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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被城市陷落成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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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0 13:57: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并非什么天长地久的爱恋,只是动乱成全了的两个俗人暂时地相互依偎取暖。但当我们掩卷,却真实的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小说中的名篇,也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张爱玲喜欢写悲剧,她的小说悲剧相当多,也许是由于她生活的时代,她没有象巴金一样去捕捉新事物的掘起,而是把写作的层面停留到了一个凝固的空间,去描写被人所疏忽的背景,比如城市的沦落,也不过在她的小说中起着一个烘托的作用。
故事的开头,就把故事锁定在了一个特定的时间。“将所有的时钟都拔快了一小时”,这是当时的上海,然而对于白公馆来说呢,“我们用的是老钟”。白公馆里的人不想跟上新的时代,他们仍然沉浸在往日的繁华之中。他们连唱歌都唱走了板,远远跟不上生命的步伐。
张爱玲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一个老式的、守旧的家庭里,即使听到楼下门铃响了,在白公馆也是一件稀罕事,因为白公馆是按照以前的规矩过活的,晚上绝对不作兴出去拜客。
而我们的女主人翁白流苏就是从这样的家庭走出来的。
故事发生的第一场冲突,正是因为流苏与她的哥哥们在为她已经离了七八年婚的前夫的丧事。白流苏不愿听三哥四哥的话,继续回去做寡妇。但是她的三哥说:“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在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背后,其实却有着另外的一层背景。
当初流苏离婚回娘家的时候,原是带了一份不薄的资产回来的,因此她娘家的哥哥便可以收留了她。到如今,钱被哥哥们花费殆尽,流苏已经身无分文,于是哥哥们便想着法子要把流苏赶出家门去。而自己的亲生母亲白老太太呢,对女儿的哭诉则是避重就轻,一味地为哥哥们找理由,仍然是要劝着流苏回去,领养一个孩子过活,熬上几十年,等着一个出头之日。白公馆的自鸣钟,机括早坏了,这似乎象征着白公馆的生活其实也早就与时间脱节,停了多年。
流苏在这样凄惶的境况中,自知“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可以说,流苏在后面出场的倾城之恋就是以这样的无奈为背景的。流苏是不得不走出白公馆,为自己寻找出路。然而,她既不是新派的女子,没有能力去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况且,真正去做一份女职员的工作,恐怕自己的身价也就掉到底了,流苏也是不甘心的,那么就唯有嫁人一途了。

徐太太为妹妹宝络介绍的范柳原则为流苏提供了最佳的选择。
徐太太同时为流苏介绍的人物是一个职员,新故了太太,丢下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的。流苏自知自己即使回了这一头介绍,另外找的也不过如此人物。拿这样的人与范柳原相比,无疑是云与泥。
当然,范柳原是个庶出的儿子,在国外很受了些苦,好不容易才继承了万贯的家产,渐渐地往放浪的路上走,吃喝嫖赌,样样都精,唯独无意于家庭生活。所以流苏根本不信在舞场上柳原对她说的甜言蜜语。
在徐太太上门邀请流苏同赴香港的时候,流苏已经心知肚明,知道范柳原并没有对她放手,至少还存着兴趣。她愿意赌一赌,至多声名扫地,再无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而如果赌赢了,则可以得到大家都争着把女儿塞去的范柳原,也出净她胸中的一口恶气,她这一辈子并没有完。
流苏与柳原在香港这片远离上海的土地上,几乎开展了一段热恋。但他们两人又都是清醒的,近乎残酷地清醒着。流苏一心要吊住柳原,因此并不让他过分亲近,她愿意与他享受精神上的恋情,以期让他仍然有着新鲜感,不至于享受过后就扔了她。范柳原呢,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他只想得到这个女子。他们清醒地谈着恋爱,然后流苏终究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她开始了另一次赌博。她就枉担了这个虚名,仍然不能让柳原得到了她,以期日后他或者仍会回到她这边来,带着较优的议和条件。
但流苏回到上海的白公馆,处境却更是艰难,她已与这个家恩断义绝。好在收到柳原的电报,于是第二次赴港。虽然这一次流苏并没有获得完全的胜利,柳原还是没有与她结婚,但至少她能在经济上无虞。柳原要回英,也许等上一年半载,他就会回来。流苏愿意留在香港等他,因为她无法回到上海的家中。
或者流苏需要再一次的赌博,也许甫相见又匆忙的分离,让柳原没有机会厌倦她,倒未必不是于她有利。所以流苏仍然能够安然地香港的金丝笼中等待。

值得庆幸的是,一个城市的陷落成全了流苏。
在生死存亡的时候,流苏在自己的空屋子里苦苦挣扎,却迎回了流原。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两人反倒心心相印起来。
他们都是自私的人。一个自私地想拥有流苏,却不想失去自由。一个没有付出全心的爱,只想抓住一段婚姻。但作为一对平凡的夫妻,或者总有容身之所。
柳原终于登了结婚启事,他们这一爱情总算有了结果。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虽然流苏明白这是因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一对平凡的夫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或者这段婚姻对于谁是喜剧呢?对流苏来说,未始就是真正的喜剧吧。
但流苏与柳原的结合却是由于战争这一特殊的媒介而加快了婚约的程序,正是因为有了战争的威胁,才使柳原不能不重新考虑两人关系的价值。也因此,这一对情侣构成了张爱玲笔下另一种人生形式的代表,他们并非经由一般途径而成就的婚姻,只是一对苟全于乱世的夫妻罢了。
但是战争毕竟不是寻常生活,战争和沦陷只是暂时的,在流苏的生命中,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她以后的生活会怎样呢?流苏自己又何尝不在疑虑:“她管得住自己不发疯么?”因为在她与柳原的婚姻中,独独缺少的正是爱情。
在流苏的赌局中,她或者是赢家,因为她本来就没有奢望过得到柳原的爱情,她清醒地明白,柳原对她说的调情话不知已经对多少女人说过。是的,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找到了一个比五个孩子的后妈更好的女主人地位。而对于柳原来说,他所垂涎的则是流苏尚存的美色,或者流苏有另一种古典的吸引他的美丽。
看了这篇小说,我总觉得这段恋情的完美收场总有一丝遗憾。柳原和流苏的调情显得太清醒,也太冷静,他们各为自己所要的东西而争取。他们的调情带有完全功利的目的,这段婚姻就是一种交易,或者可以是还算是一种比较公平的交易。因为不管对柳原来说,还是对流苏来说,都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他们想要得到的种种东西中,唯独没有包括爱情。
小说的结尾尤其富有讽刺意味,在流苏离婚再嫁的启示中,四爷和四奶奶也居然闹起了离婚,这未始不预示着旧厦的倾倒,新秩序的再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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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有一段话写得尤其妙,柳原对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一幕,曾被著名翻译家傅雷拍案称绝:“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确实,柳原的这番话把两人的感情放到了这样一个苍茫的境界之中。直到这时,柳原仍明白他们相互之间都没有真情挚爱。但他们都是理智的成年了,即使流苏,也已经二十八岁,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少女。
傅雷虽然对张爱玲的小说非常欣赏,但对于《倾城之恋》的评价却不能算高。他批评:“勾勒得不够深刻”,“华彩胜过了骨干”。对于一则传奇来说,这篇小说确实略欠丰满,至少还不够“传奇”,结局太现实,也太荒凉。然而张爱玲本人并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传奇,她是写实的。在现实中,经过战争洗礼也好,经过流离失所也好,流苏和柳原虽然因此得以成全,但他们并没有爱情的成份在里面。于柳原,是为求欢;于流苏,则为生存。他们最终都达到了目的,彼此并不会真的为彼此改变一些什么。
也许张爱玲通过《倾城之恋》向我们揭示的并不仅仅是一则传奇的故事,或者有更深层次的内涵。
张爱玲曾经说过:“‘如匪浣衣’,我尤其喜欢。堆在盆旁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读者们所能领略的罢?”也许傅雷与张爱玲的歧见,正由于此吧。
本书有一半篇幅描写了柳原与流苏的调情。柳原说:“生死契阔,与子相悦”。这句诗出自《诗经?邶风》,原文应该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柳原要的正是“相悦”,因此他擅改了《诗经》,他只要与流苏的欢娱,而并不打算负起责任。但流苏要的却恰恰正是“成说”,就是订立婚约。
这是中国女性的悲哀。流苏因为钱财散尽,无法再给娘家提供有益的助力,所以当然地要被哥哥嫂嫂们赶出家门,因为她在娘家吃闲饭而已。即使至亲如亲生母亲,也并不留她。所以流苏对柳原的调情是被动的,她始终清醒地在盘算,怎么才能得到柳原。如此而已。柳原呢?他则要主动得多。因为他的条件相当优厚,众人都忙着把女儿塞给他。不说宝络吧,就是四奶奶,也在为两个年纪尚小的女儿盘算着呢。所以柳原的调情要主动和自在得多。可以说,柳原的调情是真调情,而流苏的调情则仍然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罢了,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显得尤其悲哀吗?
柳原在两人决定成婚后仍然这样说:“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似乎没有战争的逼迫,他们也就无法走到结婚这一步。
而他的另一句话也实在妙:“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他们根本是在彼此算计,彼此试探,谁也不肯吃了亏去。柳原固然要让流苏名声扫地,最终不得不回到他的身边;流苏也宁可虚担了这个空名,以让柳原仍有可能带着较优的条件来议和。
如果不是香港的陷落,或者流苏也就只能享受柳原提供的经济生活了。
一个城市的陷落成就了一段恋情,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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