他,何况……”
  她回眸而浅笑,接口道:“他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男子汉,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雳火道:“他明明来了,怎会突然不见?”
  花大姑道:“哎唷!老爷子你这话说得奇怪了,他堂堂个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他妈,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爷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还是上来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她哎呀、哎哟、哎唷地说得滔滔不绝,真把霹雳火说得愣住了,想来想去,倒觉她这话倒真有几分不错。
  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别处,也未可知。这些女子和他素无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爷子这话就对了,你倒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道:“不用了,老夫还是要去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声,戟指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惊,随着他手指转身望去——自霹雳火来到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句话的功夫,而船门前站着的一条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点了身上三处穴道的海大少,他左手叉腰,右掌中竟还倒提着一个人的身体,目中所暴射的愤怒火光,足以烧毁任何敌人的胆量。
  霹雳火哪里还忍耐得住,暴喝一声,跃上了船头。他立足的轻舟,竟被他身子的后挫之力,震得摇晃着向后荡出,那舟子也险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骇得煞白。
  只听霹雳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没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道:“有什么事?”
  霹雳火道:“没事就好了,兄弟,咱们走吧!”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声道:“先等俺算算账再走。”
  花大姑轻轻笑道:“你要找我算账还不容易?但你也该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将你救出来的呀!”
  她此刻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容却已十分勉强,只因她亲手点了海大少的穴道,将海大少关在下舱的密室里,她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救得出他。
  只听海大少厉声笑道:“你要见他还不容易!”
  花大姑微微变色道:“此人在哪里?”
  海大少突然闪身走过一边,让出了舱门,道:“就在舱里。”
  花大姑身子轻轻一震,面色更是煞白,过了半晌,才强笑道:“好,让我瞧瞧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语声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舱。
  但海大少却又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厉叱道:“且慢。”
  花大姑轻叹一声,仰面望向他,柔声道:“你难道真的已忘记了你我的往事,真要找我算今日的账么?”
  海大少面色铁青,冷冷地望着她。
  花大姑眼帘微垂,幽幽叹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毁我了,你不帮着我,也不该帮着他们呀!”
  海大少虽仍不发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开始融化。
  她以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目中的光芒,轻叹着接道:“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多日交情,多年来……唉,你纵要算账,又何必急在今天?”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好!但日后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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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慈爱让鬼母

  花大姑眼波微闪,幽幽道:“来日方长,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总会让你平过这口气来的。”
  海大少右掌一扬,将掌中所提之人举到花大姑面前,厉声道:“但这厮出卖了俺,俺今日却要将他带走。”
  花大姑叹道:“你要带就带去吧!”
  海大少道:“走!”说罢,与霹雳火两人走到船头跃下轻舟,这时便可看出这名满天下的侠盗天杀星,轻功果然惊人。他如此魁伟的身躯跃在轻舟上,轻舟竞似丝毫未动。
  霹雳火摇头笑道:“兄弟,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死也改不了,被人两句话就请下来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霹雳火道:“她不是‘横江女王蜂’的大姐么?这妞儿软硬功夫都不错,老夫实在也拿她没有办法。”
  海大少长叹道:“她今日虽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雳火道:“昔日怎的了?”
  海大少“砰”的将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双目之中,光芒闪动,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雳火目定口呆,讷讷道:“她……她……”
  海大少仰首苍天,缓缓道:“俺终年飘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提她作甚。”两人一齐垂下头去,心情俱都不堪沉闷。
  这时,这轻舟的小舱中,突然又有呻吟之声传出。
  那边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气,步入船舱。有几个蜂女已看出情势不妙,紧紧跟在她身后。水灵光犹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犹在焦急,那杨八妹也犹在水中搜寻,只是不时出水来换口气。而花大姑却已掀帘而入。她一脚跨入船舱,只见船中的灯光,已熄了九盏,只剩下一盏孤灯,发着凄惨的黄光。但她目光转处,却看不到人影。
  她不觉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骗我了?”
  思念还未转完,突听身后传来一种阴侧恻、冷森森、不带半分情感的语声,道:“在这里。”花大姑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只见舱门紧边,一把巨大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条人影,身子没有丝毫动弹,在凄惨的灯光下,看来仿如石壁魔像。他双手扶着椅背,宽大的长袖,两旁垂落在地上。他面上轮廓分明,双眉如剑,眼眶处却是一片空洞,既没有闪烁的目光,也没有转动的眼波。但这张面容却是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人的心肠俱是寒冰。他长发披散在双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后,却伶仃仃地卓立着一个女子身影,苍白的面容,纤柔的身躯,美丽的笑容,幽惚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们自水中捞起,关在舱中的冷青萍。
  就连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才恢复那惊人的活动力。
  她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的模样,却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却仍未说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关心你的。唉!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人,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突地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地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个三寸见方的空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许多。
  只见冷青萍、水灵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也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人下舱,转过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舱,只见那坚固的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转目望去,舱中只是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皮上又自轻轻一推,便现出个三尺见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狠毒之色。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将秘窟淹没,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飞掠而出。她轻掠至那厨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铁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迟疑地跃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将沉没,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潜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当真有如游鱼一般。
  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自浊流中顺流而下,来势快逾奔马,眨眼间便来到近前。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木无表情,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问,似乎颇为关心冷青霜的伤势。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盏。筏身摇荡,但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出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傅来了。”话声未了,只见“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蜂女们悚然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锦衣少女们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叹息:“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们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的大姐到来。只见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蜂女们齐地变色问道:“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几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察觉出船身的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决不逼人太甚,更从来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阴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天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他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领。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准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只见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当真有如蝙蝠垂天双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只听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拼之意,只见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拼不过还拼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们可知道咱们为什么该活着?”她厉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声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是为了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们面上扫过,接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不该在此时抛下了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们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报仇的。”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转目望去,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地齐齐脱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长叹一声,道:“好女子!”转目望去,船已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幸这些人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已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的巨大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惨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们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讷讷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却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找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块块抛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也还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傅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出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这个……”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天蝠应声称是,那锦衣少女却又笑道:“你瞧,师傅还是疼老九的,头发快烧光了,还让他出去闯祸。”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总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唉,真没规矩。”口中虽在叹息而言,但嘴角却充满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着他们,似乎已忘记哭泣。她们瞧着这师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心中不觉暗叹忖道:“我只道鬼母师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铁,哪知却是如此。”她们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泪来。
  冷青霜怀抱中的孩子,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母亲,那纯洁而晶莹的目光中,却无泪痕。他似乎此时便已学会了“大旗门”男儿的勇敢与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发出过半声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着她们,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们,莫要哭了,我一定去为你们复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伤,又有孩子要照顾,是万万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灵光齐抬头,同声道:“我……”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大姑娘,怎么能和咱们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灵光垂下了头。她们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绝,便从来不知反抗。
  那边的锦衣少女却红着脸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骂道:“好,你好!”突然纵身而起。此刻两只皮筏,已流入个小小河汊,水势已缓,是以两船才可相距不远,缓缓而行,离岸也不过仅有丈余远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个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师傅,弟子这就走了好么?”
  “九子鬼母”还未说话,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锦衣少女面颊上拧了一把,笑道:“小丫头。”
  那锦衣少女又笑又骂,顿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疯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着掠上河岸,去得远了。只听他遥遥笑呼道:“大哥莫理她,这醋娘子,疯丫头,易小芳,我告诉你,你这样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锦衣少女易小芳顿着足,笑骂道:“师傅,你看,小华他……他……”却已笑得说不出话来。
  “九子鬼母”抚着她的手,摇头笑道:“你们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笑,好像无论什么悲伤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转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着小华。”
  艾天蝠应声称是,飞身而去,只见他双臂微振,两只长袖,在众人眼前微微一飘,身形便已踪影不见。
  “九子鬼母”摇头叹息道:“天蝠近年来,不但性情越发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强了。”
  那边水灵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却都在暗中默祷,盼他们能早日寻着沈杏白,为死去的人复仇。
  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子,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问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只见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与他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道:“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汉子。”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身,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却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只见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虽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这次。”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乱。海大少含笑旁观,只见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药,和在水里,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里必定有些想不开的事,是以便要自寻短见,投水而死。”
  他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但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相,还不是三妻四妾,以你这样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场失意,莫非是……是银钱有了困难?”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又算得什么?”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子,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的。”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竞爱上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中更是难过,暗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成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兄,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却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好人!”他实在无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然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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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恩仇问苍天

  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的。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打动。——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男子汉的心肠。
  只见霹雳火也愣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痴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子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笑道:“难道你能钻入老夫肚子里去么?”
  海大少佯怒道:“你这老儿,再如此胡言乱语,俺就……”
  霹雳火大笑道:“莫怪莫怪,且说来听听,对也不对。”
  海大少展颜笑道:“你这老儿肚里有几条肠子,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焉有说不对之理。”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又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样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做你造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忍不住得意地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恰当没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子,自然要对他好的。”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地笑得实在骂不出来。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只听海大少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罢了,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的。”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只见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而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讷讷道:“这个……这个……武功在下早已练过。”
  霹雳火哈哈笑道:“但是……但是……”
  海大少道:“还但是什么?这老儿外貌虽不佳,却是名震武林的霹雳堂第五代堂主,当今天下闻名的霹雳火,你若拜在他门下,便再也不会受人的气了。只是,他日你当了霹雳堂少主人,却万万不可忘了请俺痛饮几杯美酒。”
  铁中棠突然大声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失,面容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已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泣,做个知交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你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换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夫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夫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先弄些银子去买酒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只听“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着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得感激地微笑,抱拳下船。只听“快船”张三吆喝着,轻舟已自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萋,不见人迹。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到耳里,已有数骑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索黄河中的船只。只听在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会突然不见了?”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语声中人马已到,马上人竟是那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更急,只听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的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放着好日子不过,却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下,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夫,真不愿伸手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事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丰富得很。”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步而去。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但一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中方自犹豫,突听弓弦骤响,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破空急来,只听“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滴溜溜一转,低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子,动手脚居然动到贼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身上取个乐子。”只见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的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作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来走道,身上并未曾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子,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甚?”
  那锦衣大汉大声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边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只见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业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着眼睛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右面另一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银票。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愿辜负了他。”
  右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敢抢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来了。”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抓了过去。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用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轻轻一切,这大汉便已狂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他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未免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取乐为何苦苦逼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丁,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脑筋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等两人的腰带,将他们四马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还客气,且饶你一命。”那霹雳火却已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暝,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蒙蒙地落下雨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接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聘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上的。”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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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英雄铸剑

  海大少对那欧阳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关心,身形如飞,便已瞧见前面风雨中的刀光剑影。他知道这群世家子弟,终日纵情酒色,走马章台,哪有心情练武,身上佩的虽是名剑,剑法却必定差劲,万万不会是那些终日在枪尖刀口讨生活的绿林豪杰的敌手,情急之下,人未到,声已作,纵声厉喝道:“天杀星在此,谁还敢在此动手?”喝声之高亢,几已可达河滨对岸。
  只听一阵惊叱,一阵轻呼,兵刃相击之声顿绝。海大少双掌护胸,凌空跃入风雨人群中。
  只见被十余条手持长刀的劲装蒙面大汉团团围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正是欧阳兄弟。这些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马早已被人牵走,鲜衣之上,也染满了汗水与泥污,掌中虽然倒提着精光闪闪的长剑,但一个个气喘咻咻,面色如土,神情委实狼狈不堪。围在他们四周的劲装蒙面大汉,却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矫健,双方毋庸动手,胜负之数已不问可知。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现身,齐地大喜拥上,欢呼道:“海大叔来了!看这般贼子,还敢不敢逞强?”
  话犹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当先一人的面颊上,怒道:“到此刻你们才认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欧阳兄弟哭丧着脸,讷讷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骂道:“没用的奴才,手下没半分本事,却偏偏要到处招摇,连俺的人都叫你们丢光了。”
  欧阳兄弟齐地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话。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对着黑衣大汉,手掌一扬,大喝道:“俺已来了,你们还呆在这里作什,走走走。”
  黑衣大汉们却站着动也不动。海大少怒道:“还不走,要等俺来动手不成?”
  他双臂乍分,突听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语声娇美,却又冷漠得不带丝毫情感。但见一青衣女子,手提一布袋,款款走来。
  那些黑衣大汉,见到这个女子,便齐地垂手弯下腰去。
  欧阳兄弟却指着她手里的布袋,乱纷纷嚷道:“海大叔,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们带来的珍宝。”
  海大少怒喝道:“站开一边,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却已将布袋缓缓放到地上,缓缓道:“不错,这袋里都是珠宝,你们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们拿不回去,却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来,这些珍宝他们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拿回去?”
  一个欧阳子弟,急急地自海大少身后钻了出来,道:“要送人却也不是送给你……”可是话未说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雳火与铁中棠也已赶来。霹雳火人还未到,便已遥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还有老夫在这里。”
  那青衣少女眼皮一闪,她剪水般双瞳,在铁中棠面上盯了两眼,铁中棠只觉得这眼波简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只听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这珍宝本是他们要拿去孝敬给那批蜂子的,他们的确不该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们谢了。”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喝道:“他们拿不回去,却也轮不到你,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缓缓道:“真的么?你唤它一声,看它可答应?”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声,突然俯身到包袱前,轻拍着包袱,低低唤道:“孩儿孩儿,你可听得见俺叫你么?”
  铁中棠腹中暗笑:“此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听了半晌,方才长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应了,你们可都听到了么?”
  霹雳火大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该听到,只有聋子才听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动声色,冷冷地望着他,冷冷道:“我也听到了,只是它却说要跟着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说……”
  青衣少女冷冷道:“它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会听错。”
  霹雳火笑骂道:“变了变了,年头变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个个都要比男子厉害得多。”
  海大少却已怒道:“如此看来,你是定要俺出手的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从不愿与肮脏男子动手。”
  海大少笑道:“俺又何尝愿与妇人女子动手!”转向黑衣大汉们喝道:“你等是要车轮大战,还是一拥而上?”
  青衣少女冷冷笑道:“天杀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声,却来寻这些无名之辈动手,纵然胜了,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么?”
  霹雳火忍不住笑骂道:“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动手,又不要海兄弟与别人动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少女突然伸手一指,道:“与你动手的人,这就来了。”
  海大少随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两条铁塔般的大汉,已自蒙蒙细雨中,冒雨飞奔而来。这两人也俱是劲装蒙面,但胸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铁打般的胸膛,虽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巾下微微露出胡须,另一人举止洒脱,发浓如漆,显见是一老一少。两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八角铁槌,只听那中年大汉遥遥大喝道:“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寻事?”
  海大少抢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难怪敢来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与俺天杀星动手之前,却得先准备些伤药放在身边。”
  中年大汉狂笑道:“久闻天杀星偷鸡摸狗的本领不小,却不知手下怎样,可挡得住我三槌?”
  青衣少女却已将那劲装少年拉到一边,悄悄道:“你两人怎的都来了?莫非那边的事已无妨了么?”
  劲装少年道:“那边已接得住了,我……”
  突听中年大汉厉叱一声:“莽儿,将槌送来给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手接你已足够了,要什么槌?”
  中年大汉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与我动手,就硬碰硬拼他个几槌,也好煞煞我的手痒。”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极好极,俺也许久遇不着硬碰硬的对手,正也觉得有些手痒,喂,将槌丢来。”
  劲装少年一步窜来,大喝道:“接住!”手臂抡处,掌中八角铁槌,呼的一声,脱掌飞出。海大少轻叱声中,目光凝注铁槌来势,突然伸手轻轻一抄,只听“叭”的一声响,他已将铁槌接在掌中。
  中年大汉笑道:“试试分量,可嫌太重么?”
  海大少持槌在手,掂了两掂,纵声笑道:“只嫌轻,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钮,纷纷进落,衣襟也为之敞开,露出黑铁般的胸膛。霹雳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痒了。
  中年大汉叱道:“孩子们,闪开去。”
  四下劲装大汉哄然一声,让开空地,欧阳兄弟也不由自主,悄悄退了开去,踏得泥泞吱吱作响。突见那中年大汉伸手一抹发上水珠,狂笑喝道:“接招!”刹那之间,只见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抡处,铁槌飞起,“泰山压顶”,当头击去。
  海大少暴喝一声,挥槌迎上,只听“当”的一声,震耳巨响,两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抢步进身,铁槌斜挥。中年大汉反掌抡槌,两槌相击,又是一声巨震,直震得四下劲装大汉身子已在不住打抖。欧阳兄弟,更瞧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
  海大少厉声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几槌!”展动身形,铁槌有如狂风暴雨般攻了出来。中年大汉双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击。
  只听“当,当,当……”五声暴响,两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槌,两槌相击之声,有如暴雨霹雳。站得最近的一个欧阳子弟,直觉双膝发软,突然“啪”的跌坐在泥泞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铁中棠也不禁微微变色。这中年大汉武功身法,虽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惊人,却是无与伦比。只见他两人四日相瞪,但手臂却已都垂下,显见得两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谁也不肯多退半步。中年大汉喘了两口气,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几槌?”他犹在纵声而笑,但笑声却已远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来!”“来”字方出口,两人又拼了一槌。
  青衣少女目光始终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轻叱道:“够了!”
  海大少厉声道:“胜负未分,谁说够了?”
  他还能说话,但那中年大汉已喘息难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转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槌,珍宝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胜负,珍宝不要也无妨。”
  中年大汉仰天接了几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边,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挥槌道:“来来来,再……”
  海大少挥槌大喝道:“再接十槌!”又是一声巨响,两人铁槌突然齐地落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天笑道:“好好好,冲着你这几槌,俺这袋珍宝不要了!”
  中年大汉大声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欧阳兄弟强笑道:“两位若都不要,还是交回给……”
  他一面说话,便待爬起,又被霹雳火一掌打翻在地上,只听霹雳火道:“海老弟,莫怪老夫,老夫实在瞧着他生气。”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换了俺打得更重些。”转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给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汉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挥,喝道:“弟兄们,谢过海大少,咱们走吧!”
  霹雳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汉目光一闪,沉声道:“什么事?”
  霹雳火狂笑道:“老夫也觉手痒得很。”
  话声方了,那劲装少年已箭步窜来,反掌提起了地上铁槌,亦自狂笑道:“来来来,少爷我专治手痒。”
  霹雳火回首望着那中年大汉笑道:“这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徒弟?海老弟与你交手,怎的却叫你徒弟与老夫……”说到这里,他语声突地顿住,双目圆睁,灼灼地逼视着那中年大汉,面上也充满了惊诧之色,竟呆呆地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只见霹雳火手指那中年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夫认出你来了,老夫认出你来了……”
  中年大汉身子一震,急地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雳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来不及了。”
  中年大汉沉声道:“只怕你认错了人。”
  霹雳火道:“老夫若认错,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枫堡’外那打铁的武老大么?”他纵声大笑,接道:“难怪你手劲那般惊人,原来是终日打铁练出来的。只是你几时改了行,老夫却不知道。”
  那中年大汉被他揭破了来历,一时间颇有些慌乱。青衣少女却冷冷道:“纵是铁匠改行,又当怎的?你怎知咱们先前当铁匠,不是由你这样的角色改行的?”
  霹雳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话声间突见两个黑衣大汉抬着一个劲装少年如飞而来。那少年身上虽无血迹,但已晕迷不醒,面如金纸,显见受伤极重。
  中年大汉已变色道:“方才还能抵挡,此刻怎的如此?”
  黑衣大汉道:“方才大爷你放心走了后,小人们也算着不致落败,哪知那看来弱不禁风始终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爷就伤了,小人才赶着抬回来。”他满心惊惶,竟忘了还有外人,便滔滔说了出来。
  青衣少女与中年大汉已赶着去探视那少年的伤势,只听青衣少女恨声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却拉着霹雳火道:“咱们与他们无甚冤仇,此时人家正在难中,咱们也不必再为难人家了。”
  霹雳火道:“老夫本无为难他们之意。”
  海大少转身向欧阳兄弟大喝道:“你们还不走?”
  欧阳兄弟被这声大喝震得连连后退,终于转身狼狈而去,只剩下个看来身子最弱的少年,还留在当地。
  海大少怒道:“你还留在此地作什?”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总该先谢过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颜道:“奎儿,俺看你本是个好孩子,何苦定要与那些不成材的东西混在一处?”
  那少年躬身道:“既属兄弟,不得不共进退。”
  海大少叹道:“好,快快回去吧,记得代俺问你姨妈好。”
  那少年躬身称是,海大少又道:“还有,去告诉你兄弟,那蜂窝船早已沉了,叫他们莫再想糊涂心思。”
  那少年躬身应了,转身而去。海大少叹道:“那般弟兄里,只有这欧阳奎还有出息。欧阳世家的家业,日后看来只有他撑着了。唉,咱们也走吧!”
  只见那中年大汉已转身向他抱拳:“我等急着赶去他处,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决不会忘记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太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请便。”
  突听风雨中自又传来了一阵兵刃相击之声。一个尖锐的女子口音道:“孝儿,困住他,莫伤他性命,只要他说出怎会认得铁中棠,说出铁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难为他。”
  铁中棠心头一震,闪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只见风雨中已有一团青光剑气,裹着两条人影,腾跃而来,还有一条人影,在旁随着剑气移动。来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剑气中的人影,乃是一个手挥长剑的紫衣大汉,和一个左手持刀,右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而随着他们在旁观战的,却是个手拄鹤头拐杖的银发老妇。
  那紫衣大汉剑法沉稳迫急,一丝不苟,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剑术,长剑转动,当真是滴水难人。
  那黑衣人刀中夹拐,攻势虽辛辣,但脚下却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有些生疏,显见是初练这刀中夹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汉的霍霍剑光逼住,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汉未存伤他之心,只怕他此刻便已要被伤在剑下。
  中年大汉、青衣少女,齐地展动身形,方待赶去援救,霹雳火却已大喝道:“盛大娘,快令孝侄住手!”
  众人齐地一呆,中年大汉也不禁顿住脚步。那银发老妇与紫衣大汉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子。
  盛大娘目光一转,笑道:“你这老兄怎的也在这里?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这厮说出那姓铁的下落,再与你叙旧。”
  霹雳火大声道:“不必问了,铁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绽,但盛存孝却存心放了他一招,盛大娘亦自惊奇,道:“你知他在哪里?”
  霹雳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狸说动了,背叛了大旗门,此刻正与司徒笑、黑白兄弟在一处。”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雳火笑道:“小弟几时骗过你盛大娘?小弟亲眼见到那铁中棠与司徒笑有说有笑地一齐回去了,此刻只怕在落日牧场。”
  盛大娘呆了半晌,摇头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转了一趟,想不到竟会出这种奇闻。孝儿,住手吧!”
  盛存孝长剑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带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铁中棠怎会变节背师的模样。
  铁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却是感慨交集。
  此刻风雨更急,夜色已临,此间情势又如此混乱,盛大娘母子目光虽锐利,却也不曾注意到他。那蒙面黑衣人垂着刀拐,面色虽看不到,但神情却是黯然悲伤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
  盛大娘目光一扫,却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当了瓢把子了,势力倒还不小。好,瞧在霹雳老弟面上,放你们走吧!”
  青衣少女已来到这黑衣人身侧,此刻突地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变,大怒道:“你说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你却不幸是个女子。”她目光虽冷漠,但言语却锐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咯咯笑道:“小姑娘,你难道是想与你家盛大娘动手不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聪明,倒听出我的话来了。”
  。
  盛大娘笑道:“哎哟,好利的口,若是你武功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错了,但只可惜……”她含着笑故意轻叹一声,缓步向青衣少女走了过去。
  霹雳火等人素来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为这青衣少女暗暗担心,但又不便劝阻。奇怪的是青衣少女这面的人,却都似心定得很。
  只听盛大娘接口笑道:“只可惜你瞧瞧你这双手,又白又嫩,绣花倒可以,怎么能与人动手呢?”笑语间她已轻轻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闪,反而将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手,冷冷道:“你的手也不粗嘛!”
  两人手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哟,你的手……”语声突顿,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容立刻变得苍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缓缓放开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两眼,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口中沉声道:“孝儿,走!”说到走字,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众人都不禁惊得呆住了,不知道盛大娘为何如此。若说这少女武功能惊退名满江湖的盛大娘,谁也不敢相信。只见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脚步不停,沉声道:“他见不着我们,自会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满面惊疑,匆匆向霹雳火抱了抱拳,随着盛大娘,飞奔而去,袖中却似在无意间落下了一只丝囊。霹雳火拾起丝囊,盛存孝已去得远了。他忍不住打开丝囊瞧瞧,里面却只是一粒丸药。霹雳火认得这正是盛大娘独门暗器“天女针”的独门解药。一时间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语道:“怪了,存孝行事素来谨慎,怎会让这解药掉下来?”
  要知凡是独门暗器的解药,在江湖中俱是无价之宝,那独门暗器的本门中人是万万不该让它随意遗落的。转身望处,那青衣少女左掌捧着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正是中了“天女针”的症状。
  霹雳火心头一动,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必已看出他母亲在掌上暗藏了“天女针”,两人一握之下,盛大娘显然被青衣少女内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却也遭了“天女针”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这女子丧命,才故意遗落下这独门解药。他这一念仁心,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亲。
  只见那边黑衣跛足人与中年大汉武振雄也已看出青衣少女的异状,大惊之下,齐地过去探问。青衣少女惨然一笑,轻轻合上眼帘,惨笑着道:“好厉害的毒药,我只怕……只怕已是无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齐地变色惊呼起来,突听霹雳火大喝一声,道:“不要紧,解药便在老夫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针’乃是独门暗器,你怎会有她的解药?”
  霹雳火长叹道:“老夫哪里会有,这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轻轻伸手接过解药,那青衣少女也霍然睁开眼来,道:“他为何会救我?”
  霹雳火苦笑道:“老夫那位盛大姐虽然心狠手辣,但她儿子的仁心侠义,却是江湖罕见,天下无双。”
  黑衣跛足人垂首叹道:“若换了别人,我此刻也没命了。”
  海大少突地挑起姆指,大声道:“想不到紫心剑客竟是如此一条汉子,俺无论如何,也要交他一交。”
  只见那青衣少女接过解药,突地取出一物,交给霹雳火,道:“这是我掌伤的解药,你去交给他吧!”
  服下那药丸,在雨中坐下,运功调息,再不说话。
  霹雳火接过少女交给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丛生,长叹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这话当真一点也不错。”
  海大少朗声道:“盛大娘虽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该快将解药送去才是,还呆在这里做什?”
  霹雳火道:“正是!”脚步方动,突又顿住,望着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夫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这个……这该当如何是好,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话声未了,风雨中突又急地冲来两人。只见前面一个少年,虽然也是黑衣劲装,蒙面黑巾却失落了,气喘咻咻,神情狼狈不堪。还有个长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紧紧贴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顿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随之顿住。
  只见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喘了口气,立刻笑道:“好险好险,幸亏我还机警,终于将那穷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巳变色,沉声道:“你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地笑道:“自然是一个人。”
  众人见他明明是两人同来,却偏说是一人,心头又都不禁为之大惊。这秀士打扮的少年,轻功竟如此惊人。
  只听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师傅你老人家在对谁说话?”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轻轻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蓦地一震,霍然转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随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随身扑倒在地上,拧头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转步自他身侧走了过去,他这才知道人家竟始终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突地沁出了冷汗。那少年秀士虽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湿,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间却仿佛是穿着最最干净的衣服似的,丝毫不见狼狈。
  ,
  他目光四下一扫,朗声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见他虽然也颇英俊,但神情间那种志得意满,故作潇洒的味道,却实在令人见了有气,忍不住骂道:“好什么?好个屁!”
  霹雳火却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笑容突然不见,冷冷道:“看两位相貌堂堂,怎的出口便是卑鄙之言,岂非令人齿冷?”
  海大少只作未闻,故意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叹道:“果然是臭得很,不但臭,而且还有些酸酸的。”
  霹雳火正色道:“只怕是闷坏了的陈年臭屁。”
  众人虽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惊,但听海大少、霹雳火两人一搭一档,嬉笑怒骂,也不禁都“噗嗤”笑出声来。
  铁中棠此刻又早已闪身到那些劲装大汉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担心,只因他见了这少年秀士的轻功,知道海大少、霹雳火两人还不是此人的敌手。只见那少年秀士瞧了他两人几眼,目中已有杀机闪动,突然笑道:“田某谨遵师训,决不先向别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两位可敢动田某一动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雳火掌中取来那木瓶,放到地上,学着那少年口吻,冷冷道:“这木瓶也从不先向别人动手,不知你敢动它一动么?”他口声本极清亮,此刻却故意说得尖声细气,众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说话也咬文嚼字,此刻却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毁了它,看看它是什么变的!”
  喝声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还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丝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这木瓶也没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装的却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药,毁了它盛大娘就没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发动,此刻掌势突地一顿,硬生生撤回掌力。真力回收,竟将那木瓶吸上掌心。
  铁中棠见了这少年掌力竟已到了收发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头更是大惊,思潮连转,再三想猜出少年的来历。
  却听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当他真有两手,哪知他却连个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动手。”
  海大少道:“这年头世上装模作样的人当真不少。”
  少年秀士却似未曾听见,拔开瓶塞,嗅了两嗅,变色道:“蟾华霜,盛大娘莫非已身受内腑之伤?”他目光一转,冷冷道:“但此间又有谁配以掌力震伤盛大娘的内腑?依田某看来,各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缓缓道:“我看你两人却像是一对活活的乌龟。”他如此作态的人,突然骂出“乌龟”两字,委实要叫人吓上一跳。
  但海大少却仍不动怒,正待反唇相讥,哪知霹雳火却已火了,厉喝道:“好小子,你只当老夫真的不敢动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动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雳火大喝一声,双臂齐振,大步而上,周身骨节,都已格格的响,那少年秀士也敛住笑容,眉宇间立现杀机。
  铁中棠大是惊惶,只怕霹雳火与海大少此番要将数十年辛苦博来的声名,就此毁于一旦。就在此刻,那盘膝静坐调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跃而起,也不见她身形有何动作,却已拦在霹雳火身前。那少年秀士见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惊。
  霹雳火却沉声叱道:“姑娘闪开。”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敌,盛大娘也是被我所伤,阁下为何却偏偏叫我闪开?”她目光仍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雳火一眼,霹雳火却不禁被她说得呆了一呆,只得负气退了开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这青衣少女几眼,面上不禁现出惊奇之色,道:“盛大娘是被你所伤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试试。”
  少年秀士又自瞧了她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试试,怎奈瞧了姑娘这双如水眼波,却再也下不得手了。”
  海大少冷冷骂道:“想不到这厮瞧见女子,说话竟似变了个人,连骨头都仿佛突然轻了四两。”
  霹雳火冷哼一声,道:“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只见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青衣少女的眼睛,却又像是未听到两人这番嘲骂的言语。
  青衣少女却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将伤药送回去吧,再迟只怕那‘生’大娘便要变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他礼聘而来,对付几个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管,她死不死,也与在下无关。”
  铁中棠心头又不禁为之一震,暗暗忖道:“此人若是专来对付我大旗门的,倒当真是个劲敌。”他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本门中有谁能是这少年的克星!何况纵然有人能胜得了他,他门中的师长,岂非更是难敌?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惊,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处请得此人来的,那边的言语,已都听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几眼,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不愿走了?”
  少年秀士道:“不错,暂时还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样?”
  少年秀士目光一扫,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伤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伤人?”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要如此,也与我无关,但我也先要瞧瞧你,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敢留在这里?”
  少年秀士朗声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虽也想自谦两句,但若论武功一道,在下却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说来,你的武功总是不错的了?”
  少年秀士道:“岂只不错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就练手功夫让你瞧,你若能照样再练一遍,什么事都由得你。”
  少年秀士双眉轩展,大笑道:“当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哼”一声,道:“不错!”突然自腰间拿下一条丝条,随手一抖,丝条立刻伸得笔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这还不容易,看来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突然顿住了笑声,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青衣少女手腕一送,丝条笔直脱手飞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却也已轻烟般飞起,竟在那悬空的丝条上缓缓走了几步,丝条方待落下时,她已反腕将丝条抄在手里,飘身落下,冷冷道:“这容易么?你来试试。”
  她缓缓将掌中丝条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却早已惊得目定口呆,哪里敢伸手去接。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心头充满了惊赞。他两人虽是睥睨一时,从不服人的硬汉,对这样的轻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着眼前纤掌中的丝条,额上更已渐渐沁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试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额上汗珠,突然强笑道:“姑娘轻功身法,似已练至返朴归真,身化微尘,几能驭气凌虚之境,中原草泽中竟有姑娘这样的身法,当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告诉你,草泽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的。你若不敢试,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却待请教姑娘的来历。”
  青衣少女面色突变,叱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
  少年秀士道:“当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这样武功的人,据在下所知,也不过只有南北两人……”
  那黑衣少年听他说到这里,突然大喝一声,挥拳扑了上来,厉声道:“你还在这里胡诌什么?快滚!”喝声中,他已狂风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虽不精妙,但拳风虎虎,显然两膀也有着千斤神力。那少年秀士头也不回,脚步微错,长袖后拂,轻飘飘避开了这几拳,口中却接着道:“而这南北两人,在下都颇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势更见猛烈,口中不住连声厉叱,使得那少年秀士语音混乱,难以分辨。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叹,道:“幺哥,让他说下去。”
  她语声虽然温柔,但对这黑衣少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闪身后退,但面容上却隐隐呈现出悲愤之色。
  海大少等人见了又不觉大是奇怪,不知这其中又有何隐秘。转目望去,只见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神情也突然紧张起来,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带着异样的激动,沉声问道:“那南、北两人是谁?”
  少年秀士目光闪动,道:“这两位奇人声名虽然不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这样的武功,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仿佛凝思起来。
  少年秀士道:“姑娘无论是出自这两位奇人哪一位的门下,都与在下有极深的渊源,姑娘又何妨将来历告知一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却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现出希冀之色,目光直视着她,口中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风梭……”
  少年秀士大声道:“这两句话,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四转,只见众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诵着这两句话,面上神色,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摇头叹道:“若说姑娘不是出自他两位老人家门下,在下实难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动起来,锐声道:“什么风梭、雷鞭,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你快走吧!”
  这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叹息一声,大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内,再来领教。”话声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冲破了风雨,划空急去。但见他凌空微一转折,身形便已消失无影。
  而那青衣少女,目中却突然流下了泪珠,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低声啜泣起来,仿佛心中有甚伤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儿,还不快去劝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来历,早些离开咱们,孩儿劝慰也没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厉叱道:“胡说!”
  青衣少女霍然转过了身子,大声道:“孩儿身受义父与大叔的救命之恩,纵然自知身世,也不会想要离开的。”
  那残废之人黯然叹道:“你莫要听么儿胡说,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况……孩儿只怕永远也不会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啜泣起来。
  黑衣少年呆望着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泪光。
  海大少、霹雳火心头更是骇异,想不到身怀如此惊人武功的少女,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不知道。
  只听武振雄干咳一声,望着他两人抱拳笑道:“两位仗义相助,在下无可回报,不知两位可愿屈驾敝处,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雳火侧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敌为友,正该去痛饮三杯,庆祝一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闻‘天杀星’大名,果然是条豪爽汉子!”
  霹雳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先醉倒?”转过身子,高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变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呢?怎的不见了?”
  风雨之中,铁中棠果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轻功所惊,竟没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霹雳火顿足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却连话也不说一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这老儿火气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却不似忘恩负义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先走了。”他拉起霹雳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饮几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来寻你,俺宁愿输你个东道。”
  霹雳火口中仍在骂骂咧咧,但脚步却已跟着他走了。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领路先行。
  黑衣少年却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侧,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说错了活,你莫要怪我好么?”
  青衣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声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会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闪耀起喜悦的光芒。
  海大少瞧着他们,轻轻笑道:“老哥,你瞧出来了么,看样子这少年人是爱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雳火展颜笑道:“少管别人闲事,吃酒去吧!”
  风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难行。众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方自现出点点灯火,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竖立着一块木牌,简陋地写着“铁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这里便是蜗居所在,两位莫嫌简陋。”
  霹雳火目光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走人村里,只见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齐,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妇人孺子,立在门口,似在等着夫婿归来,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汉子,到了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行礼作别,回到等待着他们的门中,抱起孩子,欢笑低语,妻子们便在身侧为他们擦着身上的雨水。
  霹雳火越看越觉奇怪,忍不住脱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两位可是看这里不像个强盗窝么?”
  霹雳火大笑道:“的确连半分也不像,是以老夫才觉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虽也做些绿林生涯,但所得财物,却分毫不动,全都用做济贫之举。”
  霹雳火道:“那么你们又何以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铁。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打铁好手,是以这村子虽偏僻,生意倒也不错。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过,而且带的是不义之财,弟兄们探听确实,穿上黑衣,蒙上面巾,就立刻由打铁的铁匠变成绿林的好汉了。”
  霹雳火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强盗,江湖中倒真少见得很,若是再多几个,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来俺这‘侠盗’之名,从此要转赠阁下了!”相与大笑间,已来到一座极为宽敞的瓦屋之前。这片瓦屋虽然宽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简陋,门口也悬着块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写着:“神手打铁,专制各种巧器”。
  迎门一间阔厅,宽有数丈,却放满打铁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剑,下至锅锄俱有,当真是五花八门,样样齐备。穿过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简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满了酒瓮。海大少大笑道:“这样的地方,当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雳火接口笑道:“到了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来干巾热茶,又将那黑衣少年带来相陪,笑道:“这便是犬子武鹏,生得呆头呆脑,两位多指教了。”
  霹雳火见这少年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身子更是精壮如铁,不禁摇头苦笑道:“老夫要也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他老来无子,见着别人的儿子,心中总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望,忽然笑道:“方才还有位兄台,使得好一手刀中夹拐的功夫,怎的不出来厮见?”
  霹雳火道:“还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钦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这时一个菜布上,那残废之人,也已走了出来,只见他不但身子残废,面上亦是伤痕斑斑,令人不忍目睹。武振雄立时便为霹雳火与海大少引见,但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只将这残废之人唤做“赵大哥”,却未说出他的名姓。
  酒过三巡,窗外风雨更急。
  那赵大哥突然问道:“方才两位说起,有位铁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场’,这话可是真的么?”
  霹雳火道:“老夫亲眼所见,自是真的。”
  赵大哥呆了半晌,复又喃喃叹道:“真的?怎会是真的?”
  霹雳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台认得那铁中棠么?”
  赵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闻得其名,却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在他那创痕斑斑的面容上凝注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总觉兄台眼熟得很,不知在哪里见过?”
  赵大哥神色仿佛变了变,武振雄立刻举杯欢饮。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车辚马嘶声,似已停在门口,接着,有人朗声道:“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与公子,特地前来,要打件铁器。”
  武振雄微一皱眉,抱拳道:“在下暂时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风雨之夜,还有人赶着来打制铁器,看来武兄的打铁生意果真不错。”
  笑语间武振雄已告罪掀帘而出,只见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两匹马也极神骏,仿佛是富贵人家所有。
  赶车的蓑衣笠帽,立在门边,问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错。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赶车的笑道:“你等着,有好买卖上门了。”又奔将出去,启开车门,车中便走下一双衣衫华丽的锦衣男女。
  这时,里面房中的武鹏,正在陪笑劝酒。
  只听得外面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这里可有制剑的上好精铁么?咱们慕名而来,你可不能用劣货充数。”
  霹雳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剑,这年头真变了。”
  又听得武振雄的声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说出尺寸形状来,货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女子声音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几样简单东西,你先拿纸笔,记下尺寸好么,免得错了。”接着,便是寻物声,磨墨声。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对雌雄合股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七分,一口剑重九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别注意,这两口剑别的没有什么不同,剑柄却要打成护手钩的形状,护手上还要带着血糟,柄头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装下两筒花针……你写清楚了。”
  里面的海大少嘘了口气,笑道:“这女子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仿佛还真有两下子,否则也用不了这样的兵刃。”
  霹雳火道:“但听她声音,却像是个卖唱的。”
  这时,外面武振雄道:“都写清楚了,夫人还要什么?”
  那女子道:“还要打几筒梅花针,图样在这里。这虽不是什么独创暗器,但你也不能再用这图样为别人打造。”
  武振雄道:“买卖规矩,本店从不废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说吧!”
  接着便是个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剑,一口剑,只要重三十七斤,长三尺九寸,别的都无所谓。”
  那女子,口音句句带着甜笑,这男子口音却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嘘了口气,道:“好重的剑,看来这男子更是个角色,俺真想看看他们的模样。”
  武鹏笑道:“酒瓮后就有个小窗子。”说话间他已撒开酒坛,果然有个小小窗口,外面琳琅挂着些铁器,自外望内,被铁器所掩,但自内望外,却可从铁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雳火等人忍不住俱都凑首望去。只见武振雄正在伏案而书,一面诧声道:“三十七斤的剑?这个在下倒从未打过,不嫌太重了么?”
  一个锦衣少年,背着窗口,立在武振雄身边。此刻这少年沉声道:“正是要重些。”他话声微顿,又仿佛自语着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剑,怎能胜得过他那鬼一般灵活的手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胜快,以拙胜巧,想不到这少年竟已摸着了如此高深的门道,却不知他是谁?”目光转处,只见一个宫髻高挽、体态婀娜的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缓缓转过了脸来。
  灯光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靥,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带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当真弄得令人神魂飘荡。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绝美的面容,心头却齐地吃了一惊,几乎忍不住要脱口惊呼出来。这锦衣美女,竟是温黛黛。
  只见她眼波横流,娇笑着道:“我看了他这里所打的几件兵刃,果然不错,大弟你要什么,只管说吧!”
  那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声道:“还要七副手铐脚镣,分量打得越重越好,更要纯钢打成,不易折断的。”
  武振雄显然吃了一惊,抬头道:“手铐、脚镣?”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错,用来铐猩猩的。”
  他笑声中含蕴着怨毒与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这少年却缓步走了开去,脚步轻灵,几乎不带声息。
  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贵姓大名,几时要货?”
  那少年霍然转过头来,目光直射着武振雄,一字字缓缓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交货越快越好。”
  灯光下只见他目光明锐如星,面容虽苍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间所带的那份忧郁与悲愤,更使他平添了许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叹一声,忖道:“好个英俊的美男子!”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英俊的面容,却又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他!”这少年赫然竟是云铮。
  他两人却未见到,身后的赵大哥,面色变化更剧。只因这“赵大哥”正是那义气的汉子赵奇刚,而赵奇刚此刻也认出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中救出的云铮。
  他将云铮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处,哪知云铮却自作聪明,误会了一切,竟逃了出去。那时赵奇刚正在悬崖边哭悼铁中棠--那时悬崖下,沼泽中,九死一生的铁中棠也曾听到他声音。也正在那时,他遇着寒枫堡门下,一番恶斗,寒枫堡门下虽都战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等到他挣扎着逃回武振雄处时,云铮早巳逃去,他惊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与武振雄逃来这里。他们招集弟子,在这荒地上建起这新的村落,满怀雄心的赵奇刚,更练成刀中夹拐的招式,弥补了他残废的缺憾。于是他脾肉复生,要以残年劫富济贫。于是他与武振雄两人,便创出这份事业。
  此刻——他见到云铮,实在忍不住要冲出去,向那鲁莽的少年解释一切误会,告诉他铁中棠对他是如何义气。
  ——他若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云铮,那么一切事便都将改变,铁中棠也不会再遭受许多不白的冤屈。但他瞧了霹雳火一眼,却忍住了这份冲动,只因他生怕霹雳火加害云铮,更怕霹雳火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铮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踪而去。”
  这时,温黛黛却又娇笑起来。她娇笑着走到武振雄身侧,道:“我大弟脾气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东西打得好,我不会亏负你的。”笑语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轻轻拧了下,又自娇笑道:“好结实的人儿,你妻子必定幸福得很。”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红得发紫了。
  温黛黛却仍然银铃般娇笑着,在他面前,扭转着腰肢。
  云铮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却终于忍不住一步掠了过去,伸出手掌,将她推到一边。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娇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铮仍不看她,铁青着脸,沉声道:“铁匠,你写清楚了,那七副镣铐上,还要刻上名字。”
  武振雄干“咳”一声,道:“什么名字?”
  云铮厉声道:“第一副镣铐上,刻‘铁中棠’三字,这副镣铐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着笔的手,突然一震,几乎写不出来。
  但云铮却未见到。接口又道:“还有六个名字,是冷一枫、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存孝和……霹雳火。”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雳火”三字,而无一人知道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铮说到这里,也顿了一顿。
  里房中的人,却都吃了一惊。
  霹雳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太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急地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雳火怒道:“你休要……”“要”字才说出,却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只听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与‘大旗门’的冤仇,还是解开的好。与黑星天那般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霹雳火脸都挣红了,从海大少指缝间支唔着道:“但这小子要为老夫准备一副镣铐,岂非欺人太甚。”
  海大少道:“这……这……”目光转处,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谁来了,你的事等下再说好么?”
  霹雳火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当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开手,老夫不动就是。”
  这时,他已看到外间的变化——
  云铮方自说出了那六个名字,温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含笑望着武振雄手掌中移动的笔尖时。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凌空翻着斤斗,飞掠而来,大笑着道:“哈!果然在这里。”
  温黛黛还未转过身,这人形已落到她身边,拉住了她手腕,只见他眼睛溜溜四下乱转,正是那跛足童子。
  云铮又自皱起了眉头,温黛黛却展开了笑靥。
  她伸出莹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娇笑道:“小鬼,你怎么会知道姐姐我在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紧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亲你一下。”
  温黛黛笑着又轻拍了他一掌,娇笑着道:“小鬼,姐姐在问你话呀,你听到了么?你怎会来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笑道:“有个人告诉我。”
  温黛黛一双眉眼忽然睁大了起来,道:“谁?”
  跛足童子笑道:“一个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要我带来件东西,要我交给你那位痴情种子。”
  温黛黛娇笑道:“到底是谁呀?谁是痴情种子?”
  跛足童子自怀中取出了个信封,指着云铮嘻嘻的笑。
  温黛黛道:“哎哟你这小鬼,怎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颤动,云铮面上却已变了颜色。
  跛足童子将信封递了过去,只是笑,也不说话。
  云铮满面怒容,更不去接。
  温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让我替你看吧!”接过信封,取出一看,不禁惊唤了出来:“哎哟,十五万两银子!”信封之中,竟是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官银十五万两整!”里外两间房中,如许多视钱财如粪土的江湖豪杰,见到如此巨额的银票,心头也都不禁为之一震。跛足童子咂了咂嘴唇,睁大了眼睛,叹着气笑道:“乖乖,十五万两,早知如此,我真要放在身上多温一温了。”
  温黛黛痴笑道:“若换了我,真舍不得交出来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这是给我的还是给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银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给你。”
  温黛黛眼睛瞧着云铮,咯咯笑道:“你呢?你给不给我?”
  云铮沉声道:“没来由的银子,云某不要!”
  温黛黛笑道:“哎哟,你若是不要,我可要了,但……喂,这里有张条子,也是给你的。”她将一张淡黄色的纸柬,交给了云铮。
  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纹银十五万两,留交大旗门,雪耻复仇,重振基业,莫问来路,云铮阁下慎用之。”
  云铮面色微变,厉声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问什么?这银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别人要的。”
  云铮呆了一呆,温黛黛突然轻唤道:“小鬼,你把耳朵凑过来,姐姐我有句话要问问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将身子凑近温黛黛怀里。
  温黛黛在他耳边悄悄道:“老实说,这银子是不是……他,铁中棠叫你带来交给他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终于笑道:“不错,你猜对了。”
  温黛黛嘘了口气,轻叹道:“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将耳朵凑过来,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温黛黛俯下头,跛足童子将嘴唇凑到她耳边,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香呀?”
  温黛黛一掌拍在他头上,笑骂道:“小鬼!”
  突见云铮身形一闪,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闪电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厉声道:“你说什么?”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管不着!”他拼命挣脱手腕,怎奈云铮五指如铁钩般,他怎么挣得开?
  云铮怒道:“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飞醋,像你这样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得上你?快放手。”
  云铮五指一紧,厉声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幼小,今日就放不过你……但你若不说,今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额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却狂笑道:“我年纪虽然小,也比你强得多,不像你只会害单思病。”
  云铮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放不放手?”
  云铮冷冷一笑,还未说话,立听跛足童子放声大呼道:“大哥,快来呀,有人在欺负我!”喝声未了,满堂灯火忽然一黯,微风过处,灯火重明,但门前已多了个满身黑衣的人。
  只见他双袖飘飘,身形有如铁树般笔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虽无任何光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魅力。
  云铮心头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势挣脱了他手掌,大声道:“你若有种,就跟我大哥斗上一斗,你敢么?”他身子一闪,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铮道:“鬼母门下首徒,云某正要领教。”
  艾天蝠道:“动手吧,我让你三招。”他言语冰冷简短,从不多说一字。
  但这时温黛黛却已闪身将云铮与他两人身形隔开。她挡住了艾天蝠,柔声笑道:“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不好么?我们大人何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温黛黛媚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你们还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让我先陪你喝几杯。”
  艾天蝠突然挥出长袖,冷叱道:“闪开!”一股强劲的风声,随袖而起,满堂烛光,又是一黯。
  温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踉跄后退,但她口中却仍然娇笑道:“但愿你能看我,那么你就不会不听我的话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护,岂非令人对你失望?”突然大喝:“还不过来动手?”
  温黛黛眼波一转,仿佛还要再说什么,但云铮却已自她身边掠过,口中大喝道:“要动手的便出来!”喝声未了,他已冲入风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灯火闪动间,也已轻烟般掠了出去。温黛黛大声道:“小鬼,你还不快劝劝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为何要劝他?要他把那小子杀了最好,那张银票,也就变成你的了。”
  温黛黛顿足道:“你大哥若杀了他,我就永远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来你还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叹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为他是铁中棠的师弟,才这样急切?”他双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铁的我也瞧着顺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情好了。”
  温黛黛展颜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两人身形一闪,俱都掠出门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地瞧着他们,霹雳火、海大少、赵奇刚和武鹏,却已都大步冲了出去。赵奇刚顿足暗叹,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误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释得开。”
  只听霹雳火亦自顿足叹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雳火道:“那小子绝非艾天蝠的敌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气,岂非无法出了?”
  赵奇刚心头一震,大惊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雳火道:“不错,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赵奇刚变色道:“不好……”突然大声唤道:“荷儿荷儿!”
  喝声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帘而出,她行动迅急,倏忽来去,加以那冷漠的面容,更令人觉得神秘。
  赵奇刚道:“快随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儿,你照顾着这里。”纵身跃出大门。
  武鹏目光一转,躬身笑道:“有劳两位在此照顾一下,小侄前去接应家父。”语声未了,也已飞身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面面相觑,霹雳火苦笑摇头道:“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赵大哥,想必与大旗门甚有渊源,听得那少年有险,便急着赶去援救了。”
  霹雳火也双眉一皱,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确可与艾天蝠一拼,老夫真想去瞧瞧热闹。”
  海大少笑道:“这一场争斗,倒当真不可错过。”
  霹雳火笑道:“老哥这店铺……”
  海大少突然纵身到那车夫身前,伸手“叭”的一拍他肩头,道:“好生照顾着这店铺,莫要走了。”
  那车夫被他一掌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着霹雳火纵身而去。那车夫眼看着他身形去远,重重将笠帽摔在地,骂道:“他们支使你,你支使我,倒霉的却是老子。”
  突见一条急迅的人影掠上马车,扬鞭打马。那车夫大惊道:“好强盗,敢抢马?”飞步奔了过去,却被车上人反手一鞭,抽在他脸上。他负痛惊呼一声,双手掩面,只听健马长嘶,车声顿起,等他睁开眼来,车马早巳奔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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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艳姬忏情

  云铮满腔热血奔腾,在风雨中放足狂奔,只听得满耳风声响动,宛如苍鹰扑翼,正是艾天蝠的双袖破风之声。他生怕温黛黛再来阻扰,直奔到村外,方自驻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来,冷冷道:“就在这里动手么?”
  云铮道:“不错!”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划了个三丈方圆的圈子,刀锋入土,深达一寸:
  艾天蝠冷冷道:“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铮怒道:“不论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胜负,谁也不得出圈半步。”挥于处,刀光一闪,匕首深没入土。
  艾天蝠道:“让你:三招,快动手。”
  云铮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肓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阵颤抖,披散着的头发,钢针般竖立起来,他那阴沉的面色,风雨中缨去有如鬼魅般可怖。跛足童子恰巧赶来,听到云铮的狂笑声,面色亦自大变,顿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也救不得他了。”
  温黛黛失色道:“为什么?”
  跛足童子叹了口气,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骂他瞎子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在世上。”
  温黛黛身子一震,眼望着艾天蝠凄厉的面容,不由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刹那间竞说不出话来:突听云铮厉声大喝道:“今日若有谁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铮一拳半足,云某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声道:“很好,不死不休。”
  温黛黛顿足道:“你们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死不休?”
  跛足童子苦着脸道:“大哥,打他两拳就好了,何苦伤他的性命?他……他也没欺负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的舌头。”
  跛足童子抽了口冷气,摊开双手,只是摇头。只见艾天蝠与云铮对立在风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湿透。两人虽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出手,但却都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听一阵脚步响动,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也已赶来。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帮那少年么?”
  赵奇刚道:“不错,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大爹的话,我只有听从。”缓步向圈子里走了过去。
  温黛黛已拦身挡住了她,长叹道:“你若帮他,他便要横刀自刎,他的脾气我最清楚,说出的话,永远不会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轻轻道:“小鬼,你难道真没有法子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转,道:“惟一的办法,就是要姓云的莫要先动手,我大哥也从来不先向别人出手的。”
  话声未了,云铮身形已暴起,挥掌直击过去。
  温黛黛跌足叹道:“你不说这话,他也不会先动手的,但你这么样一说,他一定要先动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
  言语间云铮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闪动,直等他三招击出后,双袖方自流云般飞起。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说出的话,也是永远都不会更改的,他说让三招,就是让三招。”
  只见艾天蝠双掌始终隐在袖中,双袖中有如神龙天矫,变化无穷,瞬息间便已攻出三招。这三招攻势虽凌厉,但云铮双手紧贴在腰下,亦自闪身避过。三招过后,云铮突又大喝道:“我也回让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温黛黛望着他轻轻一笑。突听艾天蝠冷叱道:“再让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铮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云铮怒喝道:“偏不要你让!再回让你三招!”
  喝声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风动流云”、“云破日来”,风声激荡,隐有后着。这三招过后,本应跟着施出“月移星换”、“金轮破雾”、“长虹贯日”,正是连环六招煞手。但“云破日来”一着攻出后,艾天蝠若再继续出招,便有如未让云铮一般,他只得硬生生顿住招式。
  只见云铮果已挥拳扑来,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风,震得艾天蝠衣袂袍袖俱都飞起。艾天蝠武功虽高,但也被这三招逼得后退了两步。他满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白变了颜色,口中大喝一声:“再接我这三招!”袖风狂涛般推出。
  这三招攻势虽更凌厉,但招式间却故意留下许多空门,第三招更是双臂大张,前胸全都暴露在对方掌下。哪知云铮却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过后,才肯还手,出手时招式攻而不守,直将全身力道全都使出,丝毫不留后路。艾天蝠虽然恼怒,对这倔强的少年却也无可奈何。他武功虽然高出云铮不少,但连绵的招式,时需切断,武功自然要打个折扣,而云铮凭着一股锐气,攻势却激厉无比。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战,本极少留有后着,此番动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时之间,两人来来往往,竟未分出胜负。
  跛足童子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摇头苦笑道:“这样的臭脾气,我倒真的从未见过。”
  温黛黛笑道:“今日你总算见到了吧?小孩子长些见识也好。”她面上虽在娇笑,心头却充满了紧张,只因艾天蝠的三招攻势,已越来越难挡,云铮用尽身法,幸能避过,但额上已流下汗珠。
  霹雳火与海大少也已赶来,也不禁看得耸然动容。突听艾天蝠口中一声长啸,始终隐在双袖间的手掌,蓦地自袖中伸出,闪电般拍出了三掌。他袖风虽凌厉,但掌风却更猛烈;他双袖招式虽然变化无穷,但此刻双掌出招,亦更是灵幻难挡。
  云铮闪身避开了第一掌,却被第二招掌缘扫着了肩头,震得他身形俱都离地而起,凌空翻了个身。此刻艾天蝠第三掌还未攻出,上盘空门故意露出。云铮若是乘势凌空下击,虽未见能胜,也可占些先机,但他却咬紧牙关,束手跃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让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时,真气已自不济,就在这刹那间,艾天蝠双掌齐出,“排山倒海”,直击云铮胸腹之间。云铮虽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势却已不容他换气腾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风震得仰面翻出,扑的跌倒在地上。
  旁观众人,不禁齐地发出一声惊呼,艾天蝠脚步动了一动,温黛黛娇呼道:“轮到他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顿住身形,云铮却已自地上跃起。他虽然紧咬着牙关,但嘴角却已沁出了血痕。
  海大少变色长叹道:“好个倔强的少年!”
  霹雳火亦自摇头叹道:“想不到大旗门竟有这样的汉子,看来竟比老夫的脾气还要刚强几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动用过双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来,他纵然输了,也光荣得很。”
  温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光荣?”
  只见云铮脚步踉跄,双目尽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过去。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伤势显也不轻,但他锐气却丝毫未减,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着了!”举力一掌,直击而去。他这一掌虽已尽了全力,但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纵然丝毫不会武功,他也未必能将之击倒。
  艾天蝠自然轻轻易易,便避开了他三招。
  海大少厉喝道:“下面三招,你还打得出手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上,仍无丝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个老匹夫,先和俺打一场再说。”
  他方待展动身形,云铮已回过头来,嘶声道:“你敢来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前。”
  海大少着急道:“但他这三招,你是万万躲不过的,”
  云铮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过……纵然躲不过,也与你无关。”胸膛一挺,大喝道:“姓艾的,来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条汉子,让你多喘息片刻。”
  云铮双目一瞪,还待回口,温黛黛已抢着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还有十五万两银子在我这里,你……你……你还年轻,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让别人帮帮你好么?我……我此后一定好好地待你……”她语气已渐幽婉凄楚,但云铮却瞧也不瞧她一眼。
  温黛黛道:“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我是喜欢你的呀!你若死了,要我……要我怎么办呢?”凄风苦雨中,她凄婉的语声,当真令人断肠。
  云铮面上也微微变色,突地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口中却跟着厉喝道:“我已喘过气来,你还不动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突然缓缓道:“你方才说的盲瞎两字,可是骂的我么?”
  温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骂的不是你。”
  但他语声未了,云铮却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说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声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铮怒道:“我又未曾说错,你本就是个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锐声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也不会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气,道:“好……”手掌缓缓抬起!
  温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泪来,顿足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傻,你若……若说收回,他就不会伤你了呀!”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大丈夫生若无愧,死有何惧?今日能见到你的眼泪,我已高兴得很。姓艾的,动手吧!”语声未了,艾天蝠铁掌已到了池面前,迅急的招式,眨眼便攻出三招,只听“砰”的一声,云铮右肩被击中。这一掌直将他震得立时跌倒,在地上滚了两滚,旁观之人,俱都惨然阖上眼帘,不忍再看。
  但云铮却又挣扎着爬起,挣扎着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动容,道:“你还要再战?”
  云铮喘息道:“大旗门下,从无中途告浇的人。”
  他伸出手掌,发出一招“神龙探爪”,但他双肩皆伤,手臂实已难抬起,这—掌掌势之缓慢,当真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探手取物一般,对方纵是婴儿,也万万不会被他这一掌击中。
  众人心头更是惨然,只望云铮手掌抬不起来。他这三招如发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无法攻出。但云铮手掌却终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间,只听得轻轻’一响——云铮这一掌,竟击中了艾天蝠的面颊。
  ——要知艾天蝠双目皆盲,平时听风辨位,虽有如眼见,但此刻云铮这—掌,竟缓慢得不带一丝风声。艾天蝠只当他手掌已无法抬起,本已丝毫未曾防备,丝毫未曾察觉,再加上自己心中实也难堪,哪知竟被他一掌击中。
  刹那之间,众人俱都被惊得愣在当地。
  云铮亦自呆了一呆,嘶声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终于击中你一掌……”气力突然溃散,翻身晕倒在地上。
  温黛黛亦不知是惊是喜,纵身扑了过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阵,厉喝道:“艾天蝠,你还有脸向他出手么?有种的和俺海大少战一阵。”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却似乎根本未曾听到。
  赵奇刚面上纵横的伤疤,似都已隐隐泛起红光,转首向那青衣少女道:“这样的少年,是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傲苍白的面容,也已因激动而嫣红,忽然大声道:“艾天蝠,你可敢接我柳荷衣几招?”
  霹雳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厉叱道:“老夫虽然是大旗门的仇人,今日也要与你拼上一场。”
  但艾天蝠却仍是茫然木立,风雨打在他脸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没有一丝暖意。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如此可怖的神情,心头不禁泛起一股寒意,忍不住颤抖着唤了声:“大哥……”
  只见艾天蝠缓缓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过来。”
  跛足童子苦着脸走了过去,颤声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们动手,小弟可代你应战。”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说,站到我面前来。”
  跛足童子一步步迟疑着走了过去。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个头。这不但使跛足童子骇得目定口呆,别人也都不禁为之一‘晾。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这才也翻身拜倒,目中急出了眼泪,颤声道:“大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艾天蝠道:“我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师傅,对她老人家说,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报她老人家的传艺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骇道:“大哥,你……你……”
  艾天蝠惨然笑道:“艾天蝠纵横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还有脸再苟存人世么?”
  跛足童子流泪道:“但……但大哥你是先击伤他的呀!”
  艾天蝠长身而起,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代我问候众家弟妹,就说大哥已告别了。”
  跛足童子扑地痛哭,众人亦自为之动容。这时远处突然掠来一条人影,在暗处停住脚步,众人正自心惊,谁也没有发现。
  只听艾天蝠仰天长笑一阵,朗声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弟,你切莫忘记,男子汉死时要像个英雄。”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灵直击而下。
  但跛足童子却已和身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冲得退后几步,痛哭着道:“大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也大声道:“这样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种的就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挑战呢!”
  艾天蝠双掌捉住跛足童子双臂,厉叱道:“九弟,放手!”但跸足童子却死·也不肯放松。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一阵冷笑,一个充满轻蔑的语声冷冷道:“你们何必劝他,他这个瞎子,活在世上本无味,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众人齐地一惊,艾天蝠更是身躯大震,面容骤变,嘶声厉喝道:“什么人敢辱骂于我?”
  只见数丈外一条人影,立在风雨中,冷冷笑道:“骂了你又怎样?哈哈,你不过是个快要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谁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谁。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动得颤抖起来,忽然厉喝道:“你过来,我纵然要死,也要等杀了你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杀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日杀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双袖突然挥起,纵身向那人影飞掠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声,道:“你杀不了我的。”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远。艾天蝠如影随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声道:“大哥……大哥……”也纵身跟了过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谁,倒的确高明得很,三言两语,便将艾天蝠一条命要回来了。”
  霹雳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着沉沉夜色,摇头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只见温黛黛抱起了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来路走去。
  众人无言地跟在她身后,心头都只觉十分沉重。穿过村庄,到了那铁铺之门,车马却早已踪影不见。那车夫见事不妙,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温黛黛凄苦的面容,又为之一变,道:“这……这怎么办?”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间……”
  .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伤势。”
  温黛黛俯首望去,只见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自户内透出的灯光下望来,几乎已无生气。她只觉心头一阵悲痛,泪珠不由自主地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到了云铮紧闭着的双目之上。
  哪知云铮呻吟一声,却睁开了眼帘。他只见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视着他的伤势。云铮看清了她,突然挣扎着嘶声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枫堡的人,黛黛……快……快走……”
  -
  柳荷衣那美丽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记,但他只记得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枫堡要向他逼问口供的人。
  赵奇刚赶了上来,叹道:“公子怕误会了,那日……”
  但云铮身受内伤,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温黛黛怀中挣扎着道:“好……好,寒枫堡,我和你拼了……拼了!”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挣扎着下来。
  温黛黛紧紧抱住了他,流泪道:“好,我们走,我们走……”转过身子,向漫天风雨中急奔而出。
  赵奇刚跌足叹道:“这……这……荷儿,去追……”
  柳荷衣冷冷地凝望着她两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也转过身子,走人房中。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都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只见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远处也已有了鸡啼。这风雨黄昏后的风雨之夜,已在风雨中结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温黛黛怀抱着云铮,全力狂奔。
  她不时俯首下望,怀中的人,又已晕迷。她第一次发现怀中这痴情少年,竟也是个人间的铁汉。一时之间,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只觉昔日辜负了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够补救。奔行了半个时辰,东方微现曙色,但四下却仍是凄凉黝黯。温黛黛的气息,已渐渐粗重,她多年养尊处优,此刻实已气力不济。但她却仍未放缓脚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疗治云铮的伤势,若能救得云铮,她累些又何妨?只见地势渐渐高峻,已人山区,又奔行了顿饭功夫,转过一个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间,便隐隐露出了灯光。温黛黛长长松了口气,急奔入林。
  林中有栋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这就是温黛黛在仓促中觅得的藏身之地,外人确是难以发觉。她不但有过人的机智,还有着惊人的毅力、在短短数日间,她不但寻得了此地,将此屋布置成一个足可舒适的安身之处,还买了两个诚实的丫鬟。惟一使她遗憾的,便是那车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人,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她那辆精心购下的马车,此刻正停在门外。她不禁暗喜忖道:“原来是那车夫等待不及,先回来了。”当下也不及唤门,纵身一跃而人。厅中仍有灯火。温黛黛喘息着唤道:“莺儿、燕儿你们还未睡么?快准备些热水来……”
  说话间她已直闯而入,但说到这里,她身子一震,骇然住口,满厅灯光下,那两个诚实的丫鬟,竟都已横尸而死,厅中物件,没有丝毫零乱,两滩血迹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却,事变显然未久。
  温黛黛只觉心底寒意骤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惊忖道:“莫非司徒笑已寻来了?”
  只听身后“砰”的一响,厅门又已阖上。温黛黛掌心满是冷汗,一时间竟不敢回身,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呼吸之声,令人心弦为之颤抖。她急地向前奔了数步,奔到墙边,霍然转过身子,脊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抬眼而望,只见一个衣衫狼狈的少年,贴门而立,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面上也满是惊惶恐惧之色。
  两人目光相对,竟齐地吃了一惊,齐地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温黛黛认得这狼狈的少年,少年也认得她。
  这狼狈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虽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却命不该绝,竟挣扎着到了岸边。那时他正如惊弓之鸟,立时亡命飞奔。首先,他自想寻个人家,寻件干衣,寻些食物果腹。他误打误撞地,竟也走到那铁匠村,找了个最大的房子,便要进去抢衣服,夺银两,劫食物,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探,却骇然发现海大少正在屋中饮酒,这一下骇得他心胆皆丧,哪里还敢动弹。
  后来温黛黛等人前来,争吵人语,他在暗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温黛黛竟和“大旗门”下铁中棠的师弟在一起,便更是惊诧。侥幸的只是风雨深夜中,谁也没有发觉屋外还有人在。直到众人俱都追随艾天蝠与云铮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跃而出,夺下了马车,击退了车夫,挥鞭狂奔。
  但这时他已抵不过饥饿、惊骇、寒冷、疲劳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车座上失去了知觉,晕睡过去。那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在无人驾驭下,自然往来路奔回。马性识途,竟将沈杏白带回了温黛黛的居处。沈杏白醒来时,车马已到了这房屋门口。他本来无处可去,便冒险人屋,只见偌大一栋房屋中,只有两个丫鬟。丫鬟们见了他自然惊呼起来,他亡命之中,便下了煞手,但他却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会突然到了这里。
  温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会来到这里,一惊之下,沉声道:“你怎会来了,还不声不响地杀了我丫鬟。”
  沈杏白目光一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伤害婶娘的丫鬟?小侄来时,还在奇怪她们怎会死了!”
  温黛黛明知他在说谎,却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声,将云铮缓缓放在椅上.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缓缓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狼狈样子,婶娘我找件衣服给你换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转,冷笑暗忖道:“好个笑里藏刀的妇人,此刻便想杀我了。”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虽然避着妻子耳目,却不避朋友,时常将黑星天等人,请到温黛黛处饮酒,沈杏白自也时常跟着黑星天同去,耳闻目睹,对司徒笑这位地下夫人的脾气,实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下他心念又自数转,不等温黛黛来到近前,立刻闪开几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问候婶娘,怎敢劳动婶娘?”
  温黛黛暗中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娇笑着道:“你师傅叫你来问候我?他自己为何不来?难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虽然心智百变,但此刻却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变了黑星天,面上虽然娇笑,心头却在怦怦跳动。
  沈杏白一面动着心机,一面笑道:“家师要小侄先来看看婶娘这里可方便,只怕他老人家也要来的。”他先以此话稳住温黛黛,好教温黛黛不敢向他动手。
  温黛黛秋波转动,媚笑道:“看看这里可方便?哎哟,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来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脚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着走了。但你虽聪明,我沈杏白也不是呆子,怎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下嘻嘻一笑,道:“但婶娘这里却不太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复师傅?”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晕迷着的云铮一眼,笑道:“这位大旗门的高足,小侄也认得的,小侄见到,怎敢不说?”
  温黛黛咯咯笑道:“哎哟,你是说他呀?你回去告诉黑星天,就说这人我已玩腻了,正想交给他们。”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娇笑道:“你师傅平日就总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这次他找你来探路,还是为了……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转,笑道:“像婶娘这样的美人,无论是哪个男子见了,都忍不住要动心的。”
  温黛黛挺起胸膛,媚笑着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浑身衣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丰满而诱人的曲线,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灯光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会不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温黛黛眼波横流,瞬也不瞬地望着沈杏白,手掌轻轻溜上了衣襟,轻轻解开了衣钮,一粒,两粒……她动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让人几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动,却只能看得到她衣襟的褪落……忽然间,她双手敞开衣襟,晶莹的胴体,便呈现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轻轻细语:“现在,你还不敢么?”
  沈杏白喉结上下移动,已看得痴了。
  温黛黛轻轻阖起衣襟,媚笑道:“来吧,还等什么?”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温黛黛媚笑更迷人,暗中却在默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只要你再进三步,再进两步……”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面上痴痴迷迷,暗中却也在默数着脚步:“一步,两步……只要再走一步……哈哈,温黛黛,你这花样纵能骗倒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始终不敢动手,却向我如此引诱,显然是因你气力也不济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罗网,我正好将计就计……”
  他再次瞧了那丰满的胴体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
  铁中棠看着那青衣少女显露那惊人的轻功时,悄悄藏好了身形,别人寻不着他,他却在暗中窥望着别人。等到大家都已人了铁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铮与温黛黛的出现,却出了他的意料。但他早看出那残废之人便是赵奇刚,是以他生怕赵奇刚在霹雳火面前无意揭破他来历,才悄然隐身。他也为了要寻赵奇刚,才随之而来,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在这里,云铮是万万不会吃亏的。
  而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却发现林外有两条飞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两条人影正是艾天蝠与跛足童子。于是他喝住了他们。跛足童子见他未死,又惊又喜,便对他说出了水灵光与冷氏姐妹正为他多么伤心。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便要去寻找他们,问清了她们的去向后,便将那早已为云铮留下的银票交给跛足童子。跛足童子去寻温黛黛后,他便要去寻水灵光。但他对云铮却始终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听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语声。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气与生机。他想只要自己逃过艾天蝠的追寻,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谁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便永远无法杀死此人,他自己也自然不会死了。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灵敏,却远出铁中棠意料,铁中棠纵然使尽身法,却也甩不脱艾天蝠。无论铁中棠走到何处,艾天蝠那强劲的袖风,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头,更不敢稍缓脚步。
  两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个时辰,铁中棠已是满头冷汗,而这时,他两人也已到了那山区之中,满山乱奔的铁中棠电终于发现了那栋隐在山坳密林中的房屋。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毫无选择地一掠而入。他要藉这栋房屋,来隐藏自己身形展动时所带起的风声,逃开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踪。
  这时,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间,灯光骤暗,满室风生,一条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温黛黛齐地一惊,各各向后退了两步。
  铁中棠又何尝不惊?但是他那种应变的机智,却绝非任何人能及,只见他身形方自落地,便已闪电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骇得呆了,此刻更是面色如土,牙关打颤,心里虽想说两句告饶乞命的话,口中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铁中棠目光刀一般望着他。虽只—瞬时间,但沈杏白却只觉宛如永恒般长久。
  他等待着铁中棠出手一击,哪知铁中棠却在他耳边轻轻道:“滚!若被我再追上你时,便没命了。”语声中竞真的放开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头当真是惊喜交集,再不迟疑,纵身跃出了窗外,亡命般飞奔而出。
  温黛黛虽然绝顶聪明,也摸不清铁中棠此举的含意,睁大了眼睛,诧声道:“你……你为何……”话犹未自出口,铁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地嘴唇,将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他此举正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他飞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双目皆盲,自难分辨人屋的与逃出的并非同一人。等到艾天蝠发觉追错了人时,铁中棠已可从容逃走。
  温黛黛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开,一阵阵异样的肉香,飘在铁中棠鼻端。铁中棠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但这时屋外竟突又传来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语声,道:“你骗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法,与你完全不同。”冰一般冷漠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比充足的中气,四面八方地传将下来,竟令人摸不清语声传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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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 咫尺天涯

  温黛黛回过头来,瞧见出来应门之人竟是铁中棠,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铁中棠道:“你怎会来的?”
  温黛黛也不答话,一脚跨了进去,放下云铮,回身紧紧关上了门,长长松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铁中棠伸手扶住了她,皱眉道:“你怎么样了?”虽是短短五字,而且说得冰冰冷冷,但语句中却显然有种关切之情,不可掩饰地流露出来。
  温黛黛满足地倚在他臂上,心里只觉甜甜的,忽然瞧见地上的云铮,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垂首道:“我还好。”
  铁中棠见她神情与往日已大不相同,再瞧了瞧地上的云铮,心里便也明白,她对云铮已生情感,展颜笑道:“你很好。”
  温黛黛道:“但情况却不好得很,黑星天、司徒笑等人,已寻着我了。幸而我还机警,否则此刻便已落入他们之手。”
  铁中棠见她进来时的神色,便知已有危变,却不料变得如此危急,当下沉声道:“他几人怎会知道你藏身之地?”
  温黛黛道:“沈杏白带来的。”
  铁中棠大奇道:“但沈杏白已背叛黑星天,他怎会……”心念一转,立时恍然,冷笑道:“是了,沈杏白虽然叛师,但黑星天见他那般奸狡,正是自己得力臂膀,怎会咎罪于他,说不定反而对他更加喜爱,此番这师徒两人,正好同恶共济,狼狈为奸了。”
  温黛黛道:“我瞧见他们来了,立刻抱起他……云铮,亡命飞逃,情急之下,也未择路途,竟逃入了这条绝路,心里正在发慌,瞧见这‘小小少林寺’,急病乱投医,便投奔了过来,哪知遇到了你。”放心地叹了口气,抱起云铮,仿佛只要有铁中棠在,什么事便都可解决似的。
  铁中棠暗叹忖道:“她见着司徒笑等人,本不必如此惶急,此番必是为了云铮的性命……”忽然大声道:“你瞧见他们了么?”
  温黛黛道:“瞧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的。”
  铁中棠冷笑道:“司徒笑行事,一向专喜放长线钓大鱼,他让你逃走,只是要尾随着你,看你投奔何处。”
  温黛黛身子一震,道:“你……你能确定?”
  铁中棠道:“自能确定,此刻他们只怕已来了。”他委实有铁般的心肠,过人的机智,方才虽是那般心伤紊乱,但此刻事变一生,便立刻冷静下来。
  突然艾天蝠冷冷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来了,我们挡住。”温黛黛见他在此,又吃了一惊。
  铁中棠听了这番言语,心下大是感激,赶过去一握他手掌,两人也不再多话,但昔日的误会恩怨,便在这一握之下完全冰释。
  温黛黛见了,更惊得怔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不禁暗叹忖道:“这些英雄男儿的心胸,当真非他人能及。”
  当下铁中棠便要温黛黛将云铮抱入里间床上。
  阴嫔轻笑道:“哎哟,这是谁的床,你们也不问问么?”
  铁中棠冷笑道:“我三弟若是知道此乃你睡过的床,只怕他宁愿睡在刀山上,也不愿睡此床……”
  阴嫔柔声笑道:“那么……外面有刀,为什么不让他睡在刀上哩?”
  铁中棠怔了一怔,还未答话,温黛黛忽也柔声笑道:“好姐姐,这床你反正不睡,就可怜他受了伤,让他睡吧!”
  阴嫔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娇笑道:“唷,好甜的人儿,好甜的嘴,瞧在你面上,就让他睡吧!”
  温黛黛笑道:“多谢姐姐。”将云铮放了下去。
  铁中棠暗笑忖道:“这两人的脾气,倒有几分相似,若是两人斗上一斗,倒也是棋逢敌手。”
  阴嫔望着温黛黛百般伺候云铮,摇首笑道:“这人既是他的师弟,想必也是‘大旗门’门下的子弟了?”
  温黛黛笑道:“姐姐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阴嫔笑道:“小妹子,姐姐真要劝劝你,大旗子弟,全是没良心的人,你此刻对他这么好,他以后未必对你好的。”
  温黛黛呆了一呆,瞬即娇笑道:“听姐姐这样说来,难道以前也上过大旗子弟的当么?”
  阴嫔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姐姐若是上过当,妹子也不敢上当了。”
  阴嫔笑道:“小丫头,好利的嘴,姐姐倒服你了。”
  话声未了,突听外面又是一阵拍门之声传来,别人还未说话,艾天蝠道:“我去应门。”嗖的窜了出去,温黛黛与铁中棠面面相觑,心房却不禁跳动加剧。
  只听艾天蝠沉声道:“什么人?”呀的开了门扉。
  一个少年男子口音道:“家师令在下送上此物……”
  艾天蝠沉声道:“你知道这里住的是谁?怎的胡乱送来?”
  少年口音道:“家师吩咐,令弟子送来,弟子便送来了,这里主人若是不要,方才进来的那位姑娘想必是要的。”
  温黛黛瞧了瞧铁中棠,叹道:“你果然猜对了。”
  只听阴嫔笑道:“有人送东西来,为何不要,拿过来吧!”
  少年口音道:“请,弟子在此恭候回话。”
  艾天蝠“哼”了一声,飞身而入,手里却多了只紫檀木匣,铁中棠方待伸手,阴嫔却已抢先接了过去。
  铁中棠见她出手之快,当真快如闪电,心头也不禁暗惊,只见她启开木匣,娇笑道:“若是好东西,我就……”
  忽然娇呼一声,瞬又娇笑道:“哎哟,这种东西我可不要,你拿去吧!”随手一抛,将木匣直掷过来。
  铁中棠只当她要考较自己功力,哪知木匣却轻飘飘落入他手中,宛如她手掌轻轻递过来一般。但她此刻笑声之中,却似乎带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铁中棠皱眉暗忖道:“这匣中不知装的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她怎会如此得意?”
  缓缓推开匣盖一看,只见这装饰得极为华丽的紫檀木匣之中放的竟是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
  铁中棠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这人头是潘乘风的。
  潘乘风化装成那老人模样,冒充铁中棠,与黑白双星、司徒笑同时走了,此刻却被人将人头送回,显然他行踪已被别人发现。温黛黛见了人头,不禁惊呼一声,也隐约猜出这件事了!
  铁中棠一惊之下,立刻镇定思绪,暗暗忖道:“沈杏白被我惊走,奔逃之际遇黑、白等人,他大惊之下,哪知黑星天却将他收容,他便叙出遇见温黛黛与我之事,那时这假冒铁中棠的潘乘风正好也在,司徒笑便将他杀死,再去追捕温黛黛。他不知温黛黛已与我失去连络,只当温黛黛必来投奔于我,是以故意放走温黛黛,却在暗中尾随而来,哪知温黛黛却真的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遇到了我。唉!一切事阴错阳差,却被他们误打正着,将我寻到了!”
  这些事虽然错综复杂,但铁中棠转念便已想通。他微一沉吟,便飞身而出。艾天蝠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只见门外站着一人,长衫飘飘,面带笑容,正是沈杏白。
  他见到铁中棠,立刻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大叔果然神机妙算,兄台竟果真在这里。家师的礼物,兄台收到了?”
  铁中棠冷冷道:“你居然敢来,不怕我先宰了你么?”
  沈杏白笑道:“除了方才那礼物外,家师还有件更贵重的礼物要送给兄台,兄台杀了我,礼物便收不到了。”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礼物?”
  沈杏白狡笑道:“礼物即将送到,小弟此刻却要先行告退,但礼物未到之前,兄台却是万万走不得的。”
  铁中棠冷笑道:“我若高兴起来,随时都可走的。”
  沈杏白躬身笑道:“兄台不妨试试。”抱拳一揖,倒退三步,突然撮口长哨一声,哨声尖锐,直上霄汉。
  四山回应未绝,茅屋前后左右,突然齐地响起了大笑之声,齐声道:“铁中棠真的在这里么,好极好极。”数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显然早已约定,以哨声为号。
  铁中棠听那笑声俱都是中气充足,连绵不绝,内功俱已到了上乘火候,心头不禁一惊,不料司徒笑已约了帮手。
  阴嫔见他垂首走了进来,格格一笑,道:“想不到来的都是高手,这些人围住你们,你们只怕走不掉了。”
  铁中棠面色铁青,却忍不住侧目瞧了云铮一眼。
  阴嫔娇笑道:“不错,以你武功机智,大约还可逃得出去,但你这位宝贝弟弟,嘿嘿,只怕惨了。”
  铁中棠长长叹息一声,抱拳向温黛黛道:“三弟伤势,急待救治,此山前之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正宗,又是慈悲为怀之出家人,姑娘若是将他送去少林寺,那少林高僧想必决不会袖手不理。”
  温黛黛道:“但……但我们怎么走得出去呢?”
  铁中棠道:“此屋虽已被围,但……”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但你若真的有种,就莫用我地道。”
  铁中棠被她一语说出心事,不禁呆了一呆。
  温黛黛娇笑道:“好姐姐……”
  阴嫔笑道:“好妹子,你莫怕,只要跟着姐姐,姐姐负责你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用钻狗洞。”
  温黛黛道:“真的么?”
  阴嫔笑道:“谁骗你,我已送出信去,少时便有人来接我了,那接我的人呀,嘿嘿,谁也不敢惹他!”
  温黛黛道:“但是他……”
  阴嫔笑道:“人家大英雄兄弟的事,我可管不着。”
  温黛黛道:“那么我也不走了。”
  阴嫔笑道:“好妹子,不是我不让你走地道,只因这地道只能爬着出去,你怎能带着你那病人走?我方才不过是故意气气他的。”
  铁中棠心中虽然恼怒,却也知道她说得不错。
  哪知温黛黛却笑道:“好姐姐,我若能带着他走又如何?”
  阴嫔笑道:“我被你几声好姐姐叫得心都软了,你若能走就走吧,但那大英雄若是要走,我却要叫了,好教别人堵住出路。”
  温黛黛道:“谢谢你……”转身面对铁中棠,缓缓道:“我引来了敌人,自己却要走了,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他……”
  铁中棠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温黛黛抬头瞧了他两眼,那目光的言意,当真说也说不出。良久良久,她终于说了声:“你多珍重。”抱起云铮将一床被卷起他身子,倒退着缩入地道,然后才将云铮缓缓拖了进去。
  阴嫔从未想到她真能走出去了,看得呆了一呆,苦笑道:“好个痴心的女子,想不到我这地道,却救了个大旗弟子。”忽然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要走,也就走吧!”
  铁中棠呆了一呆,诧声道:“你……你……”
  阴嫔笑道:“你莫吃惊,我这人虽狠毒,但对大旗弟子,总是……唉,回去见着云九霄,代我问他好。”
  铁中棠越来越是惊诧,暗奇忖道:“她难道和我云叔父,也有什么……什么渊源不成。”但他想问时,阴嫔已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说话了。
  铁中棠木立半晌,只听艾天蝠道:“你为何不走?”
  阴嫔闭着眼睛,懒懒笑道:“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艾天蝠沉声道:“今天承你相救之情,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阴嫔忽然睁开眼睛,大笑道:“你居然也肯钻地道,我倒未想到,看来我费了三个月功夫掘了这条地道,总算不冤枉。”
  艾天蝠冷冷道:“我若不走,铁中棠必不肯走的。他此生尚有许多重任,我何苦害他不走?”
  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激,他心中本有倔强好胜之意,听了这番说话,也没有了,长叹道:“艾兄,走吧!”
  艾天蝠道:“你当先,我断后。”
  阴嫔忽又笑道:“少时那人送来的第二件礼物,你不看了么?”
  铁中棠木立半晌,想到自己所肩负之重任,长叹道:“不看也罢!”身子一缩,缓缓钻入了地道之中。
  刹那间,突听外面大笑道:“铁兄,礼物送到了,铁兄纵是天纵奇才,见了这礼物只怕也要大吃一惊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顿住身形。
  艾天蝠沉声道:“无论那礼物是什么,都莫要看了,走吧!”
  铁中棠叹息一声,又自缓缓钻入了半个身子。
  只听外面笑声又起,道:“弟兄们,莫再围住茅屋了,过来见见高人,铁兄有了这礼物,你我便是请他走他也不会走的。”
  铁中棠心头又一动,嗖的窜出地道,苦笑道:“小弟只去看一眼,艾兄请先走吧,小弟随后就到。”语声未了,他已冲了出去。
  艾天蝠黯然一叹,却听阴嫔也在叹息道:“他此番不走,只怕走不了啦!”言下竟也颇有惋惜之意。
  艾天蝠突地动容道:“我与你相识三十年,为你双目皆盲,为你投入‘鬼母’门下,但今日才知道你原来也是有人心的。”
  阴嫔默然半晌,瞬又咯咯笑道:“有是有,但却少得很。”
  艾天蝠道:“不管是多是少,你总不该玷辱别人名声。”
  阴嫔道:“唷,我玷辱了谁的名声了?你自愿瞎眼也要……也要看我,我见你瞎了可怜,才将你送到大姐那里去,因为她遇着了伤心事,自老容颜,而且发誓只收天下残废孤伶之人为徒。”
  艾天蝠面上渐渐泛起悲愤之色,大喝道:“住口!”
  阴嫔冷笑道:“这是你要重提旧事,怪谁呀?”
  艾天蝠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是此事。我只问你,你虽救了那大旗弟子的性命,为何又要玷辱他师长的清名?”
  阴嫔笑道:“和我认识,便是有污清名么?那么,江湖上清名已被我污了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艾天蝠怒道:“但三十年来,你的事我有哪件不知道?直到十年前你被少林八大高僧所困,突然失踪,这十年我才没有你的消息,你几时与‘大旗门’的前辈师长有过往来?你何苦要在铁中棠面前故意那般说话?哼哼,想来你只是要人家师徒互相猜疑,你却在旁看热闹。”
  阴嫔缓缓道:“不错,十年前我听得少林门规清严,却偏去勾引个少林弟子,哪知被少林寺的八个和尚,将我捉回少林寺,要将我在少林祖师前正法。哼哼,那时天下竟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艾天蝠冷笑道:“你若是死了,只怕连收尸的都没有,连你的亲生姐姐都恨你入骨,还有谁来救你?”
  阴嫔咯咯大笑道:“但我还是死不了,自然有人不惜被少林逐出门墙,也要和我厮守在一起,他在祖师爷面前自己承认不是我勾引他的,而是他勾引我,那些和尚也将我无可奈何,只得将我放了,也将他逐出少林。那时我已不能动弹,只有随他走了。”
  艾天蝠怒道:“那人便将你救来此地,是么?”
  阴嫔笑道:“不错。但他虽救了我,却将我像囚犯般关住,我怎么受得了?直到近年他防范松了,我才设法掘了地道。”
  艾天蝠恨声道:“他只是怕你再出去害人,才将你关起。但他也陪着你。他若非爱你已极,又怎会如此?”
  阴嫔娇笑道:“不错,他爱我,你吃醋么?”
  艾天蝠怒道:“这件事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大旗门与你……”
  阴嫔面色一沉,道:“大旗门与我的事,你也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那句话我并非胡乱说出口的。”
  艾天蝠怔了一怔,道:“莫非你真与大旗门……”
  阴嫔冷笑道:“你莫要问了,有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突听门外响起了铁中棠的一声惊呼。
  原来铁中棠飞身出房,推门而出,只见十丈外人影幢幢,有八九人之多。此刻时近黄昏,细雨蒙蒙,也看不清这些人面容,只见到司徒笑推众而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仿佛心头甚是得意,见到铁中棠,当头一揖,笑道:“多日未见铁兄,小弟心头委实想念得很。”
  铁中棠知道此人自命计谋第一,最喜装模作样,心里忍住了气,亦自抱拳道:“小弟也一直想寻司徒兄道谢。”
  司徒笑呆了一呆强笑道:“道谢什么?”
  铁中棠笑道:“潘乘风那厮,奸淫好色,小弟一直便想将他除去,哪知司徒兄竟代小弟做了。”
  司徒笑道:“哦哦,哦哦……哈哈哈哈!”
  铁中棠见他笑得奇怪,心中虽诧异,但偏偏忍住不问,故意大笑道:“何况兄台还要再送重礼,小弟更是不安了。”
  司徒笑道:“好说好说。”
  铁中棠笑道:“礼物在哪里,小弟收下后,就要走了。”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生像说走便立刻能走似的。
  司徒笑道:“待小弟先为兄台引见几位朋友再说。”转身大笑道:“兄台们还不请过来见见高人?”
  那边一堆人影,果然应声走了过来,除了意得志满,沾沾自喜的黑、白双星外,还有五人之多。
  这五人一个高大威猛,顾盼自雄,一个枯瘦短小,背后斜插着两柄钢刀,一个长衫飘飘,正是沈杏白。
  还有两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奇高奇瘦,头上还戴着高冠,站在众人之间,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那女子却是体态丰腴,娇小玲珑,站在那高冠男子身侧,恰恰只到他胸口,虽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两人却仍然拥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别人看来,神情甚是滑稽,但他们自己,却自得其乐。
  司徒笑抱拳笑道:“黑白两位,铁兄想必是认得的了。”
  铁中棠笑道:“只怕黑兄却是首次见到小弟!”
  黑星天果然是第一次见到他真面目,只见他目如朗星,双眉斜飞,面色微带黝黑,第一眼看去,虽不似美男子,但只要你多看一眼,便不知不觉要被他吸引,当下不禁暗叹忖道:“果然是条好男儿,难怪有那许多女子,对他那般倾心。”微一抱拳,冷冷道:“虽未见面,却已久仰大名了。”
  司徒笑手掌引向那高大之人,笑道:“这位兄台,便是敝镖局中第一位镖师,江湖人称金刚韦驼骆不群。”
  那骆不群大咧咧点了点头,道:“承教。”
  铁中棠虽也知道此人在镖业中甚著威名,但见他神情,却觉有气,哈哈笑道:“果然和庙里泥塑韦驼有些相似。”
  骆不群面色一变,司徒笑却已指道:“这位‘满地飞花’彭康彭大侠,乃是江湖中地趟刀第一名家。”
  那背插双刀的短小汉子抱拳笑道:“不敢当。”
  铁中棠见他倒还和气,便也笑道久仰。心头却已有些吃惊,这彭康的地趟刀法,他也闻名已久了。
  只见司徒笑干咳一声,神情似乎变得慎重起来,道:“这两位便是钱大河、孙小娇贤伉俪了:”
  铁中棠见这两人,不但神情有趣,姓名也有趣得很,不觉露齿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那高冠男子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边剑柄,那娇小女子笑道:“小钱,他不认得咱们,莫怪他无礼。”
  偷偷向铁中棠飞了个媚眼,司徒笑已大声道:“钱兄伉俪真名,铁兄或许还不知道,但‘黄冠剑客’与‘碧月剑客’的大名,铁兄总该听说过吧!”江湖中“彩虹群剑”之声名,如日方中,铁中棠确是听人说过的,也知道这“黄冠剑客”剑法迅急,素有河朔第一快剑之称。
  他上上下下瞧了他们两眼,微微笑道:“在下只听得‘紫心剑客’剑法超群,这两位大名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
  钱大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听存孝说江湖中近日又出了柄快剑,哪知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铁中棠笑道:“彼此彼此。”
  钱大河怒道:“来来,拔出剑来,待我教训教训你!”手掌振处,“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一半。
  孙小娇却又挽住他臂膀,笑道:“小钱,急什么。”
  司徒笑大笑道:“正是正是,好歹也等铁兄看过礼物再说。”
  钱大河冷笑道:“他若看过,只怕再也无法动手了。”
  铁中棠暗中又一惊,口中却大笑道:“在下虽然只会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但阁下要动手,在下随时可奉陪的。”
  只见司徒笑微一挥手,沈杏白转身奔出。
  钱大河沉声道:“司徒兄,小弟今日只是为了领教这厮的快剑而来,司徒兄好歹也要留下他与兄弟比划比划。”
  司徒笑道:“自然自然。”
  那“金刚韦驼”大声道:“钱兄却莫要伤他性命,骆某也要和他比划比划。”此人声如洪钟,果然与身材甚是相配。
  司徒笑道:“各位今日,只管与铁兄以武相会,小弟和他的事……嘿嘿,却是用不着动手的。”
  黑星天大笑道:“但各位却也得留下他性命才行。”
  铁中棠听得满心怒火,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哈哈笑道:“各位不必担心,在下三五年内还死不了的。”笑声未已,只见沈杏白已率领着几条黑衣大汉,推着辆奇形怪状的车子,吆喝着奔了过来。这车子四四方方,长宽俱有两丈左右,宛如个巨大的箱子,只是在角下配了四只车轮的模样。铁中棠也猜不到司徒笑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却知此人凶险奸狡,尤喜故作惊人之事,这“箱子”里必定有些古怪。
  司徒笑左顾右盼,神情更是得意,哈哈笑道:“小弟也别无礼物可赠,只是制作了架三节云梯,要给兄台观赏观赏。”
  铁中棠笑道:“想不到司徒兄还会木匠的手艺。”
  司徒笑嘻的一笑,也不答话,挥手道:“架起来。”
  沈杏白笑应道:“遵命!”转身走到车后,那里竟有个后盘,他吱吱地转动起后盘,车顶突然开了。只见一架三丈高的云梯,缓缓自车子里架了起来,云梯顶端,包着块一丈长短的油布,油布里却不知包的是什么。
  司徒笑道:“偏劳哪位兄台,去将那块油布掀开。”
  “满地飞花”彭康笑道:“好戏即将登台,待小弟先去揭幕。”
  司徒笑抚掌道:“彭兄出马,再好不过。”
  铁中棠久闻这“满地飞花”轻功高绝,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此刻正想看看此人的轻功,更想看看油布包着何物,当下凝目望去,只见彭康笑吟吟地一整衣衫,抱拳道:“献丑了!”转身之间,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上了车顶。
  众人只当他必定要施展“一鹤冲天”之类的轻功身法,哪知他双手垂落,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这云梯笔直矗立,毫无坡度,一跃而上,倒还轻易。此刻他手不扶,腰不曲,一级级走将上去,实是困难已极,下盘功夫若不练至巅峰,早已一个斤斗跌落。众人不禁喝起彩来,铁中棠也不禁心头暗赞;想到今日自己竟有这许多强敌,又不禁暗暗心惊。
  转念间彭康手掌已抓着那方油布下端,口中笑道:“瞧着!”突然一个斤斗,连人带油布一齐落了下来。
  这云梯高有三丈出头,再加上那车,离地五丈左右。此刻他似是翻身跌落,众人方自一惊,彭康却已笑吟吟站到地上,不带半点声息,原来他又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
  铁中棠目光不由自主随着他身形而下,这才抬头望去,目光到处,他再是冷静,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原来云梯顶端,竟缚着一人,满身白衣,已经泥污,鬓发蓬乱,低垂着头,也不知是生是死。
  虽在细雨如雾中,但铁中棠也瞧得清清楚楚,此人竟是水灵光。
  他心头如被雷殛,轰然一震,一股热血,直冲头上。他表面对水灵光虽是冷淡疏远,其实心头却是一团火热。他看来虽然轻轻易易便让水灵光离开了自己,其实长日凝思,深宵梦回,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的模样,否则又怎会为了要解水灵光之围,自己投水而死。而此刻他终于见着水灵光了,却又是这般光景,当下急怒攻心,血冲头顶,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司徒笑道:“你若是胡乱妄动,她就没命了。”他虽未出手阻拦,但这两句话,却当真比什么招式都具威力。
  铁中棠身子一震,倒退三步,手足俱都冰凉,全身却失了气力,道:“她……她还没有死么?”
  司徒笑含笑道:“她虽然未死,但我举手之间,便可叫她再也活不成的,你不信只管试试。”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沈杏白等人,右手俱都缩在袖中,想必正是捏着暗器。这几人都是暗器高手,自己若是妄动,他们便要出手,那时自己纵有三头六臂,却也拦不住这许多人。而水灵光全身被缚,更是难以闪避。
  一眼扫过,他已知司徒笑所言非虚,道:“她……她怎会落入你手中的?”目中虽未落泪,却已热泪盈眶。
  司徒笑哈哈大笑道:“这个……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铁中棠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好,铁中棠认输了。”
  司徒笑阴侧侧道:“既已认输,便要听话,此后我兄弟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违抗。”
  铁中棠心如刀绞,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了他,定必难逃叛师之罪,但自己若不答应,又怎能救得水灵光?
  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响动,原来艾天蝠听得他惊呼之声,也已赶来,沉声道:“什么人落在他们手中了?”
  他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瞧不见云梯上的水灵光。
  铁中棠知道他性情刚烈,生怕他轻举妄动,坏了水灵光性命,低低道:“此人兄台也不认得的……”
  艾天蝠低低道:“可要出手?”
  铁中棠凄然笑道:“要出手时,还求兄台相助。”
  司徒笑望着他两人窃窃私语,只觉自己早有胜算在握,微微含笑,也不置理,只是奇怪这两人怎会到了一起;彭康等人却认得他乃是“鬼母”首徒,面上已变了颜色;“黄冠剑客”突然大喝道:“司徒兄,这厮未答话前,小弟无论如何先要和他斗上一斗,否则他若降了,就斗不成了。”
  司徒笑微微笑道:“但兄台切莫……”
  钱大河冷笑道:“我决不伤他性命,铁中棠,来吧!”
  铁中棠此刻哪有心情和他比斗,叹道:“在下……”
  钱大河冷笑道:“你若不敢动手,我削下你双耳。”手腕微振,剑光朵朵,唰的一剑削了过来。
  铁中棠微一闪身,艾天蝠冷冷道:“你为何不动手?”铁中棠还未答话,突见左面一道匹练般剑光尺来。
  那孙小娇笑道:“小伙子,剑借给你!”原来这剑光竟是她将长剑脱手掷出,铁中棠只得伸手抄了过来!
  他长剑方自到手,钱大河剑势连绵,又已削来七剑。此人剑法果然迅急绝伦,刹那之间,竟已攻出七招。铁中棠身形闪动,堪堪闪避这七剑,心中意兴萧索,哪有心思还招,长叹道:“铁某认输就是,你……”
  钱大河喝道:“若是认输,先跪下叩头!”一句话功夫,剑招丝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剑之多。
  铁中棠本已急怒攻心,此刻忍不住俱都发作,忖道:“好歹先和他拼了。”剑光一展,迎了上去。只听一连串密如连珠的“叮叮”声响,他举手之间,便已还了七招,硬生生接了钱大河七招。
  众人俱不禁暗惊忖道:“好快的剑!”
  只见钱大河忽然身子一缩,倒退数尺,反掌将腰边剑鞘重重摔到地上,孙小娇却俯身拾起,笑道:“呀,莫摔坏了。”
  这四个字方自出口,又是一连串“叮叮”声响,两人又换了数招。要知两人剑法俱足以快见长,点到就收,是以声响不大,但剑风嘶嘶,却是尖锐已极,眨眼之间,十余招又过,铁中棠暗忖道:“此人剑法招式并不惊人,只是以快见长,我需得也在这快字上胜他。”一念至此,突然振剑而出,急地攻出十四剑。这十四剑一剑快过一剑,但见剑光缭绕,看得人眼花缭乱。钱大河不避不闪,挥剑迎上,他心高气傲,也一心想以“快”胜过对方,铁中棠一剑击来,他便一剑迎去。
  两人变招,俱都快如闪电。只听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声响,钱大河已接了铁中棠七剑,回了铁中棠八剑。铁中棠最后一剑削来,他挥剑迎上时,却慢了一步,只听“沙”的一声,铁中棠剑身已擦着他剑身而过,直取他胸膛。
  这种快剑相拼,哪里能有分毫之差,钱大河一剑失手,便再也没有时间闪避,眼见铁中棠长剑便要刺入他胸膛。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铁中棠剑光一阵颤动,突然倒退数尺,手腕一反,噗的一声,将掌中之剑插入地上。
  众人眼见钱大河失手.还未来得及惊呼,铁中棠剑已入土,冷笑道:“若是还有人要来比拼,且等说过话再来。”
  钱大河木立半晌,俯首望去,却见胸前衣衫,破了五道裂口,原来方才铁中棠长剑一颤,便已划出五剑之多。他心中既惊又骇,又是羞愧,再也抬不起头来。
  孙小娇走过去轻轻揽住他腰身,低语道:“小钱,莫伤心,输了算什么,等会我替你出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禁暗骇:“好快的剑!”
  司徒笑见得铁中棠如此快剑,想到他即将被自己收服,不禁越想越是得意,哈哈笑道:“有什么话,铁兄只管说。”
  铁中棠沉声道:“我怎知她此刻是生是死,你若要我答应,需得先让我与她说几句才是。”
  司徒笑道:“这个容易。”微微使了个眼色,黑星天、白星武、骆不群,齐地退到车旁,严密防守。
  要知司徒笑虽然胜算在握,但见到铁中棠之剑法,却仍不敢托大,生怕铁中棠上车救人。
  突见司徒笑微一扬手,一道风声,直打水灵光。铁中棠大骇,司徒笑已大笑道:“铁兄莫怕,我这只是解她穴道。”话未说完,水灵光已轻轻呻吟,抬起头来,她竟未想到自己置身如此高处,转眼四望,虽已醒来,却有如做梦一般,只觉身上冷飕飕的,满是寒意。
  铁中棠惊喜悲愤,齐集心头,嘶声喝道:“二妹……”
  水灵光一惊垂首,便见到仰首而望的铁中棠,一时间心头也不知是惊是喜,嘶声道:“大哥……”两人只觉心头都有千言万语,但互唤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相隔虽仅咫尺,却有如各在天涯。
  艾天蝠听得那“大哥”二字,双眉微皱一皱,忽然大喝道:“水灵光,是你!谁敢将我师妹如此?”
  喝声凌厉,众人听了都不禁一惊,防备更严。水灵光方才眼中只有铁中棠,此刻也被喝声所惊,才瞧见别人,颤声道:“大师兄,你……你也在。”
  艾天蝠喝道:“师兄在这里,师妹你莫怕,我来救你。”一面分辨情势,便待飞身扑将上去。
  突听水灵光道:“且慢,我……我已不是你……你师妹了。”
  艾天蝠一怔,怒道:”你说什么你……你想必是糊涂了。”要知武林中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将这师徒之礼,看得最重。
  此刻水灵光如此说话,岂非有如不认“鬼母”为师,艾天蝠惊怒之下,但还护着她,便说她糊涂了。哪知水灵光却接道:“不,你……我没有糊涂,我已……已向‘鬼母’行过最后一礼,说明从此不再是她徒弟了。”
  艾天蝠听她竟敢直呼师傅的名号,便知她所言非虚,当下更是惊怒,戳指道:“你……你竟敢叛师?”
  铁中棠惶声喝道:“二妹,你……你疯了么?”
  要知叛师之罪,在武林中当真非同小可,铁中棠听她如此,心里也自急了,忍不住脱口喝骂出来。水灵光道:“不错,我叛了她,但她已宽恕了我。”她先前说话还有些口吃,但此刻却说得音节铿锵,流流利利,显然已有决心。
  艾天蝠惊怒道:“叛师之罪,师傅怎会饶你?”
  水灵光流泪道:“我不信他死了,一心要出来找他,但他若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我不愿再做别人徒弟。”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简简单单,无头无尾,但其中却当真情深如海,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情意。
  铁中棠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暗暗忖道:“是了,她为了出来寻我,才会落入司徒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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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4: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履上足如霜

  艾天蝠木立当地,忖道:“是了,她已决心与铁中棠同死,却惟恐自己死后,师傅伤心,是以便先断绝师徒之义。”立觉鼻子一酸,连忙厉喝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带回去问问师傅,别人谁也动不得你。”
  司徒笑冷笑道:“你更动不得。”
  话未说完,艾天蝠袍袖已直拂他面门。司徒笑见他袖风如此强劲,那肯硬接,急退三尺。只听“呼”的一声,艾天蝠身形已如蝙蝠般冲天而起,向水灵光发声之处,笔直扑了过去。
  黑星天、司徒笑立刻钉住了铁中棠。白星武、骆不群嗖的窜起。艾天蝠身形凌空,只听左右两道掌风击来,双袖飞展,左袖迎向白星武,右袖挥向骆不群。白星武伸腿一勾,勾住了云梯,身子藉势缩回,艾天蝠左袖落空;骆不群却是双掌并出,硬生生地接了他一掌,只听“砰”地一声,骆不群被他袖中一掌,震得直跌下来,但艾天蝠却也不禁被他震得向左一侧。他身形凌空,无处藉力,只听左面掌风袭来,方自勉强避过,但白星武左足挂在云梯上,身形却可移转自如,一掌落空,一掌又至,艾天蝠拼尽全力,挥掌迎去,哪知白星武手掌突又缩回,右足急飞而起。
  艾天蝠纵是武功高绝,怎奈双目看不到对方竞有落足藉力之处,自也想不到对方身子凌空,还能如此变招。
  水灵光、铁中棠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骇惊呼,但呼声未了,艾天蝠却已被那一足踢起,如断线风筝般斜斜飘落。
  铁中棠肩头微耸,司徒笑冷冷道:“你不要她的命了?”铁中棠心头一寒,再也施不出气力。
  突然间,茅屋中惊鸿般掠出一条人影,凌空接着了艾天蝠,脚尖沾地,再次腾身,嗖的窜回茅屋中。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隐约只看到一条窈窕的红衣人影,这人影便已没入茅屋,身法之快,有如鬼魅,人人俱都大惊失色。
  司徒笑暗道:“原来他还有帮手,我再不逼着他答话,只怕夜长梦多。”立刻大喝道:“铁中棠,你决定了么?”
  铁中棠黯然道:“你要我怎样?”
  司徒笑道:“你先发下重誓,永远听命于我。”
  铁中棠道:“然后呢?”
  司徒笑忽然阴侧恻笑道:“除此之外,你还要废去全身武功,但小弟绝对终身锦衣玉食地侍奉着你。”
  水灵光惊呼一声,颤声道:“你……你好狠……”
  司徒笑大笑道:“我要的只是他的头脑,要他武功作什?”
  他本待将铁中棠留为自己助手,但忽然想起此人武功既高,心机又深,留在身旁,终是大患,倒不如索性将他武功废去,逼着他说出“大旗门”藏身之处,那时他武功尽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地听话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铁中棠只听得手足冰冷,目眦尽裂,嘶声道:“你若想人答应你这条件,当真是在做梦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她为了寻你被捉,你忍心不救她?”
  司徒笑大笑道:“铁兄若不救她,小弟无所谓,反正……哈哈,反正小弟近来寂寞得很,正要寻个佳人来解闷。”
  铁中棠心头一寒,想到司徒笑的话中之意,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长叹道:“我若答应了,你是否便放了她?”
  司徒笑嘿嘿一笑,道:“这个……”
  突听身在高处的水灵光曼声歌道:“男儿本应重情义,情缠绵,梦缠绵,恩义自消竭。若是情义难兼顾,情为先?义为先?”
  众人听她唱起歌来,都不觉一怔,彭康等人,虽然武功高绝,但却粗鲁无文,都不禁暗笑忖道:“原来这女子怕死,此刻竟要以情义打动铁中棠,要他答应!”司徒笑虽然心智灵敏,一时间也难意会。
  但铁中棠早知水灵光心念,此刻心头一寒,忖道:“是了,她要我莫只顾了我与她之情,而忘却师恩如山。”
  只见水灵光泪流满面,又自歌道:“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缠绵难久远。纵使高处不胜寒,也应胜人间。”
  众人虽都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但却更是茫然不解,只有铁中棠与她心意相通,流泪暗忖:“她这是说人生如梦,不足留恋,也要我莫以她生死为意,她……她竟已抱定必死之心了。”
  水灵光见到铁中棠已低下头,凄然一笑,接着歌道:“人间难偿素愿,天上却可相见。豆蔻红颜,瞬即白发,纵偿素愿,也不值留恋。郎君切记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歌声越来越是凄切缠绵,在暮色苍茫、风雨凄凄中听来,更是令人回肠荡气,神思如梦。纵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凶狡之人,也不禁早已听得痴了,那几个推车的黑衣大汉,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泪。这些人虽听不懂歌中含意,但听得那凄切的歌声,便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只觉天地萧索,一无生趣。
  铁中棠更是情难自己,独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恋人间欢乐,到天上再与她相见;她说人间红颜易老,天上却可生生世世,永不离别。但……但她虽与我订下天上之约,我又怎忍在人间将她弃却?”一时之间,四山仿佛只剩下水灵光那凄切歌声的余韵,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再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远远传来。
  一个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声唱得虽好,歌意却实在错了。你且听我唱来。”接着,便有个嘹亮的歌声唱道:“人生也有百年,为何不值留恋?须知天上神仙事,总是虚虚幻幻,有谁能眼见?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红颜?但得人生欢乐,神仙也不换。”歌声嘹亮高亢,上达霄汉,乍听似在耳边,但仔细听来,却又觉飘飘渺渺,也不知有多远。
  众人齐地大惊,放眼四望,四山苍茫,哪有人影,但见孤雁南飞,夜雨潇歇,山巅回音,历久不绝。司徒笑骇然道:“是谁来了?内力这般惊人!”语声未落,回雁长天,空蒙夜雨中,忽然白练般窜来一点白影,乍见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这点白影落到地上,众人才看出是一只遍体白毛,不带丝毫杂色的灵猫,碧目晶莹,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矫悍之态,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这空寂的山地,怎会来了这许多外客,碧莹莹的双目四下转动。众人也在奇怪这猫的神情灵异,自也俱都目注着它。小屋中,柴扉里,已传出一声娇呼,带笑唤道:“嫔奴,嫔奴!”白猫微一作势,箭一般窜了进去。
  众人虽猜不出这猫的来历,但铁中棠却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阴嫔所养的灵物,再想阴嫔曾说不久便有人要来接她,将前后情形融会推测,铁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阴嫔掘了那地道,自己虽未出去,却令这灵猫,出去通知别人,她至今未走,原来是在等那人来接她。”他心中虽满怀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谁。
  众人虽不知此中曲折,却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谁有那般惊人的内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浑豪放的歌声。于是,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歌声来路,只有水灵光粉颈低垂,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心中愁苦。
  过了半晌,山峰下方自传来一阵飘渺的乐声。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月下赏花,樽前对美,人世间种种赏心乐事,都仿佛是这乐声奇意所在。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等到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时,这夜雨空山,仿佛也变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这时,乐声中又传来一阵阵嘤咛娇笑,莺声燕语。六七个锦衣少女,撑着湘妃竹伞,奏着青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她们身上穿的是宽敞舒适的短衫,下面未着长裙,只穿着窄窄的锦裤,裤脚齐半胫,裎裸了半段精致莹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无鞋无袜,却穿着对颜色与衣衫相配的木屐。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更有胜花娇,带着种懒散而飘逸的韵致,让人不得不联想李白的诗句:“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她们中间,是一张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上面有流苏锦盖,显然是为了要蔽掩风雨。四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嬉笑着,悠闲地抬着锦榻,似是未用半分气力,榻上却是位少见的异人。他穿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无冠,面如满月,乍见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细一看,双足却又都踏着地。
  原来那锦榻竟然有名无实,只是个架子,他看来虽似被人抬着,其实却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们才抬得那么轻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满面笑容,有如团团的大腹贾模样,只是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那双含蕴精光的凤目,更使他平添许多睿智高华之概。众人虽然都已久闯江湖,见多识广,但瞧见这一行人物,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充满惊异。
  只听柴扉中一声娇笑,道:“你果然来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见到夫人灵奴传书,在下怎敢不连夜赶来。”大步走向柴扉,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轻盈的少女,轻笑着跟了过去。乐声已停,一个红衣美妇,怀抱着那白猫“嫔奴”,娇笑着走了出来。
  麻衣客目不转眼地望着她,忽然长叹道:“想不到三天不见,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来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阴嫔娇笑道:“什么三天,咱们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摇头叹道:“不对不对,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见,为何你的模样还是丝毫未变呢?”
  阴嫔咯咯笑道:“你这张嘴呀i死人都要被你说活的。”两人旁若无人,相对大笑,真的像是把别人都当作死人似的。
  阴嫔道:;这许多年,你可曾找过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双。”
  阴嫔含笑望着他,幽幽道:“既然找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来究竟怎么样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见到你,我便已心满意足,过去了的事,还问他作什,要问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阴嫔嫣然一笑,道:“我要你来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变心,你若变心,就不会来接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来接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么?”
  阴嫔嫣然点了点头。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还未曾变心。”
  阴嫔秋波四转,娇笑道:“你心虽未变,人却变了。昔日你最讲排场,最喜打扮,如今却变得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三十岁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更要她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但三十以后么……”他目光在少女们身上一转,接着笑道:“我才知道人决不能作衣衫的奴隶,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阴嫔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像只无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这个更有道理了,试想我坐在榻上,她们在下抬着,心中虽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们不舒服,我又有何乐趣,如今这般么……哈哈,我还是可以领略美人抬轿的意趣,她们也觉有趣,自也不会怨我,于是彼此都觉高兴,岂非比那一人独乐妙得多了。”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别人闻所未闻,但却别有哲理。
  阴嫔摇头轻叹一声,又复笑道:“隔了这许多年,你虽然还是喜欢享受,但意境却的确高得多了。”
  众人见了这奇人奇行,听到这奇谈妙论,实已被此人气概所慑,一时间都几乎忘了自身的处境。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望他接了那红衣美妇后,两人快快去吧,免得误了自己之事。
  哪知这麻衣客此刻已回过头,目光这才在众人面上打量一遍,见了铁中棠时,又多瞧了两眼。铁中棠卓立雨中,满身水湿,心头更是忧虑愁苦,但种种原因,却都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轩昂气概。那些轻盈少女,见到他那雕塑般的轮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点,附耳轻笑,频频向他抛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笑道:“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阴嫔银铃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认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几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这些小丫头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脸,气量仿佛狭了些。”
  铁中棠望着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更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飘身掠出那“锦榻”,抱拳笑道:“夫人请上轿!”他肩不动,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轻功之妙,当真其深难测。
  阴嫔娇笑道:“哟,这样的轿子,我可不愿意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的也变俗了?这样的轿子,平日你还坐不到哩!”阴嫔皱眉一笑,终于走了过去;司徒笑只当他们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哪知麻衣客大袖飘飘,竞转身走到那云梯车架下,仰面笑问道:“高处多风雨。衣单可胜寒?”
  水灵光轻叹一声,曼声低吟:“高处不胜寒,君于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怜香惜玉人,可怜高处多风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间?”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来:”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辈气宇高华。想必非是红尘中人,何必多管人间闲事,晚辈等恭送前辈下山:”
  麻衣客笑道:“这两句恭维话,说得果然不错,教人听来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地来,咱们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变色道:“前辈为何要放她下来?”
  麻衣客还未答话,阴嫔已娇笑接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带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见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带回去的。”这话一说将出来,众人不禁大惊。
  司徒笑见他面白无须,身材矮胖,说话带着一团和气,武功偏又深不可测,一时间也不敢将恼怒现于词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窃窃私议。铁中棠本最惊怒,但转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灵光今日怎能生下云梯,无论如何,也等他先救下灵光后再想办法。”一念至此,抬头向水灵光使了个眼色,水灵光也正在望着他,此刻天色虽暗,但两人目光却如电光火石,一触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阴嫔怀抱着白猫,笑盈盈地望着他两人,也不说话。那些轻盈少女一个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样竟似有些吃醋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议了一阵,黄冠、碧月两人,离得远些,并未说话,只有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声音最大。此人身高体壮,站在那里比别人都高了一头,瞧他满面俱是怒容,不住说道:“谁怕,谁怕他?”
  司徒笑轻轻“嘘”了一声,忽然转首走了回来,向那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辈又当如何?”
  麻衣客一直负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这几个字说得虽仍似轻描淡写,用的气力却已大不相同,但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来,中气竟充沛之极。他语气虽然冲谦带笑,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每个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鸣,夜风萧萧中,听来更是令人心惊。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变。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计深沉,此刻互相打了个眼色,司徒笑抱拳道:“这女子对在下等关系颇为重大,而且还牵连甚众,在下等纵然肯让前辈将她带走,日后别人问将起来,在下等却不好交待。”他打了个哈哈,接道:“在下等连前辈大名都不知道。”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问出他的姓名后,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么?”
  司徒笑故作未闻,目光只是望着麻衣客,只见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愿说出姓名,又当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么,就请前辈暂候数日,等在下邀齐同伴,让他们也瞧瞧前辈风采,那时前辈再将这女子带走,又有何妨?”
  阴嫔咯咯笑道:“好个拖兵之计,想约了帮手再打么?”
  麻衣客亦自指着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这样聪明的人物,我这次出山,倒开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辈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平生行事,从不强人所难,今日若是硬要将那位姑娘带走,未免扫了各位颜面。”
  铁中棠双眉一皱,司徒笑等人却不禁喜笑颜开,司徒笑抱拳笑道:“前辈当直星通情达理,晚辈钦佩已极。”
  麻衣客缓缓笑道:“所以……”众人一听他还有下文,俱都不再说话,早听他缓缓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情愿把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里……”
  话未说完,司徒笑等人又变了颜色,阴嫔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双星对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骆不群身上一拍。
  他两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无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先鼓动这“金刚韦驼”,去试试此人武功究竟多深。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此刻又有了镖主授意,哪里还忍耐得住,当下厉喝一声,道:“要咱们将这小妞儿甘心送你,你这是做梦。”迈开大步,窜上前去,铁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两只蒲扇般的手掌虚空一扬,大喝道:“来来来,有种的先接咱家两手。”
  铁中棠见他双掌一捏一放,双臂骨节便已格格作响,知道此人外门功夫必有了极深的火候。麻衣客笑道:“混小子,你也配与我动手么?”
  骆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罢,我一招之内,若是不能将你仰天摔个斤斗,便算我输了如何?”
  这两人一个黝黑粗壮,筋骨强健,一个却是白白胖胖,手足细嫩;一个说话有如洪钟巨响,一个却是轻言笑语。两两相较之下,那麻衣客气势实已弱了许多,若是普通之人,必当麻衣客万万不是那“金刚韦驼”的对手。司徒笑喜人虽已看出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刚韦驼”走南闯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虽鲁莽,临敌时经验却不弱。这麻衣客武功纵然胜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内将他仰面摔个斤斗,实是难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见他竟然发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骆不群多话,一步窜了出去,笑道:“前辈这话,莫非是说着玩玩的么?”
  麻衣客笑道:“谁跟你说着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辈输了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输了,我便爬着下山。”
  骆不群早已气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咱家若是输了,不但爬着下山,还要向你叩八个响头。”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时你已磕不动了。”
  黑星天满心欢喜,笑道:“骆兄莫要说了,还不快快领教前辈高招。但骆兄只要发一招就罢,切莫多事缠斗。”
  麻衣客微微拢了拢衣袖,淡淡笑道:“来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未运劲调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金刚韦驼”骆不群虽然满面怒容,但心头也不敢大意,闷“哼”一声,双拳当胸,双腿微屈,扎下了马步。这“扎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门武功,对此更是讲究,骆不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扎下马步,便是一二十条壮汉,也休想将他推动一步。只见他小腹一缩,双足俱已嵌入士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样将咱家仰天摔个斤斗。”
  铁中棠瞧他下盘功夫竟如此扎实,也不禁暗中吃惊,再也想不出这麻衣客怎能将他摔个斤斗。
  只听骆不群暴喝一声,双拳突然振起,拳风虎虎,一招“泰山压顶”,向麻衣客当头击下。此招虽然粗浅,但亦是基本拳势,骆不群早已练得得心应手,闭起眼睛,都可接着使出数步后着,,何况他身高体壮,这一招使出,当真是名副其实,端的有如泰山当头压下一般,势不可挡!众人见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发招,不禁俱都称赞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竟仍不避不闪,骆不群暗喜忖道:“你纵以内力反击,也摔不倒我。”双足加劲,双拳直击而下,只听“砰”的一声,骆不群一双铁拳,便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肩上,他竟然丝毫未以内力反击,骆不群身子仍铁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却被这一拳打得钉子般直没入土里,宛如被钵锤敲下的木桩一般。众人又惊又奇,骆不群更惊得呆了。只见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没入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闪电般伸出双手。他身子本矮,此刻双手恰巧握住了骆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骆不群正在拼命稳住下盘,做梦也未想到对方这一招竟是在这种部位使将出来,此刻哪里还闪避得开,只觉双足一阵奇痛彻骨,惊呼一声,果然被抛得掠飞数尺,仰天跌倒。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只见麻衣客长笑一声,轻轻跃了出来,地上却已多了个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铁钉般没入坚实的土地中,这种武功实是骇人听闻之至,众人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麻衣客拂衣笑道:“你还磕得动头么?”
  骆不群大喝一声,待要跃起,岂知这一跤跌得十分厉害,全身疼痛,方自跃起一半,重又跌落。白星武轻叹一声,伸手扶起了他。骆不群瞧了瞧黑白两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来。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还有谁来试试?”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麻衣客仰天笑道:“各位既无异议,我便不客气了。”转首道:“徒儿们,去将那位姑娘救下来。”
  那些轻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去动手。阴嫔格格笑道:“你们若要跟着他,就先要学会不准吃醋,否则气也要气死了。”轻盈少女们“噗嗤”一笑,终于推推拉拉走了过去。麻衣客瞧着阴嫔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没有烦恼了。”
  司徒笑等人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少女走向云梯,谁也无计可施。忽然间,只听云梯上喝道:“且慢。”
  抬头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时,已上了云梯顶端。众人心惊于那麻衣客的武功,谁也没有瞧见他的行动。只见他右手勾着云梯顶端,左掌却按在水灵光头顶“百会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谁若再走上一步,我这只手掌便要拍下,那时前辈便只能带个冷冰冰的死美人儿回去了,只怕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百会穴”正是全身经脉中最弱之一环,纵被常人打上一拳,亦将受伤,何况沈杏白这种身手,一掌击下,自是没命的了。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进,挥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谁?要怎样?”铁中棠更是情急,紧紧捏住了双掌。
  沈杏白缓缓道:“在下只是个无名晚辈,此刻亦别无所求,只求我下去后,前辈与那些姑娘莫要动我一丝毫发。”
  麻衣客听他所求之事,竟是这般容易,不假思索,立刻应声道:“好,我答应你,带她下来吧!”
  黑、白等对沈杏白本来大为称赞,只当他要好生藉此要挟要挟,此刻听了这话,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失望。白星武忍不住绕到钱大河身后,向他悄悄打着手式。哪知沈杏白却只作未见,随手点了水灵光穴道,解开她绳索,道:“闪开!”挟起她腰肢,一跃而下。
  水灵光绳索被解,仍是不能动弹,只是痴痴地瞧着铁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蕴着多少言语,谁也描述不出。铁中棠瞧得肝肠欲断,此刻若是换了云铮等性情激烈冲动之人,定必不顾一切,扑将上去。但铁中棠却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动手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可能伤了水灵光性命,咬紧牙关,忍住不动。
  只见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沈杏白笑道:“前辈请……”将水灵光推了过来。
  麻衣客轻轻扶起她肩头,笑道:“好孩子,你虽然无求于我,但我也不会亏负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谢前辈。”忽然接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实在无愧为人间仙子,只可惜……”摇了摇头,住口不语。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么?”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才已被在下强喂下一些毒药,若无解药相救,两个时辰中便要七窍流血而死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药在哪里?”
  沈杏白道:“就在晚辈身上。”
  麻衣客厉声道:“拿来!”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几步,嘻嘻笑道:“前辈方才已答应不动晚辈一丝毫发,此刻难道就忘了么?”
  麻衣客呆了一呆,缩回手掌,黑、白、司徒笑等人却大是惊喜,暗暗忖道:“想不到这孩子竟有如此机智。”
  沈杏白面带得意之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虽不及前辈,但所用的这毒药,却是三十六种药草配合而成,人所难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声道:“你要怎样?”
  沈杏白道:“前辈若不愿带个死尸回去,就请将她交回在下,否则……否则就请前辈答应在下三个条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胁于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辈怎会受胁于我,只可惜这位姑娘花容月貌,窕窈动人……”
  麻衣客忍不住转目望去,只见身侧的人儿,面靥虽苍白全无血色,但秀眉明眸,纤腰一握,娇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当真是貌比花娇,楚楚动人,比之阴嫔的媚艳,另是一番风味。他阅人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绝俗的女子,不由长叹一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沈杏白得意地一笑,转身面对黑星天,躬身道:“弟子不敢擅专,这第一个条件,请师傅定夺。”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转处,沉吟半晌,侧首道:“司徒兄……”
  司徒笑早已等着说话,立刻应声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辈赐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难时,持此信物,往求前辈,前辈定要拔刀相助。”铁中棠心头一凛,知道他要藉这麻衣客的武功,来对付“大旗门”,而“大旗门”中虽然高手济济,却未吧有人能是这麻衣客的敌手。
  只见麻衣客“哼”了一声,道:“第二件是什么?”
  沈杏白道:“这毒药毒性繁复,必须在一年中,每隔十日连续服用三十六次解药,方能将毒性完全解除。”他语声微顿,笑道:“是以前辈必须将在下带回前辈的居处,好教晚辈一面学习前辈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小子,你居然还想学我的武功。”瞧了水灵光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一转,缓步走向铁中棠,微微笑道:“这第三件么,便是请前辈将此人制服,逼他……”
  铁中棠突然双掌齐出,直击而出,掌势快如闪电,上切沈杏白咽喉,下击沈杏白胸腹。
  沈杏白大惊侧身,惶惊呼道:“前辈你答应……”
  铁中棠厉声道:“前辈应诺之言,并未包括不许我动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错!”黑、白两人面色齐变,才待抢步而出。
  铁中棠掌势不停,口中喝道:“前辈也未答应不向别人出手,请前辈阻住别人,等在下夺得解药。”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面色一沉,厉声道:“谁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无情了。”黑、白两人心头一寒,齐齐顿住了脚步。
  麻衣客挥手道:“看住他们,不准他们妄动。”
  轻盈少女笑应一声,一排挡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许多道水灵灵的秋波,却都悄悄在铁中棠身上飘来飘去。只见铁中棠掌势有如疾风之下的漫天飞花,缤纷错落,招式虽不奇诡,但出手之快,端的令人目不暇接。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对手,何况更早已对他存有畏惧之心,情怯胆寒之下,不出十个照面,便已无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身手!”
  阴嫔笑道:“比你少年时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闭口不答。但见铁中棠招式越来越快,沈杏白已是手忙脚乱,满面大汗。司徒笑等人又惊又怒,黑星天连连顿足,白星武却已悄悄探手入怀,捏了把暗器在手。他既有“三手侠”之称,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余年前,两河镖局中人,大会张家口,献艺较技,白星武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发三种暗器,打灭了堂前十一盏明灯,百位武林豪杰,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侠”之名相赠。此刻他见到事态紧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废了铁中棠再说。哪知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飘来一阵温香。
  一个红衫绿裤的轻盈少女,半个身子已偎入他怀里,甜甜笑道:“你掏出些什么东西,让我瞧瞧好么?”
  白星武大惊忖道:“这女子好厉害的眼力。”口中支唔着道:“没……没有什么?”手腕一缩,便待将暗器藏回去。
  红衫女子娇笑道:“好小气,瞧瞧都不行么?”玫瑰般的笑靥,几乎已贴到他面颊之上,香气更是迷人。白星武只觉心神一荡,手腕已被那少女五只春葱般的纤指捏住,腕间立觉一阵疼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但闻一连串“叮叮”轻响,亮闪闪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来,洒了一地。红衫少女轻笑道:“哎哟,这可玩不得的。”脚尖一扫,将暗器俱都扫在一边,朝白星武皱了皱鼻子,吐了吐舌头,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间一撞,白星武只觉半身麻木,良久都动弹不得。
  众人见那麻衣客一个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机智、武功,心头更是骇异,哪里还敢妄自出手?这时铁中棠已攻出十余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风中左冲右突,一心想冲向黑、白等人身侧,怎奈铁中棠掌影连绵,已将他围得风雨不透。司徒笑等人前次见他,还似无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这少年武功竟又精进了许多。他几人自不知铁中棠在那沼泽秘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遗的武功秘笈,心头都不禁大是惊奇。
  忽然间,铁中棠一掌斜袭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脉。这一招平易简单,并无奇诡变化,但沈杏白竟闪避不开,手腕虽缩回,肘间“曲池穴”却被对方扣住。沈杏白大惊之下,“霸王卸甲”,“力转乾坤”,“反缠金丝”,一连施出数招,要想挥脱铁中棠的掌握。但铁中棠手掌却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里还挥得开,一连变了数招,黄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颊。
  铁中棠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沈杏白颤声道:“知道……”铁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颚。
  原来铁中棠故意要诱他说出这“知道”两字,只因“道”字乃是个开口音,沈杏白嘴方张开,便被铁中棠捏住。只见铁中棠右手闪电般缩回袖中,摸出块黑药,塞人沈杏白嘴里,左手往上轻轻一托,但闻“咕嘟”一声,沈杏白已将那块药吞了下去。
  铁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什么?”
  沈杏白只觉喉间还存有一般奇异的腥臭之气,心念转处,大惊失色,颤声道:“莫……莫非是毒药?”
  铁中棠笑道:“不错,你可想要解药?”
  沈杏白呆了呆,阴嫔与少女们已咯咯大笑起来,麻衣客笑道:“妙极妙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杰作。”
  铁中棠笑道:“但我这毒药,却更是厉害,一个时辰中,毒性便要发作,周身溃烂,受尽折磨而死。”
  沈杏白脸色发白,双腿发软,扑地倒了下去,颤抖着身子自怀中掏出个瓶子,道:“这……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药。”
  铁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换你的解药么?”
  沈杏白连连点头,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就只有这一瓶么?”
  沈杏白爬起来,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种药草合成的毒药,方才只是说着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药,解药也只有这一种。”
  铁中棠冷冷道:“真的么?”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阴嫔摇着头叹道:“好好一个少年,竞如此怕死,唉,可惜!”
  沈杏白充耳不闻,双手将瓶子捧上。铁中棠冷笑着接了过来,沈杏白道:“小人的……的解药……”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什么解药?哪里有解药?”
  沈杏白心胆皆丧,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铁兄,你……”
  铁中棠道:“你唤我什么?”
  沈杏白哭丧着脸道:“铁……铁大叔,铁老伯,求你老人家发发好心,将解药赐下来吧!”
  铁中棠道:“你下次还敢害人么?”
  沈杏白顿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铁中棠凝目瞧了他两眼,突然仰天笑道:“蠢才,哪有什么毒药,方才你吞下的,不过是块金创药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们笑得花枝乱颤,连足下的木履,都在地上踢得“踢踢鞑踺”地直响。
  铁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药来?但金创药从来只是外敷,无人尝过,你口福总算不浅。”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里还能说话。笑声中,黑、白等人却是人人面色如土,司徒笑轻轻一跺足,抱拳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长叹道:“走吧!”
  麻衣客笑道:“不错,你们早该走了。”
  司徒笑狠狠瞪了铁中棠两眼,黑星天恨声道:“总有一日……”咬一咬牙,与白星武三人齐地转身大步奔去。
  黄冠剑客亦自瞪着铁中棠道:“彩虹群剑,改日必定再来领教。”
  铁中棠道:“好说好说。”
  碧月剑侠方自笑眯眯瞧了他一眼,也被钱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站起,惶声呼道:“师傅,等我一等……”踉踉跄跄奔了过去。一行人来得威风,走得狼狈,恍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强敌既去,铁中棠手持解药,精神不觉大振,暗道:“以这麻衣客身份,想来不会对我用强,解药在我手,他想必也不会将水灵光带走。”满心欢畅间,突听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还不来求我?”
  铁中棠呆了呆,大奇忖道:“本该你来求我,为何却要我去求你?”口中讷讷道:“求……求什么?”麻衣客笑道:“求我将解药让她服下呀?否则我将她带走后,她若是毒发而死,你岂非也要伤心而死?”
  铁中棠大惊道:“这……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极,道:“我是必定要将她带走的,解药拿不拿来,都由得你了。”水灵光面色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铁中棠更是惊怒交集,心痛如绞。
  只见阴嫔跚跚走了过来,轻叹道:“把解药拿给他吧!”
  铁中棠道:“但……但……”
  阴嫔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对她生死漠不关心,他自要来求你,但你对她生死太关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铁中棠黯然寻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虚,只因他宁可眼见水灵光离他而去,也不能眼见水灵光中毒无救。对于无法挽救之事,他决不拖延罗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将解药送将过去。麻衣客接过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水灵光满面泪痕,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咬紧牙关,道:“你等着我,我死也要将你救回。”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远胜过千言万语。水灵光道:“我死也等着你。”她虽已泣不成声,但这句话却也说得截钉断铁。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虽说得如此干脆,但只要随我三五日便定要将你忘怀了。”铁中棠霍然转过身子,不去理他。阴嫔走过来说道:“他还在那茅屋里,虽已受伤,但却不致有性命之忧,你好生照顾着他吧!”铁中棠茫然点了点头,只听身后履声踢踺,水灵光轻轻啜泣,麻衣客柔声安慰,但却渐去渐远。他本应跟随而去,但想到艾天蝠为他受伤之事,心上再不迟疑,咬一咬牙,如飞向茅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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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 英雄铁炼钢

  艾天蝠盘膝坐在茅屋中,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铁中棠轻叹道:“艾兄,灵光已被人掳去,咱们也得快走,才能追得上他们,只是……不知艾兄你还能行动么?”
  艾天蝠茫然道:“你话声怎的如此低沉,我听不清。”声音之大,有如呼喝一般。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骇忖道:“他……他耳力竟也被震伤了。”
  想到他双目既盲,耳力若再不灵,这一代奇杰,便当真完全残废,铁中棠只觉手足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艾天蝠突然长身站起,一把捏住他肩头,颤声道:“你怎的不说话了,难……难道是我听……听不到……”他耳力既弱,语声自是说得响亮已极。
  铁中棠只见他面容扭曲,神色惊惶,竟是从来未有。他纵在生死关头中,仍然面不改色,但此刻却已面色大变,只因要他耳聋,实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惨然,放开喉咙喝道:“只怕是小弟连日劳累,喉咙已嘶哑了,艾兄怎会听不到?”
  艾天蝠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小伙子真吃不得苦,这样喉咙就哑了,还是你老哥哥比你硬朗得多。”
  铁中棠热泪盈眶,却只有大笑道:“谁比得上艾兄?”
  艾天蝠道:“你方才可是说要去追人么?”
  铁中棠不敢迟疑,道:“不错。”
  艾天蝠道:“那么就去吧,你老哥虽受了些轻伤,但绝无妨碍,还是一样可以走得动的。”
  铁中棠陪笑道:“小弟却有些走不动了。”
  艾天蝠道:“我扶着你。”
  铁中棠伸手一抹泪痕,扶起艾天蝠肩头,大步走了出去,但方自走出柴扉,热泪又自盈眶而来。他孤身一人,要想追踪那麻衣客,已是大为不易,此刻再加上几乎完全残废的艾天蝠,更是难如登天。他根本不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身份,若不追查出他的行踪去向,只怕永生也无法救回水灵光。但他又怎能舍弃艾天蝠?
  这时,曙光已临,夜雨已歇。曙色满山中,两人奔行在泥泞的山路,铁中棠见地上屐痕足迹仍在,心头不觉大是欢喜,哪知到了一道三岔路口,足迹突然零乱,再也分辨不出,铁中棠大惊呆在地上,举步不得。
  艾天蝠等了半晌,突然问道:“阴……阴嫔可是与你要追的人走在一起?”空山回首四响,他自己却丝毫听不到。
  铁中棠道:“不错。”
  艾天蝠道:“她是从这里走的。举步向左行去。”
  铁中棠又惊又奇,忖道:“他又聋又盲,却怎会知道阴嫔所走的路途?”走了片刻,忍不住问了出来。
  艾天蝠微微笑道:“阴嫔身上,所带香气甚是浓郁,还残留在这清晨空山之中,甚是容易分辨,若是人多之处,我也嗅不出了。”
  铁中棠又是惊佩,又是感慨。两人奔行了许久,渐渐已至山下,红日高升,遍地俱是阳光。但麻衣客、阴嫔等人,却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只有远处林间串铃阵响,走来的却是个提壶的小贩。
  铁中棠仍存希冀,道:“现在往哪里走?”
  艾天蝠摇头苦笑道:“此地气息已甚是混浊,嗅不出了。”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呆立当地,想起水灵光的种种情意,日后若是不能与她相见,这日子如何能过?他自己纵能忍受那穿肠刻骨的相思之苦,但却又怎忍令水灵光忍受那长日永夜的相思?
  只听串铃声越来越近,那小贩左手提着个篮子,右手提着个酒壶走了过来,篮子系着铜铃,不住叮当作响。那小贩敞开喉咙喊道:“牛肉白酒,一溜就进口,三文钱牛肉,五文钱老酒,神仙也换不走。”要知名山丛林,香火极盛,是以山脚清晨便有小贩。
  铁中棠心头一动,转首道:“艾兄稍候,我前面看看。”大步奔向小贩,掏出些钱买酒买肉。那小贩含笑招呼,沽酒切肉,但铁中棠却非为买酒而来,当下便问那小贩可曾见到如此那般一行人走过。他生怕艾天蝠听不到他们对话起疑,是以走得远远的。
  那小贩瞧了他几眼,道:“没有。”
  铁中棠失望地暗叹一声,哪里还有心要那酒肉。
  突听那小贩又道:“大爷可是姓铁么?”
  铁中棠心头一跳,大奇道:“你怎会知道?”
  那小贩涎脸嘻嘻笑道:“大爷身上可有五两银子?”
  铁中棠知道他此话问得必有缘故,先不答话,只从身上摸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在他面前一晃。那小贩眼睛都瞧直了,手掌却伸人篮子里,在卤牛肉、卤肝堆里,七翻八翻,翻出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铁中棠见那树叶之上,密密麻麻,刺满了针孔,那小贩又自嘻嘻笑道:“这片树叶要值五两银子,大爷你买不买?”
  若是换了常人,必当这小贩想钱想疯了,早巳不顾而去。但铁中棠心细如发,却已看出那树叶上的针孔,仿佛刺的俱是字迹,心头又一动,问道:“你这树叶是哪里来的?”
  那小贩瞧着他掌中银子,只管嘻嘻的笑,铁中棠微微一笑,随手将那一整锭银子抛入篮子里。小贩大喜道:“方才有两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自林子里走过,这种阔人本不会是我的主顾,我也没有在意。”他忍不住将银子一拨,塞入牛肉堆里,方自接着道:“哪知后面一辆马车却突然停下,有人要买牛肉。那声音又娇又甜,好听极了,我连忙过去,只听车子里有个男的笑道:“在庙里住了多年,难怪你要嘴馋了,但除了你外,别人却不要吃这牛肉。”于是他就要我切牛肉,还要切得薄薄的。
  “我知道这是好生意,自然细心地切,哪知我正在切牛肉的时候,耳朵里忽然飘来了一阵又轻又甜的语声。”
  铁中棠忍不住插口问道:“她说什么?”
  小贩道:“她说要我等在路上,若是瞧见有个少年来问我路上有没有一行如此那般的人走过时,我就可卖片树叶给他,可卖五两银子。她那话声像是就在我耳朵边说的,但我身旁却没有人,我骇了一跳,抬头才看见车窗里探出个头来,正在含笑瞧着我,那话想必就是她说的。”
  铁中棠知道那话声必是以“传音入密”说出来的,不禁暗奇忖道:“灵光内功还不及此,莫非是那阴嫔?”
  只听小贩嘻嘻笑道:“那张脸呀,真是漂亮极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险险切在手指头上。她瞧着我又笑,伸手递了锭银子出来,银子下果然是片树叶。但我还是不信,会有人花五两银子买片树叶子?”
  铁中棠一笑接过树叶,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会在路上查询,又知道这小贩纵然不信,也必定会碰碰运气,定必会等着我的。灵光焉有如此心计,想必是阴嫔了。但她却又为何要如此秘密地留话给我,还使‘传音入密’之功,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发觉?真不知叶子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处,将树叶贴在掌心,针孔中便露出肉色,叶色碧绿,肉色红润,自是极易辨认。他垂首望去,只见叶上刺的果是字迹,写着:“若期再见,速至鲁东,崂山脚下,慎之。”
  铁中棠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只觉胸中热血,渐渐奔腾飞扬,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与灵光再见了。”一念及此,不禁喜极欲涕。
  他知道那崂山脚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处,本自暗地思忖:“阴嫔为何要将这秘密告诉我?她暗地以金簪在叶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机,莫非是她可怜我与灵光的别离?”但心念一转,他立刻恍然大悟道:“是了,她历尽沧桑,此刻已想跟随那麻衣客终老,却又怕灵光夺去她的宠爱,是以便要我夺回灵光。唉,阴嫔呀阴嫔,你的聪明智慧,的确非人能及。”转念间那小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铁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银子,便溜之大吉。
  只见艾天蝠已缓缓走来,铁中棠连忙迎了过去,他只当艾天蝠必将探询,哪知艾天蝠却丝毫未起疑心。当下他再不迟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哪里去?还要我陪着么?”
  铁中棠黯然忖道:“他随我同行,我虽多了一个累赘,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况……那鬼母又不知在哪里。”当下忍住叹息,大声笑道:“此去艰难甚多,小弟我又没有什么阅历,艾兄你若无事,就再帮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铁中棠心头又是感激,又觉悲叹。两人一路同行,铁中棠生怕艾天蝠发觉耳聋,因而厌世,是以百般掩饰。艾天蝠竟真的浑无所觉,一路上只是将自己经验阅历,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说给铁中棠听。这一日到了鲁东诸城,距离崂山地头已不甚远。此时风暖花艳,已将盛暑,距离大旗掌门北返,已将一年。
  铁中棠自思年来种种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虽为本门流下许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师长谅解,还未可知。师长们北返一年,情况不知如何?云铮的伤势虽有聪明多智的温黛黛维护,但还是令他悬念。何况,他心中还存有一件极大的隐秘,夜半无人时,时常喃喃自语:“时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记……”
  到了诸城后,铁中棠虽然心急赶路,但生怕艾天蝠太过劳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张桌子,在树下饮酒。只听蝉声摇曳,鸟语虫鸣,加以明月在天,花阴曳地,四面纳凉挥扇笑语,颇足令人将一天征尘洗尽。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铁中棠瞧着目盲耳聋的艾天蝠,心头不禁更是悲哀,却还得强作笑声,频频劝酒。深夜时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谁也不想回房安歇。
  铁中棠豪兴逸飞,谈天说地,但他一路都要大声嘶喊,好教艾天蝠听见,是以此刻喉咙已真的有些嘶哑了。说话时,有些言语,艾天蝠已难以听清,铁中棠连忙大声笑道:“小弟喉咙已越来越哑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听不见,大哥你听小弟说话,想来也头疼得很。”两人俱是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自然日益亲近,路上已改了称呼,是以铁中棠以“大哥”相称。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过了半晌,那始终紧闭,望之若无的眼缝缝中,突然渗出一滴泪水。月光之下,那晶莹的泪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铁中棠大惊道:“大……大哥,你为何伤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动,又过了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傻兄弟,你当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么?”
  铁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声声要我帮你,扶你,其实你只是因为大哥又聋又瞎,不忍心抛开我。”
  铁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热泪盈眶,紧紧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颤声道:“大哥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艾天蝠叹道:“那时下了山脚,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着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虽然瞎了,又聋了,但还是站得住,走得动,吃得下,睡得着。”
  铁中棠呆呆的望着他石像般的面容,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刹那间但觉万念纷沓,不可断绝。不但世上所有的声音繁华,他从此已不能复闻复见,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声名,他也势必定要抛却。他若是个碌碌凡夫,倒也罢了,但他却是个雄心万丈,傲骨峥嵘的铁汉,这种打击他怎能忍受?而如今,这种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击,竟也未将他击倒,他仍然行所无事,连铁中棠都觉不出他的变迁。
  又不知过了多久,艾天蝠缓缓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儿心肠,久炼成钢,万劫余生,仍无所伤,只要一心无损,身体残伤,又有何妨?”
  铁中棠黯然忖道:“一心无损,谈何容易!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将此心磨炼成钢?”他心中虽充满了悲哀,但也充满了敬佩。
  只见艾天蝠突然缓缓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笔直。
  这一夜铁中棠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直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纸,方自朦胧睡去。但等他醒来之时,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张字柬,用个木盒子压在窗棂上。字迹自然潦乱,写的是:“学剑虽难,不如交友之难。愚兄得友如弟,死已无憾,是以一路相随,不敢轻言别离。但长亭十里,亦有终止,愚兄不愿以残废之身,阻弟之万里鹏程,从此天涯飘零,必将不知所终矣。天长地久,再见无期,愚兄亦难免暗怀悲思别绪。镇纸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贤弟,切莫相弃。”纸短情长,情意真挚,铁中棠手持木盒纸柬,只觉手掌颤抖,不能停歇,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崂山,位于胶州。崂山在海湾之间,气候温凉,四季常春,惟因地处海角,是以自来无名,少有游迹。
  铁中棠到了崂山山脚,仰视山岭雄奇,佳木葱笼,但绕山转了一圈,却看不到有阴嫔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寻了个在山脚下的樵子,问他山中可有什么异人往来,那樵子只说满山都曾去过……却未见过什么异人。
  铁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黄昏之时,他呆坐在树下,望着满天红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骗我的?她们往西去,却要我往东来,好教我永远也寻刁;着他们的去向?”想到愤怒处,不禁以拳击掌,暗中怒骂。忽然间,只听“咪呜”一声,一只白猫自草丛中钻了出来。只见这白猫神气威猛,旧非寻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闪动,正是阴嫔所豢的宠物“嫔奴”。
  铁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来接我的?”
  这“嫔奴”果似有灵性一般,碧绿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呜”一声,向山上窜去。铁中棠不敢迟疑,立刻纵身随之而去。但见这灵猫窜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阳辉映下,有如彩虹般,划空而去。铁中棠尽了全力,方不致落后,奔行了约摸顿饭功夫,已过山腰。深林鸟鸣,山风森森,已有些寒意,但铁中棠却已汗流浃背。转过几处山弯,那灵猫又自“咪呜”一叫,钻入山壁间的草丛中,踪影不见。
  铁中棠呆了一呆,走过去探看,才发觉那山壁间竟有条一尺多宽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翅萝遮掩,不加仔细查探,很难发现。铁中棠大喜忖道:“这条隙之中,想必就是那麻衣客的居处了。”但心念转处,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纵然寻得他的居处,还是无法夺回灵光的。”心念反复间,正自无计可施,突听身后一声娇笑,道:“傻小子,呆头呆脑地在瞧什么呀?”
  铁中棠大惊回身,只见淡淡,的夕阳光影中,两个乌发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想是因他心神不属,竟未发觉。她两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宽敞,又柔软的丝质长袍,一红一绿长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赛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着双柔草织成的缕空草鞋,正是随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轻盈少女。霞光辉映下,丝袍光影流动,玉腿粉光闪烁,再加以乌发如墨,娇靥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衬,望之宛如仙子。
  铁中棠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行迹已露,喜的却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间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处。那红衣少女眼波转动,在铁中棠脸上转来转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得不错,你果然来了。”
  绿衣少女道:“既然来了,便该进去,还瞧什么?”
  铁中棠大惊道:“他怎知我来了?”
  他只当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未卜先知,却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纵奇才,虽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见到平日与阴嫔寸步不离的“嫔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定是阴嫔对水灵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将铁中棠引来,好救水灵光出去。
  惊疑之间,少女们也不答话,娇笑着拥了上来,一人拉起铁中棠一只衣袖,笑道:“谷主等着你哩,还不快进去?”
  两人不由分说,腻在铁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将铁中棠拥进了那山隙之中,铁中棠只觉香腮贴面,香泽微闻,竟不能动手挣扎。那山隙阴森黝暗,仅容一人通过,少女们却一前一后,将铁中棠挤在中间,咭咭吱吱,娇笑着走了约摸盏茶时分。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景物豁然开朗,香风扑面而来,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见山隙尽头,竟是一片辽阔的山谷,四山合抱,苍峰滴翠,一道清溪,横流而过,水波溶溶,游鱼可数。沿溪一带,绿柳垂杨,如丝如缕,清溪对岸,半坡繁花间,隐隐现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环绕,灿若云锦。精舍前却是一片空旷,浅草成茵,整齐如剪,一片新绿之上,罗列着十数件白玉色的琴几、玉墩、棋案之属。红尘间的烟火嚣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极目望处,但见溪流蜿蜒如带,朱栏横跨水上,几只乱燕,在花林中飞旋来去,草坪上,土墩间,斜坐着几个披发少女,或披轻纱,或着柔袍,都在盈盈浅笑,流眸低语。小桥上,朱栏低垂,垂柳下,还倚坐着两个少女,正在持竿垂钓,只见竿头微颤,少女娇笑间,已被钓上一尾金色鲤鱼,草坪上的少女们立刻娇笑着拥了过去,但见白足如霜,青丝飘扬,亦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铁中棠再未想到人间竟有如此胜境,不觉瞧得呆了。
  红衣少女咭咭笑道:“姐妹们,鱼有什么好看,还不快过来看看这只呆雁。”话未说完,少女们已一哄而来。
  她们身上穿的不是轻纱,便是柔丝,此刻迎面奔来,被风一吹,一个个妙处隐现,曲线毕露,宛如全裸一般,再加上许多条粉光标致的玉腿,飞扬奔行,当真蔚为奇观。铁中棠心神一荡,紧紧闭起眼睛,哪里还敢再看。
  刹那间少女们都已奔到了他身边,有的牵衣,有的扯袖,一阵阵甜香腻笑,四面八方拥了过来。铁中棠又是心慌,又是惊乱,伸手一推,触手处柔暖如棉,滑腻如脂,骇得他动也不敢动了。饶是他英雄铁汉,此刻处于众香国中,亦是无计可施。
  只听一个少女咯咯娇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强干,诡计多端,将那怕死的小子骗得团团乱转,哪知今日却变得像只呆雁了。”
  别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有一个少女伸手在铁中棠脸上摸了一下,叹口气笑道:“那日我见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脸,看看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刻的,画的,今日总算让我偿了夙愿。”
  另一个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踏地的等着他,无论谷主用什么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来他果然是生得俊。”
  这少女想是第一次见到铁中棠,语声中又是赞赏,又是感慨,铁中棠闻得水灵光似还无恙,不觉心怀一畅。
  忽然间,只听清溪那边,传过来一声清朗的语声,道:“客人到了,还不请过来,在那边胡闹什么?”
  少女们齐地作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拉着铁中棠奔过小桥。铁中棠道:“请松手,在下自己会走。”少女们一笑松手。
  铁中棠松了口气,睁眼望处,只见过桥之后,便是一条五色彩石砌成的花径,两旁种满鲜花,五色缤纷。花径直通精舍,此刻又有一阵朗笑语声自舍中传来:“佳客远来,小丫头们就将他带进来吧,我却懒得出迎了。”
  那红衣少女掩口低笑,当先领路,穿过一曲朱栏回廊,廊尽处珠帘轻摇,叮当微鸣,传出阵阵轻音细乐。
  麻衣客宽袍大袖,箕踞在堂间一张白玉榻上,榻前一张矮几,散置着四时鲜花,各色佳果。几个绝色美女围在他四周,樱口吹笛,纤指拨弦,见到铁中棠来了,乐声虽未停,但秋波却全都瞟了过来。四壁明洁如镜,堂前人俱都入了画中,铁中棠骤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位美女,多少道眼波。
  麻衣客纵声笑道:“好个痴情种子,居然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走得累了,来,来,来,过来坐坐。”
  榻上的少女,立刻娇笑着让出一块地方。
  铁中棠暗暗忖道:“我若不敢过去坐下,他必要笑我太过小家气。”微微一笑,居然走过去坐下。他本具大智大勇,不拘小节,方才骤入奇境,虽有些腼腆拘束,但寻思之间,便将一切放开。
  麻衣客望着他笑道:“这里的酒果,你可敢吃么?”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以前辈武功,若要害我,何必在酒中下毒,只要酒醇果鲜,吃个三斤也无妨。”
  麻衣客大笑道:“好!”手掌一拍,便有个少女送上美酒,酒色碧绿,凉沁人心,鲜果更是芬芳甘美。
  铁中棠知道他若要自己见着水灵光,便根本不必自己多话,否则自己多话也无用,是以索性一言不发,放怀吃喝起来。
  少女们看把戏似的在旁边瞧着,不住咭咭地笑。麻衣客笑骂道:“小丫头,笑什么,拿点本事让客人瞧瞧呀!”
  少女们娇笑着应了一声,乐音一变,由轻柔而飞扬,有几人轻轻拍掌,曼歌低唱,还有几个便轻轻旋上堂前,婆娑起舞,如霜白足,踏着晶莹的玉石地面,也分不清是足胜于玉,还是玉胜于足。她们的舞姿轻盈而曼妙,腰肢展动,娇躯回旋间,轻纱衣袂飞扬,展露出一双双晶莹的玉腿。她们的眼波如水,笑容甜美,体丰眉轩,玉壁生辉,映着娇美眼波,腰肢玉腿,也分不出究竟有多少人起舞。再加上那歌声,那乐声,当真令人心动神摇,难以自主。突,见一个少女腰肢一扭,偎入了铁中棠怀中。只见她娇躯宛转,在铁中棠怀中扭来扭去,媚眼如丝,笑孜孜地瞧着铁中棠,直似要把他溶化一般。
  但铁中棠持杯而坐,却动也不动。麻衣客见他神色竟还能自如,微微一笑,挥手道:“罢了,让我带客人别处瞧瞧。”
  话声未了,歌舞已罢,偎在铁中棠怀中的少女也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娇嗔笑骂道:“你呀,你这人真是块死木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长身而起,暗中却不禁松了口气。其实他方才心中又何尝没有神摇意动,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情感,别人谁也瞧他不出。
  麻衣客笑道:“此地少有外人留足,但你既来了,便是此地佳客,不带你四处瞧瞧,你必要说我小气。”
  铁中棠暗暗忖道:“他始终不提水灵光,此刻莫非要带我去见她么?”思忖之间,麻衣客已当先走去。
  穿过几曲回廊,走过几间房子,铁中棠才发现这整个一栋房舍,外观虽是瓦顶砖壁,与寻常无异,但内中却全都是玉石所建,晶白整齐,宛如琉璃冰宫,陈设更是清雅脱俗,全不带半分富贵铜臭气。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看来这麻衣客,当真可算是世上最懂享受的人了。”
  麻衣客大袖飘飘,脚步不停,走过几间雅室。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只见一间房中,壁上案头,俱都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铁中棠在那沼泽的宝窟中,本以为天下珍宝,已莫过于此,哪知此地所见,竟比那宝窟中的珍宝还胜几分。
  他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那麻衣客已自案头拿起一柄剑鞘满嵌珠宝的长剑,笑道:“你眼力不差,且看此剑如何?”但见他拇指一按弹簧,“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声有如龙吟,响彻四室,剑光晶莹夺目,不可方物。
  铁中棠不禁脱口赞道:“好剑!”
  麻衣客面上微带得意笑容,环目四顾,道:“此间珍宝乃是我家数代收集而得,你看如何?”
  铁中棠道:“人间少见。”
  麻衣客缓缓笑道:“方才那些少女又如何?”
  铁中棠道:“人人俱是绝色。”
  麻衣客面色突然一沉,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里的珍宝,由你取去,方才的少女,由你选择。”
  。
  铁中棠心头一动,道:“什么事?”
  麻衣客且不答话,伸手在玉壁之上一按,玉壁上突然现出一扇镶着水晶的小小窗口。铁中棠忍不住凑过去一看,只见窗子那边,亦是一间雅室,室中玉榻锦墩上,斜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秀发披肩,容貌如玉,不是水灵光是谁?她身前身后,俱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珍奇的玩物,时新的鲜果,华丽的衣衫,绝美的珠宝……还有一叠叠书册,一只毛羽鲜艳的鹦鹉。这所有一切,正都是世间所有女子俱都喜极爱极之物。但水灵光斜坐榻上,却仍是满面愁容,她手里虽拿着本书,眼睛却未瞧在书上,只是呆呆的出神。
  铁中棠目光动处,但觉心神一阵激荡,忍不住脱口唤了出来。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虽瞧得见她,她却瞧不见你。你纵然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
  铁中棠冷笑道:“堂堂武林前辈,囚禁个女子,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麻衣客缓缓道:“你只要当着她面,对她说永远不愿再见她面,这里的珍宝美女,由你随意带走。”
  此间的珍宝美女,世人见了,莫不心动,他只道铁中棠万难拒绝。
  铁中棠大笑道:“在下只当前辈还有知人之明,哪知……嘿嘿,前辈看在下可是这样的人么?”
  麻衣客面色微变,冷笑道:“你莫忘了,她此刻已在我掌握之中,我若用强,也不怕她飞上天去。”
  铁中棠笑道:“前辈虽看错了在下,在下却不会看错前辈。前辈若要用强,还会等到此刻么?”
  这麻衣客虽然贪逸好色,但却自视极高,铁中棠这句话正说到他心里,眨眼间他面色便已大见和缓。只见他缓步在屋中走了一圈,方自驻足道:“我的武功,你已见过,若是出手助你仇敌,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前辈武功,在下生平未见,若是出手助我仇敌,在下自然万万抵敌不过。”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若答应了我,我便出手助你将仇敌全都杀死。”他生性奇特,从不愿过问武林中事,此番说出这句话,实是万不得已,只因他自幼及长,俱是一呼百诺,从未有人敢稍拂其意,此番只当稍使手段,水灵光便将投怀送抱,哪知他无论使出什么法子,水灵光还是对他不理不睬。
  水灵光对他越是冷漠,他便越是热情,也就不屑用强,只有要铁中棠说出那番话来,好教水灵光死心。是以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计,只求铁中棠答应。
  铁中棠果然不禁为之怦然心动,暗暗忖道:“若是有他出手相助,何愁‘大旗门’仇不能报?”但瞬即转念忖道:“但我又怎能为了自身之事,牺牲水灵光?何况……‘大旗门’雪耻复仇,也不能假外人之力。”一念及此,当下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麻衣客大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嗖的一掌,往铁中棠劈来,掌势之快,便是迅雷闪电,亦所不及。哪知铁中棠眼见他一掌劈来,竟然不避不闪,但觉冷风卷面,有如刀刮,寒气直透足底。
  麻衣客怒道:“你要死么?”怒喝之中,却已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硬生生顿住了掌势。
  铁中棠见他掌力收发由心,武功实已入了化境,也不觉暗暗心惊,口中却淡淡笑道:“前辈若要动武,在下万万不敌,闪避又有何用?”
  麻衣客呆了一呆,手掌反劈不下去,突然狠狠跺了跺足,一掌劈在空间,但闻掌风呼的一响,四下珍宝纷飞,声势当真惊人已极。他满腔怒气,无可发泄,可怜那些珍宝都倒了霉,叮当落在地上,竟已被掌风震得粉碎。
  铁中棠神色不变,冷冷道:“前辈掌力虽强,胆子却小得很。”
  麻衣客怒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道:“前辈胆子若不小,为何不敢让她见我一面?”
  麻衣客又是一怔,突地大喝:“随我来。”放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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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 此阵只应天上有

  铁中棠知他已中自己激将之计,大喜跟去。只见麻衣客身形奔行在玉石长廊间,望之有如凌虚而行。原来那藏宝之室与水灵光所在之地,相隔虽仅一壁,但两室间的道路,却是曲折绵长,繁复已极。铁中棠见那道路之曲折变化,竟似暗合奇门生克之理,但他既入虎穴,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奔行了片刻,方至地头,只听水灵光歌声自珠帘中传出。歌声如丝如缕,唱的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简简单单几句话,当真将相思滋味,刻划得深深入骨。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相思有什么好?”一步跨入珠帘,见到水灵光,面上怒容,立刻消失无影。
  水灵光却已见到他身后的铁中棠,神情立刻呆住,亦不知是悲是喜,手里的书,也“噗”的落了下来。两人目光相对,便生似再也分离不开,麻衣客站在一旁,看得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大声道:“既已相见,快说话呀!”
  但两人目光还是瞬也不瞬,都觉此时无声远胜有声,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说得出自己的心意。
  麻衣客自桌上拈起枚葡萄,一面咀嚼,一面在两人间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竟将葡萄连皮带核都吃了下去。那葡萄本是异种,芳香甘美,但他此刻却食而不知其味,口中喃喃叹道:“容易!容易……唉,难!难!难!”
  只听门外“噗哧”一笑,阴嫔怀抱着“嫔奴”,款步而来。她乌发如云,盈盈娇笑,身披白纱,长裙曳地,更显得风姿绰约。白纱下露出双白生生的手腕,腕上金钏,随着脚步口丁当作响,看来不但比那日在山谷中更为丰腴,而且更娇美年轻了几分。她款摆腰肢,走到铁中棠身边,轻轻笑道:“小弟弟,可知道他嘴里方才说的容易是什么?难是什么?”
  铁中棠感激地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此刻杀了我容易,但纵然杀了我,若要灵光将我忘记,仍是难如登天。”
  阴嫔嫣然一笑,转向麻衣客,道:“他说的可对?”
  麻衣客笑道:“你引来的少年,脑筋自然不错。”
  阴嫔咯咯娇笑道:“既然不错,那么你自己也知道永远不能让这女孩子回心转意,与你来往的了,那么……就不如放了她吧!”
  麻衣客面色一沉,道:“哼,哪有这般容易?”
  水灵光突然轻掠而来,拜倒在地,仰首道:“你与其将我困在此地,教我恨你,倒不如放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处。”她目中泪光莹莹,满面凄楚哀怨,铁石人见了也不能不为之动心,那颤抖着的吃吃口音,更令她平加几分缺陷的美,要人自心底对她升起怜惜。
  麻衣客瞧了她几眼,苦笑道:“我实不愿你恨我,怎奈我若放了你,你立刻便走了,永远记着我的好处,又有何用?”
  水灵光道:“那……那么你就杀了我吧!”
  麻衣客仰天叹道:“我又怎忍杀你……”
  铁中棠道:“你既不杀,又不放,究竟要怎样?”
  阴嫔笑道:“对呀,你究竟要怎样,也该让人知道才是。这样拖下去,难道当我永远不会吃醋的么?”
  麻衣客失笑道:“哦,原来你也会吃醋的……”负着手又走了几转,突然驻足道:“有了!”
  铁中棠道:“怎样?”
  麻衣客道:“你若能闯得过我八门一阵,我便放你两人。”
  阴嫔面色微变,强笑道:“但……但那八门一阵……”
  麻衣客笑道:“但什么!我昔日也是硬碰硬闯过那八门一阵的,否则先父也不会让我下山!”
  阴嫔道:“谁不知道你是武林奇才!世上又有几人能比上你?但是他……唉!他也不差!”
  麻衣客大笑道:“他既不差,就试试吧.怎样?”最后两字,自是对铁中棠说的。
  铁中棠暗忖道:“你既闯得过,我为何闯不过?”只要竞争公平,他便毫无所惧,决不逃避,当下大声道:“好!”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都随我来!”大袖飘飘,当先而行,三转两转,将众人带人一间石室。那石室形作八角,共有八门,门上重帘垂地,分作红、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也不知门内藏有何物。暗色垂帘门前,有几具石榻玉几,放着些鲜果佳肴,香茶美酒,翠杯玉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铁中棠暗暗忖道:“八门已见,却不知一阵何在……”只见麻衣客双掌一拍,除了黑门外,另七道垂帘里应声走出七个人来。垂帘颜色不同,走出的人身上衣衫颜色也不同,什么样颜色的垂帘里,走出的便是身穿同样颜色衣衫之人。
  这七人秋波盈盈,也都是绝色少女,但衣衫不但颜色各异,式样也无一雷同,有的是宽裙大袖,有的是云披短裙,有的窄脚袖,缀边裤……反正各种各式的衣衫式样都有,一时也难说清,那衣香鬓影,娇声笑语,却教人目迷五色,就连水灵光都几乎看得呆了。
  铁中棠暗叹忖道:“这些少女,个个俱是人中绝色,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的,但他还不知足,看来……”思念尚未转完,却见这七个锦衣少女,已娇笑着将他团团围住。铁中棠皱眉道:“这就是前辈要我闯的阵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此阵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你能一闯此阵,纵然输了,福气也算不错。”
  铁中棠道:“如何闯法?输赢如何作准?”
  麻衣客笑道:“此阵名唤‘仙女脱衣阵’——”铁中棠听了这名字,双眉已不禁深深皱在一起。只听麻衣客接道:“这七个小丫头,武功虽不甚高,但也不弱,她七人将你围在中央,一面脱衣,一面动手脱你的衣服,等到她七人衣服脱尽了,而你的衣服却未被她们脱下一件,这一阵便算你赢了一半,还有一半么……哈哈,还有一半先等你赢了这一半再说也不迟。”
  铁中棠听得又惊又奇,目定口呆,水灵光却听得红生双颊,呆在当地。只见锦衣少女们秋波乱抛,吃吃娇笑不绝。
  麻衣客笑容更是得意,道:“我这‘七仙女阵’,武林中敢夸无人见过,能闯过此阵之人,武功便可算是高手了。”
  铁中棠暗忖道:“此阵虽然匪夷所思,但我又不是死人,怎会被她们脱了衣服……”当下大声道:“她七人衣服要脱多久?”
  麻衣客大笑道:“她七人不住脱衣,决不停顿。”
  铁中棠微一沉吟,大声道:“她七人脱衣之时,我若将她们全都打倒,脱阵而出,这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你若能将之打倒,自也算你胜了。”
  铁中棠暗忖道:“这七人武功纵不弱,但她们既不住脱衣,哪里还能动,我乘机将她们全都击倒,也就是了。”一念至此,整了整衣衫,道:“好,姑娘们请出手。”
  锦衣少女们轻轻一笑,身形闪动,在铁中棠身侧围了个丈余方圆的圈子,那甜甜的笑声,已足够令人心动。
  水灵光忽然大声道:“且慢,他……他若输了如何?”
  麻衣客笑道:“他若输了,还有一次机会。你且看这四面石壁之上的人物图形,所雕俱是破阵之法,只要他能在七日之中,将壁上武功学会,七日后必能破阵……哈哈,想当年,我也是在七日之中破了阵的。”
  水灵光转目四望,只见四面石壁之上,果然满雕人物飞翔刺击之势,不禁垂首道:“如此说来,这倒公平得很。”
  麻衣客笑道:“若要不公平,我自己难道不会与他动手么?与人争胜,总要人心服口服才是。”他缓步走向黑帘前石榻,笑道:“请来这里观战如何?”
  阴嫔娇笑着当先随去,水灵光瞧着麻衣客暗暗忖道:“此人虽可恨,但有些地方,倒也不失为君子。”一念至此,不禁对他稍生好感,随过去轻叹道:“你已有了这么多千娇百媚的……的人,为何还……还偏偏要……要不肯放我?”
  麻衣客斜倚榻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阴嫔却咯咯笑道:“好妹子,告诉你,你越是不肯答应,他越是想你。”
  水灵光呆了,道:“男……男人都这样贱么?”这却令麻衣客听得目定口呆,阴嫔早已笑得花枝乱抖。
  过了半晌,麻衣客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拍掌道:“乐起,阵发!”语声清朗,直穿出户,户外乐声立起。这乐声抑扬顿挫,奏的曲调仍是诸般赏心乐事,要人不由自主听得心旷神怡。锦衣少女随着乐声,轻移莲步,转动起来。铁中棠见她们转了两圈,仍无动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脱呀!”
  话才出口,脸已不禁一红,只听阴嫔咯咯笑骂道:“好个不害臊的大男人,硬逼着人家姑娘们脱衣服么?”
  水灵光虽然心中有事,也不禁听得一笑。
  这时乐声突变,由悠扬之声,变为轻柔之调,自红珠垂帘中出来的红衣少女娇笑道:“莫急,这就脱了。”语声中但见她纤手微扬,娇躯半转,已将身上的红绸披肩除下,有如一片红云般,洒向铁中棠面门。这披肩虽是一方红绸,但在她手中洒出,但闻风声猎猎,力贯.四指,实如一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一般。
  铁中棠哪敢怠慢,身形一闪,堪堪避过,另一少女已将身上橙色短衫除下,随手拂来。但见衣角飞扬,斜拂铁中棠大横肋外“章门穴”,用的竟是武林罕见的“拂穴”手法,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铁中棠一惊之下,错步折腰,只听身后咯咯一声娇笑,一件绿缎背心,已带着风声打向他背后椎下“命门”大穴。三招过后,铁中棠才知道这些少女的每一个脱衣的动作中,都隐含一着极厉害的招式。
  她们的动作,虽然极尽温柔诱惑,但招式却是奇诡变幻,人所难测,而且七人联手,配合无间,一招连着一招,有如抽丝剥茧,连绵不绝,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再加上那柔靡的乐声,甜甜的笑声,更令人心旌摇荡,更何况那眼前飞舞的衫裙,也令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
  铁中棠又惊又奇又骇,虽然勉力支持,但十数招过后,便已汗流浃背,举手出招,都变得困难已极。要知藉脱衣之姿势发出的招式,招式自是奇诡百出,武林罕见;以衣衫作为兵刃,自也令人难防。加以七人联手,乐声乱心,衣裙迷目,无论其中任何一事,都足使人手忙脚乱,何况四管齐下。
  就连阵外的水灵光,也不禁暗暗心惊。麻衣客侧目笑道:“且看我这‘七仙女阵’,是否天下第一奇阵?”
  阴嫔叹道:“别的阵式纵有此厉害,也无此奇诡;有此奇诡,却又无此香艳悦目,令人动心。我走遍江湖,见的厉害阵式也不少了,但像这样集威厉、奇诡、诱惑、好看、迷人、香艳于一身的阵法,却当真是从来未见,端的可称是天下第一奇阵了,也只有你们家这些精灵鬼才想得出这种阵式来。”
  麻衣客满面得意,大笑道:“好的还在后头哩,等着瞧吧。”
  这时乐声更是柔靡诱人,有如怨妇思春,荡妇呻吟。那些锦衣少女面上笑容更媚,身上的衣衫,也已除下一半,有的露出半段粉腿,有的露出了一双玉臂,有的衣襟半解,酥胸浅露,有的长衫已褪,圆脐撩人……衬着满地衣裙锦绣,望去更是五光十色,心醉神驰。要知她们衣衫的式样各不相同,脱法也不同,是以才能发出各种不同的招式,出招之姿势,更是千奇百怪,说也说不尽。这阵法的妙处,果然是越看越多,越多越妙。
  铁中棠掌风虎虎,指东打西,纵施出一身解数,仍是难以招架,只是他招式委实太快,是以还可支持。
  突听那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看我的腿好看么?”水葱般纤指轻轻一抽,裙带已解,长裙顿落。但见她右足一勾,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带着落地的长裙飞起,竟以“鸳鸯双飞足”,急踢铁中棠腰下。玉腿纷飞,妙处隐现,铁中棠只觉心头一跳,后面又是一双粉腿飞来,他来不及抵挡,只有纵身跃起。
  黄衣少女娇笑道:“呀,还是踢得着!”如霜白足,轻轻一抖,足上的鞋子,宛如暗器般打了出去。这一招确是妙绝人寰,令人再也想不到的。
  铁中棠身形凌空,只见四只鞋子,带着四道风声前后袭来,立刻张臂飞足,要先将前面两只鞋子踢落。哪知这些少女以足飞鞋,力道之拿捏,竟与暗器高手无异,后面两只鞋子,竟然后发先至,直打铁中棠双膝。
  铁中棠骤出意外,眼见避无可避,突然身子一攀,凌空一个斤斗翻落下来,闭起眼睛,双拳挥出。只因他实在不敢去看人家双腿飞起之姿,是以先闭起眼睛再出招,但拳风虎虎,却令人不得不退。
  阴嫔拍手笑道:“好招!”
  麻衣客道:“也未见太好。水小妹,你说好不好?”水灵光早已看得目摇神驰,哪里有心听别人说话。
  一个紫衣少女忽然轻轻抬起腿来。她身上宽衫长裙已褪,只剩下半截紧衣,还有双浅紫色的袜子,紧裹着那修长匀称的玉腿。此刻但见她左手五指尖尖,插入了袜口,右手提着袜尖,向外一拉,长袜立刻被脱了下来,有如一条长鞭般,直打铁中棠面目,口中娇笑道:“给你只臭袜子闻闻。”玉腿也乘势飞出,一招两式,上下交攻,端的厉害已极。
  铁中棠哭笑不得。这种招式,他哪敢去接,连忙回过头去,哪知身后也有人娇笑道:“你不嗅她那只,嗅我这只也一样!”果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袜子长虹般飞来。
  铁中棠虽处险境,临危不乱,他变招是何等迅快,双臂振处,身子突地窜出,堪堪躲了过去。他本可乘机发招,虽未见能伤人,但至少也可稍挽颓势,怎奈他目光转处,只见到一双白生生的腿,这一招却教他如何下手。他面前正是那婀娜的红衣少女,但此刻她衣裙却已尽褪,只剩下一件鲜红色的马甲背心,衬得肌肤更见莹白。只见她右手抓着马甲下的左端襟摆,左手抓着右摆,双手向上翻扬而起,马甲立刻被脱了下来。无论任何脱套头背心的姿势,俱是如此,但她却将之化作招式,那背心有如红云般当头向铁中棠罩下。
  铁中棠想也不想,双掌齐出,“黑虎偷心”直打对方胸膛,是以那红衣少女使出那一招后,前胸自然空门大露。铁中棠这一招“黑虎偷心”,以攻为守,正是好着,但他招式方出,才发觉对方马甲内已再无别物,但见酥胸如玉,鸡头新剥,铁中棠眼前一花,这一招哪里还能出手。
  这情势笔下写来虽慢,招式却快如闪电,怎容他稍有失着!就在这刹那间,他双臂已被人左右托住。红衣少女咯咯一笑,将那鲜红的马甲,轻轻蒙在铁中棠头上,纤纤十指,便来解铁中棠衣钮。
  铁中棠惊怒之下,方待挣扎,怎奈左右双肘之“曲池”大穴,已被轻轻捏住,竟然动弹不得。
  麻衣客大笑道:“丫头们!莫撕了他衣服,知道么?要将他衣衫好生生剥下来,才显得咱们这‘七仙女阵’的妙处。”
  红衣少女娇笑道:“若要撕他衣服,还会等到现在么?喂,我说你放心好了,咱们决不弄坏你一粒衣钮。”话说完了,铁中棠上衣也被脱下,他茫然木立在地,但见四下少女娇笑如花,媚眼如丝,身上粉光明亮,活色生香,地上满堆各色锦绣,衬着一双双如霜白足,但她们衣衫果然还未脱完,自己果是输了。
  托着他右肘的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瞧什么?只怪你太差劲了,你还能再挡片刻,咱们……咱们……”
  另一边的绿衣少女笑骂道:“小妮子,要说就说,害什么臊?”
  黄衣少女咯咯笑道:“你若能再挡片刻,眼福就更好了,知道么?”她胸膛一挺,铁中棠连忙闭起眼睛,心中亦不知是羞是恼。
  那红衣少女提着铁中棠的上衣轻轻一抖,娇笑道:“男人的衣服,都有些汗臭气,你们谁要……”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自榻上横空掠来,秀发飞扬,衣衫飘飘,姿势之美,无与伦比,正是水灵光。
  她满面俱是哀怨愁苦之意,但秋波中却带着怒光,娇叱道:“拿来!”双手齐出,去抢红衣少女手里衣服。
  红衣少女双手一缩,将衣服藏到背后,轻退了两步,道:“唷,好不害臊,这衣服又不是你的,你抢什么?”
  水灵光道:“你……你拿不拿来!”她本就不善与人争吵,此刻又气又急,更是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双颊,也激起了一阵淡淡红晕,望之更是美如天仙。
  麻衣客不禁瞧得呆了。红衣少女笑道:“这件臭衣服,咱们也不稀罕,但你若要,就偏偏不给你,妹子们,是么?”
  锦衣少女们本因水灵光夺去她们的宠爱,对她早就有些妒恨,此刻一齐拍掌笑道:“对,对,偏不给你。”
  水灵光轻轻咬了咬嘴唇,目中突然流下泪来。锦衣少女们笑得更是开心,道:“呀,哭了,大姐,你瞧她哭得这样可怜,就给她吧!”
  红衣少女笑道:“呀,这副小脸蛋,一哭果然更美了,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你越撒娇,我越不给你。”水灵光呆呆立在地上,头垂得更低了。
  麻衣客瞧在眼里,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怜惜,暗叹忖道:“灵光的天性,委实太柔弱了,任何人都可欺负她。”
  一念尚未转完,突听“叭,叭,叭”三声轻脆的掌声,原来水灵光突然出手如风,在红衣、黄衣、绿衣三个少女面上,各各打了一掌,这三掌打得骤出不意,锦衣少女们竟被打得呆了。
  麻衣客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只见水灵光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大声道:“放下衣服,出去。”
  锦衣少女们再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竟会突然变得如此凶狠,目定口呆,面面相觑,一齐怔住。
  铁中棠更是又惊又喜:“灵光变了,变得好!”他却不知道水灵光性子原极强韧,否则又怎能忍受在那泥壑中的非人生活?只是她从小就被养成那逆来顺受的脾气,是以看来显得极为柔弱,但别人若是将她逼得急了,她脾气发作出来却是非同小可。
  只见她突然一把把抓起地上的红衣绿裙,没头没脑地往锦衣少女们面上抛了过去,锦衣少女们又惊又奇,竟被她抛得四下奔逃,刹时间但见燕语莺叱,玉腿纷飞,满堂俱是春色。红衣少女跑到门口,方自回首道:“臭衣服,谁稀罕,你拿去吧!”远远将铁中棠衣服抛了过来。
  水灵光纵身接过衣服,麻衣客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一群小野猫,竟被个小白兔制服了。”
  阴嫔噗哧笑道:“看来黄鼠狼要吃兔子肉,可真不容易。”
  麻衣客大笑道:“我是黄鼠狼,你就是妖狐狸。”
  水灵光却似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呆了半晌,缓缓走到铁中棠身前,递过衣服道:“你……你穿上吧!”
  铁中棠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受侮,才会发这脾气,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伸手接过:“好……我穿上。”
  水灵光道:“这七天……”
  铁中棠道:“这七天我自会好生揣摩。只要他能在七天里学会破阵的法子,我也一定能学会的。”
  他缓缓穿起衣服,接道:“这衣服穿上,她们就再也脱不下了。”
  水灵光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口中虽未说话,但目光满注深情,也充满了对他的信任之意。
  阴嫔瞧了瞧麻衣客,故意长叹道:“好一对璧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抱着“嫔奴”,婀娜走了出去。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这七日之中,你虽可在此揣摩破阵之法,但足迹却不可出此室一步。”
  铁中棠道:“这七日时光,是何等宝贵,你纵以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走出此室一步的。”
  水灵光道:“对了,我也不扰你,你……你赶紧学吧!”转过身子,缓步走出,但将出门户,又不禁回首而顾。
  麻衣客冷笑道:“她对你如此情深意重,我若不让你为她吃些苦头,也显不出你对她的心意。”
  铁中棠笑道:“前辈要我吃苦之时,想必自己是在吃醋?”
  麻衣客大笑道:“对了对了,猜得不错,我若不吃醋,也不会要你吃苦了。”大笑转身,拂袖而出。
  水灵光立在门口,惶声问道:“什么苦头?”
  麻衣客曼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声音渐远,终于带着水灵光走了。
  铁中棠略作将息,立刻开始揣摩。只见四壁之上的图形,每一姿势,果然俱都是演示一着极精妙的招式。这些图形虽独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却须五七相连,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间,却均有联系,其中变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铁中棠暗叹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却偏激,当真是善恶不辨,奇怪已极。但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会将这种精微之武功,轻易示人?”他天性自极好武,此刻骤然见着这等精奥之武功,自是大喜若狂,当下放开一切,眼瞧石图,手比招式,心中揣摩。
  一个罗衣少女,捧着具沙漏计时之器,飘飘走了进来,娇笑道:“瓶中之沙漏尽,便是一日过了。”
  铁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于那招式之变化中,随口漫应一声,却连回头都末回头去瞧上一眼。他再以这壁上招式与方才少女们的招式比较,只觉那些少女之“脱衣拳”虽是奇诡无比,古今所无,但这壁上之招式,却果然恰是她们的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将对方脱衣之动作封死。那招式有时看来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端详,便可发觉对方遇着此招,立刻缚手缚足,再也无法出手。
  铁中棠如醉如痴,越看越觉巧妙,到后来突又发觉这壁上招式,俱是守势,讲究的是:封、闭、拦、挡、切、锁、缠这七字要诀,再一深思,又发觉那“仙子脱衣拳”,却俱是攻势,踢、打、拂、刺、劈、砍、勾,无所不至,应有尽有。这攻势虽然凌厉无俦,但有时一招攻出之后,自己却不免空门大露。世上的武功虽杂,但似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却是绝无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势自然凌厉;守而不攻,那守势自也严密;若将此两种招式合而为一,正是套绝妙拳术。但若将此两种招式分开,本都无法单独成立,惟因那“仙女阵”乃是七人联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间,自可不必防护自己,何况,她们空门大露之时,也就是罗襟乍解,香泽初闻之时,对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击那“空门”?对方若非君子,见此情况,正要销魂,想来也舍不得下那辣手摧花。所以此阵之攻势,便可较世上其他阵式俱都凌厉几分。
  铁中棠智慧是何等聪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处之理,不禁为之又惊又叹:“若非奇人,又怎能创出这般奇招?”转首望去,突见那漏中黄沙,竟已将完全漏尽,原来他沉醉于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觉过了一日。不知时间已过去这般久倒也罢了,此番既已知道,铁中棠才想到自己已有多时未进饮食,顿觉腹饥难忍。只见玉榻上的瓜果饮食,早已不知何时被搬走了,却有个轻衣少女笑孜孜地瞧着他,正是那送时漏来的女子。
  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话说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饿了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讷讷道:“姑娘怎会知道?”
  轻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只深深的酒涡,笑道:“我等你说这句话已有许久了,那时你学武学得肚子都不顾了。”
  她肌肤莹白,眼波流动,虽非绝色美女,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此刻嫣然—笑,更是撩人。
  铁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轻衣少女拢了拢鬓发,横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这句话你莫非已忘了么?何况……”
  她咯咯笑着,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阔大的人,只怕也不会拿出好酒好肉,来招待他的情敌吧!”
  铁中棠又一怔,道:“这……这……”他这才知道麻衣客“饿其体肤”这句话之含意。但若无饮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轻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卧到玉榻之上,轻轻笑道:“他要我告诉你,你若要饮食,也不难,但……”横眸一笑住口。
  铁中棠脱口道:“但什么?”
  轻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与他赌斗,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则,便要你做工来换食物。”
  铁中棠暗暗忖道:“原来这就是‘劳其筋骨’!”他心中虽然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叹道:“做什么工?”
  轻衣少女扭动着腰肢,裙脚下露出半段莹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么工,却要看我吩咐了。”她抿嘴、拢发、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风流解数,铁中棠却有如未见,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吩咐吧!”
  轻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娇嗔道:“瞎子,瞎子,你难道是个瞎子么?”她自负一代尤物,即便在这众香国中,亦属个中翘楚,此刻自是又气又恼,秋波转了几转,突又娇笑道:“好,我来吩咐你,你先来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飞身倒落下地,一双莹白玉腿,却斜斜搭在榻边。
  若是换了云铮,此刻定已不顾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换了沈杏白……咳咳,那情况更是不问可知。
  但铁中棠却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为她捶起腿来。这双腿非但白如莹玉,而且从臀到脚毫无瑕疵,当真是细致白嫩,柔若无骨,触手之处,宛如玉脂,铁中棠也不禁心头一荡,仰目望去,才发觉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难以描述,身上每一分寸,都充满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轻衣少女见到他目中渐渐有了异样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不瞎。”一条腿直伸到铁中棠鼻端眼前。
  铁中棠柔玉在手,温香入鼻,但双目突又变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娇艳,还要令人心动……”
  突听门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这就是你心爱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功夫。”
  榻上的轻衣少女也咯咯笑道:“功夫还真不错,揉得我好舒服哟……哎,哎呀,轻点……上面点。”
  铁中棠不用回头,他知道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于他,再带水灵光前来观看,但他也仅是微微一笑。只听水灵光轻轻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对他好,何况……他纵是爱上别的女子,我还是要对他好。”这几句话说得简单明了,教人再也无法回口,铁中棠面上虽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头却已不禁泛起千般滋味。
  身后半晌都无声息,显见麻衣客已被她说得怔住。却听得阴嫔的口音叹道:“难怪这少年连头都未回,原来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对他信任的了。”她幽幽长叹一声,曼声吟道:“但使两心相知,又何惧恶魔中伤……”铁中棠听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气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却纵声大笑起来,道:“好个不吃醋的水灵光,只恨我无福得到。好,今日苦工做完了,让他吃吧!”
  铁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个男子汉。”
  只见两个少女,端来满盘鸡鸭鱼肉,满樽美酒,当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欲,何况铁中棠早已饿得发慌。他咽了口唾沫,便待动手大嚼。
  哪知轻衣少女却又拦住了他,轻笑道:“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仆奴吃的在那边。”伸出春葱般玉指轻轻一指。
  铁中棠随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木盘上,放着一碗清水,一个馒头,当下苦笑一声,也不争辩,过去吃了。但小小一只馒头,怎能填饥?他不吃还好,一吃更勾起食欲,更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眼见那轻衣少女,在那里吱吱咭咭,吃得极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斗,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她秋波一阵荡漾,掩口媚笑道:“这里的人和珠宝,你都可随意带去,我……我也可跟着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隐约露出了那毫无瑕疵的莹白肌肤,铁中棠眼睛却只瞧了瞧那鸡鸭,暗叹一声,走回石壁。
  轻衣少女冷笑一声,突又纵身跃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满身的衣裳,大声道:“你瞧,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胴体之丰美诱人,当真令人眩目。铁中棠回头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转身揣摩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头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气,但他回头瞧了一眼,却仍无动于衷,却令她又羞又恼,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都抛在铁中棠脸上。
  这样过了几日,那少女想尽了各种法子,不住去折磨铁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馒头却似越来越小。麻衣客也不时带着阴嫔、水灵光等人,来这里大吃大喝,但这一切,铁中棠竟全都只当未见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间的武功招式上,自觉进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复聪明强记,学来自然事半功倍。到了第七日开始,他几乎已将壁上图形全部记在胸中,自问无论对方使出什么招式,他都可封架。这时他体力虽弱,精神之力却极为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跃跃欲试。
  那轻衣少女忽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这些日子我对你不好,你莫怪我。”
  铁中棠笑道:“鸽子姑娘莫客气,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道这少女名字,原来此间少女,俱是以禽鸟为名。
  鸽子姑娘叹道:“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又要动手了。这次你还是不会胜的,你也莫抱太多希望。”
  铁中棠已胸有成竹,口中却笑道:“只要姑娘客气些就是。”
  鸽子姑娘道:“我自不会太难为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话未说完,铁中棠突觉耳边轰然一声,有如迅雷轰顶一般,震得他心惊胆落,再也动弹不得。他方才自以为已可将对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学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却被鸽子姑娘一言提醒,对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来救。
  铁中棠算来算去,竟忘了七人连手之力,而无论任何一种阵势,威力最强大之处,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纵然胜过对方七人,招式纵能将对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对方连绵的招式配合起来,他仍是有败无胜,除非他能将满壁千百种招式,全都融而为一。
  但他七日尽心尽力,也不过只能将这些招式分别强记着而已,若要将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岂是百十日间所能达到!转目望处,黄沙又已漏去大半,距离较手之时,最多也不过只剩短短三四个时辰了。铁中棠木坐当地,刹那之间,便已汗如雨落。
  鸽子姑娘奇道:“你怎么了?”
  铁中棠惨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后数时,姑娘你难道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歇息歇息么?”
  鸽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飞扬,此刻神色却突然变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叹,不再多话,转身走了开去。
  铁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头万念皆灰,剩下的几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学了。敌强我弱,情势太过分明,他纵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无计可施。他出道以来,屡逢凶险,却从未有此刻这般伤心失望。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笑声遥遥传来,麻衣客、阴嫔、水灵光以及锦衣少女们,嘻笑着走了进来。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过,你可准备好了?”
  铁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败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来你胜算无多,你又饿了多日,不如我与你将饯行之酒先吃了吧!”
  铁中棠也不争辩,少时果然送来满盘佳肴。他虽然饥肠辘辘,却是难以举箸,只见七个少女亦已鱼贯行来。
  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样的锦衣,但件数却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鸽子姑娘身穿橙色,艳光最是照人。
  铁中棠暗叹忖道:“你们又何苦穿这许多衣衫,故意要增长时间,反正我……”心念一转,突然大笑着长身而起。
  水灵光最是关心,惶声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也不答话,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来,饱餐之后,精神更增,双手一拍,长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开始么?”
  铁中棠道:“稍等片刻。”突然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变了颜色。
  水灵光却更是惊惶,道:“你……你……”
  铁中棠精赤着上身,将脱下的衣衫,俱都交给水灵光。水灵光呆呆的接了过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赢了!你赢了!”一跃下地,牵着铁中棠的手掌,欢呼雀跃起来。
  阴嫔亦白笑道:“真聪明的孩子。”
  锦衣少女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他还未打,怎的便胜了?”只因从来无人破阵,是以她们也不知破阵之法。
  铁中棠大笑道:“裤子是否衣服?”
  少女们齐地一呆,红衣少女道:“裤子就是裤子,自然不是衣服。”她还当铁中棠糊涂了,怎的问出这样的话来。
  铁中棠笑道:“裤子既非衣服,我此时身上已无衣服可脱,而我之赌约,却是你们脱完衣服,若还不能脱下我一件衣服,我便胜了。我既已无衣服可脱,你们纵然将我击倒,也是我胜了。”
  少女们听得目定口呆,转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见他盘腿坐在榻上,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红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将衣服……”
  铁中棠截口笑道:“你们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减少。事前又无规定要我必须穿多少衣服。”他叹息一声,接道:“此阵阵法已是古今少见,破阵之法更是妙绝人寰,当真无愧为天下第一奇阵了。”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轻叱一声,道:“莫要说了,这就算他赢了,否则又有谁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学得破阵之法?”
  阴嫔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赢的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
  阴嫔轻轻一叹,含笑道:“你虽是色狼,但却当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动,目光中满含赞许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闻,但却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阴嫔接着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个绝无胜算的难题与他相赌,你岂非就赢定了?”
  铁中棠、水灵光对望一眼,心头俱都暗道:“不错。”
  水灵光瞧着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缓缓道:“有人说,若被自己喜欢的人称赞几句,那当真比什么都要高兴。”
  麻衣客笑道:“说得好。”
  水灵光接道:“又有人说女子只会称赞自己喜欢的人,她若不喜欢那人,谁也莫想要她称赞半句。”
  阴嫔咯咯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灵光道:“既是如此,你对她有情,她也对你有意,你两人便该相敬如宾,终身厮守,决不容别人插入才是,若换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两人为什么要……要如此?”她此番连遭险难,处世经验大增,口舌也大见灵便,此刻平心静气,缓缓而言,言浯竟说得十分流畅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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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 九天仙子下凡尘

  但是她语声方了,阴嫔与麻衣客面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见,阴嫔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麻衣客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兴,此阵不过只破了一半,何况,一阵之后,还有八门,每扇门中,俱有一道难题,你若要过这八门,只怕比登天还难。”铁中棠暗叹一声,还未说话。
  只见阴嫔轻抚着“嫔奴”的柔毛,缓缓接着道:“不错,要过八门,难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铁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齐地变色道:“此话怎讲?”一言未了,突听一阵金铃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阴嫔缓缓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动,缓缓道:“你听,铃声已响,这不就是有客人来了么?”
  麻衣客凝目瞧了她两眼,一跃下榻,大步奔了出去。铁中棠见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心头不禁一动,转目望去,那些少女面上也都泛起了惊诧之容。
  鸽子姑娘皱眉道:“咱们这里,多年来从未有过外客自己闯入谷来,这来的人是谁,阴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么?”
  阴嫔也不理她,轻拍着“嫔奴”,道:“小乖乖,这里就有热闹了,你要瞧瞧么?还是随我们去?”
  铁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这里,此间门户必将一定关闭,当下毫不迟疑,赶紧笑道:“有热闹自是要瞧的。”
  只见这些少女虽然明知事情有异,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娇声莺啼,拥着铁中棠、水灵光两人,来到一座大厅,却都不敢进去,只是悄悄在帘外窥望。
  这间厅堂辽广空阔,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别无陈设。四面石壁,发着青糁糁的光色,与他室的堂皇富丽景象,迥然不同。
  麻衣客卓立大厅中央,已换了一件乌衫,头束黑带,面上毫无笑容,神情也突然变得十分沉肃凝重。
  铁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这麻衣客为何做出此般如临大敌之态,他却不知道此谷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闯入,此番有人前来,实是大出意料之事——要知铁中棠前番入谷,实等于麻衣客自愿将他引进来的,自是例外。
  阴嫔抱着“嫔奴”,远远立在另一边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动,手掌不住轻抚怀中的“嫔奴”。
  大厅中寂无声响,意味十分沉重。忽然间,只听门外一声清喝:“阴夫人到!”
  两个少女左右掀起了门帘,一个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带着些说不出的阴阴鬼气的白发老妪,缓步走了进来。她容颜虽老,眼波却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肩上,右手拄着根乌黑的铁杖。在她身后,却是一双极为夺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长身玉立,英俊飒爽,女的明艳照人,身材婀娜。
  铁中棠、水灵光一见这几人,几乎惊叹出声来,原来他们竟是“鬼母”阴仪和她的门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那英俊少年看来虽无缺陷,其实却又聋又哑,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称“无音夺魂,辣手郎君”。
  只见“鬼母”阴仪走入厅来,目光在她妹子阴嫔身上轻轻一扫,微一颔首,立刻便转向麻衣客。这姐妹两人多年未见,但这样便算打过招呼,当真比陌生人还要冷淡,水灵光不禁瞧得大为奇怪。她自己多情多意,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只听“鬼母”阴仪冷冷道:“阁下虽然号称‘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闯来,只怕阁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阴家姐妹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这些年来,我早已见怪不怪了。”
  “鬼母”阴仪冷笑道:“这样最好!”缓缓坐下,再不开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坐坐的么?”
  “鬼母”阴仪道:“不坐坐又怎样?”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别的事,就请快说。”
  阴仪道:“自是要说的,只是此刻还未到时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么时候?”
  阴仪道:“等别的客人来齐了。”
  麻衣客面色微变,道:“还有什么别的客人?”
  阴仪冷笑一声,闭口不答,易清菊、聋哑少年双双立在她身后,那跛足童子更是寸步不离,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四下乱转。
  麻衣客回头盯了阴嫔两眼,阴嫔却抬起头不去看他。突听又是一阵铃声响动,一个少女匆匆奔入。她手里捧着张素色拜帖,神色也显得十分惊异,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来了。”
  麻衣客接过拜帖瞧了瞧,变色道:“请进来。”
  过了半晌,只听一阵脚步之声响动,走人一个长衫老人和一个劲装佩剑,英气勃勃的少年。铁中棠、水灵光又不觉吃了一惊:“他父子怎的也来了?”原来这老、少两人,正是李洛阳和李剑白。
  只见李洛阳大步而人,抱拳一揖,沉声道:“多年不见,兄弟时时未忘阁下,不想阁下具柬相召,在下见了帖子,虽出意外,但也不敢不来。”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讲究账目清楚,阁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气,要与兄弟算算旧账了。”向阴仪微微一揖,转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声道:“什么帖子?”
  李洛阳诧声道:“自是阁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于今日赶来崂山,阁下莫非自己却忘了么?”
  麻衣客道:“你怎会寻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阳道:“这更怪了,阁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标,在下又非瞎子,怎会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声,默然半晌,朗声道:“外面若有人来,莫再敲铃,也莫再通报,请他们只管进来就是。”
  两个少女应声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来齐之后再唤醒我。”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已宛如睡着了一般。
  水灵光悄悄一拉铁中棠衣袖,道:“李洛阳怎会也来了?瞧他神情,还似与麻衣客结有冤仇似的。”
  铁中棠叹道:“今日之事,的确奇怪,我也猜不透。”他两人只是在帘外窥望,是以别人并未瞧见他们。
  水灵光又道:“瞧这情况,李洛阳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这麻衣人发出的,那么,又有谁会代他发帖子呢?”
  铁中棠瞧了瞧那边的阴嫔,沉吟道:“只怕是……”一句话还未说完,大厅中又走人四五个人来。
  这几人装束各异,行踪奇诡,瞧那举止之间,武功却俱都不凡,虽是同路而来,却又彼此各不相睬。几个人瞧了瞧大厅情况,分别落座,口中各各喃喃低语,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语气却都不善。
  几个锦衣少女捧上茶来,“鬼母”等人默默接过四杯。一个华服大汉冷笑道:“俺是算账来的,喝什么鸟茶。”伸手接过茶杯,将茶俱都泼到地上。
  另一个枯瘦道人冷笑道:“这位施主说的不错,贫道喝了这茶,只怕就要归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茶全都泼到地上。
  李洛阳微微笑道:“若说他多行不义有之,若说他下毒害人则绝无此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华服大汉怒喝道:“你这是替他说话么?”
  喝声未了,只听门外哈哈笑道:“咱们都是来寻他算账的,自己先打了起来,岂非可笑得很。”笑语声中,又有两人掀帘而人。
  只见这两人,俱是身材魁伟,丰髯广颡的大汉,赫然竟是霹雳火与海大少。铁中棠见这两人现身,不觉更是吃惊。“天杀星”海大少目光一转,大笑道:“妙极妙极,来的似乎都是故人,怎的主人却不待客,反而睡起觉来。”
  李洛阳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来齐,一齐接待。”
  海大少笑道:“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华服大汉:“想不到你老兄也和这主儿有些过节,妙极妙极。”
  霹雳火哈哈笑道:“看样子这里只有老夫一人是来瞧热闹的了,这几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见引见。”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与李兄你是认得的了。”他伸手一指那华服大汉,道:“这位老哥你若不识,实是你孤陋寡闻,委实教俺失望得很。”
  华服大汉瞪眼瞧着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雳火道:“这位兄台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个个说来也麻烦,反正这里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来的四个奇装异服之人,俱都霍然长身而起,面上各现出惊诧之容,彼此对望了一眼。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如今见到海大少竟似已识破他们的来历,是以俱都为之耸然动容。
  华服大汉厉声道:“俺不认得你,你怎会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还未答话,只听外面一阵步履之声响动,高高矮矮,走入六七个人来。帘后的水灵光突然捏紧了铁中棠的手掌,自语道:“他……他们也来了。”铁中棠点了点头,双眉皱得更紧。
  原来此番来的这些人,竟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与那武功高绝,但却败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厅中又是一阵骚动,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谁也不理,自管大咧咧坐下。海大少大笑道:“俺与各位都认识得久了,想不到各位竟与俺有个共同的仇人,今日竟会走在一路,看来世界当真是小得很,一根绳子,便可将这些平日各无关连之人,忽然拉到一处。”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台莫非是旧恨?”
  海大少笑容突敛,沉声道:“不错!”
  就在这时,麻衣客霍然睁开眼来,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却生似在每个人面上都盯了一眼。众人一齐顿住语声,数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这些目光强弱虽不同,但却都充满怨毒之意。
  只听麻衣客缓缓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来的么?”
  那枯瘦道人阴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处寻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然转身,闪亮的眼神,已盯到阴嫔身上,缓缓道:“想来帖子必定是你代我发的了?”
  阴嫔神色不变,笑道:“虽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阴仪冷冷接道:“三妹传给我消息,我发的帖子,路标也是我一手包办的,你此刻明白了么?”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铁中棠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叹忖道:“她平日看来对这麻衣客那般多情,不想竞在暗中将他的新仇旧怨、冤家对头全都找了来,显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毁人亡,才遂心愿,却不知她与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爱转恨,竟一至于斯……”
  水灵光也不禁悄声轻叹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两人瞧得出神,一时间竟忘了自家的处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早已不知在何时,走得干干净净。等他两人目光回到大厅中时,厅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个身穿垂地黑袍,面蒙玄色乌纱的妇人。
  她们几人一排站在墙边,既不知是如何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厅中群豪,竟似全没有发现她们就站在自己身后。这其中只有麻衣客与阴嫔面对着她们,但中间却又隔了一群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一时间厅中情况当真紊乱已极,每个人都似与麻衣客有着极深的仇恨,都想自己亲手复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惧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谁都不肯先打头阵,也不愿开口,是以厅中虽然人头济济,却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声在四壁激荡,掩没了天地间所有其他的声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响。
  阴嫔待他笑声渐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够了么?债主俱已临门,你笑也无用,还是想个法子还债吧!”她笑声虽无麻衣客洪亮,但尖细刺耳,听得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众人一惊,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声道:“不错,债是要还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么,要如何还法,各位不妨划出道来。”
  铁中棠只道此番群豪必将争先开口,哪知仍然人人闭紧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却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转,冷冷笑道:“李洛阳、海大少,你两人武功虽不济,人望却不差,就先说吧!”
  李洛阳、海大少对望一眼,却咬紧了牙关,闭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转向那四个异服之人,道:“南极毒叟高天寿,你活了这把年龄,不妨说说与咱家竟有何仇恨?”
  一个身穿织锦寿字袍,身拄龙头乌铁拐,脑门秃秃,端的有几分南极寿星模样之人,身子一震,转首不语。
  麻衣客目光立刻转向一个身穿绿袍,手摇折扇,虽已偌大年纪,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他手摇折扇,顾盼生姿,一派自命风流,强作少年的模样,麻衣客道:“玉狐狸杨群,你又如何?”
  这“玉狐狸”竟然面颊一红,更不答话。
  麻衣客道:“快活纯阳吕斌,你说得出么?”
  那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开口,反而后退一步。他虽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装饰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三人都不说话,‘神力霸王’项如羽总该说了吧?”那华服大汉“哼”了一声,一拳击在身侧石墩上,只听“砰”的一声,那般坚硬的石墩,竟被他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为二。
  这四人名字一说出来,霹雳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为之色变,他们虽都未见过这四人之面,却知这四人行踪奇诡飘忽,脾气怪异绝伦,却又武功高强,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杀人越货。这四人在江湖中独树一帜,便是少林、武当等派,也不敢轻易招惹。只是这几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动,是以今日突然出现,众人不禁为之动容。
  铁中棠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与麻衣客有着深仇大恨,又明明是为了复仇而来,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肯开口说话?
  这时麻衣客目光已扫向司徒笑等人,还未说话,司徒笑已摇手笑道:“咱们人多,咱们留到最后。”
  麻衣客哂然一笑,心里却在奇怪,不知这些胆小怕死的人,今日怎的敢闯入这里来,莫非有了什么靠山不成。目光转处,突然瞧见那少年秀士锐利的眼睛,双眉不禁一皱。此时“鬼母”阴仪已冷冷道:“他们不说,老身便代他们说吧!”
  海大少、项如羽等人一齐变色道:“咱们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愿阴仪多话的模样。
  阴仪冷冷笑道:“常言说得好,仇恨再大莫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各位与他虽无杀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夺去,这仇岂能不报?至于……这仇要如何报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刹那间海大少等人都已变得面如土色。李剑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手掌紧握着剑柄,身子不住直抖。霹雳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叹忖道:“瞧他平日言语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骗了,但此人却又是个花蝴蝶,始乱而终弃,是以花大姑后来只得去做那买卖。”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从未娶过老婆……”
  铁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难怪他们方才不肯开口,想他们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白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家丑。”
  那“神力霸王”项如羽突然冷笑一声,瞪着“鬼母”阴仪道:“不错,咱们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与他有何仇恨?”
  “鬼母”阴仪面色一变,半晌无言。
  项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无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声,与跛足童子、聋哑少年齐地抢出。跛足童子大声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脸,不要……”
  项霸王大喝一声,有如霹雳,一掌击了过去,口中喝道:“小鬼找死!”拳风虎虎,果然势不可挡。突见眼前一花,阴氏姐妹已双双挡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各发出一掌,轻轻化解了他的拳势。
  “鬼母”阴仪回首叱道:“徒儿们,退下!”
  阴嫔怀抱“嫔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带你们来,难道是请你们来对付我姐妹的么?”
  项霸王怔了一怔,道:“这……”
  阴嫔笑道:“不错,我大姐是因为遇着他这个薄情郎,后来才会变得脾气古怪,而我哩,我这一生,更是被他毁了。他毁了我,才使我去毁别的男人,才会变得声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会假情假意地到他这里?我为的就是要亲眼瞧瞧他到底落得个什么下场,亲眼瞧他家毁人亡!”她口中说得这般狠毒,面上却满带着春花般的笑容,项霸王也不禁瞧得心里直冒寒气。
  只听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错,你们一生都是被我毁了的,这罪名咱家全部承当。但你们若要我家败人亡,哼!”他倏然顿住笑声,接道:“只怕还不大容易!”
  阴嫔娇笑道:“你说的也不错,这些人武功以一敌一,谁也不是你敌手,但大家一齐上,你又如何?”
  麻衣客大笑道:“你们人多,我难道人少么?”双掌一拍,大喝道:“小丫头们还不快来,看是他们人多还是咱们人多!”
  喝声嘹亮,穿房入户。但直到外面回声俱已消失,还是没有回应。麻衣客微微变色,怒骂道:“死丫头,臭丫头,你们都死了么?”
  “鬼母”阴仪冷冷道:“虽然未死,只怕也差不多了。”
  麻衣客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呆了半晌,方自厉声笑道:“好,好,难怪你九鬼子、七魔女只到了三个,原来别的人都在外等着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们却毫无罪孽,你们要算账的,只管来寻咱家。”
  突见“天杀星”海大少反手甩下了长衫,敞开胸襟,大步而来,道:“大家都等着捡便宜,俺只有先动手了。”
  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敌手,与他们一起上吧!”
  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岂是倚多为胜的人?”
  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让你三招。”
  海大少一整面色,朗声道:“你让俺三招也罢,不让也罢,当着这里朋友,动手之前,俺却有几句话要说说。”
  麻衣客道:“此刻若是有别人还要在咱家面前噜苏,咱家先割下他舌头,但你海大少要说,就快说吧!”
  海大少道:“你虽然担承了全部罪名,俺却知道这罪名不该由你一人承当,那些婆娘也未见没有责任……”
  众人又复变色,项霸王怒道:“放屁!”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话虽不中听,但却非说不可。老实说,咱们这些人的老婆,实在也没有一个好东西。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强,生得也不错,怎会撇下咱们去跟他?这厮虽好色,虽该死,但咱们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却是活该。”
  铁中棠听他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又是惊异,又是赞佩。只见项霸王、玉狐狸等人虽然满面怒容,但却无一人开口反驳,显见海大少说得不错,但若非胸怀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说出这番话来。
  厅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当今天下,想不到还有人会说公道话,而且说话的人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数声,接道:“我知道话虽说得公道,但腹中气还是要出的,好,来吧,咱家接你几招。”
  海大少道:“这口气俺闷了多少年,只因俺明知不是你敌手,也找不着你,今日既见着你……呔,看掌!”喝声中他已一拳击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见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众人都知他武功超人,只当他此举必有煞手。
  哪知这一念尚未转完,只听“砰”的一响,海大少这一拳竟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胸膛之上。
  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禁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数步,面上顿时变得毫无血色。
  海大少大‘晾道:“你……你这……”
  麻衣客调息半晌,强笑道:“就凭你方才那几句话,咱家便不能与你动手,只有捱你一拳,让你出气了。”
  众人见他身受天杀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伤,而且立刻便能说话,都不禁又惊又佩。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见过的怪人虽不少,但以你这样性格之人,俺却从未见过。”
  霹雳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见过。”
  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这点咱倒从不自讳。”
  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声道:“好!你我旧账,全由那一拳勾销,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捱打也不能帮你打人,只得走了。”他不等话说完,便转身而出。
  霹雳火大声道:“等我一等。”正待随之而去。
  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当同进同退,兄台怎的这就要去了?”
  霹雳火瞧了瞧黑、白两人,浓眉一皱,也不说话,反手甩脱了衣袖飞步而出,竟与海大少一起走了。
  麻衣客叹道:“好汉子!”话未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玉狐狸等四人对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内伤。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机出手。忽然间,只听李剑白嘶声喝道:“别人饶你,我却不能饶你!”反手拔出了长剑,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李洛阳惊呼一声,变色而起。李剑白长剑如风,已接连刺出七剑之多,剑剑不离麻衣客要害。
  麻衣客轻轻避过七招,道:“李洛阳,还不令他住手?”
  李剑白满面俱是悲愤之容,大喝道:“谁说我也不住手!”突然双手握剑,全力一剑刺了出去。他这一剑虽是拼命的招式,但上下空门大露,遇着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数倍之人,此招实如送死。
  李洛阳惊呼着振衣而出,只见麻衣客身子一侧,让过了来剑,疾伸两指,闪电般夹住了剑尖。李剑白那一剑是何等力道,但此刻剑被人两根手指夹住,竟动弹不得,他纵拼全力,亦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刹那间他但觉万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报不成了,撒手抛剑,纵身撞向石壁,李洛阳急地抱住他身子。
  李剑白嘶声道:“莫拉我……莫拉我……妈……她……她老人家……孩儿不能为她雪耻,只有……”
  麻衣客突然大笑起来,随手抛去长剑,摇头道:“李洛阳,看你这莽儿子是误会了。此间只有你与我的仇恨,大是与别人不同。”
  李剑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李洛阳叹道:“傻孩子,你母亲怎会是那种女人?”
  李剑白掌中匕首“当”的落下,道:“但……但……”
  李洛阳叹道:“为父与他的仇恨,只是因为他曾在珠宝会集之期,夺去了咱们家一批家传之宝,为父却无可奈何。”
  麻衣客大笑道:“洛阳珠宝世家,名扬天下,万万丢不得这人,是以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丢了珠宝,也一直不敢声张。”
  李洛阳叹道:“江湖中只道本宅数十年俱无珠宝失窃之事,若非小儿今日误会,我也不会将此事说出来,自坏本门的名头。”
  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说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宝的了?”
  李洛阳沉声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这十年来我已练了一手功夫,今日要与你一拼胜负。”
  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
  语声未了,只听那南极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再拿出来献丑,这一阵我四人接过了。”
  李洛阳还未答话,李剑白怒道:“你四人凭什么争先?”
  “南极毒叟”高天寿道:“就凭这个。”他不但言语冰冷如刀,面上也是喜怒难测,与他那寿星般滑稽的生相,显得十分不配。只见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长剑,随手一拗,长剑便折为两段,一齐递给李剑白,冷冷道:“剑是你的,还给你。”
  李剑白此剑乃是家传利器,虽非干将、莫邪一类神物,但世家代代相传的兵刃,自是精钢百炼,非同小可。他平日将此剑甚是珍惜,绝不离身,此刻见这怪老儿竟随手便将之一折两段,李剑白瞧得既是惊骇,又觉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突听麻衣客叱道:“剑上已有毒,接不得的。”李剑白一惊缩手,俯首望去,只见那光芒闪耀的长剑,此刻果已变得碧惨惨黯淡无光,他哪里还敢伸手去接。这“毒叟”一触之下,便将长剑染毒,此等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惊骇,别人见了也不禁色变。
  “南极毒叟”哈哈笑道:“我这‘毒叟’两字,岂是浪得虚名的么?”随手一抛,两段剑流星般飞出。
  “玉狐狸”杨群笑道:“此剑丢了多可惜。”语声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断剑去势还疾,两只长袖凌空一卷,便将两段剑全都卷入袖里。短短七个字方自说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来去倏忽,飞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惊人美妙。众人见这“玉狐狸”竟然施展出这一手如此惊人的轻功,无论是友是敌都不禁脱口喝出彩来。
  只有那一排黑巾蒙面的黑袍妇人,仍然幽灵般屹立不动,别人若不注意,竟难发现她们的存在。
  但见“玉狐狸”杨群双袖一抖,将断剑抖落地上,“快活纯阳”笑道:“丢了既可惜,不如废物利用了吧!”
  他俯身拾起长剑,走到那方才被“神力霸王”一拳击裂的石墩前,接着笑道:“项施主神力虽惊人,但却太失礼了些,将主人家好好一个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贫道正好利用这废物,为它修补修补。”他一面说话,右手拿着断剑,左手拢起两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气作势,突然吐气开声。只听他口中“啃”的一声,竟将那半截断剑生生刺入石墩里,生生将两半石墩钉子般钉在一起。那石又硬又脆,但他以剑穿石,却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带声息,众人又不禁喝起彩来。
  “快活纯阳”吕斌拍了拍手,长身而起,笑道:“诸位且莫喝彩,贫道手上若是事先未涂解药,此刻早就被毒死了。”
  “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面不改色;“南极毒叟”折剑如竹,掌上染毒;“玉狐狸”飞身追剑,来去如电;“快活纯阳”剑刺坚石,如穿豆腐。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无一不是惊人之作。
  铁中棠、水灵光双手相握,瞧得实是心惊。
  “南极毒叟”眼角斜睨着李剑白,冷冷道:“就凭咱们这四人的几手功夫,可够资格与你争先么?”
  李剑白目定口呆,无话可答。
  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抢得了先,就动手吧,想不到这十余年来,你四人武功果然精进许多。”
  “南极毒叟”阴森森笑道:“纵然精进,却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只有一齐动手了。”
  四个人身形一转,抢了四角,将麻衣客围在中央。麻衣客看来虽仍气定神闲,颜色不变,其实暗中早已戒备森严。“玉狐狸”杨群微一抱拳,道:“小心着,我……”
  突听一声轻叱,道:“且慢!”声息虽轻,但听来有如钢针刺在耳中一般。
  “玉狐狸”等四人齐地一惊,转目瞧去,这才瞧见两个黑袍蒙面妇人,离群当先走了过来。她两人行路的姿势极是奇异,肩不动,腿不屈,竟有如浮云飘动,鬼魅移形一般,但见长袍不住波动,人已到了眼前。
  麻衣客与玉狐狸双方都觉奇怪,猜不出她们是谁,也猜不出她们是何来意。“快活纯阳”道:“女施主们有何见教?”
  左面的黑袍妇人缓缓道:“你四人动不得手。”
  她语声平和轻柔,不带丝毫烟火气,但语句却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话一说出来,别人便不得更改。
  玉狐狸等人呆了一呆,齐地放声大笑起来,只有“南极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声色,缓缓道:“我四人为何不能动手?”
  黑袍妇人道:“你四人在外奸淫屠杀,无所不为,你既奸了他人妻子,别人自也可奸你之妻子,你有何资格动手?”
  项霸王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咱们的事?”
  黑袍妇人缓缓道:“苍天有威无力,不能亲管人间之事,所以要借我们的手,为天下妇人女子来抱不平。”
  项霸王大笑道:“如此说来,你们莫非是苍天的使者不成?”
  黑袍妇人道:“正是。”
  她每句话说来俱是平和轻柔,也无人瞧得见她们黑巾后面上的表情,但这“正是”两字出口,却带着种无比神奇的魔力,让人无法怀疑,只觉她们真的是白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绝不能违抗于她,纵是项霸王这般强横之人,听了这短短两字,也不觉打了个寒噤,别人更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过了半晌,“快活纯阳”干咳一声,指着麻衣客道:“你既要为女子不平,为何不管这厮,却来管我们?”
  黑袍妇人道:“我们本是为了要瞧他遭报应而来,但此刻却还未到时候,也不让你四人动手。”
  “快活纯阳”道:“却是让谁动手?”
  黑袍妇人道:“苍天所令之人。”
  项霸王突然怒喝道:“什么苍天苍地,装神弄鬼!俺就不信这一套,滚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妇人击去。
  黑袍妇人道:“人力不可胜天,你竟敢动手?”
  项霸王呆了一呆,黑袍人衣袖已反撞上来,项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并肩子一齐上吧,先请她们走路再说。”喝声中已攻出五拳。他练的外门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当真有霸王开石之势。
  黑袍妇人身形闪动,不知怎的,已避开了四拳,但等到项霸王最后一拳击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闪。
  “神力霸王”方才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势,众人眼见他这一拳已击在这妇人身上,心头不禁一骇,都只当这妇人必将骨折身飞,项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这一拳方自沾着对方衣服,黑袍妇人衣衫突然向内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项霸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转,黑袍妇人长袖又已反卷而起,兜住了他手臂。
  刹那间,他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对方袖中涌出,身不由主地被兜得离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狸”头上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更是大惊失色,李剑白等武功较弱之人,还只当这妇人真的身怀不可思议的神通法术。
  “玉狐狸”等人虽知她这一手乃是“四两拨千斤,沾衣十八跌”一类内力功夫,但却更不禁为之心惊。这妇人黑巾蒙面,虽瞧不出她年纪,但世上能将此等功夫练到这般地步之人,实是寥寥可数。要知黑袍妇人方才衣服一陷,便已将项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挥出,项霸王做梦也想不到方才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个跟斗,在地上晕了半晌,方自挣扎爬起,但头脑一晕,扑地又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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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回 武道禅宗

  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轻功,但闻身边风声忽来忽去,吹得人衣袂猎猎飞舞,到后来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变作一条银光,在两条灰影之中,绕室飞转,哪里还辨得出人影。众人但见银光忽前忽后,在身侧四面—龟舞旋绕,绕得人头晕目眩,几乎便要晕倒在地,当下闭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汉却仍瞪着眼睛,行所无事,似因他眼睛瞪得虽大,其实却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只听卓三娘不住娇笑,风九幽微微气喘,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是清脆,那气喘之声也越来越响。
  风九幽突然顿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认输了么?”
  风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样矮小,轻功也未必输给你。”
  麻衣客亦自驻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轻功再好,也只是逃命本事,算不得什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侧飘过,顺手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风老四找谁,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举手拍出三招。
  风九幽喋喋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着你还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两句话功夫,两人便拆了十数招。
  卓三娘笑道:“你们两位多打打,我进去瞧瞧。”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帘。
  风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捡便宜先寻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踪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闪电般退了回来,常带微笑的面容之上,竟已变了颜色,瞧见风九幽追来,却闪身笑道:“你要进去么?请!”
  风九幽喃喃骂道:“狐狸精,又玩什么花样?”
  心里虽已启疑,还是飞身掠了进去。麻衣客驻足而观,目中光芒闪动,只听风九幽“呀”的一声惊呼,飞也似的退了回来。
  只见他双目圆睁,手指垂帘,道:“她……她还未死。”
  卓三娘叹了口气,道:“叫你不要进去,你定要进去。”
  水灵光恰巧醒来,惊喜道:“他……他还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了,我们说的她,是另外一个人,这人你再也不会认得。”
  水灵光听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昏了过去。
  风九幽嘶声道:“夫人既还未死,为何不出来相见?”
  只听那娇柔甜美的怪声自黑色垂帘中传了出来,一字字道:“不错,我还未死,你可是要见我么?”
  风九幽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没用的人,平日枉称了英雄。”
  风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见夫人一面。”
  那怪声道:“你等着吧,我这就出来,说不定还将你们要的那东西带出来,你们可不要走呀!”
  风九幽道:“自然不走。”脚下却向门外移动。他虽然舍不得走,但对方舟中人却委实害怕已极。
  那矮小之黑袍妇人走到卓三娘身边,悄声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错,是她。”脚也往外直移。
  黑袍妇人身子一震,也待转身,麻衣客突然横身挡住了门户,冷冷道:“家母请各位留下,谁敢走?”
  风九幽眼睛一瞪,道:“谁要走?”竟真的坐了下来,斜眼瞧着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两人嘴上虽硬,神情却已软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动,暗喜忖道:“母亲已要出来,铁中棠已死,当真是万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会挡住风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亲那般说话,本是要将他们骇走的。
  这时大厅中又变得没有声息,最担心害怕的还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来是凶是吉。
  原来铁中棠武功虽不甚高,但机变急智,却可算并世难寻,眼见一拳击来,他虽无法躲闪,但心念一转,便乘势向后倒跃,只是赤足汉那一拳力道委实太强,他仍被打得直飞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跃之力,这一下竟飞出四丈多远,穿过垂帘,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这时他神智犹未完全昏迷,若是换了别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凭自己落水,但他却不惜冒险,竟拼尽最后一点真力,手脚齐动,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便昏了过去。等他醒来之时,鼻端只闻一阵阵淡淡的清香之气。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异宝,名为“天师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师助下人之意,能助长练武人功力,修习内功时燃此一香,修习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则他身受那般严重之内伤,怎会这么快便已醒转,只觉香气入鼻,胸中舒服已极,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纱之中。
  只听耳边有人缓缓道:“你重伤之下,还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显见别有用心,是么?”声音轻柔甜美,世间无双,铁中棠听过一次,永生难忘,知道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亲了,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位夫人身在舟中,却能将自己心意窥破,端的是神目如电,当下道:“晚辈内腑已被震伤。”他说了这句话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无人打救,落水之后,必无生望,但晚辈年纪轻轻,实不想死。”
  那语声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会将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却不能见死不救了,是么?”
  铁中棠道:“夫人明鉴,晚辈受的伤虽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辈才存万一之想。”
  那语声道:“你倒没说假话。”随即不再言语。
  铁中棠说了这些话,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闭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睁开眼来,想瞧瞧这位夫人的模样。他听这夫人语声那般柔美,只当她必定驻颜有术,貌如天人,哪知这一瞧之下,心头立刻大吃一惊。
  黑纱中光线灰黯,香烟氤氲,只见这位夫人盘膝坐在方舟中蒲团之上,身子似已缩成一具骷髅,脸上面皮焦黄,全无丝肉,顶上头发也已完全脱落,瞧不见一丝毛发,四肢细瘦有如婴儿,但肚皮却圆圆地凸了出来。这形状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变色惊呼出声来。
  但铁中棠素来不轻动容,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忖道:“这位夫人当年必是天香国色,只因苦修武功,才变成如此模样,难怪她不愿与别人相见。”一念至此,心里反而暗生怜悯同情之意,不知不觉自目光中流露出来,正是他遇强不畏,见弱生怜之天性。
  夫人双目半睁半阖,也未说话。
  铁中棠瞧了两眼,终是不敢再望,转过目光,只见蒲团旁有只香炉,炉旁有本薄薄的绢书,面上写的似是:“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动,方觉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难怪那风九幽要个身穿嫁衣之人,想来必是暗指此本神功秘册。”
  突听夫人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门下?”
  铁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来历,口中恭声应了。
  夫人又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同情寂寞,这倒不易。”
  铁中棠一惊,才知道石闸未落,外面说的话,这位夫人竟都听得清清楚楚,连自己对李洛阳的那句话都未漏过。
  夫人道:“但你见了我的模样,怎不害怕?”
  铁中棠道:“晚辈从不知道害怕,何况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当将臭皮囊抛却,晚辈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现暖意,缓缓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当今世上,又有几个能不看皮相之人?”
  铁中棠不敢答话,只是微微气喘。
  夫人道:“你还能动,便爬过来。”
  铁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怜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伤,必定不敢擅自闯入来;你既凑巧来了,你我总是有缘,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说。”
  铁中棠惊喜谢过,挣扎着往蒲团爬去。但他伤势太重,说话又损了气力,这短短数尺之地,竟如隔千山万水一般。
  那位夫人见他挣扎爬动,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来了。”
  铁中棠虽未听见声息,但忍不住扭头望去,透过垂地黑纱,果然朦胧见到一条银色人影。他知道这是卓三娘来了,心里不觉一惊。那卓三娘见到水中方舟轻烟,更是吃惊,在水边顿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么?”
  夫人也不答话,突然张嘴在那烟气之上一吹,只见一条匹练般白烟,穿纱而出,夭矫强捷,有如剑气一般。那卓三娘惊呼一声,再不答话,急急退出。等到风九幽随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样葫芦,吹出一道白烟,风九幽果也惊呼一声,风也似逃了。
  铁中棠瞧那白烟非但有形,还似有质,心下不觉好生羡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只见那夫人似在凝神倾听,神情十分庄肃。
  过了半晌,风九幽怪声自外传来道:“夫人既然未死……”两下那言来语去,几句问答,铁中棠自也听得清清楚楚。
  铁中棠听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觉大喜,又过半晌,听得麻衣客道:“家母请两位留下,谁敢走?”
  夫人面容忽变,道:“孽障!我要将他们骇走,他却偏要将之留住。”
  铁中棠奇道:“夫人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却看你在地上挣扎爬动。”双目一睁,目光有如明灯一般。
  铁中棠大骇道:“夫人莫非……已不能走动?”
  夫人道:“正是。”
  铁中棠倒抽一口冷气,道:“这……这……”
  夫人冷冷道:“这不干你事,快过来待我救好你伤势再说。”这句话说完,铁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只见夫人缓缓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铁中棠额头正中,直通心经,主血脉流行之“心经大穴”,右掌按住他脐右气血相交之处“血门商曲大穴”。她双臂动作,亦是呆拙生涩,但掌心却炙热如火,方自按在铁中棠这两处大穴之上,铁中棠便觉一股热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他全身本已疲乏脱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觉一阵阵新生之力源源不绝而来,化入他体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极。但过了半晌,这本极平和之力,忽似化做两股烈火,铁中棠顿觉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涨欲裂。他大惊之下,立刻运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伤重欲死,哪有内力。但这一念还未转完,体中却已有一股内力生出,原来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间已化入他体中,变成他原有的一般。
  铁中棠惊喜之下,也不及细想这内力怎会融化得这般迅速,连忙运力将那热力消散。过了一阵,那热力非但不减,反似更强,而铁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来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热力越强,而热力越强,抗力也随之增大,如此反复相生,也不知过了多久,铁中裳忽觉自身体内真力,竟似能将这势力吸为自己之用,那热力来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热力源源不绝而来,但一入铁中棠体内,便被铁中棠那股吸力化为已有,于是铁中棠吸力更强……
  铁中棠体中本已无真力,但此刻无中生有,由弱而强,竟有如高山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此长彼消,那股热力虽来得更快,但已有强弩之末,不可持久之象,更无法抗拒铁中棠吸化之力。香烟氤氲中,只见那位夫人焦黄的面目,由黄而红,由红而白,鼓涨的丹田下肚,也渐渐缩小。
  原来她数十年精修之内力真气,此刻竟如江河决堤,倒灌而出,全都灌入铁中棠体中,竟是不可遏止。
  这时大厅中众人已等了数个时辰之久。
  水灵光倚在那黑袍妇人怀中,一双大眼睛空空洞洞,望着屋顶,目中一无泪痕,眼泪似已流得干了。
  那赤足汉手持宣花大斧,木立当地,从未动过一动。李剑白四下走来走去,神情极是不耐;李洛阳端坐在那里,却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寻来一些食物瓜果,但众人却都觉难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定,暗道:“母亲既已答应出来,为何到此刻还不出来?”
  只见风九幽与卓三娘负手立在石壁之前,两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图形,都似已看得痴了。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她口中称赞,其实眼睛却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虽未露面,但瞧她方才那一手凝烟穿纱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进了,少时她母子两人若是联手来对付我,我却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与风老四联起手来,将这小怪物宰了再说。”眼睛不觉向风九幽瞧了过去。
  风九幽摇头摆脑,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心里却也暗忖:“与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我不如乘这小子落单时先将他宰了再说。但我一人之力,还无把握。”想到这里,一双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过去。
  两人对望一眼,瞧对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还不出来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问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哟,我可不敢问,风老四你去问吧!”
  风九幽喋噪笑道:“她见了我就生气,还是你去吧,你看来总比我顺眼得多。”两人一搭一档,逡巡着向麻衣客走了过去。
  麻衣客面色不变,浑如不觉,口中却忽然笑道:“你两人等得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么?”
  卓三娘、风九幽齐地一呆,卓三娘缓缓笑道:“小皇子,你真聪明,又让你猜对了,风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风九幽暗骂道:“狐狸精,又赖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将这小于宰了再说,免得那怪物出来就更麻烦了。”当下喋喋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却不错。”长袖一拂,卷起一股狂风,扑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风老四阴风厉害得紧;风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戏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话声中风九幽、麻衣客早已动起手来。风九幽每一掌发出,都带起一股寒风,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麻衣客出招却是轻巧飘忽,柔若无力。但见他面带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风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颊,当真有如调戏妇人一般。
  李剑白暗笑道:“这‘戏花拳’倒是名副其实。”
  李洛阳瞧了却暗地吃惊:“好厉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极处,让人再也料想不到,变化更是奇诡繁复。”
  只听卓三娘笑道:“风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调戏你,你不如就嫁给他算了。”
  风九幽牙齿咬得吱吱的响,道:“这婆娘闲得太舒服了,倒要给她找点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大喝一声:“在!”
  风九幽一招“凤凰展翅”,右手击向麻衣客,左手指着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汉道:“是!”一斧抡了过去。
  卓三娘笑骂道:“难怪雷老大说风老四不是坏人,只是疯子!但你也不想想,这大猴子碰得到我么?”话声中身形已飘飘飞了起来。赤足汉抡开巨斧,放开大步,在后一路追赶,一路砍杀。他巨斧抡起虽然声威骇人,却又怎伤得了轻功第一的“闪电”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见赤足汉巨斧砍来,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汉眼睛发直,也不管是谁,只要有挡路的,就给他一斧。
  厅中顿时乱了起来,风九幽喋喋笑道:“对了,这样才热闹……哎哟,好招。”身子一转,也还了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风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风九幽闪开时,她却又去得远了。
  风九幽破口大骂,卓三娘道:“你莫骂,我公平得很。”这次飞掠而出,却向麻衣客连劈三掌。
  但见她身子倏忽来去,忽向风九幽打一掌,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击向风九幽力轻,击向麻衣客力重。
  风九幽何尝不知道她暗地帮忙,口中虽大骂,心里却甚是欢喜,暗道:“这婆娘的确有两套。”只见麻衣客面上笑容渐敛,显见应付已大是吃力。风九幽精神一震,道:“再过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却差不多了。”李洛阳瞧得清楚,知道麻衣客实难再挡七十招。
  而高手相争,七十招幌眼便过,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计算,七十招后,麻衣客若败了,自己父子两人又当如何?
  这时铁中棠只觉对方掌心的热力,突然中止,自己试一运力,不但伤势已愈,而且气力更胜从前。他惊喜之下,谢道:“多谢夫人。”睁眼一瞧,却不禁又是一惊,只见夫人双目紧闭,满头大汗,面上更无血色。
  铁中棠不禁惶声道:“晚辈不知夫人疗伤竟要损耗这许多内力,若是知道,晚辈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变得平平坦坦,过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了……”声音虽仍甜美,却已变得极是微弱。
  铁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睁目笑道:“十余年来的大难题,今日才算明白……炉中香已燃尽,你将香炉捏扁它。”
  铁中棠道:“晚……晚辈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试试看。”
  铁中棠不敢违命,迟疑着取起香炉。那香炉高达三尺,乃精铜所铸,沉重异常,刀剑难伤。铁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将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当下用力一捏,只想将香炉之炉耳捏断,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过处,那铜铸香炉竟真的被他随手捏扁。铁中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张口结舌,望着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这香炉难如登天,今日捏来却易如反掌,你可知这是什么原故?”
  铁中棠道:“晚……晚辈不知。”
  夫人道:“这只因我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内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时你功力之深,虽不敢说是震古铄今,天下无双,但当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铁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惊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辈该死,晚辈不知……”
  夫人道:“你闻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总算有些良心,何况……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铁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会将真……真气全都给……给了晚辈?叫晚辈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这原因委实奇妙古怪,此刻之前,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唉,此刻我总算知道了。”
  铁中棠道:“不敢请……请问夫人……”
  夫人道:“这十七年来,我练的便是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我虽早已知道这神功深奥并世无双,修练极难,但也知道只要练成此功之后,便将天下无敌,又听得昔年‘大旗门’开山两位祖师,也因练成此功,遂至称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绝一切,下了狠心,决心来练它。”
  铁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脱口道:“这……这本神功秘册,莫非便是‘大旗门’先人故意遗失的么?”他实在想不通本门先人为何要将这练成后便可无敌于天下的秘门神功故意遗失,只是此时此刻,又怎敢问出。
  又听夫人道:“不错……但我一开始练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练此功之后,我体内真气,便忽然枯涩起来,难以运转,但那时我已欲罢不能,只有再练下去。哪知我真气虽越练越强,但若要它运转却是痛苦不堪,那真气流过之处,都宛如尖针所刺一般。”她叹了口气,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难受,但若停止不练,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实是非人能忍,是以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练,而真力越强,痛苦越深,我只有将真气逼在丹田腹下,不让它随意运行,这时我下肢却已完全瘫了。”
  铁中棠听得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但却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为何鼓涨成那般模样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气纵然练得再强,如不能运用,又有何用?试想我对敌运用真气时,自身内脉已如针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痛苦不堪,但却百思不得其解,总以为自己必是练错了。再看这神功的名字,‘嫁衣’两字,我虽始终不解,但‘禅宗’两字,我却知道。”语声微顿,接道:“佛家中‘禅宗’最重‘顿悟’,以传顿悟为第一大事。释迦牟尼说是:‘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神功既称武道中之禅宗,自是也以顿悟为重。顿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却苦练十余年,还是未得其旨,我昼夜苦思,越想越是糊涂,自己越是痛苦。”
  铁中棠也不禁陪她叹息一声,只是无言劝解。
  夫人道:“今日我虽是见你仁厚智高,不忍见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内力为你疗伤,但也是要看看我将体中的真气逼入你体中之后,你有何反应,否则我与你非亲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为你疗伤?”
  铁中棠垂下了头,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气,到了你体内,你竟行所无事,我心里奇怪,便将力道加强,这时你竟已将得自我的真气收为己用,与我相抗,但两种真气本属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气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觉被你吸了过去,等我发觉之时,我已欲罢不能,收不回了。”
  铁中棠也不觉恍然忖道:“呀,原来如此。”
  只见夫人说了这番话,竟已累得满头大汗。但她神情却仍极是兴奋,喘着气接道:“只是我内功虽失,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兴得很!”她缓缓道:“原来这神功之名‘嫁衣’两字,取的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缝成,让别人去穿,缝的人虽使千针万线,怎奈自己却不是新娘子,这神功练来也是要留给别人享用的。练的人虽然吃尽千辛万苦,自己却半分也用不上,这种功夫,难怪‘大旗门’要将它远远丢开了。”
  铁中棠越听越奇,此刻已是汗流浃背。
  夫人目中微现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为何这神功要称‘武道禅宗’,原来这‘顿悟’两字,也是用在别人身上的。”
  铁中棠惶声道:“但……但为何如此……为何这神功真气在夫人体中,便那般涩重,到了晚辈体中,便……便……”
  夫人叹道:“想来必是因为这神功真气,太过强猛霸道,但经我十余年之磨炼,再入你身体之中,便将火烈之气,全都滤尽了,而两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说到这里,闭目不语,但见那蒲团之上,已有一圈水渍,想来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团上。
  铁中棠五体投地,道:“晚……晚辈身受大恩,实不知应该如何……”语声哽咽,实是难以继续。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发觉自己一生心血,俱是为别人所费时之滋味,心里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惨然一笑,道:“此事你既无心,我亦非有意,怎能怪你,只是……只是这门神功,也未免对练功之人太残酷了些。”
  铁中棠再也忍不住伤心落泪,道:“晚辈……晚辈……”
  夫人长叹道:“天意……此功本属‘大旗门’,你又是‘大旗门’弟子,想来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门,才差你到这里来,否则你等纵然苦练三十年,也未见能复仇雪耻。”语声更是微弱,间断也更多。
  铁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强,她怎会说我等再苦练三十年也无法复仇?”但此刻他已无暇多想,伏地道:“晚辈深受夫人大恩,没齿难忘,夫人若不给晚辈报恩的机会,晚辈必将抱憾终天。”
  夫人道:“报恩两字,本谈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肯为我做几件事,我必当感激的。”
  铁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夫人缓缓叹道:“我儿子那些女弟子中,有个瞎眼的女孩子,这些年天天为我送饭,唉,她为了送饭给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见,才自残双目,但愿你能为我找到这女孩子,替我好生谢谢她。”
  铁中棠道:“晚辈上天入地,也要将她寻着。”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叹道:“我儿子虽不孝,但总是我亲身所生,唉!这也怪我与他爹爹情怨纠缠,才令他左右为难,现在你功力已强胜于他,但愿你能照顾他,莫教他被别人杀死。”
  铁中棠肃然道:“晚辈必将尊他为兄,互相规过劝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过了半晌,又道:“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你也带走,替我将它去送给一个人。”目光闪动,忽然现出怨毒之色。
  铁中棠心头一凛,道:“送……送给什么人?”他知道若将此秘册送给别人,实比杀了那人还要毒辣。
  只听夫人缓缓道:“去送给一个你所见过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残忍,从来不替别人着想的人。”
  铁中棠本在担心不知她要自己将此秘册送给谁,此刻方自松了口气,道:“晚辈遵命。”
  只因若是将这秘册送给善良之人,铁中棠委实于心不忍,但将之送给最最残忍自私之人,却是再也恰当不过。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写下一封书信,夹在这秘册之中,你决定将之送给谁后,不妨拆开看看。”
  铁中棠道:“是。”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心愿仅止于此,但……唉,却还想见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愿为我将他唤进来?”
  铁中棠道:“晚辈这就去。”
  夫人目光一闪,又道:“但你却切切不可让第三者走上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别人见到我如此模样。”
  铁中棠心下又是一阵惨然,恭声应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双目,神色虽疲惫,却甚是平静。
  李洛阳避坐一角,纵观厅中全局,只见水灵光倚在那黑袍妇人怀中,非但姿势绝未变动,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眨。
  卓三娘身形仍如银线般飞舞来去,那赤足汉虽追她不上,但一面将那宣花巨斧抡得震天价响,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来,竟仍然毫未见缓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铁打的一般,似是永不知劳累。
  风九幽与麻衣客之决战,却已又过了四五十招,风九幽喋喋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数着,一招,两招……呀,这招‘双锋手’施得真臭……四招,嗯,这还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缓,面色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潇潇洒洒,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样子二十招还不行。风老四,我替你攻一招吧!”语声未了,身子恰巧掠过麻衣客身侧,左手轻轻一拂,尖尖五指,有如兰花一般,拂向麻衣客,,但见她拇指、食指微屈,虚扣成环,无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张,拂向麻衣客胁下三处大穴。
  这时风九幽鸟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时穿胸透胁,但被卓三娘那兰花般二指拂中,却更是不得了。
  就在这刹那间,忽见他身子一缩,不知怎的已将身上所穿之宽襟麻衣脱了下来,随手一撒,乌云般卷了出去。
  虽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早巳贯满真力,风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跃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错!”纤腰一转,手腕微震,无名指、小指、中指缩回,食指却突然变了个方位,呼的弹出。
  她手指虽未点中,麻衣客但听“嗖”的一声,竟有一股真气自她食指顶端“高阳穴”激射而出,嗤的一声急响过去。
  麻衣客只觉身子一震,肩头一凉,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气划破一条血口,鲜血进出,不禁骇然道:“先天真气!”
  卓三娘笑道:“不错,你倒识货。”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间一股劲风泰山压顶般往麻衣客头顶直劈而下,原来是那赤足汉见麻衣客挡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闪身而退,只听身后狞笑道:“还有我呢!”竟是风九幽自他身后又攻出一招,,他若要避过此招,就势必冲入那赤足汉斧下,众人瞧得不觉一惊。哪知他前后受袭,竟临危不乱,右足无声无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却向那宣花巨斧卷了上去,麻衣轻柔,巨斧刚猛,但柔能克刚,那麻衣客竟将巨斧卷住,赤足汉振臂一挣,竟未能挣脱。
  那麻衣被扯得笔直,忽见一道银光过处,一件麻衣,刀切般分为两半,赤足汉、麻衣客身子齐地向后一倒。
  风九幽方自避开麻衣客一脚,此刻见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机,狞笑道:“这是第十九招。”双拳齐地击出。
  群豪眼见麻衣客再难避过这一拳,有的欢喜,有的惊呼,有的却闭起眼睛,不忍再看!就在这时,忽听天雷般一声大喝:“风九幽,你敢!”一个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帘之前,那不是铁中棠是谁?
  风九幽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骇得面目变色,方自触着麻衣客衣衫,一双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听满堂俱是失色惊呼之声,有的欢喜,有的失望,站着的被骇得扑地坐下,坐着的被吓得长身而起,齐呼道:“你还未死……”
  水灵光亦自喜极大呼:“你还未死!”但惊喜过度,身子还未站起,又软软倒下,原来又昏了过去。
  众人悲喜虽不一样,但惊奇之情却无不一致。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汉仍在她身后抡斧狂追。他但听风九幽之命行事,别的任何事他都不闻不问。只见铁中棠大步走了过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非但毫无受伤之态,而且神采竟似更焕发。
  风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还能大模大样走出,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举手一挥,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汉果然如响斯应,停住脚步。
  铁中棠道:“我那幺叔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竟将他弄成这副模样,这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
  风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没礼貌,风四太爷问你的话,你就该老老实实答出来,还敢反嘴?”
  铁中棠道:“今日你老实说出如何将我幺叔弄来,再快快将他神智回复,倒也罢了,否则,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居然有个小伙子敢向‘风梭’风九幽如此说话,端的妙极!”
  风九幽道:“否则怎样?”
  铁中棠道:“否则就要你好看。”转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将水姑娘快些还我,也和他一样。”
  众人听他如此说话,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连麻衣客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准备随时出手相救。哪知风九幽、卓三娘对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动怒。
  原来两人老奸巨猾,见到铁中棠未死,已觉奇怪,再见他如此发横,更当他身后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却正是他两人所畏惧之人。但两人眼睛往他身后垂帘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动静,更觉莫测高深。卓三娘道:“这小子太过无礼,风老四,你还不教训教训他?”
  风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争先。”
  铁中棠大声道:“我问的话你两人快答复,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轩眉怒皱,端的威风凛凛。
  李剑白瞧得又惊又羡,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虽都又奸又猾,但却被铁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此刻见他如此神气,只当他又在弄什么诡计。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风老前辈不知这小子深浅,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这小子武功,你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错,这小子骗了咱们好多次,这次咱们莫再上他的当了,司徒兄,是你上还是我上?”
  司徒笑还未答话,只听盛大娘道:“风老前辈不屑动手,待老身来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的小子!”
  原来她对铁中棠亦是满腹怨气。风九幽、卓三娘两人正自无计,此刻见到有人来做试金石,齐地大喜道:“好极!”
  盛大娘一顿铁杖,长身而起,盛存孝却已在她身后道:“娘,还是让孩儿吧!”他生怕母亲有甚失闪,当下抢先跃出。
  哪知盛大娘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大喝道:“这次不要你动手。”嗖的掠在铁中棠前面,双手持杖,道:“来吧!”
  盛存孝又惊又急,望着铁中棠道:“铁兄……”他虽未说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于说出一样。
  卓三娘道:“还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扫出。
  她年纪虽老,功力不老,一杖扫出,隐隐有风雷之声。
  铁中棠连让她三招,暗叹忖道:“瞧在你那好儿子份上,今日饶你一遭。”随意挥出几掌。
  但他功力与昔日相较,强了何止十倍,这几掌虽是随意挥出,掌风已颇见强劲,远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进步些了!”她不知铁中棠功力何止进步“一些”,仍然不惧,一棍当头劈下。
  铁中棠突然反手一抄,众人还未瞧见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觉一股大力自棍上传了过来,自己竟万难相抗,这才大吃一惊,方待撒手抛棍,哪知铁中棠也在此时松开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尽,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铁杖当即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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