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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风流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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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8 09: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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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人 望

楔 子 项羽孙权同时来 不引起纷争才叫怪

第一章 帝高阳之苗裔兮 粟米芋头最能充饥

第二章 世间万物难穷究 悟出几分受用几分

第三章 槐树叶儿虽然苦 却能吹出欢乐的歌

第四章 什么神灵与菩萨 不能服人就砸了它

第五章 他中他的进士去 我有我自己的快乐

第六章 没想到那朝廷里 竟是个好玩的去处

第七章 你若有心当范滂 我便能做范滂之母

第八章 爷爷您怎么走啦 您要等我中进士啊

第九章 人能搏倒大老虎 却害怕马蜂蛰屁股

第十章 请问先生的诗作 能让我改几个字么

第十一章 我只想求仙学道 世间俗事烦死我啦

第十二章 你既然与剑无缘 何不练就琴心剑胆

第十三章 何必耗神于琴呢 纸笔可奏绝世遗响

第十四章 狗熊掉进蜜缸里 撑死也不会跳出来

第十五章 宁可老死于山林 也不愿再去双凤堂

第十六章 山林岂是避世地 神箭雄兵对付蛮夷

第十七章 姐姐雷青俱往矣 我不当道人做什么

第十八章 三峰山上驻三苏 母亲啼血唤儿复甦

第十九章 神箭中的剑出手 雄兵败绩健儿出走


第二十章 明月夜兮短松冈 两情相知地久天长

第二十一章 说文道赋论今古 慕贤思齐洞房添烛

第二十二章 红袖添香复论诗 张大帅折节交父子

第二十三章 软缸之砚涌妙文 轨甲卦影倒映世尘

第二十四章 张大帅喜试二徒 苏家父子还愿出川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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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项羽孙权同时来

不引起纷争才叫怪

  寅卯时分,一灯破晓。

东方龙吟夙读晨耕,披阅《东坡七集》至百卷之尾,慢慢陷入冥想沉思。

突然,电脑屏幕不勘久遭冷落,自动呈出“星空模拟”幻象,显现出一片虚拟世界,令龙吟若迷若醉,若寐若醒:茫茫宇宙,幽冥世界,群星映射流走奔涌,有个亮点,跳跃前来,先如奔星,后如烛光,进而如日似月,耀于中天,环宇皆明。其下又有一球旋转,愈转愈缓,愈近愈晰,原来便是地球。接着电闪雷鸣,阴阳撞击,乌云密布,周天皆暗,唯有一光如柱,直射地球中部一个洼坑的左侧。

屏幕下方出现坐标数据:北纬30º6´,东经103º51´。

接着镁光耀闪再三,只见图像周围,群山突兀,江水澎湃。九顶于上,邛莱环左,峨嵋耸立于下;右侧诸江,汇成滔滔岷水,滚滚而去。此时图像顺时针调转九十度,再变俯瞰为平视,浩浩乎西向扫描,面前俨然一大戏台。

台上真的在演戏。上演一齣让人屏息静听的好戏。

只见高台之上,端坐一人,年约三十左右,趾高气扬,面带怒容;两侧各有卫士四人,执戟而立,面目冷峻,如同泥塑。舞台下有一羸弱之人,坐在薄薄草垫子上,仰面而视。

突然,台上之人大吼道:“你找死哪!上回那陆贾,像个长舌妇似的在这儿唠唠叨叨,我说,你再敢烦我,就把你放到油锅里烹了,再去喂狗!他连屁都不敢放,拔起腿就跑了。难道你长着铜头铁脑袋,不怕油煎火烧吗?”

草垫上的人心平气和,侃侃而谈:“霸王休怒。我侯公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没有陆贾那么大的名气,死了也不足惜。虽然我从汉王那儿来,但不见得就是汉王的说客,说话做事也不见得不替您大楚着想,您不妨先耐心听听我的话,要是觉得我说的有理,对楚汉两国都有利,那我就没有白跑一趟;要是您听了不高兴,再把我和太公一道扔进油锅也不晚,省得就太公那把老骨头,吃起来没有味道。”

楚霸王项羽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好笑,脸上有一些笑容似欲绽出,但旋即又收回,重新绷起脸说:“我就不放老东西回去,看那个泼皮无赖能怎么样?”

“霸王!上回汉王兵败而归,一想到把老父亲和妻室丢在了彭城,心中是有些郁闷。但他到处纳贤良,邀豪杰,调蜀汉三秦齐魏之师,集巴蜀汉地天下粮草,要与霸王您决一死战,您以为汉王这番举措是为了向您索要一个老父亲吗?错了!你还记得上次汉王与你交兵时,您将老太公推到阵前,说汉王若不撤兵,就把这老祖宗给烹了。可当时汉王一点都不介意,还笑着道:‘我与你项王结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要是烹了他老人家,那就分我一碗肉,我们一起承担这不孝的罪名吧。’你这种办法吓唬曾参那种儒生是有用的,可对汉王行不通。为什么?因为汉王的目的是夺取天下!在他看来,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什么事都可以退而次之。您知道吗,汉王从彭城出逃时,他的一儿一女与他同车,他怕人多车慢而被您的兵将追上,竟把自己的一双儿女全都推到了车下!大王啊,他连儿女的性命都不怜惜,难道还会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对您俯首称臣吗?”

“这种恶人,父母妻子儿女的性命都不管,真是畜牲都不如!把他作为对手,我都觉得恶心!”项羽高声叫着,还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子。

“大王!您的话乍听起来很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却过于意气用事。汉王不看重父母妻子儿女,他看重的是什么?他看重的是天下,是天下整个江山啊!只有非常之人,才能做出非常之事。汉王把铲除暴秦为要务,解脱民众困厄为忠孝,是大忠大孝。你可以说耻于和这不孝父母、不恤妻儿的人为伍,可您却不能说羞于和解救天下万民为己任的非常之人为伍啊!一般庸人孺子,大可以负荆请罪,跪在您的大营前,哀求您放回老人,大王您也一定不忍于心,念着旧日兄弟共灭暴秦的情谊,把老人送出营来。可汉王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举天下之兵与您决一死战,他真正的目的仍然是与您争夺天下,而你正好帮他加了一个举兵救父的好名声,天下人都会认为汉王才是真正的忠孝之士,而您却陷进了不孝不义的指责之中!”

项羽蓦然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想了半天,他冷冷地说:“我最恨的人是刘邦这个泼皮无赖,与他的老父亲本无怨仇,我说要烹他的父亲,只是一句气话,说出来心里痛快痛快罢了。”

“大王!谢谢您平心静气听我侯某说话,请您再继续听听,若我站在大楚的利益上,会怎么想这件事情。想当年秦始皇暴虐无度,天下人纷纷揭竿而起,第一个扯起义旗的是您项楚。那时,天下人都认为正义在您项楚,英雄豪杰纷纷投奔的,还是您项楚。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的,没有人比得上大王您;兵强将勇、百战百胜的,没有人比得上大王您;诸侯敬畏、惟命是从的,没有人比得上大王您;割地裂王、分封诸侯,势力最大、疆土最广的,依然没有人比得上大王您。可只不过才八年之久,您的疆土却越来越小,智谋之臣越来越少,而败仗却越来越多,勇将直臣出走的越来越勤。大王您想过没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项羽皱了皱眉头,轻声答道:“我也一直纳闷,可是怎么也想不通这道理。”

“大王您和人赌博过吗?赌博的事儿,首先要有源源不断的赌资,有了财路子,就能心平气和地和对家赌个输赢,今天我输了,那没关系,明天又输了,也没关系,我有本钱,一定会有赢的一天。您与汉王争夺天下,就像这赌博,只不过赌资不是钱财,而是天下人心。可大王您太性急,没等赌阵布好,就把身上的钱全都押给了对手,自己空着手与人对阵,您自以为本事高强,肯定会把钱赢回来,可您输了,输了不要紧,可您还沉不住气,要动怒,要做不理智的事。”

“照你说来,我项羽已经失去了天下人心?”项羽有些吃惊,俯身向前靠了靠。

“大王,既然您真心想听,侯某我就给您直言。昔日您与汉王结为兄弟,约天下义士共诛暴秦,并说好谁先打进长安,谁就可以作秦王。汉王首先进兵长安,与秦地之民约法三章,严饬军纪,秋毫无犯。而大王您入关稍后,进了长安,就火烧阿房宫,杀戮数十万无辜,使秦人心寒如冰,把您当成凶神恶煞,把汉王视作仁义之君。一下子您就把天下人心失尽,先失了仁。接着您又自封西楚霸王,离开长安,建都彭城,还让汉王也离开长安,另封给他汉中,又失了信。当初天下豪杰与您共举大义于薛城,共立楚怀王孙子为天下至尊,可您到了彭城之后,却把那楚王无理撵走,尽管他原是个牧童,可他是天下豪杰一起拥立的啊!这样一来,你再失了大义。即使如此,您还有一统天下的资本,那就是你手下的人才,以范曾之忠、陈平之智、韩信之勇,安定天下易如反掌,可您却气死范曾,赶走陈平,冷落韩信,结果您又失去了智。仁、信、义、智,这四点都是您本来拥有的宝贝,是问鼎天下最基本的资财,可都被您丢得光光的,而且还都送给了汉王,您怎么再与汉王一赌天下呢?如今天下情势,汉王已是个豪商巨贾,大王您却破落得露了瓮底儿。天下就是一个大市场,所有的人都愿意与豪商巨贾一块做生意,有谁愿意与穷光蛋一块瞎摆乎呢?当然,大王您还没到穷光蛋的地步,您还有一点资财,那就是您手中的老太公。如今老太公在您手中关押了三年,说不定哪天他就会死在您的军中。那时您可就什么都没了,天下再也没有人会理您了!”

项羽听了,大为悌怖,急忙起身上前,拉住侯公说:“侯先生,那依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侯公怡然笑道:“大王,依我之见,您可以把您手中唯一的资财卖出去,用他换回一笔财富。”

项羽大为不解:“卖给谁?连刘邦都不要他爹了,谁还会来买这老头儿?”

“大王,既然如此,您就把老太公请出来,好生款侍,让他吃得满面红光,再换一身新衣,用四乘之车,把他送回汉王之处。这样,天下之人便会以为大王你还是有仁有义的,如果汉王还与您刀兵相见,那他便会失去人心,就等于他把赢去的资财又给您送了回来。我想,汉王肯定会与您重归于好,再以鸿沟为界,以西为汉,以东为楚。大王自可解去盔甲,建号东帝,安抚东方诸侯,让楚国民众休养生息,以待天下之变。汉王本来就比您年长二十多岁,由着他活也活不您啊!再说了,汉王一向喜欢安逸享乐,说不定他因此感恩戴德,安于做大王您的藩属之国呢?”

项羽听了,甚为高兴,他向众臣叫道:“好!快传我的旨意,就按侯大爷的话办了,我要与老太公置酒高会,三日之后,送他老人家回去管教他那不肖的儿子!”

大幕徐徐落下,台下掌声如雷。

  

转眼屏幕再启,又是一番场景:只见一人手持书简,焦躁不安地站于宫庭之中,独立好久,一言不发。突然,他仰天长叹:“曹阿瞒,你欺人太甚!难道我孙仲谋只会按你的旨意行事,非要把刘备杀了,成全于你才成吗?那样我不就成了千载耻笑的懦夫了吗?三尺童子都不屑为的事,怎么能由我做呢?可笑,可笑!曹阿瞒,看我如何回信,驳你个体无完肤!”

台上的孙权刚刚拿起笔来,走到台前,欲向观众述说心中郁闷,只听台下有人尖声高叫:“停,停,停!”

镜头再转一百八十度,只见台下坐满了观众,这些人个个峨冠博带,神情肃穆。正中一人,身穿龙袍,头带紫冠,几条珍珠练串在额前微微飘摆。显然是他摇了头,才有人高声让戏停下来的。

“苏爱卿,你编的这齣戏,道白很是精彩,然而朕不明白,怎么刚才项羽与侯公还正说着话,转眼之间,又成了孙权与曹操对答了呢?”

“是啊!刚才是秦末汉初,转眼又成了三国鼎立,岂不是变得太快,让皇上怎么能不摇头呢?”那个细声细气的人跟着帮腔。原来这人是大宋皇宫历侍三四位皇帝的老太监,名叫陈衍,而他扶侍的皇帝到底是仁宗,还是英宗、神宗、哲宗,此时尚弄不清。

只见皇上身后走出一人,体态略胖,面长髯密。动静徐纡自然,神色不卑不亢。他从容上前,轻轻地向皇上跪施一礼,答道:“皇上,臣苏轼所编之戏,分为两齣。前一齣写的是侯公游说项羽,为汉高祖索回了刘太公;后一齣则是孙权回信曹孟德,今天一同献上,供皇上御览。”

“你写的这两齣戏,史书上实有其事吗?”皇上问道。

“皇上,这两件事情,司马迁的《史记》和陈寿的《三国志》都曾写到,不过叙述简略,一带而过。臣以为恰是古人未写的地方,臣补写出来,再加演绎,方才有趣。如果前人已写详尽,臣再拾人牙慧,不仅臣苏轼觉得毫无新意,皇上您可能也会以为了然无味,所以臣才将古人语焉不详之事,虚拟出来供皇上与众位大臣观赏。”

皇上频频颔首:“嗯。如此说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苏轼见皇上没什么异意,便站起身来,准备让戏接着演下去。突然,皇上身后又站起一人,高声叫道:“皇上!臣有一言,请皇上明察!”

众人一看,原来是史臣司马光。“皇上,苏轼所写之事,史实真与不真,臣以为既是戏剧,不可苛求。然而自秦末而迄三国,臣的《资治通鉴》从第八章起,一直写了七十余回,洋洋数百万字,却被他大幕起落之间,一带而过,真让老夫心里憋气!臣司马光与苏轼同为先贤欧阳修公之后学,深知为文简约之理,然而两汉数百年事,被他一笔抹杀,臣以为这样太没章法!”

皇上看着司马光,先是笑了一笑,然后转头又问苏轼:“苏爱卿,你说呢?”

苏轼笑道:“皇上,戏便是戏。若按司马光所言,述说古人故事,定要循章遵矩,慢慢道来,那么一齣戏需演上几十年、几百年方能演完,皇上您的大晟府内,纵然有百万艺人,也不可能把秦汉以来的故事,从头到尾全部再现一遍啊!”

司马光毫不相让:“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戏文不可照搬历史,可也要讲究启、承、转、合之法,决不可过于仓促,让人应接不暇啊!自古为文为人,都要前后有个照应。难道是老夫太老了,跟不上你的脚步了?什么‘虚拟’不‘虚拟’的,听到这个词儿,老臣心里就不舒服!史实便是史实,为何要去‘虚拟’?今天当着皇上,我实话实说,这样的戏,我看不下去!”

苏轼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司马光啊司马光,要不然我怎么老叫你‘司马牛’呢?你就像条老牛,直筒筒的,不知道拐个弯儿!戏文就是戏文,它是在台上演的,不是给人放在案头考证的!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还有不同的时间,都要集于一个地点,择其精要,加以再现。在这舞台上,只能求其神似,不求形似。您的《资治通鉴》写得老练精到,苏轼深感敬佩,可我的戏文若这么写法,岂不成了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人家连闻都不愿意闻,谁还有耐心看下去呢?”

众人听了,无不开怀大笑。

司马光站在一边,嗫嚅半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在他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只见他帽子高高,身子瘦削,面带菜色,容颜枯槁。他一不是大臣,二不是诗圣,乃是宋朝一个大儒,他来听戏,体现了皇上包容百家、野无遗贤的旨意。一见司马光没了言语,他便站了出来,给皇上重重一跪,然后慷慨陈辞:“皇上!苏轼戏文,全是杜撰,于史与经,考无凭据。臣听到刚才他所‘虚拟’的侯公之言,一派纵横家言论,完全是苏子瞻自己的言语。蜀学汉漫无际,为所欲为,一向为大儒所不齿,微臣以为,苏轼这番言语,上扰圣心,下乱民情,请皇上明察!”

苏东坡听了这话,并没回答,只是抬起右手,捏着鼻子,“吭—吭”几声,只是向外出气,并没有捏出鼻涕来。众人知道,他是要将一股冬烘之气,排于自己的气息之外。于是全都大笑起来。

那人显然明白这是何意,于是怒道:“你——无理!”

苏东坡这才笑着说道:“大儒先生,今天我们是看戏,不是学派之争;你要想说什么礼法,也等戏散了,到了朝堂之上,再说不迟。什么‘上扰圣心,下乱民情’?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非也,非也!苏轼,你把市井小民之语,强加于侯公和项羽之口,这也罢了,可你字里行间,充满对汉高祖的不敬与亵渎!汉高祖是一朝天子,开国之君,所谓‘泼发无赖’之语,都是司马迁等人恶语中伤。对汉家高祖如此无礼,我朝之人看了此戏,会对大宋太祖太宗如何呢?”

“你——”苏东坡纵然满腹言语,此时却说不出了。

“皇上,臣还有话!”大儒见自己占了上风,便撇下苏轼,面对皇上又说:“皇上!苏轼戏文,更有不合圣贤遗训之处!古今圣君,治理天下者,不外乎‘仁、义、礼、智、信’五字。可苏轼戏文,只说项羽不仁、非义、无智、失信,独一个‘礼’字,他只言不提。难道项羽便是天下礼仪的典范么?孔子以来,儒家治国,以‘礼’为先。我朝贤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也是谨守一个‘礼’字。没有‘礼’,天下便会大乱,苏轼之诗之文,处处都是‘情’字,‘礼’如凤毛麟角,他根本就不愿提起,臣早就说他是个大不‘敬’之人!今天的戏文,又是一个例证!皇上,有礼才能有法,近来朝臣只争变‘法’,不谈复‘礼’,更不知‘克己复礼’。臣恐常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皇上本来兴致很高,听了这番言论,想说是,心里别扭;想说非,却又说不出口,想了半天,他只好站起身来,将龙袖一甩,对身旁傻站着的陈衍怒气冲冲地说:“还看什么?起驾回宫!”

于是台上台下,各色人等,霎时全作鸟兽散。

  

苏东坡颓然跌坐凳上,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来,环顾四周,只见不远的地方,尚有一人没有离去,直面向着自己,拂髯而笑。

东坡惊讶地走过去:“哎呀!荆公,你也来了?今天我的戏,演砸了!让您见笑了。”

那人好像正是赋闲已久的王荆公王安石,此时他只是拈须而笑,对苏东坡的解释不置可否。

东坡以为认错了人,于是惊讶地说:“呃,您怎么不吭声?莫非你不是王荆公,而是蜀郡戏子扮演的?再不然,您是等着收拾东西?难道我屁股下面坐着你家凳子?没有啊,我站着啊?!”

王安石这才笑着站起身来。他走到东坡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子瞻,你那戏文,写得十分佳妙,能看透其中深意的,非我莫属。然而你的锋芒,已被风霜磨钝。若是我写,我还要加上汉高祖的一句最精彩的口头禅。”

东坡见那人果是王荆公,而且对自己大加赞赏,便高兴起来,他急忙追问:“高祖哪一句口头禅?请荆公道来。”东坡心想,汉高祖是徐州丰沛之人,我苏轼曾在那里当过多年太守,知道徐州人口头的活鲜话儿数不胜数,一时竟想不出汉高祖爱说哪一句来。

王安石先是不说,自己憋着,也让苏子瞻憋着。

憋了好久,荆公突然高声大叫:“腐儒!我不想再拿尔等帽子撒尿!”

东坡先是一愣,随即便与荆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先是仰天,后又俯地,朗朗笑声,惊得空台回声再三,群山呼应无穷,霎时日色昏暗,仿佛天公惊惶失措,不知人间“一时多少豪杰”。

二人笑了半日,东坡才慢慢拉过王安石的手:“荆公,来到四川,便到了我的老家。子瞻想请您去吃一点蜀郡风味,不知你有兴致否?”

“什么蜀郡风味?莫非又是‘东坡肉’吧?不行,年纪大了,油腻的东西吃不了啦。还有,辣的也不行。”王安石一面欣然应诺,一面提出两个条件。

“呃!荆公,我说的这种风味菜,既不腻,也不辣,其实刚才你已点出来了!”

“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这看戏的地方,我干嘛要点菜?我点了菜么?”这回该王安石摸不着头脑了。

“是啊,您刚刚还大声叫着:‘腐儒!’今天我请您吃的,就是蜀郡的腐乳啊!”

二人携手,大笑而去。

此时屏幕亮了起来,只见上面出现一行字幕:

  

荆公坡公,此番宴罢,蜀郡腐乳,名扬天下。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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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帝高阳之苗裔兮

粟米芋头最能充饥   

浩浩岷江,北起岷山,融积雪,汲寨水,纳龙诞,曲折百里;过松潘,接黑水,至汶川而会沲江,滔滔南泄,受邛崃之阻,仓皇而东。至都江堰后,化为根支爪流,随山漫野,迤逦而下,穿郫县而润成都,傍蜀都以贯新津,再汇邛州蒲江众流,集结彭山之下,始滂沱恣肆,洋洋乎南奔数十里,绕眉山而至眉州。

眉州由来,颇有意趣。大禹治水之时置九州,将此地划归梁州管辖;秦始皇时归蜀郡统领,汉时置县,名为武阳。汉武帝登上皇座,便将它升县为郡,称作犍为。“犍”的读音为“坚”,按照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犍”便是被阉了的公牛。也许是这儿的百姓擅长阉牛,让“犍”牛们更好地“有所作为”吧,反正刘彻那厮命名州郡,大都率意而为,后世考据癖们中了他的诡计,不知绞尽多少脑汁,还是弄不明白含义。两汉以后,刘备等人统治蜀川,屡更其名,都未能尽如人意,直到汉武帝之后整整七百年,也就是匈奴人后裔什么拓跋氏、宇文氏之流“崇南媚汉”,将自己的姓氏改为汉人的高某、萧某的时候,有个被人称作废帝的君主,发现汉代大学问家刘歆的《西京杂记》里描写卓文君容貌之美:“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这一佳句着实让那废帝拍红了大腿,交口称赞之余,立刻将那旷世佳人的出生之地方圆数百里间,统称之为眉山和眉州,却将“犍为”这个美称,顺着岷江漂落到了百里之外的峨嵋东南。后有儒者耻言女人和废帝,非说眉山因峨嵋而来,其实峨嵋山原叫峨山,意为巍峨高耸,可能因它最早也属眉州管辖,才叫峨眉或峨嵋。如像今人所言,眉山从峨嵋变化而来的话,那么眉山或眉州应称作嵋山或嵋州才对,为何古籍之中,没有记载?

也许读者以为龙吟在此绕舌,净说些古往今来不确切而且没用的话。非也,非也,好文章好事件都在后头,还请看官细细往下品读。眉山一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风光之美,难以笔绘。然而眉山人杰,困于当地者大都默默无闻,非要走出盆地之外,才能荣耀显达。龙吟就读翰院时,曾听同窗“川友”说过一句名言,叫做“川人在川,磨成老犍;川人出川,动地惊天。”可不是么?从汉之司马相如到唐之李白直至今日,哪一个川籍伟人不是出了盆地,方才大有作为于天下,让举世瞠目动魄、结舌惊心的?汉时司马相如呆在蜀川,只是一个养狗专家,到了长安献上大赋,才成为武帝手下第一拍马文人;唐代李白滞留蜀川,也许能找到高力士那样的“老犍”给他脱靴,可让“肥妞”杨贵妃为之磨墨,只有到了长安才能享此艳福。可怜那些困顿于蜀川的有志者,只能屡屡遭受磨难,遇到老犍情形,便要振臂蹈足,群呼“雄起”。其实远在皇上当政的时候,朝廷也就知道这一点,执政者总把那些犯了过错又不宜一棍子打死的官员接二连三的派到蜀川,让他们像犍牛一样遭受折磨。然而这片山水虽然磨灭了他们的斗志,却为他们孕育出不少杰出的子孙后代来。仍以事实为证:汉武帝时有一位猛将名叫苏建,他跟随卫青,出生入死,屡建功勋。他的儿子苏武与李广将军的孙子李陵并称“苏、李”,均为一世豪杰。可惜那李陵一时走投无路,降了匈奴,数年之后在北海见到坚贞不屈的苏武,相比之下,自惭形秽,无颜回归大汉,最后身死北国。李陵子孙之中,有一支流落碎叶城,八百年后才逢大唐一统天下,李姓于是经商入蜀,凭借巴山蜀水,孕育出刚才说到的那个决心出川然后流连诗酒、荷剑游侠、率意所为一如李陵的李太白来。李太白一出川蜀,天下人便俯首而拜,誉为“谪仙”。而苏武的后人却在中原师承鲁叟,皓首穷经,官至宰相,为文博雅典丽,为人却模棱两可,不分是非,一派“腐乳”味道——这人就是比李白年长一些的大唐赵郡名人苏味道——外号“苏模稜”。苏模稜诗文与李峤齐名,又被唐人称作“苏、李”,却因曾经巴结武则天,被贬入川,当了眉州刺史,后来竟死在眉州。苏味道共有四个儿子,老大与老三、老四先后做了刺史和员外郎等,唯有老二苏份不愿再到官场里鬼混,甘心留在眉州耙地犁田。也许连当年的苏老二自己都没想到,苏家的骨血经过蜀地青山陶冶,三川碧水溶炼,终于在三百年后,又锻造出一个像苏建那样忠勇、苏武那样坚贞的后代来!

  

岁月变迁,朝代更替,五代十国之后,赵匡胤黄袍加身,一统中原。这时苏家流落各地,都已不太出名,唯独眉州苏家,在当地还算小有名气,但他们到底是苏味道的多少代传人,没人能弄清楚。到了一个名叫苏序的子孙之时,苏家仅有良田一顷,山地数片。宋太宗淳化四年(公元993年), 虽然眉山仍是山清水秀,风采依然,可世风突变,青城川民王小波、李顺聚众起义,宣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义军一口气打到眉州北边的彭山。那个苏序倒没有因为“富”而怕“均”而外逃,看着当地另一个户人家——自称是汉人程不识后代的程家仓皇溜走,苏序笑着说:“我就不相信李顺是吃人的魔王,我就在家中等着他,看他是三头六臂不成!”后来李顺打到了彭山,离眉州只有几十里地时,偏偏真的不过来了,接下来就被朝廷派来的大军给剿灭了。

苏序是个善于耕种的人,可脾气倔得出名——人家田里都种麦子水稻,他偏偏带着儿子和长工们多种粟米,说粟米便于收藏。有时家中大米吃不完了,他也拿去换成粟米囤在仓里。没事的时候还喜欢作诗,那是什么诗哟,就和唐人张打油写的顺口溜差不多,因此他常常遭到辈份相同年纪相仿的程家少爷程文应的耻笑。有感于世代务家而家族名声不显,苏序痛下决心,让大儿子苏澹、二儿子苏涣都去读书,非要他们读出名堂,为苏家争一口气。两个儿子苦读寒窗,孜孜不倦,终于不负众望,双双通过州里的初考,取得进京参加进士考试的机会。可惜老大苏澹因读书过于用功,落下个病秧秧的身体,无力往返奔赴考场,便长期呆在京城,每次朝廷举进士都去应考一番,汴京有位大户人家,看中苏澹才华,将他招为乘龙快婿,指望着好事成双,谁知金榜题名屡屡不成,他却一病不起,最后竟然撇下夫人和两个儿子先去了。他的二弟苏涣没有因此气馁,依然孜孜求学,屡次参加应试,虽然一时未能如愿,却可跟着州官县令,当个幕僚一类的随员,养家活小,不用种地了。家中还有老三,名叫苏洵,鉴于老大和老二的情形,苏序就不再逼他读书,由着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自由自在。苏序知道这个儿子并不愚笨,有时也让他到州里考场随便试试,虽然多次名落孙山,苏序依然不急不恼,笑着听他寻找理由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一见到那些为了考试而写的套套文章就想呕吐什么的。眉山富室程文应的儿子程濬与苏家老二曾在一块儿读书,看着苏洵整天游手好闲,程文应便对苏序说:“你家的老三都二十来岁了,还这么吊儿浪当的,你就不管不问了?”苏序却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他实际是个好学上进的人,只是没找到他感兴趣的东西,一旦上了道,你拉都拉不回来呢。”偏偏这时,眉山的天庆观的北极院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老道长,自称“张易简”,据说是道家张天师之后,给人望气看相,十有九准,来到眉州没几天,便有人称他是神仙。有一天张道长到外边出游,他看到苏家老三跟着苏序在地里捆谷子,便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呀!年轻人,你可是文星之相啊,怎么整天跟着老倔头种地呢?可惜啊可惜!”苏序笑着对张易简说:“谢你吉言,可惜我教了洵儿多年,他连一首像样的诗都没写过,他要是文曲星,那我苏老汉便是文魁了!”

说笑自归说笑,可是眉州的人们已对张易简很是崇拜,他的这句话说出不久,便被人们争先恐后地传开,许多人又转过头来,对苏洵刮目相看,就连眉山知州董储大人都把苏洵请到府衙,与他攀谈半日。岷江下游几十里地有个青神县,那儿曾出过一个进士陈公弼,陈希亮的堂弟陈公美听人说了张易简的这番话,便带着妻小老远地跑到眉州,租了间房子住下,然后与苏洵结为兄弟。这事当然很快传到眉山首富程家,程文应的老爷子程仁霸立刻把自己的孙女也就是程文应的女儿程濬的妹妹名叫程九妹的生辰八字送了过来。蜀人把最小的孩子昵称为“九”,就像北方人把小妹昵称“老妹”、晚辈尊称“老姑”一样,九妹便是最小的妹妹。那程九妹识文断字,尊敬长辈,就连远在成都的富室子弟,都慕其芳名,托人说媒。苏序见程家求亲,就笑了一笑,满口应允。那程九妹很快就带着一双祖传玉珮和十车嫁妆来到苏家,苏家便称她为程夫人。

别看苏序整天乐呵呵的,他的夫人史氏却严厉得很,家中上到儿孙,下及佣人,一看到她,走路都得抬起脚后跟。可儿媳程氏很有能耐,她不卑不亢,更没有富家千金拿架子摆谱儿的毛病,竟把双亲侍候得顺顺心心,婆媳情同母女。她对自己男人那种吊儿浪当的样子从不多管,还一口气给他生了三儿三女。无奈那年月出生率高而成活率低,三个大的孩子全夭折了,后来的一女二男三个孩子,被她精心照看,才渐渐养大。苏洵为人放荡不羁,可他对儿女却特别疼爱。养成的三个孩子中,大的是个女的,眉山人常给女孩取名叫什么花,什么菊的,男孩子便叫生瓜蛋、破罐子之类,为求上苍活命,叫猫叫狗都成。苏洵没给孩子们取那些俗不而耐的名字,而是按沿着哥哥苏澹苏涣家侄儿侄女的排行往下叫,将女儿称做八姑娘,简称八娘。苏洵夫妇原先有个大儿子,取名“景先”,意思是景仰先人苏建苏武什么的,可是偏偏没能将他养大,于是苏洵便给老二改了个叫法,先取表字,叫做“和仲”——古人总把儿子按伯、仲、叔、季的方式取字,“仲”便是老二的意思。至于晚生三年的小儿子,取字“同叔”,“叔”是老三,“和”与“同”连在一起,便是顺应自然、和合相亲、同甘共苦的意思。可是家中的仆人不懂得什么表字,也不敢称“小二”、“小三”,便将他两个尊称为“九二”爷和“九三”爷,“九”的意思还是小的便是好的仍是北方人常说的最“老”的。爷爷苏序奶奶史氏和苏洵夫妇为了简便顺口,只称他们为“二子”和“同儿”。

八娘与两个弟弟虽然没有神童迹象,却也个个聪慧。那个“二子”,自从会开口说话,就喜欢接人家的话把儿,稍大一点便爱挑人的毛病,还跟爷爷那样,动不动就拿别人寻开心。反正只要有他在场,全家人都乐得抿不上嘴。程氏为了养好这三个孩子,先请了一个奶妈,名叫任采莲。那任采莲的丈夫一年前生病死了,留下个遗腹子,生下来便没了气息,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正好那时程夫人又怀了二子,八娘便没奶吃,程夫人便把任采莲接到家中,让她哺育女儿,也给任妈妈找了个归宿。这任妈妈感激不已,将八娘视作自己的女儿。后来二子生下来后,对自己母亲的奶,吃了几口便不动了,抬着头看着妈妈,好像不好意思的样子。程夫人当时笑了,便让他去吃任妈妈的奶,没想到他见了任妈妈的奶,便像小熊见到蜂蜜一般,不把里面的水儿喝干了,决不松口。这下子只苦了八娘,她不到两岁,只好开始吃饭。后来程夫人又生了同儿,这时又有一个名叫杨金蝉的女人,也是先死丈夫又死女儿,杨家说她是个克夫害子的命,便要将她赶出家门。程夫人听了这话,便将杨金蝉也叫到家中,充当同儿的奶妈。程夫人这时才知道,虽然她是程家的千金,诗文读了不少,可在奶孩子方面却比不上穷人家的女人,三个大孩子死去,可能跟没请奶妈有关系,于是便将三个小的,全交给任妈妈和杨妈妈喂养,果然他们个个长得活泼可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溜走,转眼间三个孩子分别长到四五六七岁。苏洵看到老爷子身体硬朗,母亲和妻子又把家管得顺顺严严的,便动了游冶之心。他与远房表哥史彦辅同声同气,两个人结成伙伴,三天两头外出游玩,由着孩子们跟随老爷子一起种树犁田。苏老爷子除了善于耕种之外,没事就编些顺口溜儿教给孩子们——他自称说那是诗,还不时地讲些野史传闻,诸如屈原变成水鬼把楚怀王的魂儿勾走啦,程咬金为练他的三板斧,一不小心差点儿把史大奈的屁股砍掉一半啦等等诸如此类的故事给孩子们听,程氏闲时也教孩子们认些字,讲些古人忠孝两全的故事。孩子们的早期教育,就靠着一个老爷爷,一个知书达礼的母亲讲故事,开始了启蒙。

苏洵二十五岁那年,又被史彦辅和陈公美两人拉着,用两个多月时间,把峨嵋山玩个里外透彻。游山途中,他们听说西北数百里外的岷山也很壮美,于是又赶回家中,取了银子和干粮,再去岷山游历,一转悠又是半年。饱览岷山秀色之后,苏洵回来歇了几日,这才发现妻子面带忧虑,只是不愿形诸言表。原来程夫人并不指望夫君能够光宗耀祖,却将满腹期望全部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终日教他们读书认字,却又自叹精力不足。苏洵从她对孩子认真管教上,看出了自己的顽劣和不足,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如若继续散漫下去,将来可能会落到让儿子们耻笑的境地,这才认真琢磨起自己和家庭的未来。

过了不久,他的母亲史夫人不幸病故,二哥从外地赶回家为母亲守丧三年(古时称“丁忧”),兄弟两个到了一起,免不了聊起自己的前途,苏涣有意问道:“三弟啊,你游历了那么多的名山大川,能不能写点文章,让我看看这纸上山川如何雄秀奇美啊?”

这一下真的把苏洵难住了,他觉得满肚子都是锦绣河山,却不知如何将它吐到纸上,想画画不成,想写写不出,急得他满头是汗。

苏涣见状一笑,略转话题:“三弟,你别着急。哥哥我有一件心愿,想请三弟帮助圆了。”

苏洵忙问:“什么心愿?”

“我们苏家先人原是很有一些来历的,可自大唐以来,我们只知眉州刺史苏味道是我们的先人,往后就语焉不详了。从下往上推,也只知道祖父叫苏杲、曾祖叫苏祜。三弟既然喜欢周游,何不找些老人聊聊,再去查查别人的族谱,把我们苏家族谱编出来呢?”苏涣慢慢说道。

苏洵一听,觉得这件事做起来蛮有意思,便一口应诺下来。眉山的程家、史家都是亲戚,苏洵一经询问,他们都拿出族谱和先人的往来书信,再加上眉州府里还有些陈年案卷,很快苏洵便追根溯源,查到了唐朝刺史苏味道的名字,可惜这位先人事迹,让他看了脸上发烫。再往前,查到了汉代的苏建和苏嘉、苏武、苏贤三兄弟,还有先秦的苏秦和苏公。这时苏洵的兴趣越来越浓,为了弄明这些人的来历,他为自己列下了长长的书单,把《史记》、《汉书》、还有更早的《左传》、《国语》、《战国策》都罗列到床前案头,读了个通透,一直读到二哥“丁忧”期满,离家上任,这时的苏洵已是欲罢不能,他发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须发愤读书,才能将心中所思,形诸文字——这年他已二十八岁。

贤夫人程氏过去非常宽容,此时看到夫君日夜苦读,心中暗喜,便常常守候在他的身边,给他剪灯花,添灯油,有时禁不住也拿过几本书册,跟他一起读阅。苏洵笑着对夫人说:“夫人哪,《史记》、《汉书》才是好书,《国语》、《战国策》上的论辩文章,更是我最喜爱的文字。读了这些书,我连饭都不想吃,觉都不想睡了!”

二十九岁那年,苏洵又去汴京参加礼部大试,程氏在家等了一年多,才见苏洵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

夫人劝他说:“考不上也就罢了,何必如此认真,连家都不回呢?”

苏洵笑着说:“夫人哪,你以为我是因没能中举,才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非也,非也。告诉你吧,那些翰林学士和考官的狗屁文章,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看得实在好笑!我这副脏苦模样,是因为游历了长安的武功郡,还有河北赵郡那个穷乡僻壤,那儿都是苏家的郡望,我去那里考察咱苏家的族谱了。夫人哪,远古的苏公、战国的苏秦,还有汉代的猛将苏建、他的儿子苏贤、苏武,都是我们苏家的老祖宗!”

“好啦,好啦,这次你回来,就好好地在家编写族谱吧,三个孩子都已懂事,该学点正经的东西才对,我教他们也教不出个道道来,你这个当爹的,也该尽些责任了。” 程氏终于说出了心中郁积了多时的话语。苏洵嘴上答应着,其实还是任着孩子们跟着爷爷玩去,自己仍与史彦辅、陈公美等人到处周游,回家时便埋头读他的《战国策》。

  

光阴逝若流水,转眼苏洵三十好几。那一年眉州先是干旱,旱得连岷江都差点见了底,树木稻谷的叶子都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得像眉山土产的“纱縠绉”布一样,全都枯死了。眉山百姓的汗水和泪水都干了,除了老倔头苏序一人之外,全到庙中去求神拜佛,祈雨禳灾。总算龙王有灵,立秋之前,天上乌云密布,然后就下起大雨,可是那片乌云在天上不聚则已,一聚竟然聚了三四个月,大雨滂沱,下个不停。上百天的雨水冲入岷江,洪水滔滔,沟满堑平,住在低处的人家,好似鱼游鳖爬一般,只好纷纷离家,抢点粮米,投奔高处。苏家宅院坐落在地势很高的纱縠行边上,这里是眉州“纱縠绉”的集散市场,过去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如今大船小船乃至大木盆小门板纷至沓来,没地方栖身的人都挤向了纱縠行。先是苏洵舅舅史姓中的几个表哥表弟带着家小搬来了,苏洵的好友史彦辅也在其中;后来深宅大院建在小湖边上的程家也进了水,苏洵老岳父程文应和小舅子们理所当然地也拥向苏家。程家儿孙众多,光舅舅程濬就有五儿一女,程之才、程之元、程之邵、程之祥,最小的六子程之仪还在舅母的怀中。程家好几十口一来,便把偌大的苏宅塞得满满当当。老爷子苏序向来喜欢热闹,便与亲戚老头们乐成一团,可自小就怕生人的八娘这下子惨了,她一见到舅舅家那个十多岁的愣胖小子程之才,就吓得直打哆嗦,低着头便往屋子里躲。可那程之才偏偏盯着她嚷嚷着:“我是程咬金的后代,没有金子我就咬银子,没有银子我就咬人——”紧跟在后不肯放她。好在二子好耍玩闹,他伸手拿过父亲桌上的一块黑墨,捏在几个手指之间,将手撮在一起,送到程之才嘴中,逗着他咬。程之才被他逼得生了气,眼睛一闭,哇地便是一口。二子立刻将手指一缩,程之才只觉得二子的一个手指头被他咬断在嘴里了,哼!既然咬掉了,索性猛嚼几口——众人再看他那张嘴,哎呀——就像老母猪拱了锅底一般,乐得各家老小,无不开怀大笑。

二子此时七岁多,整天带着弟弟同儿挨家串门。他虽比同儿大三岁,可因生在鼠年十二月十九,同儿是兔年二月二十生的,其实俩人只差两岁零两个月再加上一天。可二子自己觉得比同儿大了许多,走到哪里都把弟弟“阿同”领着,遇见事儿还把他护在身子后边。程之才比二子大四岁,按理说应是最好的玩伴,只因他老欺负姐姐,二子便不愿理他。二子宁愿与程家老二老三乃至总赖在舅妈怀中的表弟小六子玩,也不愿搭理程之才。当然,二子最喜欢的,还是到原来堆放家具的西小屋内去找史伯伯家的史无奈玩耍。

史无奈大名史吉,表字无奈,他是史彦辅唯一的儿子,今年十一岁,比程之才只小一岁。他跟他的老爹一样爱玩,特别喜欢耍刀弄枪,动不动就在孩子里头称王。二子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苏家房中的短木扁担,在院子里头舞着玩儿。他能一只手抡着扁担在空中打转,那个转得快哟,就像二子和弟弟玩的风车一般,还发出吓人的“呜—呜—”声响,令二子和弟弟在一旁连声叫好。这样一来,史无奈越发起劲,便将身子躬了下去,把扁担放在背上,头甩腰动屁股扭,那扁担竟在他的后背之上转将起来,乐得二子与同儿手拍红了,嗓子叫哑了,直到把史大伯从屋子里面惊动出来,史无奈才兴犹未尽地止住卖弄。事后史无奈还对他们说:“这叫什么本事?小菜一碟!陈季常兄弟几个,那才叫有本事!”二子忙问:“陈季常是谁?”史无奈说:“陈季常原是我们邻居,比我大好几岁呢,去年他爹中了进士,几个月前,兄弟四个全被接走了。”二子听了,不免大失所望。不过有了史无奈呆在家中,他便觉得有了乐趣。那史无奈不仅会玩棍棒,而且很会吹牛,他说自己的先人是唐朝时程咬金的好朋友史大奈,他的武艺可厉害啦!弄得二子对他更是佩服不已,有时还求他教训教训程之才。不料史无奈偏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嘴中说道:程之才是无理取闹的程咬金,理他有什么意思?二子与史无奈玩久了,便要开他的玩笑,他说:“无奈哥,你的名字叫史吉,听上去很吉利,可就是不能倒过来听呢。”

史无奈一开始没有明白,仔细一琢磨,才知道二子说他的名字倒过来一念便是“鸡屎”,气得顿时跳了起来,然后就伸出拳头说:“以后你们只能叫我史无奈,谁要叫我的大名,我就揍死他!”

偏偏史无奈的爹爹史彦辅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他的样子很怪,才四十来岁便秃了顶,脑袋上的头发没有嘴巴周围的胡须多,二子觉得他的样子好玩,同儿见了他却有些害怕。史彦辅见了,便笑着说,“你们转过脸去,蹶起屁股,头朝下,倒过来看我,保证就顺眼了。”

二子和同儿如他所说,双手放在地上,从双腿之间向后一看,果然见到史伯伯毛多的在上头,毛少的在下边,只是嘴巴和眼睛位置也颠倒了。此时史彦辅便放声大笑,笑得两个孩子也跟着嘿嘿直乐。从此他们便和史伯伯交上了朋友。

史伯伯的脾气和二子的父亲苏洵差不多,不同的是他特别喜欢逗孩子,他拉进二子和同儿,便给他讲古往今来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大侠郭解啊,朱家啊,朱安世啊,还有滑稽大师东方朔啊,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子的李太白啊,说到高兴的地方,他总是哈哈大笑,要不是房子被阴雨连绵的老天给弄得太潮湿,他的笑声准能把房子顶儿都给掀飞了。有一天史伯伯喝酒喝多了,半夜时分大哭大闹起来,弄得满院子人都以为出了大事,等到大家过来一看,原来史伯伯正拿着一把长剑在院子中耍呢,边耍边说自己生不逢时,因此便呜呜哭了起来。史无奈和他母亲只在一边笑,好像他们对这类事情已是习以为常,后来还是苏洵将他劝回屋去。

即使这样,二子和同儿依然觉得史伯伯好玩,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他们听到史伯伯的笑声,哪怕是还端着饭碗,或者是提着裤子,也要跑过来凑热闹。程夫人有时也在外边听上几句,可她觉得史大伯讲的虽是好听,但那些砍砍杀杀、借酒发疯、皇上和大臣开玩笑的事儿,好像是儿童不宜的,于是便让苏洵去把孩子叫回来,生平头一次给丈夫派差说:“孩子大了,你这个当爹的,总该教他们一些正经的东西吧。”

苏洵也觉得史彦辅的话有时不太正经,他抬头看看老天,还是阴云密布,看来要想再和史彦辅一块儿出去游玩,还要等上好一阵子,便也安下心来,想着该给儿子们讲些有意思的故事。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先。对了,何不趁着有功夫,给儿子们讲一讲苏家的来历,也尽一次做父亲的责任呢!

于是二子和同儿,连同八娘一道,被父亲叫到一起,听父亲讲起家史。二子刚听一点,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原来我们苏家的先人也是有来头的,哼!只要能有一个强于史大耐、高于程咬金的,那我就不必再看着史无奈的眼色行事,也能给程大胖子一点眼色看了!

  

“我们的祖先,可了不得啊!告诉你们,我苏家是远古颛顼大帝的后裔。颛顼大帝,也叫高阳皇帝”。苏洵先从远古说起。

“爹,我们跟屈原是一个祖宗呢!”二子急忙说。

“二子,你怎么知道我们跟屈原是同一祖宗?”苏洵故作惊讶地问道。

“上次我娘教我《楚辞》,我记得《离骚》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们既是高阳帝的后代,便与屈原一个祖宗啊!”

“好,好!孺子可教也!”苏洵心中暗暗惊奇,一面后悔自己这些年与儿子接触少了,同时也感激夫人教了孩子那么多东西,所以他在赞扬儿子的同时,还向程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那,为什么屈原姓屈,我们却要姓苏呢?”二子接着便问道。

“世间人们的姓啊,大都是从先人居住的地方变来的。屈原的先人在楚国,有个叫子瑕的人,被楚王封到了屈邑,就是大江下边的秭归县,史书就把这个子瑕叫做屈瑕,屈瑕的后人,便都跟着姓了屈。”

“爹,我们的先人是被楚王封在苏邑么?”同儿坐在母亲怀里,便也开口问了起来。

“对,对!好儿子,你才五岁,居然也会推论了。不过,我们祖先不住在楚国,而是在北方很远很远的燕、赵一带。周武王时,有个做了司寇的大官,就是专门负责抓贼的,那人名叫忿生,他被周武封在了苏国。苏国后来被狄人打散了,苏忿的后人就在河南洛阳和温县居住,秦朝的时候又迁到了渭河南岸的武功县,这个地方后来被秦始皇改作武功郡。汉代的大将军苏建便是武功郡人,所以天下苏姓都以武功郡作为‘郡望’,也就是说,苏姓家族最有威望的时候,就是在武功的时候。”

“可是,史伯伯说,他们家姓史,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是史官的原因,他们就不是因为被封在什么地方才姓什么人啊!”二子停了一下,又问道。

“哈哈,二子,看来你的脑瓜子还挺灵活的。汉人的姓啊,有各种各样的起因,大多数都像我们苏家和屈姓那样,是从封地叫起的,也有的是根据们所做的官职为姓的,如史姓的先人是史官,晋国史官名叫子黯,人们就称他为史黯;秦国的史官便叫史颗,卫国的史官最好玩啦,他的名字叫狗子,后来人便称他为史狗。注意啦,叫史狗,可不能倒过来,说成是‘狗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回全家都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程夫人首先止住了笑容,她神情严肃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记住了,在史伯伯家人面前,可不许这么说的,特别是二子,你那张嘴跟你爹一个样子,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娘,这个我知道。要是说的话,我也说史伯伯他们的先人有个史黯,和娘您常说的汉代有个正直的大官汲黯,说不定还是一个祖宗呢!”

“好,好!你要是这样说,史伯伯可就高兴了。他最佩服汲黯了!”苏洵满意地说。

“爹,我想问一个人,行么?”八娘悄悄地开了腔。

“当然行了,好闺女,问吧!”苏洵最疼这个女儿了,见到她也发问,便高兴地连连点头。

“娘给我和弟弟说,战国时有个苏秦,说他在家读书时,要是困了,就用锥子往自己身上扎,扎醒了再接着读书用功,他也是我们的祖先吗?”八娘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是的。要说这个苏秦啊,可真是了不起。他是东周时住在洛阳的苏姓人氏,自小喜欢游山玩水,跑到齐国跟随鬼谷子读书。后来他到了秦国,给秦王上了十次书,秦王理都不理他。苏秦回到家中,比我上次回家时还要狼狈不堪。他的兄弟姐妹们一齐嘲笑他,嫂子不给饭吃,佣人不给他补衣服。苏秦便闭门不出,在空苦读多年,饿了吃点残羹剩饭,渴了就喝些凉水。几年之后,他读得满肚子都是学问,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写起文章下笔千言。这时他再到了齐国、楚国、韩国、赵国、魏国、燕国,游说他们合在一起,叫做‘合纵’,共同对付西边的秦国。这些国君们正被秦国逼得无路可走,便觉得苏秦的话特别有道理,于是六国合纵,让苏秦当上合纵长,挂着六国帅印,齐心协办,抗击强秦。果然秦国便被抗住了,一时没法东进。后来苏秦再回到洛阳老家,车马成群,侍从无数,不要说他的兄弟们见了他低声下气的,他的嫂子和弟媳妇们,都做出最拿手的菜,送到他的手里呢。苏秦一点都不记仇,还分给他们许多金银财宝。这个苏秦,就是我们的祖先之一,他不仅本事大,文章也写得好,只是没有留下来,可他的那些议论,便是天下的好文章啊!”

苏洵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得口干舌燥。程夫人急忙放下同儿,递过一碗早就晾凉了的开水,让他润一润嗓子,同时也想让他就此打住。程夫人是读过史书的,她知道苏秦的结局可不太好,而丈夫正因为迷恋苏秦的为人和文章,才考不上进士的,不能让他再领着孩子们也走这条道儿。

然而苏洵的水还没喝完,二子便急忙追问起来:“爹,苏秦如此了得,他就该带着六国大军把秦国打垮才对,怎么六国后来却被秦国灭了呢?”

苏洵将碗递给夫人接着说道:“咳,还不是后来又出了一个张仪?秦国对付不了六国,便请张仪为相,张仪使出了‘连横’的手法,就是收买六国中的楚国奸臣,并许诺割给楚国六百里地。楚怀王不听屈原的劝阻,见义忘利,破坏了六国联盟,结果秦国把六国里最强的齐国先打败了。偏偏齐国里面也有小人,他们把失败的罪过加在苏秦头上,说全是合纵计策把齐国害了,齐王就把苏秦给处死了,六国同盟也就瓦解了。这时楚王再派人去找张仪。索要六百里地,张仪却说,我说六百里了么?我说的是六里地啊!这时楚怀王才知道上了当,又与秦国反目为仇。可是齐、魏五国根本就不再帮他,楚国就被秦国灭掉了,屈原也因此自投汩罗江,含恨而死了。”

苏洵说到这儿,八娘早已眼噙泪水,同儿也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只有二子在一旁,愤愤不平的叫道:“张仪固然可气,可楚国和齐国的那些小人,行径连张仪都不如;还有那个楚怀王,他哪里配当国君?就和一个爱占小便宜的贩夫走卒差不多,要是我,给我两个六百里地,我都不干!”

“好儿子,你行!你说的话,正是你爹我想说的!”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老爷爷的声音:“啊哈,你们一家子在一起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众人急忙站起身来,把老人请进屋里。苏序这时已经年近七十,可走起路来,脚步咚咚;说起话来,音如洪钟。

“爹,我正给几个孩子讲我们苏家先人的事情呢。”

“爷爷,我们苏家是‘帝高阳之苗裔!’”同儿从母亲怀里挣了出来,一边扑进爷爷怀里,一边还说着屈原《离骚》中的第一句,可能他只记得这一句。

“哈哈!爷爷可不管什么‘羔羊苗衣’不‘羔羊苗衣’的,我就知道,到了灾年,粟米芋头最能充饥!走,都跟我出去,到谷仓跟前放粮去,可别让咱眉山的百姓饿死了!”

苏洵和程氏一听,都吃了一惊。苏洵忙问:“爹,我们家住了这么多人,每天都要吃掉不少东西,您还要放粮?”

“洵儿,我这些年来,一直种粟米,攒粟米,整个州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倔头,今天我倒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的那些小麦高粱大豆,早被水泡得出芽了,只有我家的三四千石粟米,还都黄灿灿的,香着呢!走,都跟我过去,给乡亲们放粮去!”

  

听说苏家开仓放粮,眉州城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趁着这会儿大雨稍停,人们撑着小船,顶着木桶,拿着口袋,一齐往纱縠行方向奔来。苏洵在州府案卷里看到过本州人口统计,他知道眼下的眉州,家里多少有点田地的“主户”共有一万多家,人口多达四万八千一百七十九人,他们多多少少还有些余粮,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前来求粮;而那些专给人家扛活打工的“客户”有近万家,共有二万七千九百五十张嘴,就算老爷子多年来攒下了三四千石粟米,若是他们一人带一只口袋来装,用不着半天就会把仓库中的粟米全背完了啊!然而苏洵觉得老人家这是义举,别说自己不能阻拦,就是管家甚严的老母亲还在世上,也会同意他这么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啊!想到这儿,苏洵急忙叫来史彦辅,还有家中的几个佣人,大家一块儿把住粮仓大门,凡是来要粮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将他们的瘪口袋装满,空木桶填平。

史彦辅的儿子史无奈拿出一副侠义英雄的样子,领着二子和同儿站在大磨上高声叫道:“父老乡亲们,你们不要挤,苏老爷家里有的是粮食,咱苏老爷是大侠郭解,他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可眉州的老百姓并不知道大侠郭解是谁,他们只顾睁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刚打开的粮仓,根本不管史无奈在说什么。二子皱着眉在一旁提醒说:“无奈哥,你怎么说话像史大奈一样,谁都听不懂?你该说些他们都知道的!”

史无奈想了一想,改口说道:“对了,苏老爷爷是咱们眉州的菩萨,他就是观世音菩萨,你们还不跪下,给苏大菩萨磕头?”

这回眉山的客户们听懂了,他们求菩萨求了好几个月,结果菩萨把这儿当成金山寺,求来个水漫眉山!是啊,苏老爷子不是菩萨,还有谁是菩萨呢?于是那些百姓纷纷趴下,头在软地上砸了一个又一个坑,口中叫道:“苏爷爷,您真是菩萨再世,您就是咱眉山的观世音啊!”

老爷子苏序听了这话,手拂长须,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二子发现人群里有个和史无奈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身上穿着青衣,手里拿个口袋,也在那儿站着。大伙全都站着时,当然谁也看不到他,可是众人跪下齐齐磕头,便把他给露了出来。二子伸手拉了史无奈一下,然后向那孩子一指。

史无奈立刻跳了下去,拉着那孩子说:“你怎么只知道来要粮,却不知道拜菩萨么?”

没想到那个孩子并不买他的账,他用一只手护住口袋,另一只手将史无奈向后轻轻一推,史无奈竟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身子撞到了磨上,要不是他练过功夫,肯定这下子摔得不轻!史无奈吃了他这一推,大为震惊,他没有再还手,却大声叫了起来:“哇!他是高手!”

史彦辅生怕儿子在这里惹事生非,便急忙走了过来,一手拉住儿子,一边问那孩子道:“你是谁家孩子?怎么没有大人领着你来呢?”

那孩子朗朗说道:“大人,我叫巢谷,我是天庆观中的道童,他却要我拜菩萨!我怎么会拜呢?”

史彦辅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哈哈,说得对!让道童拜菩萨,就等于让和尚给太上老君烧香,这不是笑话么?刚才无奈是说着玩的,在我看来,苏家老爷爷就是上方仙人,这回你拜不拜?”

“拜!”那巢谷听他说苏老爷子是上方仙人,急忙双手抱拳,像个大侠一样,对着苏老爷子便深深一揖。

苏老爷子和众人早都大笑起来,史无奈站在一边,也学着双手抱拳,好像要跟巢谷学上一招似的。

苏洵急忙问道:“小道童,你怎么自己来啊?你师父呢?”张道长曾经如此高看自己,苏洵当然忘不了他。

巢谷答道:“师父在下边船里等着我呢。”

“快,快装上几袋子粮食,给他送到码头上去!”没等苏洵说话,苏老爷子就嚷嚷起来。

众人急忙拿过几个口袋,将粮食装满,苏老爷子领着三个家人,要亲自把粮食送到码头,史无奈变得还真快,他见巢谷出手不凡,马上就友好地走了过来,与巢谷共同抬起一袋粮食,二子人小,便用手抓着口袋的一角,同儿是个跟屁虫儿,当然也不落下。

一行人来到船边,二子见船上有个道人,就像爷爷那样,好大的一把年纪,面红须白,飘飘然道骨仙风,正准备下船来迎他们呢。

“张道长,你怎么不上来坐坐?”苏老爷子让人把粮食抬到船上,然后客气地说。

张易简先不回答,却转过头来,先看看身边的河水,又看看周围群山,然后反过头来问苏序道:“老倔头,你没看到江水里有龙么?”

苏老爷子和众人听了这话,齐向江心看去,只见江水汹涌,向南流去,鱼儿都不敢抬头,哪里有什么龙呢?

“哈哈,你们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到的,龙潜在水里头,刚才还跟我说话呢!”张道长说。

苏序知道张道长和自己说话总没正经,便笑道:“什么龙?既然你能看到,何不给大伙儿说说?”

张道长笑着说:“此龙是条潜龙,潜在水底,可身上却有五色斑纹,这是条文龙,可不是能当皇上的赤龙!”

苏序知道他是骗人,说便道:“张老道,那龙就留着你自己看吧,我要回去放粮,眉山的父老乡亲们,都在空门口等着呢!”说完转身就走。

“慢!”张道长又把他叫了回来。

“什么事?张老道,今天我可没心思跟你闲扯淡!”苏老爷子笑着说。

张道长将手向周围的山上一指:“老倔头,难道你就没发现,眉山周围这些青山,这些年草木都不长了么?”

苏序抬头看了看,然后若有所悟地说:“是啊,我觉得这些山上,草木也不如过去旺盛了。是怎么回事?难道江里真有龙,是龙显灵了,让草木不再旺盛?”

“哈哈,这是天意。我只提醒你们,眉山的草木已经不长了,不久就会枯萎了,不信你们等着瞧吧!”张道长一本正经地说着,一点也不神秘。

“那我就等着看,要是草木都枯了,我就信你是神仙!”苏老爷一边看说,一边再往回走。

张道长接着又大声叫道:“慢着,我还有话问你呢!”

苏序再回过头来:“张老道,有什么话,你就一口气说完,别像老山羊一样,边走边撒黑豆子!”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大笑起来。

张道长一点都不生气,他用手指了指二子和同儿说:“老倔头,那两个小不点儿,是你的孙子?”

苏序笑着点了点头。

“哈哈,老倔头,你还说你是文魁呢,告诉你,你身边的孩子,便是文曲星!”

苏序以为他说的不是奉承话,便是开玩笑,于是笑着答道:“好啊,你的吉言,我都听腻了!就冲你这句吉言,我也要把仓里的粮食给放光了!”

张道长大笑两声,将篙一点,那船儿便在河里转了两个圈儿,没等大伙儿定神,他便领着巢谷,扬长而去。

  

在这两个时辰,苏家粮仓里积攒多年的粟米一袋一袋地往外扛,一桶一桶地往外端,眼看就要搬空了。苏洵的岳父程文应实在忍不住了,他走了过来,面色沉重地对女婿说:“你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把粮食放光了,他是不会止住。刚才我都看到了,王小四和他的侄子,都来了两趟。你家眼下有好几十口人,说什么也要留下几十石给大家过冬吧!”

苏洵并不认识哪个叫王小四,可他觉得是有几个面熟的人出现两回。听到岳父提醒,他便停下手来,跑到后仓看了几眼,发现还有四大囤子粮食,每囤子二十石左右。他让长工阿柱拉过几个拆开了的囤片儿,把最里头的一囤粟米盖住,不许再动,然后又回到前面,跟史彦辅说了几句。史彦辅也吃着苏家的粟米,当然明白应该怎么做。在后面三囤放完之后,他就对老爷子说:“老伯,您的四千石粟米,全放完了!”

苏序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说:“我攒这粮食攒了好多年,怎么才一会儿就没了?”

程文应急忙上前劝阻:“老哥哥,这粮食就跟水一样,攒起来不容易,可放出去,哗拉一下就没了哇!”

二子见到那么多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客户,心里很是不忍,便向爷爷说道:“爷爷,再放一点吧,你看他们多可怜啊!”

苏序走进仓内,果然见到处都是空囤子,最里头也堆满了草席片片。走回仓外,他头一眼便见到二子那期望的眼神。老爷子觉得眼下连孙子的愿望都没能实现,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他想起了家中的地窑子里,还有许多芋头。当初在山地上种那些芋头时,邻居也是看着便笑的,如今我要让他们知道,芋头也是救命的东西!想到这儿,老人将小孙子同儿往怀里一抱,另一只手拉着二子:“走,到宅子后边的地窑里,把芋头全拿出来,煮熟了,让乡亲们都来吃!”

本来已没有指望的人们听了这话,便“轰”地一声,跟着老人出了大院,奔向宅子后边。

苏洵看着老爷子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又要去煮芋头,只好对着史彦辅笑了起来。他们不可能不听老爷子的,于是苏洵让矮胖子仆人阿柱带着另一个仆人樊狗子,还有瘦瘦的谢能跑,三个长工一齐用力,把两只大铁锅抬到门外,又让外号叫小喇叭的烧火女佣准备柴火,到门口煮芋头,散给那些饿着肚皮的客户去。

苏洵的老岳父程文应却在旁边急得跳脚,他连连叹气说:“咳!怪不得当年王小波和李顺打到彭州,他一点也不着急,原来他把自己的钱财,看得像粪土一般!”说完之后,便气哼哼地回屋去了。

宅子后面,二子早和史无奈一起,钻进地窖子里往外掏起芋头来了。他听母亲讲过,苏武在匈奴的地窖里呆了十八天,靠吃冰块和羊毛毡子才活了下来,二子没有想到,原来这个苏武,竟也是我们苏家的祖先!

  

一夜之后,雨过天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水四逃,十来天过后,眉山低洼处住的人们又从鱼鳖般的生活回归到主、客户状态,程文应一家也从苏宅中搬回山清水秀的湖边大院。回到家中一看,他们吓了一跳:家中的粮仓都涨破了,大了几倍的破粮囤子,从里向外长满了芽芽。程老先生只好和家人一起,连续吃了好长时间豆芽和麦芽,好多年后,老人家一见到豆芽,还直说反胃呢。

经过这场天灾,苏洵见到儿子大了,家中的积粮也空了,这才觉得男儿三十而立,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已经不可再推卸。正好,过年开春之后,又是朝廷开科考试的时候,于是他决定再度应考。他定下心,把自己关在家中,一口气写下了几十篇文章,写完之后,又反复修改了几遍,然后颇为自信将它们誊抄成册,准备带去京城送给考官们看。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这顺肯定会像苏秦那样,衣锦而归。

苏洵觉得孩子大了,该让二子和同儿到学堂里读书了,临别之前,他征询老父亲的意见,老爷子笑着告诉他说:“听说天庆观里的张道长,上天张出榜来,要在眉山招学授徒。这个张道长也怪了,过去除了他看上的道童外,外人一概不收,如今却四处张榜,要大伙儿把孩子送去。依我看,他是冲着我这两个孙子来的呢!”

苏洵知道父亲与张道长之间交情不浅,再加上所谓文星文魁之说,老爷子肯定希望孙子们随张道长读书,于是顺水推舟地说:“既然张道长要招徒弟,何不把二子和同儿都送去呢?二子都七八岁了,同儿虽小,就跟着随便学点东西,反正没有坏处。”

老爷子听这话,频频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苏洵回到屋里,又跟夫人商量这事。程夫人也欣然同意,她还提醒道:“既然让孩子出去读书,就该给他们起个正规的名字,别整天二子、同儿地叫了。”

苏洵觉得夫人说得在理,便想给孩子们取两个很有学问的名字。大哥苏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苏位,另一个叫苏佾,全是‘人’字边的——可苏洵经过考证,知道他们的嫡祖,也就是唐代眉州刺史苏味道的二儿子便叫苏份,大哥给儿子们如此取名,不知不觉地犯了先人的避讳;二哥苏涣可能知道了这一点,便给三个儿子全取三个字,老大苏不欺、老二苏不疑,老三苏不危,都以‘不’字打头。苏洵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更有特色,于是翻遍《诗经》、《楚辞》,又到《周易》、《论语》里找了半天,发现那里面的字和词儿,不是太熟,就是太玄,好多天也没定下来。

这天他正为出远门而准备车辆,突然觉得车前让手扶着的那块横木,很有意思,于是就想起《战国策》的《秦策》里有这么一句话:“伏轼撙衔,横历天下。”苏秦当年漫游六国,可能就是把身子伏在车前横木——“轼”的上面,手拉着马的衔辔而纵横驰骋的,如今我苏洵也想这样,只是战国诸雄纷争之势已经没了。那么好吧,如果我想学着“伏轼撙衔,横历天下”而不能遂愿,那就让儿子们将来继续做下去吧,反正那个二子事事想在别人的前头,何不将他的名字定为“轼”呢?

二子叫苏轼,同儿叫什么呢?当然也是车子边儿,让他辅助哥哥,叫苏辅?不行,辅是史彦辅的字,不能与他相同。对了,《左传》之中记载曹刿论战,说敌军退却时,曹刿不让部队马上就追,而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见到敌军“辙乱而旗靡”,就是说见到敌人乱了阵脚,是在逃跑,曹刿才说“可矣”。干脆就叫他苏辙吧,这个小同儿,做事说话,总是跟着哥哥走,前有车轼,后有车辙嘛。

程夫人向来都是听从夫君的,她听到这两个名字,便点了点头,然后又提醒夫君说:“他们的表字也该改一改了,一说和仲和同叔,我就想起死去的老大景先。”说到这儿,她的眼圈子儿又红了起来。

“先这样叫着吧,等我考完进士回来,再给他们取个好一些的字,还要给他们写一篇文章,说明他们名字的来历,让他们知道其中深意。”

程夫人没再说话,只是双眼深沉地看着苏洵。

苏洵当然明白,妻子眼中的深意是:不管考上考不上,都要早早地回来,别在外头再逛游了。

苏洵满怀歉疚地向夫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右臂,想把夫人揽入怀中。

这时外这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程夫人急忙躲开。

原来是二子领着同儿跑了进来,二子边跑边叫道:“爹,娘!后山的树木,一片一片地枯死了!”

苏洵大吃一惊:难道张道长说的话是真的?

“爹,眉山人都说,岷江里面有好几条龙,是张道长先见到的,后来许多人都说见到了!”二子又说。

“你见了么?”苏洵问道。

二子看了看弟弟,然后二人一齐摇头。

“二子,同儿,爹要进京赶考。你与弟弟,明天就跟爷爷到天庆观读书去。”苏洵对二子说。

“爹,上学有什么意思?我要跟爷爷,去山里放牛!”

程夫人听了这话,马上绷起脸来,对儿子们说:“山上的草木都死了,你还惦记的放牛?娘的话,你都忘记了?”

二子急忙答话:“娘,孩儿没忘。可是,孩儿一想起整天呆在屋子里读书,就觉得闷得慌!”

“龙还要呆在水底下不出来呢,你呆在屋里读几天书,就闷得慌了?”程夫人责问道。

二子自然有话应对:“娘,龙是天上的神物,可能是有过错,被贬到人间,才在水里呆着的。再说,人间只有皇上才能称龙,它与我有什么的关系?”

“胡说!古人以龙为榜样,成就大业的多得是,怎么就只有皇上才能称龙呢?我要是个男人,就要做人中之龙,怎么你们就没这个志向呢?”程夫人说着,一甩袖子进了内屋。

二子和同儿对视了一眼,然后看了看父亲。

苏洵拍了拍儿子们的肩膀说:“儿子,看来咱们都得努把力,别让你母亲小看了哟!”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3: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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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世间万物难穷究

悟出几分受用几分      

天庆观内,童声嘈杂。

一向只在道观之内练功打坐、偶尔给人算算卦、看看相、治治病的老道长张易简,此番贴出告示要公开授徒,果然成了眉州一大新闻。按照孔夫子时候定下的老规矩,不管向谁求学,学生总是要带着一些“束修”去见老师的。“束修”就是扎成一把一把的薄肉干,就像蜀郡人的“灯影牛肉”差不多。老爷子苏序那天亲自带着两个孙子来天庆观,他的“束修”便是六串钱和一大捆纱縠绉。看大门的范道士说什么也不愿收苏老爷子的钱,他说您把纱縠绉留下就行了,这种东西做道袍,夏天穿起来可凉快啦。苏序犯起了倔劲,二话没说,把钱和东西扔下就走,根本就没进去拜见张道长本人。

“你叫什么名字?”范道士没有办法,只好记下苏老爷子交来的钱和布匹数量,然后开始给二子登记。

“苏轼。”二子头一回对别人说他的学名。

范道士本来认不得几个字,听到这个名字,便在纸上先写下“苏”字,然后又加上道士的“士”。

“不对,我的名字,是车字边,再加上范式的式!”二子在一旁叫了起来。

“好啦好啦,弄那么复杂做什么?范式范式,我姓范,你叫式,看来我俩还有些缘分呢。就先写这个士吧,进了天庆观,什么都简单。就冲着你的名字沾着道士的边,说不定张道长还会喜欢你呢。你的字呢?同学之间,可是不称名,只称字的啊!”

“和仲,平和的和,伯仲的仲”。这回二子要先说清了,免得他又写错。

范道士当然会写这两个字,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然后又问:“这个小的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辙,车辙的辙。”同儿生怕他把自己名字写错了,便对他说得详细一些。

没想到那范道士根本不会写那个辙字,他想了半天,气哼哼地说:“什么名字你不叫,偏偏要叫车辙。就用之乎者也的‘者’字代替吧!”说完,他便在册子上写下“苏者”二字。

二子这回说什么也不干了,他夺过范道士手中的笔,要把他们的名字全给改过来,范道士很能坚持原则,他双手按住册子,口中嚷嚷道:“不行,不行!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能在册子上写字呢?”

二子见他不让,便拿过笔来,在他的左手背上写了个“范”字,见他双手还按在册子上不松开,便操笔又在范道士的右手背上写了个“干”字,然后才悻悻地笑着,将笔放回桌子上。

“范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叫‘范干’么?”范道士叫了起来。

这时只听旁边一阵大笑, “好哇好哇,我就知道,这孩子出手不凡!”原来是张道长到了身边。

范道士看了看张道长,莫名其妙地问:“出手不凡?道长,这孩子将我的名字写作‘范干’,还是出手不凡?”

“哈哈哈哈!范道士,你倒过来念念,看是什么?”

“倒过来念?是干、干范。噢,他是说我没用,是吃干饭的?这个小东西,竟然骂我是白吃干饭的?”原来眉山人把没用而吃白饭的人,叫做吃干饭的,当然,干饭的干,那时候写作“乾”,与“湿”相对,与“大动干戈”的“干”,声音相同。

二子这时早就不生气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把范道士的手拉直了,耐心地向张道士解释说:“我才没骂你呢,你从你那边看看,倒底这是个什么字?”

范道士看了半天,还是发愣:“从我这边看?是个‘士’字啊,你说我叫范士?”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后边走了过来,对范道士说:“你把‘干’字倒过来看,岂不是个‘士’字?这位学弟说你是范‘道士’,写得真是实话呢!”

范道士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他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对了,对了,范干,可不是就是‘范倒士’么?”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张道长见那个孩子能够解开这个字谜,也是不凡,便上前问道。

“回道长,我姓陈,名叫太初,原是青神人,后来跟着父亲到眉山来的!”那孩子从容地答道。

二子和同儿看了他一眼,呀!原来他们是认识的,这陈太初的爹爹名叫陈公美,和自己父亲还是结义兄弟呢。

陈太初的父亲又出去游玩,临走前曾带着儿子到苏家告辞,还说要是二子和同儿要是念书,便让儿子与他们做伴。陈太初当然也认得和仲与同叔。

自从史无奈跟着史伯伯走了以后,二子一直想念着他,此刻见到太初,便觉得好像见了史无奈一样,急忙上去拉起他的手,显得特别亲切。

“好哇!太初者,气之始也;和仲者,春之至也。得此二徒,是我张易简的造化啊!好了好了,范道士,收起名册,本山人此番招徒,到此为止了!”

范道士急忙将名册翻过来,先将苏辙的字“同叔”和陈太初的名字都写上,然后挨个儿数了一遍,向张道长说:“道长,三天以来,共有眉山学子一百零八人,前来求学。”

“好,一百零八人,正是道家吉祥之数。关起山门,让众位童子听我授课去!”

  

二子领着弟弟,和陈太初一道进了里院,只见他的表哥程之才和程之元也在里头。他们毕竟是表兄弟,出门在外,自然就聚到了一起。

众位学童随着道长先生进了内院,只见一间宽敞的木屋上面,写着“北极阁”三个大字,他们以为这是一个大殿。不料一进阁内,才知这楼阁连墙都没有,四周只有些柱子撑着阁顶,柱子边的木板已经不全,风从北面吹来,带着呼呼的声音;阁的顶端已有几处露出青天,地下还有雨水的痕迹。再看阁内,尽是些大小不一、用蒲草编成的垫子。张道长将手一挥,便让孩子们每人拣一个蒲垫子,盘腿坐下;自己坐在正中靠着大柱子的大蒲垫子上,大柱子边上还放着土块等东西。

张道长坐下之后,先不说话,只是用手向阁顶一指,问道:“你们看啊,上边有什么?”

众位学童往上一看,只见楼阁顶上都是些木板,除了几处露天的地方外,并没有其它东西。孩子们一齐摇头,有的说上面有房顶,有的说房顶是木板,二子身边的程之才则大声叫道:“上面有几个窟窿!”

张道长看了看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孩子,也不生气,只是在孩子堆里寻找着。终于,他在程之才身边找到了二子。“苏轼,你说说看,你在房顶看到了什么?”

二子头一回听到有人叫他学名,便觉得道长问他,必有缘故。他再抬头向天而看,觉得头顶除了窟窿,就是木板。可若仅是如此,道长还问我么?他数了数屋顶的窟窿,不多不少,正好七个,再将七个连起来一看,哎呀,那不是爷爷夜里常领着自己看的北斗七星么?眉州人把那七颗星叫勺子星,因为前四颗相连,近似方方的木勺头,后边三颗像个弯勺把儿。二子想到这儿,便站起来回答道:“房上那几个窟窿,像天上的北斗七星!”

张道长听了,仰天大笑,雪白的胡子直向阁顶翘着。笑了几声,他便向外边连连点头,外面马上进来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二子与同儿认识他,那孩子正是巢谷。只见巢谷肩挑扁担,扁担的前头挂着一块木板和一颗根带泥土的小树,后边系着一只水桶,慢慢地走了进来。

张道士接过木板,先将它挂在大柱子上,然后便让巢谷一边站着,自己一侧身,双手缩在腰间,前腿迈开,做出走路的架式,转过头来问孩子们道:“你们看看,我这个样子,像个什么字?”

二子身边的程之才头一个叫了起来:“是个‘人’字!”

张道长笑了一下,又坐下去,却让巢谷放下东西,站在正中,双腿叉开,两手平举。道长又问:“这是什么字?”

“是个‘大’字!”孩子们跟着全叫起来。原来这些孩子在家中多少都认得几个字,只有那些胆小的没有张口。

道长又一示意,巢谷便将扁担横顶在头上,两手一松,扁担竟然动也不动。不等道长发问,二子和同儿便大声叫了起来:“是‘天’字!”其实二子本来也想和陈太初一样不吭声的,可他觉得这样认字很有趣,既然程之才兄弟两个都能大声叫喊,二子和同儿何必不喊在他们前边呢?

张道士挥手示意,让巢谷下去,自己伸出右手,从桶中拿出一条蛇来。眉州的男孩子全在水乡长大,他们知道水蛇身上没有毒,也不会咬人,因此也就没有害怕。他们觉得这位道长教人认字的法子特别新奇,便都瞪大眼睛,看他要做什么。

只见张道长又伸出左手,从地下捡起一块大土块儿,两手举齐靠拢,然后问道:“哪一个知道,这是什么字?”

这下子孩子们都不吭声了,因为他们谁也不认得。

张道长笑了起来,转头便去找人,他从二子身边找到了陈太初,便问道:“太初,你认得这个字么?”

陈太初想了一下,便答道:“先生,莫非这是‘地’字?”

“然也,然也!”张道长听了这话,便将蛇向水桶里面一扔,笑了起来。“真是孺子可教也!”

说完这话,他又拿过木板,将它靠在树上,然后捡起一块木炭,在板上画了一个大头小尾巴的蛇,在左边写了一个“土”字,又在下边写了个“也”字,这才对孩子们说:“土字边上有条蛇,便是天地的‘地’。孩子们,你们看这‘地’字,土字边儿加上‘也’,这个‘也’字就是它,它就是蛇。古人为了写起来方便,硬是把它拉直了。也就是说,‘也’字是‘它’变来的,‘它’的原本意思就是蛇。土里头总会有蛇啊、蚯蚓啊,所以‘土’字边加个‘也’字,就叫地。上边是天,上边是地,人就活在天地之中,天、地、人,便是三才。今天我给你们讲的三个字,便是天、地、人这三才。”

二子这时却站了起来:“道长,先生!怎么我认得的蛇字,是‘虫’字边上有个‘它’,可您怎么说‘它’就是蛇,‘也’也是蛇呢?”

“哈哈,你问对了,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张道长一边说着,一边在木版上画了起来:“我们的祖先在造字时候,就是按着东西的形状,画出符号代表字意的。‘它’字的原意就是蛇,读音是秤砣的‘砣’,陀螺的‘陀’。后来人们一说‘其它’的它,没办法画出来了,便拿表示蛇的‘它’顶替。要是再写蛇呢?就在‘它’字边上加个虫旁,以示区别。对了,你们看,古人写虫时,画得跟‘它’一个样子。后来在说话时,怕把它们弄混了,就把蛇读成‘赊了本’的‘蛇’;而‘它’字读音还是‘陀’。”

听他讲到这儿,许多孩子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中间有人还听得懂,有些人已经茫茫然不知所以然了。可二子却还接着问道:“先生,既然如此,那——凡是带‘它’的字,还有带‘也’的字,就都该读‘砣’了?”

“对,对!不信你们写写看,不管左边是什么边旁儿,这两种字都念砣!有人把‘其它’的‘它’读作‘塔’,那是念走调了,也该念成‘奇砣’才对!”张道长肯定地说。

“那么,为什么‘也’字念作‘野’,不读‘砣’呢?而由‘也’变成的‘地’字,也不读‘砣’呢?”二子又追问道。

“这个,这个吗……”张先生想了半天,却想不出如何回答是好。到了最后,他索性把脚往地上一跺,大声说道:“就是因为把‘它’拉直了,声音才变了。造字的那个人叫做仓颉,他把‘它’字拉直了,写成‘也’字的时候,见到他的爷爷带着他弟弟走来了,他就灵机一动,把这个‘也’字取了‘爷’的音,只是念得短一些;又把‘土’字边加上‘也’,读音定为与弟弟相同的‘地’。除了这个说法,再也找不到别的说法了!”

二子和陈太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这时张道长却哈哈大笑起来:“以后若是没有人讲的道理比我说的更可信,那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哈!”说完,他的笑声更大、更自信了。

张道长看到如此便把这些孩子懵住了,接着又高兴地讲起金、木、水、火、土和日、月这七个字来,他说古人把铜当作金子,金是古人铸铜时照着模子画出来的字,木和水、火、土,还有日、月,也是照着这些东西的形状画出来的。他没有按照阴阳家和道家的说法,把土定为五行中的最重要的,而是说只有水才是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没有水,便没有一切;有了水和金、木、水、火,再加上日中的阳气和月中的阴气一会合,便形成了人间的万物,包括天地之间的人。

就这样,二子和众位学童第一天便学到了十多个字,或者说第一天就说对那十个原已认得的字加深了理解。直到几十年后,二子——也就是苏轼——成了举世闻名的大文豪,他还时不时地将“蛇”写成“虵”;并认为水是人间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他被人家出的难题难住了,他就会按照张道长的方法,编个故事给自己解围——由此可见,张道长给他上的第一堂课,竟然影响他整整一生。

  

没过多久,张道长的北极阁里学生渐渐少了。原来张道长讲的东西,除了拿着实物、画着图儿认字,就是天、地、人和阴阳五行,后来便给孩子们讲起了《周易》、《八卦》和《太玄》,孩子带回家的课本,封皮上面画个阴阳鱼儿,里面全是八卦和易辞。张道人让孩子们把这些易辞全部背下来,也不给他们讲是什么用意,然后便让孩子们每人带着一把蓍草或者一些小细棍儿,没事时候便在地上算卦,说是在教孩子们“用蓍索道之法”、“以数寓道之用”和“‘三摹’、‘九据’,始终之变”。这些孩子的家长有的读过书,尤其是程之才兄弟,更是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说孔夫子在《论语》里可不是这样教学生的,于是就不再让孩子来了,其它的家长一听这事儿,也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会成为道童,纷纷将孩子领了回去,再也不让他们来听课了。程之才的爷爷程文应给孙子们请了一个很懂得礼义廉耻的老儒生,在家中办起了私塾。他当然也要关心外孙子的学业,好几次来到苏家,要把这两个孩子接到程家一块儿念书,可是苏老爷子说什么也不愿意,非让他们跟着张道长学,程文应倔不过他,只好气哼哼地回家。

只因这样,张道长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少。有些孩子是想学点东西的,他们的父母根本不指望儿子能中进士,只是想让他们长大了能给人家看看风水、测个字儿、卜卜卦,合个生辰八字,或者说说命相,好歹混碗饭吃。可是这些孩子发现,自从认了几百个字后,张道长讲的东西渐渐玄而又玄,难以听懂了,于是,他们都因跟不上趟儿,一个跟一个地不来了。还有的孩子因为家中连吃的都接不上茬儿,更拿不出钱来交“束修”,也只好中途辍学。一年之后,天庆观北极阁里的学生,只剩下苏家兄弟和陈太初三个人。

这时张道长高兴得忘乎所以,他说他本来想招的,就是这三个学生。他规定三个孩子互相之间都称表字,陈太初便叫太初,二子即称和仲,同儿便是同叔,也不许他们称自己为先生,而是叫他“简上人”。有一回简上人突然对二子说:“和仲,你的表字叫起来不太顺口,我想将你改作‘子平’,好不好呢?”

“子平?是老子的子、孔子的子,还有屈平的平么?”二子知道,屈原也叫屈平。

“对,就是这个‘子平’。其实我想叫你‘平叔’,可是,你弟弟已叫‘同叔’,也就只能叫你‘子平’,你们两个和起来,便是‘平叔’”

“我听师父的,您就叫我‘子平’好了。”二子说。

“从今以后,你们也不要叫我师父,就叫我‘简上人’好了,这样叫起来亲切。”

二子和同儿以及陈太初连连点头,从此便称师父为简上人。其实二子在家里和外边,还是喜欢叫弟弟“阿同”,因为习惯了,在学堂里有时一不注意便叫了出来,“简上人”便要罚他“当值”,也就是后来说的值日,打扫北极阁的地面。

  

这天二子和同儿又来上学,路上碰到陈太初。三个人说说笑笑,来到天庆观内,早见到简上人和巢谷在那儿候着他们,巢谷手里拿着一把儿蓍草。他们知道,简上人又让他们学算卦了。二子觉得那五十根蓍草,什么挂一、归奇、四营十八变,既扐又揲的,自己早已都会了,便露出不屑的神色。

简上人早就明白了二子的心思,他笑了笑,对巢谷说:“今天不用蓍草了,把那几种《易经》全搬来!”

巢谷应声而去,到了北极阁里头,一下子抱出好几大函图书,二子他们一看,舌头伸了好长,原来都是前人作了注解的《易经》,有曹魏时王弼解释过的,晋人韩康伯作了注的,唐人孔颖达作过疏的,还有汉人焦延寿的《焦氏易林》,杨雄的《太玄经》,更有厚厚一大撂儿,名叫《周易集解》,上面写着唐人李鼎祚的名字;而简上人顺手拿着的,名为《周易口占》,却没写上什么人所著。

“子平,这些书,你看过么?”简上人问道。

二子早就吓得浑身发冷,急忙说道“没有。”

没想到简上人并不为难他。“没看过也不要紧,我并没想要你们把这些书全部看完。可是《易》学博大精深,你们别以为会用蓍草算出卦来,就万事大吉了!我问问你,子平,你说说看,《易》的‘乾卦’,卦辞是什么?”

“元、亨、利、贞。”二子答道。

“嗯。元、亨、利、贞,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贞,正也。《周易正义》上就是这么说的。”二子一边答着,一边说出根据。

“这些我难道不知道?我是问你,如果让你用自己的话解释,该怎么说呢?”简上人问。

二子从来没想到该用自己的话解释,只好摇了摇头。

“好哇!原来你们读书,以为只要知道前人怎么说的就行了?前人要是说错了,难道你也相信?”

二子这时不说话了,陈太初和同儿更不敢吭声。

“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今后不管看什么书,都要自己琢磨琢磨。来,今天我给你们说一说乾卦,你们听好了,今后再要你们解释,就得像我这个样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二子等人唯唯诺诺,连忙点头。

“元、亨、利、贞,傻子都知道是几个吉祥的字眼儿。古人说这是‘四德’。什么四德?天下的‘德’有的是,难道就这四个德吗?乱起名目。前人说‘元’,就是‘始’,而且是万物之始。‘万物’明明生长在混沌之后,怎么能说‘元’便是万物之始呢?四面八方称宇,古往今来为宙,这个‘元’字,原是宇宙之初,有人称为‘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交合,才生万物,怎么能说‘元’是万物之始?阴阳交泰之后,生成万物,这便是‘亨’,亨就是万物都出现了,阴阳互通了。万物生成之后,对这个世界有了用场,便叫‘利’,你刚才说的,‘利’便是‘和’,其实‘和’的意思,只能解释‘亨’,‘亨’只是阴阳交合时的样子,‘利’才是它的结果。‘贞’字更为重要,有人说万物成形便是‘贞’,又说到前面的‘亨’上去了。便拿‘正’去解释,也不准确,‘正’与‘邪’相对,难道‘贞’字里面,就没有邪么?”

二子等人没有想到,简上人一向对字的起源随意解释,可对《易经》,却如此认真。他对元、亨、利、三个字的解法,太有道理了,可这个‘贞’字,怎么会包含‘邪’的意思呢?

简上人见他们都在发愣,便笑道:“这个‘贞’字,是《易》中最难解的字眼。‘贞’既是‘正’,又是‘性’。什么是‘性’?万物的本性。万物之所以称为‘万’,是因为物的品类很多,而众多的物类,每一种都有它不同于别的物的品性,所以才有万物之别,这个‘贞’字,就是万物都有他们的本性,这样,大千世界就有了高、低、好、坏、正、邪之分。所以说,‘贞’便是万物各自所持的固定的特性。那些腐儒,见到‘贞’,便想到了贞洁、贞操,殊不知这个贞字的本源,便是‘贝’这上边加个‘卜’字,古人在没用蓍草卜卦之前,经常把龟壳烧裂了来占卜,没有龟壳,便用贝壳。如今八卦的上三爻叫‘悔’,称为外卦;下三爻叫‘贞’,称为内卦,分明占卜作卦,是从在贝壳上占卜演变来的,‘贞’便是用贝壳占卜的结果,结果自然有好有坏,怎么能说就是‘正’呢?‘贞’,只能是指万物的本性。你们可以看看这些解释《易经》的书,有哪一个能解对的?他们还都自称《易经》大师!尽信书,不如没有书。连元、亨、利、贞四个字都解不懂的人,居然写出了这么多东西!可见《易》博大精深,决不可轻易言之啊!”简上人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身边那些书。

二子和陈太初听得傻了眼,他们只觉得得简上人决非简单的道人,尽管他的名字叫做“易简”,看来要想解透《易》经,却特不简单呢。

同儿则在一旁愣着,五岁的孩子,他只能听个热闹,要想听了门道来,早着呢!可是同儿不急,反正有哥哥在,同儿从懂点事的时候起,便把哥哥当成自己的老师。

“说了这么半天,你们懂么?”简上人问道。

陈太初毕竟岁数大一点,他点了点头。

二子却要问道:“简上人,我在家中看过了几种《易传》,可没有人说卦分内外。刚才您说上卦为‘悔’,下卦为‘贞’,为什么别的书没说呢?下卦为‘贞’,刚才您解释明白了,可上卦为‘悔’,您却没说。‘悔’是什么意思?”本来他想说,下卦为‘贞’,是吉利;上卦为‘悔’,便是不吉了?可一想到师父刚刚还说‘贞’不完全是吉,话到嘴边上,又收了回来。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解《易》的人,大都连内卦外卦都不知道,便要给《易》作传,除了望文生义外,他们还能做什么?易卦两两相迭,称为‘重卦’,八八六十四卦,便是由八卦相迭而成。上三爻叫‘悔’,下三爻叫‘贞’,《尚书》里头的《洪范》就写得清清楚楚,《周礼》里面也有一段,题为《大卜》,开头就说占卜国家大事,叫做‘大贞’,贞自然就是占卜了。至于‘悔’,千万不要理解为后悔、悔恨。古时的‘悔’字,是每天的‘每’字右边再加一个‘卜’,表示占卜很麻烦,每每占卜,就是‘每卜’。这个字和‘贞’一样,都是卜卦的意思。《说文解字》讲得很明白,可有些腐儒不懂这个意思,就用后悔的‘悔’来代替,这样一来,《易》中的‘悔’字,全被他们解错了!”

“这么说来,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便不是说龙飞得高了,便要后悔;而是应该占卜了?”二子接着就问。

“对,一点不错!你们想想看,龙飞在天,那正是它的本性,为什么要后悔呢?”

“那就是说,古人解此一爻,全部不得要领?”

“不得要领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刚说了五个字,就全被他们弄错了。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们,不能尽信古人之书,不要以为他们写出厚厚的东西,就说明他们有学问,实际上有些人蠢得很!”简上人说。

“师父,要是将来我有时间,我就按您的方式,把《易经》重新作传,重新解上一遍!”二子瞪大眼睛说。

“好啊!不过,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谈何容易?子平,记住我的话,《易经》是要用一辈子的心血和性命来读的,没有复杂坎坷的经历,是读不透《易经》的,更别说给他作传了!”简上人告诫道。

“先生,您的经历也很坎坷吗?”二子接着就问。

“叫我简上人,不要叫先生!我的身世,你是解不透的,以后不许再问!”简上人有些生气地说。

二子和陈太初都不吭声了。

简上人见他们这个样子,马上又笑了起来。“哈哈,都是我不好,我怎么会发脾气呢?子平,你刚才说出了乾卦的‘上九”一爻的意思,你知道‘上九’是什么意思么?”

二子马上应道:“《易经》八卦之中,每一个重卦都由六爻组成,算的时候,从上到下画起,阳爻称‘九’,划一直线;阴爻称‘六’,划一断线。可是解起经来,必须从最下边一爻解起,最下边的那一爻称为‘初’,最上边一爻称‘上’;‘初’与‘上’表示爻位;‘九’表示爻象。比如乾卦,最下边一爻一叫做‘初九’,最上边一爻称‘上九’,都是爻位在前,爻象在后。而中间四爻,则把爻象念在前头,爻位放在后头,读作‘九二’、‘九三’、‘九四’、‘九五’。简上人,我说的对么?”

“对,对!子平,没想到你都懂了!我真没看错人啊!太初,你说说看,乾卦的六个爻位,都该如何解释?”简上人不再问二子,而是问起了陈太初。

陈太初伸手拿过一支笔来,用笔杆在地上画了六根直线,表示是‘乾’卦,然后用手指着最下一爻,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上九:潜龙勿用’。意思是有条龙,潜在水里,它的本事得不到使用。”

“子平,你说呢?”简上人问。

“我以为,‘潜龙’不见得就要潜在水中。龙本是天上之物,它如不在天上飞着,便是潜。水中可以潜,地上也是潜,地下也是潜。‘勿用’,与其说是本事得不到使用,不如说这一爻在告诫潜龙,自己不要出来,不要为世人所用。不然,为什么说‘勿用’,而不是说‘无用’呢?”

“好,解得好!不过,子平,你说龙在地下,也叫潜龙,这不对。在地下的龙,叫做‘蛰龙’,就像蛇到了冬天,便要蛰在地下一样,到了惊蛰以后,天上雷响,它才出来。只有在地上的龙,才叫潜龙。”简上人给他纠正道。

“简上人,蛰龙在地下,他知道人间的事情么?”二子接着又问道。

“那就要看蛰龙是睡着,还是醒着了!”简上人笑着说。他见话题扯远了,又对陈太初说:“你,接着往下解。”

陈太初又用手点了一下倒数第二根直线,接着说:“‘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里的两个‘见’字,都读‘现’,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见,意思是龙出现在田地里,利于出现大人物。”

“子平,你说呢?”

“龙的本性,应在天上腾飞。龙在田野里,显然它呆的不是地方。这个‘田’么,不能就依田地来论,应是地上,草野,山边,水泽边上都行。至于‘利见大人’么,有龙的出现,当然要出现大人物了!不然的话,龙出现在草野之中,不是白白地委屈它一回么?”二子答道。

“好!解释得好!哪儿的田野里有了龙,哪儿就会出现大人物,老道我正是冲着这个来的呢!”简上人说得高兴,不禁将自己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简上人,上次我爷爷放粮时,你说眉山的水里有龙,难道眉州要出现大人物?”这句话早被二子抓住了。

简上人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失口了,马上又将话收了回去。“我的话,你爷爷都不相信,你怎么如此认真?我是信口开河,可不是泄露天机啊。哈哈,太初,接着说!”

陈太初依然手指倒数第三爻,背诵道:“‘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里产出了乾卦的主旨,就是既然龙潜于地,就要白天像太阳那样,强健不息;晚上还要保持警惕,哪怕面临着厉鬼一样的东西,也不要自怨自弃,失去了自己的本性。”

简上人看了看二子,只见他还在想着刚才的“蛰龙”或者眉山是否有龙的事情。简上人便挥手示意,让陈太初接着说下去。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这一爻说,龙可以腾跃而起,也可以在深渊里呆着,这个时候,怎么都没事儿。”

“子平,你说说看,既然龙在这个时候可以腾跃,怎么又说他还可以在深渊里不动,那样也没事呢?”简上人要把“子平”点醒。

二子这时已经回到乾卦的解释上,他便答道:“在我看来,‘九四’一爻,在下卦之上,又处上卦之下,特别重要。它要说明龙像天一样,既是刚健强劲的,可又不处于中间。龙在这个时候,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处于均衡的地位。为什么说他可以腾跃,用不着警惕了呢?此时他只能腾跃,不能再潜。老潜着,便要有祸害,所以卦辞要它腾跃。‘在渊’的意思是,龙在深渊里也要腾跃,决不是既可跃、又可潜的意思。只有跃起,它才能无咎,全身远祸呢!”显然,此时他与陈太初的观点已不一致。

简上人点点头:“不争,不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的解法都有道理。太初,再往下解。”

“接下来就是‘九五:龙飞于天,利见大人’了,这句话,子平先前已经解了。”陈太初毕竟大两岁,好像他在让着子平。

“那好,子平,这一爻,就由你解吧!”

二子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这里说的飞于天上的龙,就是前面潜在深渊的龙。该潜的时候潜着,该飞的时候它便腾飞,龙的这种特质,若是出现在人的身上,岂不是大人物吗?‘利见大人’的意思是,龙要施展它的本性,将要有所作为了。只有前头潜得安稳,还又不忘腾跃,所以该飞的时候便能迅速习起,翱翔于空中。‘九二’之爻,是说龙为了求得自身安稳,也就是全身远祸,才出现在田野;而‘九五’这一爻,讲的才是龙的正常状态。龙若不飞,那与草泽中的莽蛇一类,还有什么两样?”

“好,说得好!只有飞,才是龙的品性!子平,如果将来如有机会,让你腾飞之时,你能飞得起来么?”简上人问道。

子平想了又想,然后回答道:“简上人,子平以为,您这话问得有些不妥。龙是用来比喻天子的,所以天子才称‘九五之尊’。子平有何能耐,敢用‘九五’之爻来比自己?”

“错了,错了!龙是日月精华所钟,凡得天地性灵者都可成龙,怎么可以视作天子所独有?都是那个秦始皇,他自称‘祖龙’之后,接下来的皇帝都把自己比作真龙天子。到了眼下,好像只有皇上才能称龙,这都是世间腐儒的说法!你看,《易经》下面说“时乘六龙”,难道是骑着六个皇上?战国是赵国有人叫‘公孙龙’,三国时诸葛亮自称为‘卧龙’,赵云又叫‘赵子龙’,晋朝马岌马隐士称为‘人中龙’,南朝有人叫‘刘伯龙’,那时刘勰写了一本专著叫做《文心雕龙》。还有,《管子》说,黄帝时有人叫‘奢龙’,《山海经》上有‘烛龙’,《韩非子》里说‘龙之为虫’;《搜神记》里更好玩,说人们把黑狗称作‘乌龙’……难道这些‘龙’,都是皇上吗?皇上听了,肯定要气得跳起来的!”

简上人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起来,陈太初和同儿跟着也笑了起来,唯独二子笑得最晚,他想到母亲上回也要他学着当“人中之龙”,自己当时以为母亲不懂诗书,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母亲的话,也是很有来历的!这时他突然开心地笑了,笑声比谁都大,一旁的同儿听起来,觉得这笑声都快赶上史无奈他爹史伯伯了。

“还有最后两爻,你们接着解,解完了再回家!”简上人再将他们引回《易经》中的乾卦上来。

“‘上九:亢龙,有悔’。‘亢龙’便是高翔于云天的龙,按先生的说法,这里的‘有悔’不是说龙要后悔,而是龙这时要占卜呢。”陈太初慢吞吞地说。

“子平,该你说啦。”简上人再次催着二子。

二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将话引向了下文。“简上人,这一爻您已解了,子平明白。我再想,为什么八八六十四卦之中,其他的卦都是只解六爻就行了,为什么乾、坤两卦,在六爻之后,还要多出一个‘用九’和‘用六’呢?‘用’是什么意思?简上人,请您告诉我们吧。”

简上人已经习惯了“子平”这种老跑在前头的思绪,便对他说:“六十四卦之中,唯有乾卦是六爻皆阳,坤卦六爻皆阴,所以多加一个‘用九’和‘用六’来解释。‘用九’就是‘全是九’,所以才要多说一句。‘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既然六爻全是龙,那就是‘群龙’;‘无首’意思是没有说明潜龙、飞龙哪一爻重要,便是龙有多种,情态不一,不管出现哪一种,都是大吉大利的征兆。这个乾卦,都是阳爻,而且都是‘九’,‘九’在《易》中,称为老阳。老就会‘穷’,‘穷’则思变。怎么变呢?当然是由阳变阴,由阴变阳:老阳变少阴,老阴变少阳。这叫做‘变卦’。‘初九’若变,便是《姤》卦,所以这里才说‘潜龙勿用’。‘九二’若变,即是《同人》,因此这儿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大人与龙,便是同人。依此类推,‘九五’若变,则成《大有》,因之‘龙飞在天’。这些都是吉卦。可‘上九’要是变了,就成了不吉利的《夬》卦,因此才说‘亢龙,有悔’,这时便要小心翼翼,经常占卜。六爻全变,那就是《坤》卦了。腐儒论卦,只把卦象当作死卦来看来解,其实六爻都是可以变的,一旦变了,就有无穷的结果;而这些卦象之间,爻爻相通,象象互连,没有极高的悟性,是绝对解不透的!子平,太初,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并不要求你们马上就懂,只是说明《易经》之中,奥妙无穷。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儿,你们该回家吃饭了!”

陈太初和同儿听了这话,早就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可二子觉得他被简上人最后弄得一头雾水,很不心甘,他想了想,便又问道:“简上人,乾卦的‘彖辞’里面,有‘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之说,‘各正性命’,又是什么意思呢?”

简上人看了看他,本想止住话题,却又怕“子平”回家之后,仍要陷入《易》象之中,难以自拔,于是就笑了一笑,对他说:“子平,《易》中许多道理,都是靠人的悟性悟出来的,决不是死抠字眼儿抠出来的。要想解透《易经》,必须终生感悟。从有《易》卦的那一天起,不知有多少人为他耗透毕生精力。可是有悟性的人,不费多大力气便能感悟许多;没有悟性的人,只能陷于泥潭之中难以自拔。你是有悟性的,千万不要陷入其中!《易》卦后边的‘象传’和‘彖辞’,统称‘十翼’,全是后世儒者在泥潭之中苦苦挣扎的结果,他们诡称是孔子所作,你想想看,孔子的《论语》,记载的都是孔子的原话,原话况且难以看懂,怎么‘十翼’如此通顺呢?分明是后世儒者,拿孔子的名义去骗人。你所问的‘性命’之说,尤其是个深不见底的污浊之坑,不知‘坑’了多少人!听我的话,万万不可陷入其中!不然的话,你的才华和悟性,就会被这个泥潭给糟蹋了!”

二子见简上人说得如此严重,只好连连点头答应。有过他仍不死心:“简上人,难道《易》中有些就是千古之谜,永远也解不透么?”

“对。大千世界,处处是‘象’。《易》的特点,是以‘象’解‘象’,正因为此,它才成了谜中之谜。宇宙万物,千变万化,你认得一,它便生出二来;你知道了二,后面还有四,有八,有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人生有限,宇宙无穷。若想穷究其理,便蚂蚁要撼泰山一般。有些人自不量力,宣称他能穷尽万物之理,事事都要格物致知,简直是白日说梦。他所说的理,也许今天看来有道理,可是三五十年后便是没有道理。今天他说他持有万物之理,好像宇宙人间的真谛,已经被他发现,殊不知这种真谛,在后人看来,就像小孩子说傻话一样滑稽可笑。记住我的话,靠你的悟性,去感悟这一切东西,感悟到一点,你就享受一点;一天有所感悟,你就幸福一天。如果你要说明这种感悟,你便也用《易经》以象解象的方式去说,后世之人,便可同你一道领略这些物象,与你一同感悟,历时再久,物象常新。这样的话,你便也会永远立足于不败之地。为师我的遗憾,便是只能悟得到,却说不出来、写不出来;也就是能达于心,却不能达于口,更不能全然达于纸上,写成诗文,传给后人。师父对你寄予厚望,你若沉溺于区区‘性命’之中,那可就让我大失所望了哇!”

二子看着简上人,怔了好半天。虽然他没有全懂,可他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子自己也没有想到,简上人的这段话,竟然成了他后来观察万物、感悟一切并且表达自己感受的最有效的方法。他用毕生精力感悟社会,感悟人生,感悟自然,感悟周围的人与事,一个个闪光的意念,外溢在他充满睿智的哲理的诗词文赋之中。终于,当他此后历时五十五年,走完人生最后的路途时,他既遵师命,又承父愿,将平生的思索和观照集腋成裘,完成了《东坡易传》。当然,那些自称能够“格物穷理”的“先知”们是看不起他的《易传》的,正如那些感悟不出东坡诗文的中睿智和哲理的大学问家,恬不知耻地讥笑东坡不懂“意象”、只会一味说理一般。

当然,后来的东坡先生也没有缔造出泰山。泰山离太阳那么近,常常是云开日出,全无遮掩,太容易被人看透,而东坡觉得“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更为符合他的性情,于是他用自己的性灵和妙笔造就了庐山,就像《易经》一样,以象解象,永远让人难以窥透其“真面目”,当然,腐儒们不懂也要装懂,对此冷嘲热讽。

蝼蚁永远不会纵览庐山云雾之美。尽管它们大言不惭地自称掌握了终极真理,自顾独雄,可它们却永远也难撼动庐山和泰山。

  

此时,我们的二子依然还是二子,到了天庆观中便让师父和同窗叫他“子平”,日复一日地研习《易经》,而且不再死究其理,只想从中得到感悟。而简上人则对他和陈太初异常宽容,宽容得有点放纵,学《易》只是点到为止,以悟为主,决不让他们坠入泥潭。

又过了不久,简上人索性把巢谷也叫过来,跟他们一起学习,至此,这三个俗家弟子在认字和玩《易》方面,已经和巢谷差不多了。

有了巢谷的加入,北极阁里更为热闹,简上人一讲完课,巢谷便和他们在一起打打杀杀。天庆观里有几匹拉车用的矮脚小马,巢谷总能骑上它们像风一样地疾驰,二子胆子大一些,一有时间便要巢谷教他骑马。简上人站在一边,由着他们闹去,他好像已经看出苏家兄弟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材料——二子骑马的姿式就和状元逛街看花一般,同叔胆子更小,骑马时只敢坐在哥哥的身后。二子玩不过巢谷,不甘心地对他说:“要是史无奈没走就好了,他跟你在一起才是对手呢。”尽管如此,二子还是动不动就跟巢谷学些武功,包括操刀舞剑,同儿也慢慢喜欢上了刀剑,兄弟两个一回家便向爷爷要真刀真剑,可是爷爷不让,只给他们做了两把木剑,让他们没事的时候耍着玩。那个陈太初生性好静,看他们热闹成一团,自己却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声不吭。不久,陈太初的父亲陈公美竟然把陈太初交给简上人,让他在天庆观彻底当上了道童,自己像苏洵一样,外出游山玩水去了。

又过了一阵子,简上人授课更是避繁就“简”,“简易”得连二子和同儿都吃惊。今天讲《诗》讲了半截,明天突然说起《书》来,后天穿插进《易》经,有时突然高兴,便讲起《论语》和《孟子》,不过他说的净是些孔子见老子,要拜老子为师,却被老子狠狠地“刺”了一通的故事。再往后,他又讲起药方和医术,有时居然讲起了佛经中的故事,也不管二子同儿他们懂不懂。过了一阵子,他又让巢谷拿出一把琴来,让二子他们学习音律,演奏一些曲子。简上人遗憾地说,可惜我不会写诗,不然的话,该让你们学些诗词才好呢。二子他们觉得,这样已经够好玩的了,什么诗啊,文啊,等字认多了再说吧。到了后来,简上人索性说:你想听什么,我就讲什么,听不懂时就算我什么也没说。可不论他讲什么,二子都喜欢听,听得懂的便要他再讲,听不懂的就听个新奇。同儿还小,有时怎么也听不明白,回家就纠缠着哥哥从头问起,二子把能听懂的给他再讲一回,二子也搞不懂的,两个人就一起去问爷爷,苏老爷子当然也回答不了,他只顾带着孙子上山放牧或下地种田,弄得二子连告假都来不及,可简上人却也不在意,自落了个轻松自在。二子喜欢写字,他便让二子自己练字,有时竟像个孩子一样,陪着二子他们一起玩耍。玩完拆字就猜字,猜完字后就猜谜,猜谜猜腻了就捉迷藏,再不然就让巢谷把矮脚马牵来,任他们在院内骑马加舞剑——天庆观与其说是学堂,不如说是游乐场。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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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槐树叶儿虽然苦

却能吹出欢乐的歌   

在苏洵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眉山和苏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去年先旱后涝,眉山一带本来就不再旺盛的树木,一片一片地枯死了,尤其是纱縠行后边属于苏家的那个彭老山,遭旱又遭雨,太阳再出来,竟然草木死得光光的,山头上变得像苏家仆人阿柱的大表弟——小秃子的脑袋一般,连草都长不出几棵来,偶尔有一两条牛羊跑上去,就像秃子头上趴着虱子那样难看。因发大水,冬天里没能种小麦,直到春天才播上稻谷或粟米,收成一下子少了一季,从夏天推到晚秋。这下子眉山百姓可惨了,许多主户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些靠扛活吃饭的客户,只能靠挖野菜充饥。有些人实在忍不住了,就到苏老爷子家里来要吃的。苏爷爷只要家里还有,就舍得往外拿,没过多久,家里剩下的那一囤粮食也被人要得底朝天。程夫人眼看着家中没有粮,却不敢向娘家去借,他知道老爷子的脾气,没有他的允许,苏家是不许向外人借钱借粮的。直到有一天,老爷子发现锅里的稀粥可以见到人影儿,才让阿柱带他到仓中转了转,结果到处都是精光光。苏老爷子定神想了想,便带着阿柱和谢能跑两个去找程文应,说是要用自己的地跟程家换点粮。程文应为难地说:“我家也只剩下一些泡了水又晒干的粟米了,你先拿几斗去对付对付。苏老爷说什么也不白拿,非要用地与他换不可。程文应拗不过,只好按眼下市价,以一亩地换两斗粟的价格,兑给他六石粮食。回家的路上,老爷子又想起了道观中可能又没吃的了,便让阿柱和谢能跑给张道长送去两石,说这是两个孙子的“束修”。简上人二话没说,照收不误。就这样,苏家家大业大,三个长工、两个奶妈、一个女佣,再加上还有穷人前来讨粮,六石粮食转眼又没了。老爷子又拿过二十亩地契,再到程家。程文应本来不想换的,可一想自己不换,老倔头肯定会将这些地送给别人,与其如此,不如将他的地收下,等女婿考进士回来再说。后来庄稼上场了,程文应便来找苏序,要把田地退给他,可苏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要:“在你那儿,还不跟放在我家里一个样?”

邻居们看着苏家的一顷良田转眼就送掉了一半,都劝苏老爷爷说:“老爷子,你就留一些地吧,让二子和同儿将来有个依靠啊!”老爷子一听就火了:“你们怎么如此小看我的孙儿?难道他们还会靠我留下的地过日子么?要是他们没本事,我就是留下千顷良田,又有什么用呢?”人家见他如此说话,也就不再相劝。

苏老爷子依旧乐呵呵的,带着孙子到处转,有时到山上一边牧着牛羊,一边教他们作诗。二子和同儿觉得爷爷的诗,就像儿歌和顺口溜一般,可老爷子却不这么看,他非让两个孙子将他的“诗”用纸笔记下来,他说古时《诗经》都是顺口溜,经孔子一删就成了“经”书,怎么敢保证我的顺口溜将来就不能成为经书呢?

更为奇怪的是,眉山附近不仅树枯死了,草也长不起来了,牛和羊儿在附近根本没有可吃的东西。同儿正随着哥哥背诗,他问哥哥道:“白居易诗中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怎么咱们眉山的草木,春风都吹了好久,再也长不起来了呢?”二子也觉得奇怪,他便说:“白居易说的草,是大荒原上的草。咱们眉山到处是山,春风吹不透,所以长不出来了。”虽是这么糊弄着弟弟,二子心在也有些不安,难道那回张道长给爷爷说的,眉山草木要枯掉,会成为事实么?有一回他想向简上人问个究竟,没想到还刚出口,简上人就把脸沉了下来,吓得二子什么也没敢多说。好在简上人对他们的学业放得愈来愈松,他们两个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简上人没事也带着巢谷、陈太初两个,到附近山里转悠。

  

看到苏家转眼之间成了这个样子,眉山的人们很有些说法。说得最难听的当然是二子的外公程文应,他几回跑到苏家跟女儿说:“你家的老爷子如此领着孙子们野玩,将来非荒了他们的学业不可,只怕这两个孩子又成了捋牛尾巴的料。”程夫人听了也不吭声,因为她知道,老爷子早就说了,孩子们能把苦日子过出个乐来,长大了遇到天大的难事也能自己挡。程夫人的嫂子经常跑来提醒她说:“妹子,我们程家还是有钱有粮的,你何不悄悄地回娘家拿一些过来补一补苏家呢?省得两位外甥像贫家子弟那样,跟着老爷子到处受苦呢。”程夫人笑了笑,慢慢地对嫂嫂说:“自古家贫出孝子,就让孩子受点苦吧,他们跟着爷爷出去,走到天边上我都放心。这两个孩子,从小能吃下些苦头,将来长大了,万一有点什么灾啊祸的,还得他们自己扛过去啊。”

其实二子和同儿两个却是最高兴的。他们一点也没觉得日子过得苦,跟着爷爷到了野外,他们就像两只出了笼子的小鸟跟着老鹰学飞一样,叽叽喳喳叫个够,扇动翅膀扑个不停。有一次,他们跟着爷爷到后山上种树,其实那很简单,爷爷用铁锹在老松树下挖树根,二子和同儿便用刀把树根截成一块一块的,凡是下面带着毛根的地方,就切下一截,然后再跟爷爷一道把它们埋在山坡上,不久这些树根便发出芽儿来。到了夏天,他们便到桑树上摘桑葚子吃,桑葚子红红紫紫的,吃起来很甜,可是过了一会儿,嘴巴周围便黑了一圈,二子和同儿都笑对方长了胡子,而爷爷却说他们的嘴巴像黄鼠狼一样。他们在山里摘野果儿,没有东西装,便把衣服脱下来,将衣袖或者裤腿儿一扎,把“布袋”装得满满的,带回家给姐姐吃,连任妈妈和杨妈妈也吃得嘴馋。当伏天时,爷爷还带着他们下水洗澡,喝了几口水,他们就学会凫水了,二子还会扎猛子,一口气可以潜得好远好远,连爷爷都追不上。

兄弟两个到了野外,还跟着认识了不少树木与花草的名字。爷爷懂得药理,便给他们讲哪能些野菜可以吃、哪些草可以入药的道理。有一回他们走在山间,爷爷顺手拔起一棵艾草,嗅了一嗅,然后对他们说:“这是艾子,又叫艾蒿。别看这个东西味儿很大,可它是一种药,用它煮出水来,可以止住肚子痛;还能治咳嗽和气喘呢!”

二子觉得“艾子”的名称与自己的“二子”很接近,便接了过来,认真地看着。只见艾草的叶子像菊花一样,很是好看,上面有着一层霜一样的东西,味道重重的,直扑向鼻子,马上眼睛就要流出泪水来。他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便问道:“爷爷,我记得端午节的时候,我舅舅家的房檐下插着一种东西,就很像这种艾草呢!”

“对,正是。艾草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辟邪。用艾草做成草绳子,用火一点,蛇和虫子都不敢沾。所以就有人说他可以辟邪,到了端午节,就有人把它插在屋檐下。你爷爷我是不信邪的,就没让插这玩意儿。”

又走了几步,二子发现面前有几棵绿草,叶子像针一样,直往上长着,头上开着黄黄白白的小花。二子拔下一棵,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觉得味道挺香的,便又问道:“爷爷,这是什么啊?”

“这种草叫茼蒿。它们杆儿和叶子都能吃,味道很好呢!不信,你们吃一口试试?”

二子将茼蒿放在口中,轻轻吃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甜,便让同儿也尝了一口。

二子这时玩心直上,便对同儿说:“茼蒿便是同儿。”

同儿知道哥哥在逗自己,马上就回他一句:“二子就是艾子。”

二子见弟弟如此应对之快,马上笑了起来。“好啊,我就是艾子,长大了,我要是写些好玩的东西,就说是‘艾子’写的!”

爷爷在一旁听了,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就这样,二子和同儿没有多久,就把眉山周围所有的树木、花草都认了出来,连什么可以吃,什么可以当药,什么是有毒的,全都记了下来。兄弟两个还爱玩斗草的游戏,他们发现黄花菜的杆儿很结实,黄花被人采去了,剩下的杆儿还青青的,将它连枝儿带杈杈折下来,把根部一端折下,便能做成一个钩子。二子和同儿有时每人做了几个钩子,你拿一个,我拿一个,互相钩着,谁的钩子断了,就换一个,继续作战;谁手中的“钩子”先用完了,谁就输了。玩这玩意儿也要手劲,同儿还小,二子便让着他,自己赢一回后,便让弟弟也赢一回,两个玩得可高兴啦。

  

最让他们开心的还是耕地的时候,爷爷让阿柱和樊狗狗两个赶着牛犁地,自己却将驴子和马套在耙上,把刚耕好的新土耘碎耥平。这时他便让二子和同儿全部蹲在耙上,把耙压得和地上耕出的高低不平的土块紧紧地贴在一起。二子和同儿看着前边的驴马拉着跑,他们脚下的铁齿木耙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土块,后边便是平整细碎的新田,心里美滋滋的。尤其是爷爷不停地大叫着,叫出一连拐了几个弯的号子,那声音高亢锐利,把散在空中的蒙蒙迷雾全给划开了。二子和同儿蹲在耙上,也想学着叫上两声,可是一开口就是“啊——”,嗓子怎么也拐不过弯来。弄得他们仰面看着后边牵控着驴马的爷爷,就像看天上神仙一般。

耕种的季节一过,田里的农活少了,爷爷便带着他们出去放牛牧羊。二子和同儿经常骑在牛背上看书,任着老牛随意乱走。二子说,牛背稳得就像大船一样,牛一走动,四周的树林便往后走溜,和船在江中行驶的感觉一模一样。当然,最让二子兴奋的还是放羊。跟着爷爷在一起,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放羊的秘诀,只要把头羊给看住了,其它的羊管都不用管,保准乖乖地呆在山坡上。二子和同儿还会炸响鞭儿,只要将羊鞭往头上慢慢举起,一加劲儿,绕上一圈,再猛地一甩,就会甩出“啪”地一声脆响,所有的羊听到鞭声,都会快速跑起来,再对准落在后头的羊甩上几个响鞭儿,上百只羊都会一同飞奔,小沟小坎,一下子就被它们冲过去了,二子和同儿就乐呵呵地在跟在后面猛追。天长日久,他们的腿脚练得特别健壮,徒步走上十里八里小事一桩,长大后他们还在诗中回忆说,小时候他们全都“健如黄犊”,善于“狂走”呢。

由于眉山附近的青草再也长不出来了,二子和弟弟随着爷爷放牛牧羊,路就愈走愈远,有时要走十里八里开外,才能见到一些鲜草。等到了有草的地方,太阳已到头顶上。过了半晌,二子和同儿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老爷子只备一点干粮,交给孙子后,几口便让他们吃光了。爷爷仍不带他们马上回家,便在山上采些茼蒿和马苋菜一类的东西,让他们充饥。有时他会砍下一棵竹子,用竹筒子做成小喇叭,让二子和同儿使劲地吹,爷爷说只要你吹出歌儿来,肚子再饿心里也不慌。

有一天太阳都西斜了,干粮早已吃光,爷爷还不愿往回走。同儿人小,便向爷爷嚷嚷起来,直说自己肚子饿。爷爷看着两个孙子,顺手便从头顶摘下两片槐树叶儿,一片递给二子,一片交给同儿。

同儿以为槐树叶儿能吃,放在口中便嚼,没想到此物苦涩不堪,嚼了几口,便急忙吐了出来。

可二子却没有嚼这东西,他把槐树叶儿取下一片,夹在两个大拇指中间,双手捧到嘴边,用力一吹,便吹出了非常动听的歌儿,吱吱哇哇,很是动听。

爷爷见他这个样子,特别高兴,高兴地说:“对了,这才叫本事!”

同儿见了,便让哥哥教他。

二子对弟弟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传授所知所学的,这一顺当然也不会留着一手,便将吹槐树叶儿的“秘诀”传给弟弟,同儿马上也学会了吹歌儿。

老爷子一时高兴,自己也跟他们一道,吹起歌来。

这下子山坡上可就热闹了,爷儿三个各吹各的调,牛儿羊儿各有各的叫,弄得远处别的牧羊人们傻鼻子歪眼,个个莫明其妙。

  

后来回到天庆观,同儿便向巢谷和陈太初两个眩耀他和哥哥的新花样。没想到简上人知道这事,便对他们说:老爷子让你们把苦的东西弄出乐来,这就是“道”,也就是《易》经中所说的“道”!

这句一说出,连巢谷和陈太初两个也想去找苏老爷子学“道”,无奈简上人不让。

说到放牛牧羊,有些事情让二子和同儿终生难忘。二子跟着爷爷,领着牛羊愈走愈远,有时天还没亮就要出发,晚上月亮升得好高才能回来,一早一晚,露水弄湿他们裤子和鞋,可他们的高兴劲儿一点都不减。程夫人最怕的是老爷子总带着孩子走黑路回来,黑灯瞎火的,领着他们穿坟地,回来还让二子绘声绘色地给母亲和姐姐讲,讲得程夫人与八娘头皮直发麻,二子和同儿却乐得笑哈哈。

看到眉山附近的草木都不长了,苏老爷子心里也特别难受。眉山人喜欢种树,可自从发了大水之后,人们种的树都活不了,没几天便死了,只有苏老爷子带着两个孙子种的树,活得郁郁葱葱。有的人便到苏老爷子跟前,学着他的方法回去种,可他们一种就死,即使松树从地中冒出些苗儿来,到了夏天便又枯死,于是他们再也不种了,眉山的山,便成片成片地秃了起来。老爷爷觉得光靠春天用松根种树太慢了,他听人家说用松籽儿种松更为方便、更快捷一些,便按着传说的方法,在冬至之前,将树上已经长熟尚没落下的松籽摘下来,成串成串地放进竹篮子里,把它们悬挂在通风的地方。爷爷告诉他们,一定要摘熟得恰到好处的,没熟的摘了没用,熟过了的松籽容易脱落,风一来就只剩下空荚壳儿。到了初春的时候,爷爷便领着他们取下篮子,用锤子将松籽儿砸出来,整整砸出了两大筐。爷爷让谢能跑和阿柱两个,用布袋子背着松籽儿,自己拿着一个大铁鎚,带着二子和同儿就出了门。老爷子怕眉山一带种不活,便走到老远老远的东山上,那个地方离眉山很远,都快到了青神县境内。原来那儿也有苏家的一块山地,爷儿几个便在这块山地上种起松来。老爷子让阿柱和谢能跑两个在前面轮换着用大铁鎚在地上使努儿鎚,鎚出将近一尺深的洞来,他与二子和同儿在每一个洞里撒上三四颗松籽儿,然后用松土盖上。从砸出松子儿到种下,爷爷都让他们戴上手套,不许用手接触松籽儿,说这样更容易种活。二子与同儿觉得好玩,便按爷爷的说法去做,结果把那块山地种得满满的。长大之后,他们还在诗文中多次回忆着种松的事儿,二子还专门写下一篇《种松说》,向人们传授这个秘诀,据他们回忆,他们和爷爷一起种的,还有后来他们自己种的,居然有好几万株呢!

到了春天,一场春雨过后,那片山地上果然长出许多小松苗儿来,细细的就像小草一样。这些小苗儿既脆弱而柔嫩,牛羊见到便要吃掉。老爷爷便弄来许多麦秸和干草铺在上面;干草不够用了,老爷子便在地里种上大麦,大麦比松芽儿长得快,麦子杆儿很快就把松苗遮住了。到了夏天,大麦熟了,老爷子便带着孙子和仆人割麦,宁愿大麦不要,也不许他们伤害一棵松苗。此时他又在山上搭了个茅棚,自己领着仆人在那里日夜守候,不让牛羊来糟蹋。有时二子和同儿也来这儿,爷爷说什么也不让他们住在这儿,直到天气热了,二子和同儿得到母亲允许,才陪着爷爷在那棚里住了一个晚上。这时松苗儿已经长大,散发一种松树特有的香味儿,牛羊嗅到松味儿,掉头便走,这时爷爷才命令撤岗。

盛夏的一天中午,爷爷又领着他们放羊,放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原来是爷爷突发奇想,说明天要带他们到眉山西边几十里路开外的博古祠去看看。他说博古祠也是苏家的田产,那里的草,说不定比牛羊还要高呢。程夫人一听便吃了一惊,两个孩子大一点的才八九岁,小的只六岁多一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在外头过夜也只有一回啊!可是老爷子决定了的事,她是从不违背的,只好准备衣物和干粮,还让阿柱到天庆观后山上的菩萨庙里拜拜菩萨。到了晚上,程夫人把自己压在箱底的两块玉珮拿了出来,双双挂在儿子们的脖上,她说:“儿啊,这两块玉可是娘的宝贝,你们可别弄丢了,有了它,你们便会终生平安的!”

二子和同儿听了母亲的话,并没有什么深沉的感觉,他们早就想跟着爷爷出远门了,戴上玉珮之后,他们还耍了好一阵子才睡觉呢!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便让已经娶了小喇叭做老婆的樊狗狗赶着一些较小的和大了肚子要生产的牛羊在后边的彭山头上啃老草,同时听着程夫人的使唤。自己带着矮胖子阿柱和瘦瘦的谢能跑,牵着家里的那匹老马,赶着三头壮牛和几十只成年羊,带上几条马鞭草编成的软席子,将儿媳妇准备好了的干粮行李往马背上一放,一行五人,起身上路。临行时程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说:“爷爷今年七十一了,一定要他骑在马上。”可爷爷却和二子一块儿走路,还不时地照看着牛羊。等到同儿走累了,就让谢能跑护着同儿在马上歇息。

同儿在马背上坐了一阵子,便要谢能跑把他抱下来,非要爷爷上马不可。爷爷却说:“这匹老马比你们两个都大,如今已有十几岁了,要是人啊,它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应该让他骑着我才对,我怎么能骑着它呢?”

同儿被他逗得直乐,乐完之后,坚持拉着爷爷上马。爷爷转过头来又说:“这一带的人我都是认得的,要是路上遇到他们,我怎么能坐在马上和他们说话呢?那样他们就不理我了。你们还让爷爷走吧,爷爷这双腿,要是不走路,才叫难受呢!”一边走着,他一边又作起诗来:

  

日头高高像棉袄,浑身汗水似洗澡。

但愿风调雨也顺,主户客户都吃饱。

  

同儿这时又被谢能跑抱到了老马身上,听了爷爷的这首诗,他便问道:“爷爷,什么是主户,什么是客户呢?”

“主户便是有田地的,客户便在没田地的。爷爷和你们都算主户,阿柱和谢能跑,都是客户。”

“客户都得替主户干活吗?为什么他们没有地呢?”同儿在马上问道。

“地是老祖宗们留下来的。”爷爷顺口答道。

“要是爷爷您把地卖光了,我和哥哥将来也会变成客户么?”同儿突然问道。

爷爷突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回答,却问二子道:“二子,你说呢?”

二子正看着远处的阿柱赶牛,他听这话便说:“爷爷,将来我要是当了官,头一件事儿就是先买几百亩地,让自己成了主户,然后再想着办法,去做些大事儿。”

老爷爷高兴地笑了起来。“好啊,二子,听你这话,爷爷就高兴!”说完便和二子一齐甩响鞭儿,把羊群惊得拼命跑起来,原来阿柱赶着三头牛,已经远远地走到了前边。

  

眼见太阳正过了正午,老爷子便带着二子和同儿,到野地里挖了几颗芋头,阿柱还摘来一些路边的豇豆角儿,谢能跑捡来一些枯草干棍儿,用三根棍一支,再从马身上取过一个陶壶儿,装满了水,往棍儿上一挂。老爷爷掏出火镰,打着纸媒,便在路边烧起饭来。

烧着浇着,柴火没了,木架下的火小了,可上面的东西还没烧熟,水也没开。爷爷便让他们再去捡柴火。

二子和同儿急忙起身,到周围寻找可烧的东西。可地上到处都是青草,哪里找枯枝干柴呢?

这时阿柱抬头四处看了看,突然拔腿就跑。二子和同儿眼瞅着他跑到远远的树下,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便树上砸去。

一阵风儿吹过,二子和同儿见到,那棵大树有个鸟窝!

二子和同儿都会上树,可他们在爷爷教诲下,从来不掏鸟窝。母亲更对他们再三嘱咐,决不许伤害那些小生命。见到这种情况,二子便叫起爷爷:“爷爷,你看,阿柱要干坏事!”

老爷子也看到了阿柱要做什么,急忙扯开嗓门大叫:“阿柱,不能砸!你给我停下来!”

可那阿柱根本不听,他接连扔了两三个石头和土块儿,生生把树上那个很大的鸟巢给砸下来了。

二子急忙奔跑过去,他一边跑着,一边想纵身跳起,就像史无奈和巢谷说的飞檐走壁一样,上前接住那正落下的鸟巢。可是二子没这个本事,眼看着那鸟巢“刷”地一下落到地上。

二子知道,这回阿柱可惹祸了。爷爷是最讨厌人弄死小鸟小狗小畜牲的,这回鸟窝里若有小鸟或鸟蛋,还不全部摔死或烂掉?没等他跑过去,阿柱早将鸟窝捡了起来。二子赶到后,只见窝里面青青黄黄,三只鸟蛋已经跌破。

可是阿柱却不管这些,他双手捧起鸟窝,啧啧吮吸着上面的蛋黄,好像狗熊在舔蜂蜜一般,看得二子心里直想呕吐,可鸟蛋既破,夺过来又有什么用处?

阿柱一口气将碎蛋青儿黄儿还有什么的吮吸完毕,转身拿起那个鸟巢,回到火堆儿前。谢能跑已捡回一堆柴火,正在烧着,豇豆已经烧熟,只是水还没开。

阿柱瞧老爷子瞅了一眼,二话没说,将那鸟窝一把扔进火里,架子下的火,果然“噗”地一下便冒得老高,壶中的水马上就开了,还把壶儿的盖子顶掉了。

老爷子气得白胡子翘得好高,他在一旁站着,气着,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过一会儿,火上可以吃的东西都烧熟了,大家谁也不愿先动手吃。微风带站一股烧焦了豇豆味儿传进鼻子,弄得同儿的肚子咕咕直叫。可看着爷爷那阴沉沉的脸色,同儿也不敢动手。

阿柱倒不在乎这些,他率先蹲到火堆子前,扒拉了半天,好几个大芋头他都不拿,居然从灰烬里又扒出一个烧熟了的鸟蛋来!原来那鸟窝里还有一个鸟蛋没被摔碎,阿柱将他包在窝里,瞒住众人眼目,把它投入火中烧熟了。

众人见了,谁也不愿理他,二子和同儿索性把脸转向一边。

阿柱嬉皮笑脸地,拿着鸟蛋走到小渠边,将它在水里激一激,然后走过来,双手捧着鸟蛋,将它递给老爷子,眼睛里露出孝顺的神情,意思是请老爷子品尝。

爷爷气得大手一挥,差点儿把那鸟蛋打落。

阿柱并不灰心,又把鸟蛋递给二子和同儿。

没想到二子和同儿谁也不愿理他,都将脸转向了一旁。

阿柱便将鸟蛋拿过来,拿给谢能跑看,谢能跑瞧了瞧老爷子,又咂了砸嘴巴。他很想伸手,却没能伸出来。

阿柱这时气哼哼地说:“这年头,过年的时候都没吃上鸡蛋,吃个鸟蛋又有什么了不起?昨天我在菩萨庙里,见那些神汉还吃鸡呢!”

说完这话,他就将鸟蛋往身边的树干轻轻一击,接着两手麻利地将蛋壳儿剥掉,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熟白儿来。他将那鸟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然后瞅了众人一眼,慢慢地仰起脸来,将鸟蛋放到鼻子下边的一条并不明显的沟上,又将本来就有些“地包天”的下嘴唇向前伸去,然后头一抬起,那圆圆的鸟蛋顺势就滚进了下边的嘴里。

二子见了,便把嘴巴对着同儿的耳朵说:“阿同,你觉得他那个样子,像不像屎壳螂把粪蛋蛋滚进了粪坑里?”

同儿听了,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一会儿,爷爷的脸色才好看一点,谢能跑便将烧熟了东西分给大家,将外边的焦皮儿弄掉,然后慢慢地吃。本来被火烧得很香的芋头和豆角,他们吃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倒是阿柱,厚着脸皮又吃了许多。

一行五人接着上路,走不多远,同儿又饿了,便在马上拿着粟米面饼子吃起来。阿柱赶着牛依然走在最前面,直到日头快要落到西山上,他们才来到一个破庙前。

那破庙就是苏家祠堂,此时已是残破不堪,房顶上漏天的地方比北极阁上的洞还要多。祠堂里面还有个破匾,匾上依稀还能看得出“博古祠”三个字。祠堂周围的青草确是茂密,三头牛在里头只能看到脊背,而那群羊早被深深地埋在草里。这时二子突然想到母亲教自己的那首《敕勒歌》,开口便唱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天晚上,他们就住在破祠堂里。祠堂里有一个大案子,看样子还很结实,他们便让老爷子睡在案子上,挑一个厚的夹被子给他盖,二子和弟弟,以及阿柱和谢能跑,也都拿起自己盖的东西,分别睡去了。可是祠堂里蚊子很多,二子便把爷爷身上带的火镰和藏在竹筒内的纸媒子取了出来,又把自己白天从地上捡起的带有棱角的深褐色的亮光石头取出来,“镲、镲”蹭了两下,火星儿溅到纸媒上,火便燃着了,然后用嘴猛地一吹,一股火苗随即出现。他叫阿同拿过马身上用干艾草编成的绳子,点燃之后,放在身边。这样蚊虫便躲得远远的。兄弟两个点了四根火绳,分别送给阿柱和谢能跑——他们两个,阿柱守着牛,谢能跑看着羊,都睡在祠堂外边。阿柱害怕爷爷骂他,睡的地方比谢能跑要远得多。二子给他们送完火绳回来之后,爷爷早已鼾声大作。

二子和弟弟只跟着爷爷睡过一次茅棚,真正在外头露宿,这还是头一回。他们一边听着爷爷的呼噜,一边听着草丛里传来的唧唧虫鸣,兴奋得好长时间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自己盖的夹被子全被露水打湿了,脸上也是潮乎乎的。二子想了一想,便朝爷爷睡的案子下面一指,同儿马上明白了,二人拉着草席子就钻进了案子下边。这回露水打不着他们了,兄弟两个没说几句话,便都进了梦乡。

  

第二天二子醒来,一看祠堂里面到处都是阳光。他爬起一看,原在案子上睡着的爷爷早就不见了,于是急忙推醒着同儿:“阿同,阿同!快起来,日头晒着屁股了!”

二子急忙用手遮着阳光,慢慢睁开眼睛,然后从案下爬起身来,问道:“哥,爷爷哪?”

“爷爷在外边呗!快起来,出去看看!”

兄弟两个急忙走回祠堂,外边也没有爷爷的影子。二人停下脚步听动静,只听远处传来谢能跑的声音:“阿柱!咯老子叫你哪!你怎么还不出来!你把你的几只牛爹,赶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二子一听这声音,忙对同儿说:“他们在西边,阿同,快跟我走!”

兄弟二人拔腿就跑,刚跑不远,便见到爷爷坐在路旁的一棵倒地树干上,一声不响地看着远方。

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到阿柱的影子,只听不远的地方又传来谢能跑骂人的声音:“阿柱!你狗日的要是赶着牛跑了,你就太没良心了!老爷子待你这么好,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情啊!”

二子和弟弟愣住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爷爷见到他们两个来了,便起身将他们全都拉在身边,三个人全在树干上坐下来。

远处谢能跑的叫骂已经升级:“阿柱!你这个驴日的,牛没有了,你又把马弄到哪儿去啦!”

正在这时,只见“咚咚咚咚”一阵声音,祖孙三个抬头一看,原来那匹老马,从老远的西边跑了回来。那马一边跑着,一边瞅着这边,一见到爷爷站起来等它,便“咴咴”地叫了起来。

谢能跑也飞一样地跑了过来,等到老马跑到爷爷身边,他也飞步赶到。老爷子摸了摸那浑身是汗的老马,见它身上还驮着一些粟米面饼子,高兴得笑了起来。

可阿柱和那三头大牛,到了半晌也没回来。

苏老爷子看了看急得直跳的谢能跑,对他慢慢说道:“能跑啊,你这个能跑的没有跑,倒让阿柱这根柱子跑了。这个阿柱呀,在我家呆了好几年,连个媳妇都没讨上,是我对不起他。他带着那几头牛,要是能到别的地方讨个媳妇,也算他的造化了。能跑啊,你要是想走,我就把这些羊也送你,你也找个地方,讨个媳妇成家吧!”

谢能跑先是跳脚,接着就给老爷子跪了下来:“老爷子,您别说这话!阿柱他狗日的对不起您,我可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啊!”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老爷子急忙把谢能跑拉起来,让他也坐下,然后从马身上取出粟米饼递给他。二子见了,急忙从马身上拿下水瓢,到旁边的河里舀起一瓢清水。谢能跑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只有他看着的十几只羊,若无其事地在草丛中大嚼着。老爷子见他不吃,便分给二子和同儿一些,爷儿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确信阿柱和牛确实不会回来了,这才想到应该回家。可是天已晚了,回也回不去了,只好准备在祠堂里再呆一夜。

这时突然东边传来马车的声音,二子和同儿爬到树杈上,看了一眼便叫起来:“爷爷你看,是简上人!还有巢谷,他们赶着马车来了!”

老爷爷急忙起身,果然看到一辆三匹马拉的小车,飞一般地跑了过来。老道长张易简站在车上,大声叫道:“老倔头,你好兴致啊!带着孙子,玩得好么?”

苏老爷子并不说话,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简上人,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二子迎了上去,没等他们将车停稳,便叫起来。

巢谷笑着说:“这还用问么?简上人昨天在屋里坐着,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便算了一卦,卦上说你们家有走失几条牛的灾祸。简上人让我到你家去看看,你母亲便说你们随着爷爷到西山老祠堂放牧去了。回去我跟简上人一说,简上人就笑了,他让我今天一早就套上马车,到这边来找你们,没想到你们果然在这儿。怎么样,你们的牛丢了吗?”

苏老爷子一听这话,便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张老道,你的卦算得真准,这回我算服了!”   

回家的路上,二子便缠着简上人,问他算出了什么卦象。简上人便对他说:“还能算出什么卦?‘旅’卦!这一卦中的‘上九’和‘九三’两爻,都应着你们的事情,这是个凶卦,你们回去自己琢磨吧!”

二子知道‘旅’卦是八八六十四卦中的第五十六卦,每一爻的爻辞是什么,他却记不清了。回到家中,他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同儿搬出《易经》,认真查看起来。

果然,他见到经文上写着:

  

九三:旅焚其次,丧其童仆,贞厉。

  

二子找来前人的注解,弄明白了这句的意思是说,旅途之中如果动了火,可能会失去奴仆,卦象不太吉利。

而“上九”那一条说得更让人惊讶:   

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啕;丧牛于易,凶。   

二子和同儿这看这两条卦辞,一时愣了起来。《易》中这一“旅”卦,好像就是冲着他们说的,真是神了!

二子没说别的,从此他看《周易》加倍用功,对其象数和义理,更加心驰神往。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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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什么神灵与菩萨

不能服人就砸了它     

苏老爷子回到家后,便把牛羊全都交给谢能跑,由着他放去,然后便催两个孙子再回天庆观读书。

这天,二子和同儿刚出家门,天上便落起一阵小雨。樊狗狗老婆,也就是外号叫做小喇叭的女佣人,可能是奉了程夫人之命,急忙追了出来,递给他们每人一个斗笠,让他们别被雨淋湿了,着了凉。她亲自把斗笠给同儿戴上,并把斗笠上的带子给他系好,而这时她自己身上却已被雨淋湿。当时正是夏天,大家只穿一两件本地纱縠皱布做的衣服,小喇叭衣服一湿,身上顿时显露出许多凹凸不平的地方来。二子和同儿见了,都有些惊异,他们原来以为小喇叭只长了个喳喳乱嚷的嘴巴,真是不经历风雨,不知道彩虹——原来她与二子的奶妈任采莲和同儿的奶妈杨金婵一样,都是很好看的女人。自从她和樊狗狗住到一块儿后,脸上就变得愈来愈好看,本来就很壮实的身体变得更为丰满,胸前高挺之处,刚才几乎碰到了同儿的脸上;二子和同儿真想把她的名字改叫彩虹了。当然,最引二子和同儿注目的便是她那隆隆而起的肚子,那里面分明孕育着一个小孩。二子和同儿一路上没什么说的,话题自然也就转到这事情上来。

“哎,哥,上天我问杨妈妈说,‘小喇叭和樊狗狗住到了一起,怎么肚子就大了呢?’杨妈妈给我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小喇叭她有了呗!’哥,你说‘有了’是什么意思?便是有了孩子么?”同儿问道。

“‘有了’,便是说她有了孩子,还会有别的意思么?”二子觉得这事很简单,没必要多想。

“可是那个‘有’字的写法,按照《说文》上写的,可不是这个意思。许慎说:‘不宜,有也。’他还举例子说:《春秋》传曰:‘日月有食之’,便是‘不宜有’的意思。按照这个说法,小喇叭‘有了’,难道也是不应该了?”

二子却说:“小喇叭‘有了’,怎么会是不宜、不应该呢?分明那是胡说。我看许慎的《说文》,有时也是望文生义。按照简上人的说法,这个‘有’字,也应是有来历的。阿同,你还记得篆书里面,‘有’字是怎么写的么?”

“记得!上边是一个又,下边是一个月。许慎还说,‘从月,又声’,意思是它的字形从‘月’字演进而来,而声音是从‘又’字变来有呢。”

“显然是胡说八道!这里的‘月’字哪儿是月?分明是把‘肉’字给写直了。按他的说法,带‘月’的字就与月亮有关,那‘肥胖’二字怎么解?难道是月亮到了十五、十六圆了时,便称肥月胖月,到了初二、初三,就得叫瘦月扁月了?”说道这儿,二子自己先笑了起来。

同儿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对了,哥,你说的还真有道理。上一回我去舅舅家,听到他们家新请的那个关先生,正给表哥他们讲《论语》。孔子在《论语》的《公治长》里,不是说‘陈文子有马十乘’么?关先生说:有马十乘,就是拥有十辆马车。关先生当时说,这个‘有’字,上边的又,就是一只手;下边的‘月’,原来是一块肉。他说,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块肉,还不算很富有吗?他的解法,和你刚才说的,好像是一回事呢!”

二子笑着说:“没想到那个酸乎乎的关先生,还有点见识!可我以为,把手里提着肉便视作拥有,也不像‘有’的本来意思。要是那样的话,孔子让弟子们带着‘束修’去见他,手提肉干便是‘有’,那孔夫子岂不天下最富有的人了?再说,《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章’里讲道,要是君主能让七十岁的老人吃上肉,那便是达到了好世道。你想想看,若是手里提着肉便是‘有’,那么人在七十岁之前,不就什么也没有吗?我觉得这种意思也是后来才有的,也不是‘有’的原意。”

“哥,那依你看,‘有’的本义是什么?”

“要依我看,还是杨妈妈说得有道理,‘有’,便是‘有了’孩子,便是有了身孕。对了,你看,‘有’的上边确实是只手,而下边的肉,不是说人手提一块肉,而是用手摸着肉。那个‘肉’不是猪肉羊肉,而是身体。《易经》上不有这段话么?‘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古人说的肉,大都是指肉体;而说到割下来成块的猪肉羊肉,都用‘脔’,坏了的肉,便用‘胔’。这个‘有’字,本义就是用手抚摸着人的身体,抚摸着一个大肚子,抚摸着肚子里的‘肉肉’。阿同,你忘记了吗?你生病的时候,娘和杨妈妈抱着你时,嘴中也叫着‘小乖乖,小肉肉,我的好肉肉’!没错,‘有’的本义,就是怀上孩子的意思!”

同儿先被二子说得脸上红红的,到了后来,他便恍然大悟。然而同儿有个特点,他并不轻易听信哥哥话,因为哥哥有时太随意。他经常让哥哥找到旁证,才算信服。“哥,你这么说,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古人的诗文里面,有这个意思么?”

“有哇!你想想看,《诗经》里头的《文王》不是说:‘大任有身,生此文王’么?文王的母亲大任也是先‘有了’身孕,才生下周王文来的,这便是最好的例证啊!”

同儿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可是《诗经》《周南》里头的《芣苢》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那天关先生也举了这个例字,他认为这个‘有’字,也是拥有的意思呢!”

二子想了想,却笑着说:“阿同,依我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中‘有’字,也是‘有了’身孕的意思。”

“不会吧!那些唱着《芣苢》之歌的女子,怎么会唱自己‘有了’呢?”同儿惊叫起来。

“我说是,自有是的道理。你想想看,芣苢是什么?芣苢就是我们整天见到的路边的车前子。那些女子为什么不唱别的,偏偏要唱那些没用的车前子?《国风》里的诗,都是用‘比’来起‘兴’的,她们唱这个车前子,是希望能在路上、在车前,碰到一个他中意的男子,然后便和那男子在一起,过日子、生孩子。所以她就唱起‘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诗和《诗经》中的《关睢》一样,也是写男人与女人在一起,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还有一句话,我记不得是哪本书上说的了,叫做‘五谷皆熟,为有年也’。大丰收的年头,例称‘大有’之年,难道五谷丰登,不就和人孕育出孩子一个道理吗?”

同儿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信服了。“哥,你说的对!有道理!看一来古人的话,还有先生们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呢。”

二子见弟弟被自己说服了,便高兴起来。“阿同,读书的时候,脑子就得灵一些。比如刚才说的‘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有身便是怀了孕。可是《老子》里面有句话:‘吾所以有大患者,是吾有身。’如果把这个‘有身’也解作怀了身孕,那可就麻烦了,那就等于说老子也像小喇叭那样,怀了孩子,岂不是笑话?”

“哈哈哈哈!”二子也笑了起来。

  

兄弟两个说了半日,早已来到天庆观内。简上人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便问道:“你们两个,遇到什么乐事了?”

同儿便把刚才他们两个对“有”字的解法讲了一遍,讲到最后,他自己又笑了起来。

简上人却说:“你们别笑,你们说的事情,并不是新的发现,前朝也有人说过这事,比你们说得还有趣呢。”

“是吗?谁曾这么说过?”二子急忙追问。

简上人一边笑着,一边说道:“一百六十年前,唐朝咸通年间,也就是唐懿宗的时候,有个生性滑稽的人物,名叫李可及,皇上喜欢听他说话,经常叫他与优伶在一起,给皇上讲故事。有一天,他穿上大大的官服,非常严肃地坐在那儿,像个正人君子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皇上见他那个样子便觉得好笑,便问道:‘李可及,你今天想做什么?’李可及说:‘今天臣要说点正经的事,叫做三教论衡。’皇上一听是三教论衡,便知他要说儒圣孔子、道家老子和佛祖的故事,便也收敛笑容,听他说话。坐定以后,李可及对面的优伶便问道:‘既然你说三教,那我先问你,道教的始祖老子,是什么的人?’李可及正经地说:‘他是个妇人。’皇上大惊,问他道:‘老子怎么会是妇人?’李可及答道:‘《道德经》里说了:‘吾所以有大患者,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他不是妇人,为什么要说有了身孕呢?’皇上和众人都笑了。”

巢谷和陈太初在一旁早笑了起来,可二子与同儿却没笑,他们刚才已为此笑过了。二子的兴趣在下头,他接着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又有人问:‘佛祖是什么人呢?’李可及说:‘佛祖也是妇人。’众人又笑了。李可及说:‘《金刚经》里头说:敷坐而坐。如果他不是妇人,为什么要等丈夫先坐下来,他才坐呢?他不仅是个妇人,还是个很懂三纲五常的妇人呢。说到这儿,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妙,妙!他用了一个谐音,把铺上坐再坐的‘敷’说成是丈夫的夫,难为他能想得出!”二子不仅笑了,而且说出了李可及的技法。

“再接下来,皇上问他说:‘文宣王孔夫子是什么人呢?’李可及说:‘他也是妇人啊!’‘有什么根据?’‘《论语》明明记载着:沽之哉,待贾者也。如果孔夫子不是妇人,为什么他说自己在等待着出嫁呢?’”

满院子人全都笑了起来。简上人转过身就问二子:“子平,你说说看,李可及在说孔子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二子站起来说:“《论语》‘子罕第九’里,子贡问孔子说‘有块美玉在这儿,我是找个好的盒子将它藏起来呢?还是等到有个好价钱就卖了它呢?’孔夫子回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表面是说,有了好价就出卖;言外之意是,有了知音我便为他做事。李可及不简单,他知道‘贾’与‘價’是通用的,又用这个‘價’字的谐音,说成是女人出嫁的‘嫁’字,他是很有学问的人呢!”

简上人连连称赞道:“说得好,解得对!其实古往今来,只有那些有学问的人,说出的笑话才是最有意思的!”

陈太初却站了起来:“简上人,听说孔夫子是儒家圣人,老子是我们道家至尊,而佛祖又在释教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何李可及敢于拿他们开玩笑,而前朝皇上也不怪罪他呢?”

简上人看了看他,然后说道:“世间没有什么圣人,孔夫子知道侍价而沽,佛祖也曾受过凡人的灾难,而我道家始祖,更不是什么太上至尊。这些头衔,都是俗人造出来吓唬人的,我从来只把他们当作凡人看待,可没想到过有什么忌讳!”

二子听了,连连点头。他接着说道:“先生,我也以为这样,才显得老子、孔子和佛祖活在心里头呢!等我长大了,我也要编几个这样的故事,给你们听听!”

简上人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在说:“子平,要说编这些故事,你生来便有天分。可是你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已是礼法森严,到处都是禁忌,你不能为了开心,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搞不好的话,你会为此而吃亏受难的!”

“简上人,为什么李可及能编,我就不能编?还有,听我爷爷和史彦辅伯伯说,汉武帝的时候有个东方朔,他在朝堂之上整天戏弄大臣,连皇上他都敢取笑,汉武帝乃是千古一帝,从来都不加罪于他,为什么到了眼下,就不能这样做了呢?”二子追问起来。

“这些东西,你们还小,我说出来,可能你们也不懂。等你们长大了,经历了,便会知道的。远在汉代的时候,君臣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汉高祖刘邦曾拿大儒叔孙通帽子来撒尿,也没有人说他不守礼法。可就是这个叔孙通,他在刘邦登基之后,却要制定出等级森严的朝廷礼法来,让臣子三跪九叩,言必称万岁,君臣之间才有了距离。然而汉武帝也是个喜欢说笑的人,加上东方朔奇智多谋,而且谈笑之间,都有许多深意,汉武帝对他特别敬佩,加上人人都说东方朔是文曲星、太岁星,所以他才安然无事。后事的君主,愈是没有本事,愈要用礼法来加大他的九五之尊;而后世儒者,愈是没有能耐,愈要制定严密的礼法,来表示他对皇上的忠贞。如今大宋天下,重文轻武,将来肯定会有些儒生,把礼法定得愈来愈加苛刻,子平,你若将来在朝中为官,可要慎之又慎啊!”

不料二子笑道:“那些儒生也真是可气,人家愈往他的帽子里撒尿,他却愈要对人家低声下气,这些儒者,只能算作腐儒罢了!就说儒家先师孔子,他不是也在《春秋》里面,请究‘微言大义’么?我若是在皇上身边,虽不能像东方朔那样戏弄皇上,可我至少也能做些微言大义的文章吧!”

简上人吃惊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笑了笑,没再多说。

二子却跟着问道:“简上人,您刚才讲的‘三教论衡’故事,能从书里看到么?”

简上人再次看了看他,便从身边拿出一函书来,递给他说:“既然你要看,我便给你。这些都是前人的东西,你看了这后,只能记在心里,别见着人就乱说!”

二了把那函书打开,见其中一卷是曹魏人邯郸淳写的《笑林》,一卷是隋朝侯白的《启颜录》,一卷为唐人朱揆著的《解颜录》,还有一卷名叫《杂篡》,署名竟是李义山,李义山不是唐代诗人李商隐么?二子大为惊奇,原来名人也爱说这些好玩好笑的东西的!最后一卷名为《群居解颐》,作者为高素处士,却没说他是什么时候的人。刚才简上人说的“三教论衡”故事,便在最后这本书内。

  

没有几天,二子便把那几本好玩好笑的书全看完了,还没完没了地给弟弟和陈太初、巢谷等人讲那里的故事,不时引起他们一阵阵地开怀大笑。简上人看他们那个开心样子,也不多管,不时还跟他们一块儿乐。二子讲得多了,便觉得说前人编出来的东西不过瘾,何不自己也来几条呢?可是那些文绉绉的故事确实不是好编的,想了好几天,他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悄悄地对弟弟说:“阿同,我想出了好几个‘不得’来,你想听么?”

同儿忙问:“什么‘不得’?”

“就是‘学不得’、‘忘不得’、‘说不得’、‘笑不得’、‘爱不得’、‘怕不得’、‘改不得’、‘劝不得’,还有,好多好多呢!比如‘说不得’:哑巴做梦,就说不得;医生治不好自己的病,也说不得;贼偷了东西又丢了,还是说不得;想赚黑钱赔了本,更说不得。”

同儿一听就乐了。“哥,这个题目好呀。我就爱听这些,你再说,什么是‘学不得’?”

“比如——神仙,可是学不得的,有胆量,也学不得;天性敏捷,更学不得;能喝酒能吃大肉,还是学不得。”

同儿也来了劲头:“那要让我说,我能说出几个‘忘不得’,比如爷爷和父母教我们的话,忘不得;简上人教的东西,也忘不得;受人家恩惠,忘不得;交上了好朋友,忘不得……”

“还有,自己得意的地方,忘不得;从小会背的经书文字,也忘不得!”二子替他补充说。

“这样吧,哥,我们一边说,你一边记下,你不是说要用‘艾子’这个名写好玩的东西吗?这篇东西就叫艾子……”

“我们凑够十个‘不得’,就叫‘艾子十不得’!来,让我先把刚才说的‘说不得’和‘忘不得’记下来,接着再编别的!”

就这样,兄弟两个回到家中,关上房门,一口气写出了十个不得,第二天便带到天庆观中,给陈太初和巢谷摆起龙门阵来:

“会不得:集市行会里的牙子语,会不得;番人(外国人)的话,我会不得,你们也会不得;无理取闹,我会不得;巢谷你会得?”

巢谷急忙摇头:“会不得,会不得,我也会不得!”

二子这时让弟弟说:“阿同,你给他们说‘留不得’!”

同儿高兴地拿过一张纸,然后说道:“春雪落地就化了,留不得;三伏天的炖肉,留不得;潮水退了,留不得;猴狲见到鲜水果,留不得;吃饭不付钱的人,还是留不得。”

二子接着说:“还有‘爱不得’:别人的好东西,爱不得;路上见到好山水,爱不得……”

巢谷这时也来了兴致,他大声插话说:“隔壁有个漂亮女孩子,也爱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四个人全都笑了起来。

这笑声惊动了简上人,他急忙走过来,笑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好玩?”

二子急忙说:“简上人,我们在编‘十不得’!”

“噢?还有什么不得,说给我听听?”简上人也想听。

“怕不得:两军相交要厮杀,怕不得;罪犯挨打板子,怕不得;相扑汉子挨拳脚,怕不得;弄潮儿下水,怕不得;爬杆儿的上树,也怕不得!”

同儿接着说:“改不得:生下来就相貌奇丑,改不得;惯偷成性,改不得;贪财奴爱占小便宜,改不得;结巴子爱插嘴,改不得;偷嘴的猫儿,也改不得。”

二子接着再说:“瞒不得:常来买东西的人,瞒不得;伶俐的孩子换东西,瞒不得……”

巢谷这时又插嘴了:“好妒忌的老婆饮了酒,也瞒不得!除非她喝醉了,不然的话,他老公的耳朵还不被她磨破了?”

众人听他专说女人、老婆的事,又笑了起来。简上人这时也笑着说:“巢谷,你才十三四岁,就要娶媳妇了?没事的,道人可以娶媳妇,你看中了哪个,就娶哪个!”

巢谷这时红了脸,急忙催二子说:“还有劝不得、悔不得呢,子平,你再说给师父听一听!”

“劝不得:酒鬼进酒店,劝不得;赌鬼进赌场,也劝不得;两个无赖打架,劝不得;求仙的人服药,还是劝不得。”

“那‘悔不得’呢?”简上人这时也来了兴致。

“赌钱输了,悔不得;许了给人东西,悔不得;遇到好东西没买下,也悔不得;碰到好景没游览,还是悔不得。”

“太初,你说说看,还有什么‘悔不得’?”简上人见陈太初在一旁听着乐着,却不说话,便要他也说说。

“自小不读书,悔不得;还有……还有……”陈太初看了二子一眼,不说了。

“你快说吧,没事的,就是说我也没事!”二子催促道。

“嘴快爱说,被人抓出毛病来,也悔不得呢!”陈太初看了二子,把他的担心也说了出来。

“哈哈!好!太初这句话说得好。子平,听到了吗?”简上人急忙问二子。

“简上人,我也知道我有这毛病。可是我一高兴,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不说出来的话,我心里就难受!”

“好吧,爱说你就说吧,说出错来也比憋出病来好,你跟你那个倔爷爷,一个脾气!”

五十多年后,由于大名鼎鼎的苏东坡真的写了一本笑话集——《艾子杂说》,他便仿照李义山的《杂篡》,把这些“不得”扩允了许多,名字叫做《续杂篡》。当然,有人认为这种东西决不是我们大文豪写下的,在那些终日板着面孔、生怕世人不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的人来说,听到谁说《艾子杂说》是苏东坡写的,他们都会生气;于是众口一词,说这些东西是“伪作”。殊不知我们的二子,自小就会找乐,而且他的业师,还有他的爷爷,一直帮着他找乐。

当然,这种新鲜可乐的事情,过了几天便不新鲜了,二子将这些事情记在心里,转眼又开始认真读起书来。

  

有一天,二子和弟弟来到北极阁,却见简上人身边站着一个矮脚道人,在那儿谈诗。那矮道人四十多岁,却也称简上人为师父。他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可说起诗文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师父,我在开封汴梁城的天庆观里呆了这么久,经常见到钱易大人。钱大人是吴越王的后人,他的堂兄钱惟演名声可大啦。钱易后来也当了翰林学士,皇上的许多诏书都是他写的呢,岂能不会写诗?”

简上人笑着说:“我不会作诗,确实是件遗憾事,有个会作诗的,又躲得远远的。你游学游到京城,见到了翰林学士,想必跟他学会了写诗?那你有什么好的诗句,说出来,让我听听?”

矮道人急忙说:“师父,不瞒您说,提起作诗,真比炼丹还难。炼丹有火有炉子有药就行了,可要让我写诗啊,偏偏就像只有炉子没有火也没丹砂一样。我的肚子就是个空炉子,要练诗,就得到外边找丹砂,再找火。像诗仙李白,他是个生来肚子里就有火的人,所以他见到山水风景,吸进去再吐出来,便是好诗。像我这样,心静如水,怎么能作出诗来呢?没办法,我只好按照钱学士教我的法子,先诵唐人的诗,再诵钱学士的诗。钱学士说了,‘学会名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您别说,到最后,我还真的诌出两句诗来。”

“噢?你真的会诌诗?那就诌两句吧,让我也听听!”简上人笑着说。

矮道人站起身来,在北极阁内踱了几步,然后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吟出两句诗来:

  

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

  

简上人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矮道人不知是何原因,被他笑得莫明其妙。二子与同儿,还有陈太初与巢谷四人,也在一旁大笑起来。

矮道人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就一把抓住身边的陈太初,大声问他道:“你们笑什么笑?难道我的诗,写得不好?”

陈太初指着同儿说:“李先生,这诗好是好,只是与古人名句太像了。用不着我来说,你问问同叔吧,他才六七岁,他都知道您这诗是从哪儿来的呢!”

矮道人放了太初,又抓住同叔,红着脸问道:“小兄弟,我这句诗,果然被古人说过么?是哪个不知趣的东西,居然跑到前边,与我作对呢?”

同儿也被他的话逗乐了,他学着太初称呼他说:“李先生,我三岁时就听爷爷讲,唐朝诗有个诗僧,名叫贾岛。贾岛写了一首诗,其中最得意的两句,叫做‘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想把‘僧推月下门’改为‘僧敲月下门’,一时拿不定主意,后来见到大门,便要先推推,再敲敲。一旁的人,还以为他着了魔呢,所以就留下了‘推敲推敲’这个典故。您的这两句诗,正与贾岛的诗相似呢。”

矮道人一听,便急得挥动两只矮脚,一跳半人高,边跳边叫道:“我真的没读过什么‘真岛’、‘假岛’的诗,难道他这个鸟和尚写过的事情,别的人就不能再写了吗?天下景物一样的地方多的是!要是前人写过了,后人就不许再写了,那就把今人的眼睛都挖掉算了,省得看人家屁股后的东西,吃人嚼过的馍!从今以后,就再也不写诗了,省得被你们这些童子们笑话!”

四个孩子一见他真的生了气,都在一边愣了起来。

简上人一边笑着,一边对矮道人说:“你在别的地方说什么‘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我自不管你。可是到了眉州的天庆观,却是不能念这两句诗呢。”

“怕什么?我的诗,我想念就念,难道谁会堵我的嘴不成?”矮道人犯了牛脾气,竟对自己称师父的人,也一丝不让。

“哈哈哈哈!你愿意念,你就念。告诉你吧,在这个道院后头,穿过一片竹林子,便有座寺院,可那里住的不是‘老僧’,而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尼姑。你如再说‘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只怕人家听了,以为你是个歹人呢!哈哈哈哈!”

这下矮脚道人不跳了,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红了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对简上人说:“师父,别说笑了好不好?徒儿此番前来,有些练内丹的事情要跟您说说,这事不宜对孩子们讲,您让他们走开行不行?”

“好,好!巢谷,别在这儿看热闹了,我和李先生另有话说,你们出去玩罢!”简道人挥挥手说。

  

二子拉着同儿,跟着巢谷和陈太初走了出来。二子问太初道:“这位李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陈太初悄悄地说:“师父说他姓李,名叫李伯祥,道号是矮脚道人,好像他以前便是师父身边的道童,后来他要去汴京学诗,师父便让他去了。其它的事我也不知道。”

“什么?他要也是师父的道童,那师父今年该有多大了?”二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便失声叫了出来。

“对啊!他要是师父的徒弟,那他就是我们的大师兄。为什么师父让我们叫他先生呢?”同儿也接着说。

“好啦,好啦!你们别胡思乱想行不行?师父让我们这么叫他,我们直管这么叫他,问得多了,师父会不高兴的!”陈太初不仅不回答,还止住了他们的话。

三个人正说着话,前边的巢谷已经停下了脚步。“你们说说看,应天观的里里外外,我们早都玩腻了,今天你们想去哪里?”

二子突然想到简上人的话,便说道:“巢谷,简上人刚才不是说了么?穿过后边的竹林,便有一个老尼姑呆的寺院呢!那老尼姑要是真有九十多岁,说不定哪天就会圆寂了呢,我们何不去看看她?”

陈太初和同儿听了,跟着连声叫好。

巢谷想了一下,便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他们说:“去那儿可以,不过你们可不许乱说佛门不好。那个尼姑庵的前头,便是一座菩萨庙,这些天一直有人在那儿装神弄鬼,乌烟瘴气的。你们要是见了,可不许乱讲。师父说了,道家和佛门,从来都不许互相指责的!”

二子和同儿连连点头,太初更是一笑,三人跟着巢谷,齐向后山走去。

  

转过一片高高的竹林,果然见到一个小院。那小院原与前面的菩萨庙连在一起,被一堵墙隔了起来,人们都以为这里是菩萨庙后边的僧舍,谁也没想到这里会住尼姑。

四人来到门前,巢谷轻轻推门,那门原是虚掩着的,“吱—哟”一声便被推开。他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妇人,头戴青帽,身穿褐衣,帽下露出几缕银发,面上的皱纹就像晒干了的核桃一样。此时她双目微闭,正在院内的一棵大树下打坐。

听到门响,老人连眼都没睁,只是轻轻问道:“何方施主,有何贵干啊?”

“老人家,我们是后山上应天观里的道童,特来看望您老人家呢!”陈太初恭恭敬敬地说道。

“你们都是道童?不见得吧。”老人说着,还不睁眼,只是摇头。

二子急忙说:“老人家,我和弟弟不是道童,却是简上人的徒弟,我们也来看您呢。”

老尼姑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二子。“嗯,你说的是实话。好啊,来了就是客,施主们都请坐吧。”

四个孩子见她很是慈祥,便来到树下,围成圈儿,坐在她的身边。

“老人家,您是哪儿的人?今天高寿啊!”二子问道。

“你问我?噢,老身俗家姓朱,今年九十多了。我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你们想知道什么,就直管说吧。”老人不兜圈子,先问他们要听什么。

“老人家,您果真九十高寿了?那您经历过先朝的事情吗?”二子突发奇想,他知道大宋不过七八十年,蜀郡入宋还要晚一些,于是就问她以前的事情。

“哈哈,说来话长。七十年前,我才不到二十岁,就被家里送进了蜀主孟昶的宫中。后来蜀都被宋朝大军打下来了,我就和几个宫女一块儿到了这里。咳,都七十年了,她们全都死了,只剩下我老尼一个了。”

“老人家,您果然到过蜀主孟氏的后宫?宫中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能说给我们听听么?”二子问道。

“哈哈,蜀主的宫殿里宝贝可多啦。要说最有名的,莫过于蜀主孟昶的那个‘七宝盂’。”老尼姑说到这儿,忍不住地笑起来。

“‘七宝盂’是什么东西?”同儿接着问道。

“七宝盂嘛,就是一个用七种名贵的珠宝镶起来的一个痰盂子,说白了,就是你们小孩子用的尿罐儿。”

“尿罐儿?尿罐儿还要用那么多宝贝给镶起来?”一向沉稳的陈太初,这回先笑了起来。

二子马上接过话茬儿:“那蜀主撒的哪怕真是龙尿,恐怕也用不着那么名贵的尿罐子吧!”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众人见他说得开心,全都大笑起来。

老尼却没跟他们一起笑,她停了一下,等孩子们都不笑了,才慢慢地说道:“是啊!从这个尿罐儿上,你们就该知道,那蜀主孟昶要是不亡,天下也就没了公道。后来宋太祖派大将王全斌带领十万大军打了过来,蜀道再险也没能挡住,蜀郡共有十四万大军,竟让宋军没几就兵临城下。蜀主孟昶没有办法,只好打出降旗,请求饶命;然后带着后宫嫔妃,还有这个‘七宝盂’儿,到汴京跪拜称臣。宋太祖听说蜀主有这个宝贝,便让人把它取了去。”

“怎么?太祖也想用这尿罐儿盛他的龙尿?”巢谷此时先嚷嚷起来。其实二子也想说这话的,不过母亲曾多次告诫过他,当朝皇上的事儿可不能胡说,若被人家听到,会被砍头的。

“哈哈。宋太祖可和蜀主不一样,他看到侍从拿出那个七宝盂来,便问蜀主道:‘孟昶啊孟昶,你用这种东西当尿器,那你用什么东西盛吃的东西呢?’孟昶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宋太祖便让人把那东西摔得粉碎……”

没等老尼说完,二子便叫起来:“好,好!这才是真正的人王天子!”

“要说蜀郡的东西,这种破罐子算得了什么?最好的莫过一个人。”老尼自言自语,喃喃地说。

“最好的一个人?那是谁?”二子接着便问。

“那便是蜀主孟昶身边的女人,她叫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这个名字真好听!”

“好听?花蕊夫人写的诗,才叫好听呢!”

“什么?花蕊夫人还会写诗?”二子叫了起来。

“是啊,花蕊夫人写了好多诗。她随着孟昶到了汴京,见到宋太祖时,宋太祖便让她作诗。花蕊夫人想都没想,冲口便说出一首诗来,你们要听么?”

“要听,当然要听!”四个孩子一齐嚷嚷。

老尼笑了一笑,然后慢慢吟诵起来: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二子他们听了,呆在那儿半晌,谁也没有再说一句。他们觉得花蕊夫人这诗,别说比刚才矮脚道人的诗写得要好,可能蜀郡除了李白的诗之外,谁也没她写得好呢!可不是么?蜀郡十四万大军之中,若有一个像个男人,能让宋军十万人轻易地打到成都么?二子此时想是还多:难怪爷爷说,牛要一阉,便是老犍;一成老犍,便不中用,就和男人成了太监一个道理。花蕊夫人说这十四万个蜀人中没有一个男儿,难道他们全成了老犍?

老尼见到孩子们都不说话了,就笑了笑,然后说道:“花蕊夫人是青城山人,她的宫词写得可好了,可惜我记不清了。只有这首诗,是后来从汴京传过来的,不仅我记得清,恐怕蜀郡的人都知道,只是那些男人不愿意说,只有我愿给你们讲呢。”

二子听到这儿,便对花蕊夫人产生了兴趣,他问道:“老人家,你还记得花蕊夫人是什么样子么?”

“唉,要说花蕊夫人,她长得可美了,什么吴越的西施,秭归的昭君,还有吕布戏弄的貂婵,她们可能容貌长得也很美,可要说到皮肤,恐怕哪一个也比不上花蕊夫人。你们想想看,花蕊是什么样子,她就长得像什么样子。只可惜好好的一朵花蕊,没让蜜蜂赶上,却被一个别的东西给糟蹋了。”

“别的东西?蜀主是什么东西?难道它是屎壳螂么?”二子跟着便来了这一句,把大家逗得全都笑了起来。

“咳,别管他是不是屎壳螂,反正花蕊夫人跟着他,是被糟蹋了。我给你们讲一件亲眼所见的事吧。那一天也是盛夏,天可热啦。到了晚上,蜀主就带着花蕊夫人,到摩珂池边乘凉。当时我和几个姐妹在那儿服侍他们,天太热了,我们个个都是汗流浃背的,可是花蕊夫人却连扇子都不要扇。我们问她说:‘夫人,您不热么?’花蕊夫人笑着不说话,蜀主却说:‘我的花蕊夫人,冬天时浑身暖暖的,可一到夏天,浑身就像玉一样凉爽,不信你来摸摸看!’我当时不信,就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胳膊。天哪,原来她的胳膊就像玉石一样光滑,还凉殷殷的,就跟摸着冰一样。后来蜀主便让花蕊夫人唱了一支《洞仙歌》,那曲子美极了,歌词也美极了,声音更是甜美无比,我在一旁听了,心都醉了。那时我还想,难怪蜀主这么喜欢她,如若我是男人,我也会寸步不愿离开呢。”说到这儿,老尼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家,您想想看,您还记得歌词么?”二子很想听听蜀宫里的词是个什么样子。

“这个……七十多年了,老尼哪里还记得住?只记得开头两句,好像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往下的便是水啊、风啊,香啊,绣帘啊,明月啊,反正都是神仙一样的景致。”

“老人家,您再想想看,还能记得别的词么?”二子一听“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便有些心神身往,于是又催促着说。

“嗯,实在记不得了。这位小哥,莫非你喜欢这种冰冷的美人么?”老尼突然睁开眼睛,笑着问道。

二子被他问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突听前面山上人声嘈杂,接着便是一片吵嚷,隐约之间有人叫道:“神像被砸喽!菩萨遭殃喽!”

老尼听了这些声音,便把眼睛闭上了,嘴里喃喃说道:“罪过,罪过!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

巢谷早就坐不住了,他爬起身来,飞速跑到院外。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大声嚷嚷道:“子平!同叔,咱们快去看,我听到外面有人说,是老倔头砸了神像,你们快去看看吧!”

二子和同儿一听说“老倔头”三个字,拔腿就往外跑,他们知道,眉州除了爷爷之外,还有谁叫老倔头呢?   

二子拉着同儿,跟着巢谷就往外跑,他们来到后山坡的菩萨庙前,果然见到那里围着许多人,只见爷爷站在菩萨庙前,手持一根扁担,嘴里喘着粗气,须发飘飘地站在门口,像个大神一样。

在爷爷前边不远,有两个面上抹得花花绿绿的神汉,他们一个抱着头,一个抱着脚,大声叫喊:“老倔头!你打了大神茅将军,还把菩萨像也给打碎了,你会得到报应的!你的儿孙会因此遭灾,你的儿子,这辈子也别想考上进士!不信的话,你就等着瞧!”

爷爷张大嗓门,大声叫道:“放你的狗屁!什么大猫将军、小狗将军?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打了菩萨又怎么样?神灵菩萨,不能服人,我就砸了它!去年求菩萨,求得大水连天,前天阿柱又来求菩萨,把我家的牛都求没了!还有你们这些人,有吃的东西,干吗着不留着养家活口,非要拿到这里敬奉阿猫阿狗?你们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给这些些鬼东西送供品,神灵菩萨从来都是赐福给你们的,你们反过来侍候它们,不是翻了个儿吗?”

眉州的百姓被老爷子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那两个装大神的人,本来指望有人帮腔,没想到众人谁也不敢与老爷子顶,便在远处摸着被打瘸了的腿和肿出大包的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爷爷见他们还不离开,便举起棍子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喝道:“你们还不给我滚!再在这儿骗钱害人,我把你们的腿给打断了!”

两个“大神”见了,再也不敢逗留,撒开脚丫子猛跑起来,跑得很远很远,直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二子和同儿,与巢谷、陈太初三个,哈哈大笑。

若是别人在此发疯,也许眉山人都会有怨言,可是苏老爷子如此乱打一番,竟然没人说一个‘不’字。众人都知道,苏老爷子就是活菩萨,活菩萨打了泥菩萨,又有什么过错呢?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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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他中他的进士去

我有我自己的快乐     

苏老爷子砸烂了神像和菩萨,立即成了眉州人说不尽的话题。有人说,后山上的菩萨没有一点灵验,去年大旱时候,百姓烧香磕头,他也不下雨;后来发了大水,百姓再去求他,依然还是不灵。要不是苏老爷子带头放粮救灾,还不知有多少人被饿死呢。也有人说,那个庙里最近来了几个神汉,个个称作茅将军,骗了乡民不少钱,把他们赶走了是件好事;还有的说,苏家的客户阿柱就是听了那几个神汉的话,才偷了苏老爷子的牛的,砸烂那庙,罪有应得。可不论怎么讲,砸菩萨可不是件好事情,许多人都以为苏家的后人肯定会得报应——要不,他们的两个儿子考进士考了这么多年,怎么一个也没考上呢?还有他的家道,不也是渐渐败落了么?

然而不管人们嘴里怎么议论,心里怎么嘀咕,可他们对苏老爷子,却变得愈来愈加仰目而视,就连他家的两个孙子,突然间也像长大了一样,人们再见到他俩去天庆观读书时,总是在后边指指划划的,都希望从他们的身上看出一些好的或是不好的变化来。

二子和同儿依然故我,时不时地手拉着手去天庆观。原来那个矮脚道人李伯祥一直没走,他与简上人在一起练什么吸耐之术,经常做在一棵大松树边,一坐几个时辰也不动弹。巢谷和陈太初当然也在跟着他们学,二子和同儿来了,便坐在一边摹仿,可简上人却不让他们学这些,说你们两个,只要会骑马就行了。二子这回不干了,便与简上人理论起来:“师父!您不让我练些武功,若将来天下有些不平之事,我还怎么行侠仗义呢?比如那一天,阿柱用石头把鸟窝砸了下来,当时我真想一纵身,就跳将起来,跳到空中接住鸟窝。可我却没有那个本事。若是巢谷在场,也许就能接得住,那两个鸟蛋,也就不会被摔烂了!”

简上人没有回答,矮脚道人却在一旁笑了起来。“子平啊,你以为你会点功夫,就能行侠仗义了?行侠仗义,本是些粗人,上做不了官,下安不了民,又没什么计策,也不会行兵布阵,只有单打独斗,流浪江湖。这种行侠仗义之举,逞一时义气,救几个无辜,说起来津津有味,可是究其效果,无不事倍功半。战乱岁月,这种义侠还有些用处,若是大治之年,义侠多被称作流氓地痞,官府若是不抓起来,还要纵容,那便会盗贼满天下,岂能去学?子平,天下自有更大的义侠之事可以做,你何必像流俗一样,非要去学那些浅薄无知的东西呢?”

二子一听他说自己像流俗一样,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他想了想,便问道:“李先生,您说的更大的义侠,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怎么去学他呢?”

“子平,义侠原是一种心思,只要你有这种心思,不论你会不会武功,都可以做出义侠之举。那些以武功横行天下的所谓大侠,只是逞一时快意,杀两个毛贼,除几个恶霸而已。可是天下依然毛贼横行,恶霸丛生。而那些大侠自身却也惨遭不幸,于己无补,也无补于天下。你想想看,古时的豫让,还有刺杀秦皇的荆轲,以至汉代大侠郭解,他们哪一个改变了历史?哪一次天下大乱是靠大侠拯救的?他们没能救得了天下万民,反而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只留下一些让后人扼腕叹息的传说。而真正心有义侠之人,决不会满足于打打杀杀。比如汉代的张良,为了一洗国破家亡之仇,他也曾邀请过一个大侠,用大槌在博浪沙槌击秦始皇,结果只击中了秦始皇的副车,可那位大侠当场丧命,张良也只好改名换姓,四处躲藏。后来张良跟随黄石公,学得经天纬地之术,当了刘邦的军师,一举而平定天下,才真正实现了义侠的心愿,张良便从世俗所说的莽汉之侠,进而成了济世大侠,虽然他没像樊脍那样拿刀杀人,可他却是真正的大侠!我们再住后说:诸葛亮会武功么?要说持刀舞剑,他可能连刘备都不如。可他火烧赤壁、六出祁山、九伐中原,让天下三足鼎立,一介书生,却成了举世公认的“武侯”。他靠的仍是计策。韩非子说,古人争于气力,今人胜在智谋。若说勇武,关羽与张飞二人,哪一个不能对付十个、二十个诸葛亮?可关羽败走麦城,张飞被自己手下用剪刀杀死,都是只知道逞一时义愤,而却忘了天下大计。你想想看,你是该学张良、诸葛亮这种义侠,还是学挥大槌的以及关羽、张飞那样的义侠呢?”

二子没想到矮脚道人诗写得不怎么样,可说起古往今来的大道理来,却头头是道,于是心服口服地说:“那,我当然要学张良、诸葛亮的义侠了!”

“哈哈,你总算明白了。”简上人这时插了话。“子平啊,不是师父不教你,而是因为你与同叔二人,跟巢谷和太初大不一样。另外,你们没有生在大汉,也没生在大唐,你们见到的天下,是赵宋的天下。宋太祖一介贫士,也是凭着会带兵、会计谋,能把那些勇武之人聚拢起来,才可以黄袍加身、夺了后周柴家的天下的。可太祖得到天下后,便采用了‘杯酒释兵权’这个办法,把勇武义侠的权力全给废了,只用文官来治理天下。所以大宋尚文,要想做出那些拯救民众于水火的事情,也须会文。还有,过去那些没见识的人,一味标举‘义’、‘侠’二字,好像能够舞枪弄棒,有了义侠的举止,便是天下大侠了,其实他们是在骗人。义与侠,讲的是效用,看的是结果。从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开始,到我朝的太祖太宗,哪一个不说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哪一个不是嘴上标榜着替天行道,手中挥舞着刀枪剑戟,比大侠还要大侠?可他们中间志向大的,便要‘取而代之’,就是搞掉旧皇上,自己来当新皇上;鼠目寸光的呢,便是一心要废掉老的舵主,自己称霸称王。一旦他们得到江山,或者做了舵主,却将天下万物归为已有,再也不说义与不义了。对老百姓来说,只是换了一个天子,或者又出现一个新的魔头,他们仍旧被人踩在脚下,当他们的奴隶!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义’与‘侠’两个字,只不过是那些野心巨大的人蒙骗百姓跟着他们、替他们谋利夺权的借口,一朝当魔头,义侠扔脑后!说的再近一些,比如我们眉州,还有整个蜀郡,几十年前出现王小波、李顺两个,带领蜀郡民众,接竿而起,他们的说法是‘吾疾天下贫富不均,吾与你均之’,果然是义侠无比的英雄了!可是天下均了贫富,那些平时好吃懒动、从不积攒财富的人分了富人的东西,就算有了公理么?天下就能富裕了么?老百姓就能太平了么?不可能。王小波李顺他们闹得很凶,可朝廷大兵一到,他们的义与侠便没了作用,还使许许多多蜀郡百姓,白白地丧了性命。恃着勇武而行义侠,搞到最后,不是逞凶,便是作恶,就算他有王小波李顺那样的大义,最终给百姓带来的,还是‘灾难’二字。而去年眉州先是大旱,又是大水,百姓先被火烤,后被水淹,眼看又要饿死不少人。这时你爷爷开仓放粮,救济穷人,使眉山百姓免于灾难,别看他乐呵呵的,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便是义侠,是让平民百姓摸得着、看得见的义侠。子平,真正的义侠就在你的家里,就在你的身边,你的骨子里流着你爷爷义侠的血气,舍弃这些而不取,你偏偏要学那些所谓义侠,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二子和弟弟从来没听过简上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也从来没想到爷爷开仓济民的行为,便是可以和张良、诸葛亮平定天下相提并论的义侠行为。听到这儿,他们浑身都是热热的。这时同儿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他向简上人问道:“师父,去年要是我爷爷不放粮,真的会有许多人饿死么?”

“同叔,岂止是许多人会被饿死?可能眉山一带,要十室九空了呢!去年你爷爷开了仓以后,接着官府便奏请皇上,给百姓开了官仓,这下子百姓才真的保住了性命。”简上人答道。

“师父,按你这么说,官家开仓,也是义侠了?”二子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矮脚道人在一旁抢过话来:“哈哈,那可不一样啊!官仓的粮食,本来就是从老百姓手里征集上去的,官家征粮时就说了,他们设立官仓,一来是为了国用,二是防备灾年,以救穷人。什么国用,还不是官用?官粮平日没有别的用处,就是喂养成千上万的官僚。到了荒年,当官的若不放粮,那他就成了官仓里的老鼠,老百姓不仅要骂,可能还是沿街喊打呢!”

“若是皇上和当官的都不愿放粮,那就由着百姓饿死?”二子喃喃地说。

“那老百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王小波、李顺一样,聚众造反呗!”矮道人实话实说。

“那还不是得死掉许多人吗?倒不如像我爷爷那样,把粮食分给百姓,让天下太太平平的,等天灾过去了,再靠种地把粮食种出来呢。”

“好,说得好!子平,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可是古往今来,有多少心有大志的人,都想不到、也做做不到这一点。有的人一心要立盖世之功,便将百姓死活置于不顾,结果弄得鸡飞狗跳,事与愿违,天下大乱;还有的人当了官,便一心想让百姓说好,不管皇上同意与否,便自作主张,去做百姓说好的事情,结果皇上把他的乌纱帽给摘了,让别的狗官来代替他,到头来老百姓还得跟着他受难。从名声上说,这种人也够义侠的,可他们最终也没给百姓带来多少好处。这就是当官的难处!你爷爷既不是官,也没有什么大志,只是一副平常心,可他却也做出了大仁大义的事情,恐怕大侠见了,都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不起啊!”简上人感慨地说。

“对!子平,你看师父说得多好啊!师父就是因为觉得官场进退两难,才放弃了科举,当了道人的呢!”矮脚道人在一旁帮腔说。

二子想了半天,觉得还有些道理不明白,于是又向矮脚道人问道:“李先生,照这样说来,那些当官的,放粮的是理所当然。可是,如果出了灾荒,有的官员拼命请求皇上放粮,有的官员却不管不顾;结果没放粮的,皇上说他替官家留下了粮食,是件好事;可放了粮的,老百姓说他做了好事,官家未必说他做了好事。这时我们再不把他当作义侠,那他不就冤枉了么?”

“这个……”矮脚道人不知如何是好。

简上人这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子平啊,亏你想得出,你也问到了点子上。师父多年来,一直想着这些。师父以为,这义、侠二字,本来与为官之道,为人之道都是连着的,按照儒者的说法,为官为人,都要仁慈。按道家说法,便是不能违了天道和自然之道。灾年不救灾,儒家会说是不仁,道家会说违了天道和自然之道。沽名钓誉之徒,为了一个仁字,也会争着救民,然而一旦受不到称赞,他就会觉得冤枉。可真正有义侠之心的人,会把救民于水火的做法,看作是天道和自然之道,如果不这样做,便是违了天道、人道和自然之道。即使别人不让他这么去做,他也会想尽办法还要去做,不然的话,他就坐不安、睡不宁。做了之后,即使人们不说他好,即使他被免了官,他也会心情坦然,不觉得冤枉。为什么呢?最大的义侠便是上合天道、下合人道,中合自然之道,有了这些道的存在,便如老子庄子说的,人就沛然立于天地之间,不管别人说他什么。这样做官做人,便是天下最大的义侠。这样的义侠,比起那些碌碌无为的官员,要高出千倍万倍;比起那些只知打打杀杀的人,同样高出千倍万倍!”

二子这回跳了起来:“师父,您说得真好!我将来长大了,便要像你说的,做那种沛然立于天地之间的人!”

听了这话,矮脚道人在一旁对简上人大叫起来:“好啊,师父!原来你跑来眉山躲着,哪儿也不愿出去,就是为了弄明这个道理,实现这个夙愿,你还找到了替你了却心愿的人!这下子我算彻底明白了!”

“哈哈哈哈!”简上人只管笑着,不置可否。

这时门口的范道士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叫喊:“简上人,简上人!眉山出了大事啦!”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有人中了进士么?”简上人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简上人,您早就算出来了?”范道士一脸惊讶,然后又煞有介事地说:“简上人,不是中了一个,而是中了两个!”

二子听了,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哎呀,是不是我爹和史家伯伯,他们两个都中了进士?”

范道士对二子将他的道士写成“干”字还耿耿于怀,便立即还以颜色:“你爹要中进士,也是个游山玩水的进士。朝廷还没开那一科呢!”

“你——!”二子听了这话,气得满面通红。

“和仲,不要生气。”简上人笑着说。这回中了进士的,一个是你伯伯,一个是你舅舅。他们只不过是寻常进士,你们苏家还要出两个非同寻常的进士呢!”

二子一听简上人说自己的伯伯和舅舅都中了进士,高兴地拉着弟弟就往外跑,简上人后面那句话,他根本就没听清楚。他的心里还以为,简上人说我家中了两个进士,说不定是伯伯和爹爹两个都中了呢!

  

二子拉着同儿出了天庆观,就往家里跑。跑了一阵,同儿就跑不动了,二子只好领着他慢慢走着。此时只听路边的眉州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手划脚,都在议论。有人说,这世道变了,老倔头打翻了神像和菩萨,竟然儿子还能中了进士!还有的人说:苏老爷子便是真的神仙和菩萨,他把假神仙假菩萨给打翻了,儿子便中了进士。

其实二子心里有数,进士是春天时考中的,爷爷打菩萨是前几天的事,只因报喜的帖子从朝廷传到眉山要好长时间,这个进士,可不是爷爷给打出来的。

兄弟两个一会儿走,一会儿跑,等到他们到了家中,发现爷爷根本不在家里,倒是外公,焦急不安在正堂上坐着。程夫人一见两个孩子回来了,便又喜又急地对他们说:“你们快去把爷爷找回来,就说外公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成都府来报喜的官员,都到了眉州。我让狗狗和能跑两个都去找爷爷了,他们也没回来。这样吧,二子你带着阿同,再去找找看,快让你爷爷去州里接帖子!”

外公程文应此时黑着脸说:“算了,我不等他,自己先去了!你们告诉那个老倔头,让他直接去眉州衙门吧!”

二子和同儿连连点头,赶在外公前面,跑出家门。

其实二子和同儿知道爷爷在哪里。原来在他们家东边十里路开外,有个山泉,叫做老人泉,也叫老翁泉,那儿也有苏家的几亩山地。爷爷没事的时候,经常在街上买一壶酒,到那山泉边躺着喝,直到喝得晕晕乎乎,再躺在山坡睡上一觉,才觉得过瘾。二子和同儿并不说话,便往老人泉的方向跑去。

刚刚跑到途中,只见远处有个年轻人扶着老人,后边还有个挑担子的,正向这边慢慢走来。那挑担子的是樊狗狗,架扶人的是谢能跑,被扶的老人不是爷爷,还能是谁?

“爷爷,爷爷!二伯父和舅舅都考中了进士!”二子和同儿猛跑起来,扑了上去。

苏老爷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一边走着,一边还把酒壶中的酒往嘴里倒,听了这话,他口中喃喃地说:“他中他的进士,我喝我的酒,你们叫什么,急什么?”

“爷爷,外公让你到衙门前,去领喜帖子!”

“喜帖子?他们怎么不送上门来?”爷爷醉眼朦胧地问孙子。

“老爷子,你喝醉了!进士的喜帖子,都是要到官衙中去取的!”谢能跑叫道。

“胡说!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把担子给我,我自己到衙门里取去!”老爷子胳膊一拐,便甩开了谢能跑,独自站在路中,然后让樊狗狗把担子挑过来。

狗狗见老爷子来了劲,便不敢与他争辩,只好把扁担和两个筐子全都给了他。

“来,二子,同儿!你们都坐进筐里头,让爷爷挑着你们,咱们一块儿到州衙去!”

二子不干:“爷爷!您七十多了,挑不动!”

“谁说我挑不动?进来,蹲在里边,看爷爷挑得动,还是挑不动?”老爷子瞪大了眼睛。

二子和同儿知道不能违着爷爷,只好乖乖地蹲进筐里。二子比同儿大一些,坐在后头。老爷子嫌两头不一样沉,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块没吃完的牛肉,交给同儿抱着,这样,他便挑起担子,踉踉跄跄地再往前走。谢能跑和樊狗狗见了,急忙一前一后扶着,生怕他把两个孩子甩了出去。

二子和同儿早就习惯了爷爷的担子,就像坐轿一样,悠哉游哉地地,一直坐到眉州衙门前。

一路上早就围着许多闲散人等,他们一边看,一边在后边拍手叫嚷。

等到他们来到衙前,已经到了晌午。宋朝时候送进士的帖子可不像后来的明朝清代,由许多差役敲锣打鼓,在“报子”的带领下一直送到进士的家中——宋时天下分成若干个“路”,眉州隶属成都府路,朝廷的公文先从京城送到成都府,再由成都府派差役送到州县。眉州治所就在眉山,差役到了眉州衙前,便在这里等候进士家里的人前来领取。倒是知州和知县大人,双双兴高采烈地在衙门里等着,陪着成都府的差役说话儿。他们知道,州县里有人中了进士,等于在他们的脸上贴了金字,也就不管差役的官大官小,便耐心地陪着他们。

苏老爷子挑着两个孙子到来时,他的亲家程文应早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程文应知道老倔头不会备着赏钱,便带了四个红包,每个包里二两银子,交给苏老爷子两个。苏老爷子也不客气,连个谢字也不说,接过红包,半醒半醉地进了衙门,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把两个红包朝差役怀里一扔,然后抱着官府发给儿子的中进士的大喜帖子,还有官服、缨带、笏版等东西就往外走,惹得知州、县令和差役们哈哈大笑。

程文应家早有准备,他让家人抬着一顶轿子,像接新人一样把那些官场用具接回家中,沿途还在眉州城里转了三圈,引得男女老少塞街拥巷,赞个不停,转了几圈之后才回家中,再等候儿子程濬从京城回来。

可苏老爷子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从朝廷给的一大堆东西中,发现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官帽,上面还有两根带子。这东西原是官人的象征,真正的帽子要等朝廷正式任命官职后,再按品位大小来确定帽子规格和顶带官服。老爷子觉得这个小帽子挺好玩的,便把它戴在头上。那帽子太小,戴了便往下掉,老爷子便把带子系在脖上,然后又把怀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放进两头的筐里。此时一股酒劲冲了上来,老爷子又是一个踉跄。谢能跑一看,便上前争着挑担子,可是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让。刚刚看完程家轿子大队伍的眉州人,再看到如此情景,无不开怀大笑,更有一群年轻人,开始在一旁嗷嗷起哄。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嚷声:“让开,让开!”

众人急忙后退,见有天庆观的道士简上人,牵着一头毛驴走了过来。

“我说老倔头,我知道你是不骑马的,今天我借给你一头毛驴,你就带着两个孙子骑上去,也算开开心吧!”

老爷子这下子乐了。“我说张道长,你以为我是张果老啊!你说这驴子,我是倒着骑,还是正着骑呢?”

“你不姓张,当然不是张果老。你就正着骑吧,还有两个孙子,一前一后,你还得扶着!”张道长笑着说。

老倔头这回不倔了,他由着众人将他扶上驴子,然后让同儿抱着牛肉坐在前边,让二子在后搂着他的腰,再将缰绳往樊狗狗手中一扔,大声叫道:“走吧,咱们回家!”

众人跟着,笑着,闹着,从眉山府衙向纱縠行走去。老爷子拿起酒葫芦,一边往嘴中倒酒,一边趁着酒兴,又在驴上做起诗来:

  

不愿骑马愿骑驴,不挖大沟挖小渠。

吃着牛肉喝美酒,前头有个樊狗狗。

  

眉山百姓听了这诗,笑声充满路途。张道人在后边看了,连连叹道:“咳!我求仙求了一辈子,这回才知道什么是仙人!”

苏老爷子回到家中,下了驴便上了床,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程夫人侍候着老人吃了早饭,见他没事,心便放了下来,这时她想起苏洵没有考中,不禁有些伤感。谁知老爷子放下筷子,便大声叫道:“二子,叫上谢能跑,跟爷爷去剑门关,接咱家的进士去!”

  

蜀山巍峨,险道丛出。

苏老爷子想得到,便说得出;说得出,还要把事做成了。这不,他骑着张道人送他的那头毛驴,前边坐着二子,身边跟着谢能跑,驴不停蹄,直奔剑门关。好在他这回没让同儿也跟着出来,那样媳妇可就更不放心了。

即便如此,祖孙两个骑着一个驴子,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坡,也是特别艰难。从眉州到剑门关,要经过新津、成都、汉州、德阳和绵州,三个人走了一个多月,跋山涉水,还算顺畅。可是到了绵州,再往剑门关走,那路可就难了。好在那个谢能跑果然能跑,昨天晚上还嚷嚷着脚跟的筋都跑断了,到了第二天天亮,便又行走如飞。别看老爷子七十二岁了,他的身体还真健壮,他到了上坡时便把二子留在驴背上,自己却和谢能跑一道走路。二子当然也不愿意,于是三个人便拉着驴子一道爬山。终于在那么一天上午,他们来到剑州,一打听路,说剑门还有百里,过了七家岭便是。此时再往前走,只见四周崇山高耸,路途奇崛,往上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向下一看,云在山间像马一样奔跑着。二子和爷爷一样,也是胆子很大的,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大叫好玩。可跟着他们的那头驴子却不干了,见到石蹬子,它就往后缩,弄得谢能跑一边拉着它走,一边骂一些难听的粗话。

三人爬过一个山头,都已精疲力竭,便坐在道边大石上歇息。这时老爷子突然想起李白来,于是便问孙子说:“二子,你自小就学着背诗,听说李白写过一首《蜀道难》,你会背么?”

“会啊,我五岁的时候,就能全部背出。”二子应道。

“那好,你再给爷爷背一遍,看看那李白写的,有没有爷爷我写的好!”

二子先是一乐,然后便一本正经地背道: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老爷子大叫起来:“这种诗,还不好写?就是‘哎呀呀,这山怎么那么高啊!蜀郡进出的道儿,走起来真比上天还要难!’二子,我说的对不对?这个李白啊,还说他是什么诗仙呢,怎么连写诗要么五字一句,要么七字一句也不懂?他这开头几句,先是三个字,接着四个字,再往下九个字,就像我们山里人种的地差不多,七棱八角的,一点也不整齐!不过,气势倒是挺大的。”

二子听了,暗暗发笑,他说:“爷爷,下面就是五字句和七字句了。”接着又涌道: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老爷子一听又呆了:“二子,八成你记错了吧,怎么一会儿是五言诗,一会儿又是七言诗?”

没等二子回答,谢能跑在一旁搭了腔:“什么诗仙不诗仙的呀,连蚕虫子、鱼骛子都写进去了,就差没有家雀儿了!这样的诗,我也能写。”

二子一听连谢能跑都敢对李白的诗说三道四,便不干了:“你胡说!哪有什么‘蚕虫子、鱼骛子’?蚕虫和鱼凫,都是古人的名字!”

“什么古人的名字?我说的家雀儿,也是人的名字呢,我二老爷家的三表侄的四外甥,名字就叫家雀儿,我们小时候,都叫他‘老家贼’!”

苏老爷子急忙纠正道:“能跑啊,跑路看你的,说诗你就别插嘴了。二子说得对,蚕丛和鱼凫这两个,都是蜀郡人的老祖先。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古时蜀国有好几个国王,名字都很土,第一个国王叫蚕丛,可能养蚕缫丝是从他儿开头的;第二个国王叫柏灌,八成是他会种柏树,还懂得灌溉庄稼;第三个国王就是鱼凫,肯定他的拿手戏是打鱼和凫水;第四个国王叫蒲泽,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靠水为生的。再往后的国王才叫开明,蜀郡从那个时候才开化呢。我爷爷说,从蚕丛开始到如今,共有三万四千多年,可李白偏说是四万八千岁!原来能说大话,会吹牛的,便会写诗。”

“爷爷,这不叫吹,这种写诗的方法,我爹说的,叫做夸张,就是夸大其辞。”二子急忙纠正说。

“夸大其辞,还不是吹?你爹也一个样,说起事来就夸大其辞,同样会吹。”

二子见爷爷说爹的不是,自己便笑了。“爷爷,李白说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就是眼前的剑阁和剑门关不通人迹,这可能是真的。”

“真的?不通人烟,李白他怎么能到长安?你伯伯、你舅舅,还有你爹,怎么到汴京去考进士?还是吹。”

“什么吹?李白在下面就说有人凿路呢!您听!”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地崩山裂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哈哈!这几句说得还像个诗的样子。我听你祖爷爷说过,秦始皇的一个祖宗,曾想打通蜀道,让蜀国与秦国能够互相往来。可蜀王怕秦朝吃掉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张仪就给秦王出了个主意,先给蜀王送了五个美女。美女们听说蜀王个子很小,个个都哭了。可蜀王一听却高兴得小胡子直翘,急忙派出五丁,也就是五个大力士,让他们凿开山道,把五名美女接回来。五个大力士就修了许多栈道,硬把剑门给打开了。可那五名美女也喜欢上了这五个壮士,就当了他们的媳妇。蜀王听了,气得猛跳起来,怎么跳也不过跳了半尺高。后来他命令一条大巴蛇去吃掉这五个壮士,那五个壮士就与大巴蛇打了起来,一直打得山崩地裂,大蛇被打死了,可它尾巴一甩,却把五个壮士和美女全被压死在山下。可是从此蜀道也就出现了。李白写的这几句,肯定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对,对!爷爷,您讲得太好听了,您比我爹我娘讲的,要好听、好玩得多呢!”二子高兴地说着,期待着爷爷再往下讲。

“哼哼,爷爷我就是识字不多,不然的话,我也能写出《蜀道难》来。哦,对了,李白写到剑门关了吗?”

“写到了!李白下面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二子简明扼要地说。

“对,对!可不是么,这里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肯定走过这条山道,不然的话,他怎会写得如此贴切?二子,看来古人说的,行万里路,读万篇诗,这话一点也不假呢!”

说着嚷着,三人又牵驴向前,走了好长时间的栈道,终于来到一个见得着人烟的地方。看看太阳渐落西山,他们就在客舍里住了下来。向店家一打听,原来这儿就是七家岭,离剑阁只有二十里。

老爷子特别高兴,他拉着二子说:“走,跟爷爷到外边溜达溜达。”祖孙二人出了店,只见不远的地方有座庙。二人走到跟前,看看庙上的字,原来这儿祭祀的也是茅将军。老爷子见了这庙便来气,他对二子说:“怎么蜀郡到处都是这种鬼玩意儿?建他的时候,劳民伤财;眼下供着他,还要费神费力。二子,你以后可别信这些玩意儿!”说完领着二子便回店中。

没想到这家客店里住的人还挺多,天刚黑,人就满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必须坐在那儿等候。老爷子今天很有兴致,他一不急,二不躁,用筷子敲着桌子,哼哼唧唧地又吟起诗来。谢能跑看他这个样子,便小声地对二子小声说:“糟了,二子,明天李白的《蜀道难》,便没名气了。”

正在这时,外边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挨个儿地看,看到苏老爷子时,他便扑通往下一跪,大叫道:“苏七君,小的给您请安了!”

苏老爷子正在吟诗,被他如此搅扰,一下子没了兴致。他刚要发作,忽然想起那人叫他“苏七君”,便觉得惊讶,于是慢慢问道:“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苏七君?”

“老爷子,小的是这七家岭里看庙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庙里的神佛菩萨都在呜呜地哭。小的当时吓坏了,就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个茅大将军说:‘明天有个苏七君,是从眉山来的。眉山的庙便被他给毁了,我们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你明天一定要去拜求于他,请他开恩,求他宽恕我们,我们在这儿可没做什么坏事啊!’小的听了这话,便再也没睡着,天一亮便在庙里等候。刚才小的见到您带着这个小公子前来,小的就知道,您老人家便是苏七君。苏七君,您是神仙,您别和小鬼一般见识,您就饶过他们吧,小的在这里给里磕头啦!”说到这儿,便在老爷子脚下咚咚捣蒜。

这下子二子和谢能跑都乐了。谢能跑的嘴也快得很:“喂,九二爷,棒打神佛的事,没想到连这儿都知道了!”

那边的店小二正在走着,听到他喊“九二爷”,便以为是跟他说话呢,于是急忙停下脚步答应道:“咳!这件事儿啊,十多天前就从成都传过来了,他们说眉山的苏七君能呼风唤雨,口吹仙气,呜——地一阵风,就把眉山菩萨庙房顶给掀翻了,然后把大棒子一挥,嗖——地一下子,便把神像给打烂了,再把手一甩,刷——地一下子,便是几千石的粮食。开天辟地四万八千年,蜀郡里面还没听说过有人敢打神仙菩萨。不过,张三混儿,你别忙磕头,您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苏七君?我听成都来的人说,苏七君身长九尺,满身都是长毛,面目狰狞,眼睛时能喷出火来,可这个老爷子,多少有点慈眉善目,不像那个打碎神佛的苏七君啊!”

听了店小二这么多的话,苏老爷子早就笑了起来。他慢慢地站起身子,对小二说:“店小二,你看看老爷子我,虽然没有九尺高,是不是也七尺多的个头啊?蜀川人有这么高的个子么?我没有浑身长毛,可就这一脸的白胡须和白头发,也有点像神仙吧!告诉你们,我就是眉山来的那个打碎神佛的苏七君!”说完,老爷子突然不笑了,表情严峻地站在那儿,真像天庆观里那尊太上老君的神像。

这时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二子头一回发现,爷爷确实比其他蜀川人都要高出一个半头来!

谢能跑却在一旁叫了起来:“对,我们老爷子就是苏七君,他还没发威呢!来,老爷子,我跟您一块儿发功!”说完他就站在老爷子身边,抬起两条长腿,“嚓嚓嚓嚓”地原地跑了起来,两条腿快速上下摆动,脚着地的声音却是很轻。二子觉得,他就像《诗经》里头《七月》说的“七月斯螽动股”——也就是大夏天的蟋蟀用大腿和屁股摩擦出声音吓唬别的虫子不要靠近它的情形一般。

没想到店小二见了这个样子,却吓得浑身发抖,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张三混儿身边,一同捣起蒜来:“老爷子,老神仙,您就是苏七君!求求您啦,您可别砸了咱们这儿的庙,咱七家岭一共只有七户人家,要是没有这个庙,我们就没神可敬了,那日子还怎么过呀!”

满屋子的人见到这个情景,全都笑了起来。

爱乐的苏老爷子见到这个情景,当然也乐了。他伸手拉住谢能跑,然后笑着坐下来,“好吧,你们又没得罪我惹恼我,那庙里的神仙也没乱供香火,我怎么会去砸它呢?快上饭菜来,老爷子我早就饿了!”

“得——嘞!”店小二一听这话,便爬了起来,飞快地跑了过去。“老爷子,您就放心,小的给您好酒好菜地侍候着,保证让您满意!来,张三混儿,你也来帮帮厨,把那只老母鸡给宰了,给苏七君下酒!”

  

第二天天亮,赶路的时候,二子才知道爷爷为什么叫苏七君。原来爷爷的父亲,也就是二子的太爷爷名叫苏杲,他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全都没能养大,只活了爷爷一个,因为他排行老七,所以爷爷便有了“苏七君”这个雅号。爷爷说,太爷爷当家的时候,正值蜀主孟昶被大宋给灭了,许多在蜀郡当宰相、当大臣的,都被宋朝大兵俘进了汴京。他们的家人便把他们的房子家业和地产,拼命甩卖,就像眉山人甩卖织坏了的纱縠绉一样。那时太爷爷不到二十岁,却是个当家立户的人。同族有个叔叔名叫苏玩,他拼命劝太爷爷说,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趁着便宜,快买点地啊!可太爷爷一点都不动心,太爷爷说,我家中有地二顷,儿子只有一个,要那么多地做什么?儿子够吃的就行,有本事他会挣自己的家业,没本事的话,你给他留得的家产再多,也不够他糟蹋的,反而害了孩子。那个苏玩仗着家里有钱,总与人争强好胜,有次与人打架,失手将人打死了,便被送进了大狱。苏玩把自己的后事托付给太爷爷苏杲,说他如果回不来,家中财产全由太爷爷作主使用,妻子儿女也由他照看。后来太爷爷拿出自己的钱,到处托人求情,把苏玩救了出来。苏玩说什么都要谢他,并说自己不是没有兄弟,可觉得能够寄托生死大事的,只有苏杲一人。可太爷爷对他的馈赠,分文不取。到了晚年,太爷爷动不动就把家里的东西送给别人,却不许别人宣扬,说宣扬出去便是沽名钓誉。爷爷二十一岁时,太爷爷便不行了,临死的时候,太奶奶便说:“我们就这一个独苗苗,你临走前,就把他托付给苏玩兄弟吧!”可是太爷爷一直摇头,他说:“儿子要是有出息,即便是邻里乡亲的,都会前来帮他;要是他没出息,就是自己的亲兄弟,也会扔下他不管呢。我给他娶了史家的姑娘做媳妇,再给他留下一顷好田,几块山地,满对得起他了。”说完也没给爷爷嘱咐什么,就闭目长逝了。

二子听了这些,才渐渐明白,原来爷爷不爱钱财的秉性,是从太爷爷那儿传来的;父亲不爱治家,又是从爷爷那儿传来的,那么我二子,就该把爷爷和爹的秉性都学下来。想到这儿,他的脚步更快了,快得连谢能跑和驴子在一起,也没能赶上他——原来剑门到了。

剑门在宋朝也是一个县,属于剑州管辖。可是这个县比七家岭大不了多少,山坡上一条小街,在二子看来,还没有眉州的纱縠行大。谢能跑说得更绝,说他一泡尿可以从这头尿到那头。苏老爷子听了笑着说,你是跑着尿的,算什么本事?有一种大鸟在天上飞,它一泡尿可以从成都尿到剑门呢。二子这回却没有笑,他想起简上人让他们读的《庄子》,那里有篇《逍遥游》,开头就说有种叫做鹏的鸟,翼若垂天之云,一飞就是几千里。还有李白也写过一首诗,说“大鹏一日从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二子想,李白真像爷爷说的,太能吹了,我们从眉州到剑阁也不过几百里,听说到汴京有一千多里地,要是那鸟一动翅膀就飞九万里,还不飞到天外头去?

爷儿三个在剑门一连等了三天,也没见到伯伯苏涣和父亲以及舅舅的影子。听路边的人说,那些落榜的生员十多天前就过去了,只有两个中了进士的还没过来,他们要在汴京搞什么花会,陪着状元看花呢。苏老爷子此时既没诗兴,也没有观景的劲头,一直坐在剑门关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往关外头看。到了第三天下午,老爷子又犯了倔脾气,他对二子说:“二子,今天要是还等不着他们,我们明天一大早儿就回眉州!”

“爷爷,我们来这儿就是等伯父和我爹的,要是等不到他们,我们回去做啥?”二子有些意外。

“他中他的进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来剑门关,也是一时高兴,这一辈子没到剑门,这回看了,觉得还不如我们眉山的老人泉好看呢,更比不上峨嵋山。原来传说的就是传说,不看挺遗憾,看了更遗憾。”

“爷爷,我们还是再等两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要等你们等,我要回旅店里睡觉了!他们是什么人,还要爷爷我在这儿候着?别说中了进士,就是他当了宰相,也还是我儿子,他还得管我叫爹!我干吗要老等着他?”说完,老爷子“腾腾腾腾”,自己下关了。

二子和谢能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二子再往下看,只见远远的山沟沟里,有四个小点儿,像两个人和两匹驴子,正朝着关口这边慢慢移动。二子也不管他们是谁,就大声叫道:“来了,来了!爹跟二伯伯回来了!”

苏老爷子已到关下,听了这话,便转身又往回里走,他健步如飞,就和谢能跑的步子差不多。

三个人在关上等啊,看啊,眼见四个小黑点儿越变越大,老爷子越看越高兴,他抖动着白胡子叫到:“是涣儿,是涣儿!跑到哪儿我都认得出他!”

可是二子却是相反,他愈看愈感到失望——原来那两个人里面没有父亲的身影。

可不是么?那两个人,原来是二伯父苏涣和舅舅程濬,他们徒步走着,身后跟着的是两头驴子,驴子身上驮着大包小包的,全是一些书籍。

“涣儿,涣儿!”苏老爷子像小孩子一样,在山头上叫了起来。

苏涣远远地看到了老爹,便将驴绳往同伴手里一交,大步小步地跑上山来,口中吃惊地叫道:“爹,爹!您怎么来了?”父子两个很快就扑到了一起。

二子往前走了几步,从舅舅程濬手里接过一根驴缰绳,急忙问道:“舅舅,我爹呢?”

“别提你爹啦,他的诗没有写好,没考中。我们让他一道回来,他却不干,又和史彦辅两个游山玩水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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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那朝廷里
竟是个好玩的去处   
二子回到眉州,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和弟弟一起埋头读书认字儿,不管别人的事情。巢谷觉得奇怪,这个爱说爱笑的子平,怎么突然间成哑巴了?巢谷想逗他笑,便故意弄些刀枪棍棒的在他面前晃悠,惹得同儿都要不时地抬头观看,可二子理都不理他。陈太初也觉得有点怪,便时不时地找出一些话题,与他论争。话题若是简单,二子就让同儿与他争去,自己仍是埋头读书;若是同儿争不过太初,二子才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不说则已,一说便是一大串儿,让陈太初吓了一跳。陈太初争不过他,便自己拿着一堆蓍草,到一边算卦。看到这些,二子又来了劲,便与他谈起《易经》。简上人在这个时候,却一反常态,上前阻止,他对二子说:“子平,《易经》这玩意儿,还有算卦的事情,终是道人的事,读书人不能迷它,太初他是道童,可以尽情地玩,可你子平与同叔两个,要多读些书,不能迷恋这个东西。”
转眼到了庆历五年,二子和同儿在天庆观读书三载,同儿已经七岁,二子正好十岁。古书上的字儿,同儿都已全能认得,二子更是把天庆观里各种书籍全部读完了。这时二子突然对诗发生了兴趣,自己找来一些唐人的诗集看,还老缠着简上人给他讲诗。简上人笑着说,写诗我可是外行,回家找你爷爷吧。二子心想,我爹的诗就是跟爷爷学的,到了京城就被人家刷了下来,如今还在外头飘着呢,若我也跟爷爷一样写那种诗,将来还不得在外飘泊一辈子?爷爷的诗固然好懂,可只是眉山老百姓喜欢,京城里的考官们,肯定不会认可的。他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却不愿意说,在他的心目中,爷爷可是没有一点过错的!
伯父和舅舅中了进士,朝廷便让他们全都正式当了官,舅舅就在北边不远的彭山当知县,伯父则被派了个美差,做了开封府祥符县的县令,就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做官,据说这样的官最容易提升。眉州这回一下子出了两个进士,中了进士的便做得好官,州里的百姓见到这些,全都疯了一样,连老头子都想扔下手中的锄犁,去考进士。当然,进士不是谁都能考的,必须读书才行,于是纱縠行里卖纸的多了,笔的样式也丰富了,凡是主户,只要能吃饱饭的,都把孩子送去读书。为此,眉州官府还开了个学堂,连程之才、程之元他们几个,也离开私塾到官府学堂里读书了。
二子和同儿喜欢天庆观,更喜欢简上人,他们坚持不去官学,爷爷也就由着他们。只是在应天观里学不到写诗,兄弟两个稍感遗憾。
就在中秋后不久,矮脚道人李伯祥突然回来了,他在外边周游了一大圈,又来这儿找师父。这一回他说自己带来了一些宝贝,拿出一看,原来是一大堆朝廷里最风行的诗书。二子一见这些就高兴了,整天把头埋到这些文章之中,只是读着读着,就皱眉头。矮脚道人见了,很不以为然,他坚持说,虽然自己不是写诗的料,可他知道,当今天下最好的诗,还是翰林学士的诗。简上人拿过那些诗来看了又看,什么也没说,便让二子拿过去读。二子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简上人却说:“钱学士的诗写得好与不好,另当别论,既然皇上让他在身边起草诏书,那就说明皇上喜欢这种诗。你的父亲要是能写这种诗,说不定这回就中了进士。巢谷与太初两个,学与不学无所谓,可子平和同叔,你们两人是非学诗不可的,不然的话,你们中不了进士,将来就没出息。”二子听了,觉得师父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便认真地看了起来。
矮脚道人也不闲着,他在一旁给二子指指点点,说完这个,又拿那个。最后,他从一堆书中翻出一本《瀛洲集》,递给二子,说道:“你们看,这个便是钱易的诗”。说着,他翻到其中一页,用手点着说:“这首诗写得可好呢,不知你们看得懂,还是看不懂。”
二子接了过来,只见名为《中秋夜守,让南厅玩月》:
  
秋气元清切,明蟾千里心。
金盘上河测,玉水浸楼阴。
闺怨有消歇,客愁无浅深。
关山今夜里,星斗共沉沉。
  
二子前后看了两遍,若有所思,然后将那诗递给弟弟说:“阿同你看看吧,中秋月圆之时,应是高兴才对,他写得悲悲切切的,怎么对得起天上一轮明月呢?”
同儿拿过来,也看了两遍。他还是个小人儿,哪知里头有多少深意?听哥哥说悲悲切切的,便注意到其中有“闺怨、客愁”四个字,也就跟着他点点头。
矮道人对钱学士的诗一向是顶礼膜拜的,见他兄弟二人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说话,便惊问道:“子平,好像你对这首诗有些微词呢。你说说看,好在什么地方,不好的又是什么地方?”
二子见他问了,就从容回答说:“李先生,这诗写得很有学问,不愧是翰林学士的手笔。眼下我还不会作诗,只会背些古人的诗句,还有,经常听我爷爷念他的诗。我一看就知道,钱学士的诗,确是翰林学士的诗,我爷爷的诗,只是乡里老人的诗,二者一个在天上,一在在草野。今年中秋节,我爷爷也作了一首诗,就四句,那诗说:‘中秋明月好,万里少繁星。家家吃圆饼,天下共阴晴。’爷爷的诗写得像大白话一样,小孩子都能听得懂。爷爷对我说,天下的中秋都是一样的,这里若是晴天,别的地方也一样,天下人都在一轮圆月底下,吃团圆饼,就算人不能团圆,但借着月亮,心里也就圆满了。虽说星星少了一些,星愈少月就愈亮,让人听了心里就喜庆。可钱学士这诗,听起来就觉得它与明月隔了许多。中秋月夜,不论人在哪里,只要心地光明,见到一轮圆月,就该高兴才对。何况钱学士是在宫中守夜,在翰林院的南厅里头呢?如此高贵的人,在皇上身边,见到明月,心如明镜一样透亮,才让人钦佩。可是这诗,连诗题共有四十九个字,通首不见‘月’字,只是从别的词语里隐隐约约感到有月的存在,这就让人觉得月是明的,可写诗人的心里,未必明亮。若我将来写诗作词的,就像爷爷一样,一开始便将明月点破了,那才有意思。您看,什么‘明蟾’啊、‘金盘’啊,这些东西若比明月好看,那世人便把明月称作金盘罢了,为何千百年来,人们不这样叫呢?李白诗说:‘少小见明月,称作白露盘。’我们小孩子称月亮是白露盘,一点都没有装样子。可是钱学士好大年纪,再像小孩子一样写诗,总让人觉得虚假。再如,他把楼阴里的月光称作玉水,就像池塘里的青水被草沫沫给弄污了一般,让人觉得难受。还有,什么闺怨啊、客愁啊,星斗沉沉啊,哪里有大男人的气概?倒不如先生您那两句‘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说得既真切,又实在。李先生,子平说的这些,决不是当面说您的诗好,钱学士的诗不好,子平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请您不要见怪!”
这一席话,把那矮脚道人的脚说得又矮了三分,他竟然坐在地上,一直没能起来。
简上人在一旁早就笑了起来,他将右手拍在矮脚道人的背上,拍得“啪达啪达”直响,然后问道:“伯祥啊,我这个小徒儿,与你翰林院的恩师比起来,又当何如啊?”
矮脚道人揉了揉眼睛,把面前的二子看了又看,突然大声叫道:“这个郎君,是不是从月中下凡的?要不是的话,将来定是大贵之人!”说完他便拔起矮脚,又不知去向。
  
几天之后,矮脚道士又回来了,这回他带来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就像岷江的渔翁,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看到简上人,也叫了声“师父”,然后又归沉默。另一个人也把简上人称师父,他身上背着一个药葫芦,像个江湖游医,可说起话来,却很是爽朗。矮道士向二子和同儿介绍说:“这位先生的家,离这儿不远,是青神县人士,姓史,名叫史清卿,他刚从京城行医回来,他知道的事情可多啦,以前我给你们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我把他给请来了,让他说说朝中的大事。你们想听什么,就直管问吧!”
一听说史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同儿马上想起了伯伯,于是张口便问:“史先生,您从京城来?我伯父去了京城的祥符县当官了,您知道祥符县在哪儿么?”
“祥符县?我当然知道,就在汴京开封城里头!祥符县名字,和咱们脚下的天庆观还有些关联呢!”
“和天庆观有些关联?这是怎么回事?”二子也惊讶了,他没想到的是,史先生说起事来如此会关联,一下子就把伯伯所在的地方与自己所呆的地方联起来了。
史清卿停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要说起来话可长了。”他想了一想,笑道:“这样吧,我给你们长话短说。本朝大宋,第一个皇上便是宋太祖,他要死的时候,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弟弟宋太宗。这两个皇上都很了得,用战马良弓夺了天下,只有北边的契丹国没有灭掉,这件事就落到了第三个皇帝、太宗的儿子真宗身上。真宗皇帝一开始认为契丹不过是小小的犬戎之国,还由萧太后一个女人执政,还不好打么?再加上宰相寇准给他鼓劲,于是便御驾亲征了。没想到契丹国的萧太后甚是了得,只率十多万兵马,便把真宗皇帝的三十多万大军给挡在了澶渊。真宗皇帝派寇准与王钦若两个到前线抗敌,寇准依靠杨令公的儿子杨延嗣,在右路军把契丹人打得大败;可是那个王钦若,他官至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他到了前敌,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在大帐之中念佛诵经,请求菩萨保佑大宋平安无事,还请菩萨将契丹灭掉。你们想想看,菩萨果然有那么大的本事么?听说你们眉州的菩萨,便被一个老爷子给砸了,他的儿子还中了进士呢,想想看,菩萨能去打契丹人么?”
说到这儿,二子和同儿全都大笑起来,他们觉得这个史清卿就和史彦辅伯伯差不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后来呢?”同儿急忙问道。
“后来就可想而知啦,契丹军队一打过来,王钦若丢下菩萨就跑,契丹人一下子就围住了澶渊,寇准和杨延嗣也被困在军中。杨延嗣和杨家将冒死抗敌,结果身受重伤,杨家将损失惨重,才保着寇准回到大营。王钦若回来就说,皇上,不得了啦,连菩萨都在帮着契丹人,咱们还打什么?眼下最佳的方案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皇上急问:走?往哪儿走?王钦若说:长江南岸的金陵城,是南朝古都,还是南唐李后主呆的好地方,隔着大江。菩萨是泥的,肯定不敢过江,契丹人也就拿咱们没办法了。宰相寇准怒斥道:王钦若,你想让皇上当亡国之君李后主么?王钦若这才止住了嘴。朝中还有一个参知政事,名叫陈尧佐,意思是天生便是辅佐尧舜的人物,就冲着这个好名字,皇上就选他当了副相。那陈尧佐是咱们蜀郡阆中人,他见金陵去不成了,便请皇帝往蜀郡跑,说成都是个避难的好地方,隔着巴山蜀水,契丹要想打进去,还不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嘿!这个陈尧佐,我看他呀,也是个老犍,只配辅佐蜀主孟昶这样的昏君,应把他改名叫陈昏佐。堂堂大宋皇帝,怎么会重用他呢?”二子愤愤地说。
“好戏还在后头呢!陈尧佐要迁都成都,寇准当然也不同意。可是寇准是一介书生,没了杨家将,他根本不懂得怎么退敌,何况他汴京的家里,还有好多侍妾宠姬,怎么舍得冲锋陷阵呢?于是派出大将曹利用,到金国去讲和,每年给契丹纳贡十万两银子、二十万匹各色丝绢。为了面子上好看,宋室的文人们把‘纳贡’二字改为‘赐予’,好像是大宋的钱财多得不得了,赐给敌人一些,请敌国再‘赐给’大宋边界安宁。你们应该知道,朝廷每年都从眉州征去许多纱縠绉,其中有些也是进贡给了契丹人呢!”
“哎呀,这样一来,大宋还叫什么大宋,人家契丹倒成了大契丹了!”同儿叫了起来。
“可不是么?契丹后来就改了国名,叫做大辽国了!”
“真是丢人现眼,汉唐以来,好像没有人做出这等耻辱的事情,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还能威风凛凛地回到汴京么?”二子气愤地说。
“说得好!说得对!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靠钱币纳贡,解了围,回到汴京后,谁都不敢出门到开封府大街上转转。寇准辞了宰相,回家风花雪月去了,后来便被朝臣们弹劾,说他腐化堕落,一下子被贬到了衡阳,贬死在那里。王钦若和陈尧佐两个,可舍不得把官扔了,还要赖在位子上。皇帝让老臣王旦出任宰相,把他当个摆设。就是这样,皇上也觉得自己面子上没了光彩,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外边出游巡视了。王钦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找来一个叫朱能的宦官,让他假造一份天书,就是在一块绢书上写着‘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真宗皇帝的名字叫赵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意思就是天帝受命于赵宋,让皇上守着国宝重器;只有大宋才是正统,宋朝可以下传七百个世代。”
“哼哼,可笑。恐怕从尧舜禹到如今,也没有七百代呢!”那个渔翁模样的人,冷笑了半天,才说这一句话。
“哎,你别说,王钦若的这一招,还真灵验。他让朱能把天书放在承天门上,然后说自己做了个梦,梦到天书降到承天门。陈尧佐急忙随声附和,皇上便带着宰相大臣一起来到承天门,一下子就发现了那卷天书。皇上高兴,大臣们也乐,说这下子大宋又有了光彩,谁也别提澶渊之盟那挡子事了。皇上一时龙颜大悦,便传令改元为大中祥符,同时也把开封府边上那个自汉朝以来一直名叫浚仪的县,改为祥符县。这就是你们伯伯去的祥符县的名字的由来,那个县名,至今只有三十多年。”
二子听了这些,觉得祥符县名已是件小事,他想知道的是接下来会怎么样,于是想了一想,便问道:“后来呢?您不是说,祥符的名字与眼前的天庆观还有关联么?”
“对啊!你们想想看,天书总是神仙给的,神仙都是道家高人变成的,王钦若求佛不成,转过来求道,这回算他求准了,皇上一下子就信了,于是便要去泰山封禅,还册封道家始祖太上老君为‘混元上德皇帝’,下诏到全国各地,每个路、府、州都要修一座道观,名字统统叫做天庆观。我们如今呆着的道观,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修的;你们的师父,不,我们的师父简上人,也是后来才到眉山的!”
二子和同儿第一次知道天庆观的来历,不禁看了师父一眼。难怪师父从来不讲这些事情,原来天庆观的来历,与一场骗局有关!
“子平、同叔!你们两个也不要失望。为师当初从北面南下,本来要去峨嵋山。没想到路经眉山,便觉此处有股清秀挺拔之气茵蕴山间,老夫当时心有所动,便决定留在这里。你们看看,你们李师兄为了找我,一开始便上了峨嵋山,把腿郐都磨短了许多!哈哈哈哈!”简上人说着说着,便大笑起来。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趣,也都跟着笑了。
“子平,同叔!你师父在这儿呆了多年,就是等着你们,当你们的师父啊!”矮脚道人接着说。
二子和同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师父,师叔这话的意思是……”
“好啦,好啦,你们就别问啦。要问就问这位药葫芦吧,好容易把他请来,明天他可又要走了!”
二子想了一想,便问道:“史先生,您刚才说皇上要去泰山封禅,那可是劳民伤财的事情啊,后来皇上去了么?”
“当然要去啦!除了王钦若、陈尧佐这两个宝贝以外,还有一个名叫丁谓的大臣,他因为曾在朝堂上给宰相寇准理顺胡须而遭到天下人的耻笑,这一回他又找到了新的机会,在皇上去泰山封禅的的途中,他一直骑着马在皇上的车驾前,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皇上的马屁股。‘溜须拍马’就是从他那儿来的呢!”这句话说得众人又笑了起来。
“史先生,这种好大喜功的事情,秦皇汉武做了,倒也无愧,因为他们都是千古一帝。先皇打败了仗,也要表功,岂不是贻笑天下之人么?难道当时的宰相和朝臣,就没有说个‘不’字的?”二子大惑不解。
“有啊!那个宰相王旦,一开始还蒙在鼓里,他一听皇上说要去泰山封禅,便连连摇头叹气。皇上见他这个样子,便知道他要干预,于是就赐给他一盒东西,让他回家看看就明白了。老王旦回家一看,那里面是个夜明珠,足足有拳头那么大,正好可以把他那个没有牙的大嘴堵上。第二天,老王旦便成了老王八蛋,把脖子往肚子里头一缩,皇上要做什么,他都装作看不见。你们想想看,天下百姓刚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国库里好容易有了一点积蓄,就被大举封禅糟蹋得干干净净。每年还要向敌国进贡,那些钱财哪儿来?只好再到百姓身上搜刮去!”
“史先生,您说的都是前朝皇帝的事,当今的朝廷里头,又怎么样呢?”二子接着往下追。
“说起当今的皇上,我也有一肚子故事。你们想从哪儿听起?”史清臣喝了一口水,问道。
二子忙说:“听我爷爷说,当今皇上十来岁就继了大位,他的母亲刘太后垂帘听政好多年,是么?”
“这个,一点也不假。可是刘太后并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这件事情你们知道么?”
二子和同儿摇头,不要说他们不知道,他们认为,恐怕连爷爷也不知道呢。
“你们不要惊奇,这件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前朝真宗皇帝的皇后姓刘,她只能生女,却养不了儿子。刘皇后的身边有个宫娥,姓李,是从杭州来的美人,真宗皇帝当然不会放过她。没想到这李宫娥一次侍寝,便怀上了龙种。刘皇后知道了,先是生气,再而妒忌,后来听了高人指点,便高兴起来,她把李宫娥藏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肚了塞大,对皇上说她有喜了。皇上当然高兴,就盼望皇后能生个儿子。李宫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然是个儿子。刘皇后就把这孩子抱到自己宫中,说是自己生的,后来就封为皇太子。乾兴元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真宗皇帝驾崩,太子才十三岁,比你们眼下的年纪大不了多少,便继了大位。大臣们说皇上太小,领不起朝政,便请刘皇后垂帘听政。可怜的皇上生母李宫娥,一直在宫里关着,当今皇上即位之后,又被关了整整十年。一直到皇上二十三岁,刘太后还在后边垂帘。这时朝中有两个宰相,一个叫做晏殊,是个擅长写词作曲儿的文人,整天和一妻四妾在一起饮酒唱曲儿;另一个名叫吕夷简,他是吕蒙正的儿子。吕蒙正你们知道么?便是穷得没地方呆,只好在寒窑里度日子那个穷书生,后来得到他夫人的接济,才吃饱肚子,考上状元,当上宰相的!那吕夷简从小便听他父亲痛说家史,决心不再让寒窑里的苦日子再现,便把官场上的道道参得特别深透,该说的他就说,不该说时装糊涂。有一天,晏宰相门下有个负责文字校勘的书生,名叫范仲淹,突然上了一分奏折,要求皇太后撤掉帘子,把朝政归还给皇上。皇太后看了,大为恼火,让宴殊尽快把这件事情查个明白。晏宰相吓得浑身哆嗦,回家便叫来范仲淹,他斥责道:‘你这个后生,你想出名也倒罢了,偏偏要拿这种事来出名,万一皇太后怪罪下来,不是连我也跟着倒楣么?’那范仲俺却说:‘宰相大人,我是您的门生,一点不假。可我请求皇上亲政,是为大宋天下考虑,并没想到个人得失。我本来以为您会为我冒死上书而感到自豪,没想到您却怪罪起我,也罢,也罢!不是您认错人了,便是我认错人了!’一习话说得宰相晏殊面红耳赤,无言对答。”
“好啊,这范仲淹说得好!他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敢作敢为!”二子听了,大声叫道。
“皇太后当时大怒,便想处置范仲淹。宰相晏殊不敢说话,这时,参知政事鲁宗道站了出来,他对皇太后说:‘皇太后,唐朝有个武则天,当政当了许多年,权势大得没了边,武氏子弟全都当大官。可后来武后归了天,武氏子弟的结果啊!惨上再加惨!’刘太后听了这话,大怒道:‘你这个刺儿头,眼睛睁得像死鱼那么难看,头也长得像鱼头,啃都没办法啃呢!’鲁宗道也叫道:‘太后,您要是把范仲淹治了罪,我这个鱼头参政也不干了!’太后想起武则天的结局,竟然也就忍住了,从此人们便称鲁宗道为‘鱼头参政’。那个范仲淹虽然没被治罪,可他看晏殊的脸色不好,便自己请求到外地任职,皇上便让他到河中府当通判去了。”
“那,皇上的母亲李氏呢?”同儿问道。
“李宫娥被关在宫中,明知皇上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亲近,终日过着囚犯一样的生活,就忧思成疾,在当今皇上当政的第十一年,就死在宫中。当时皇太后命人用埋葬宫人的礼仪,把她草草掩埋算了。这个时候,另一个宰相吕夷简站了出来,他坚决要求皇太后用国母的礼仪来葬李宫娥,并对皇太后说:‘我这是为你刘家的后人考虑’。皇太后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便让吕夷简去安排。吕夷简真不含糊,他找了个道家高手,给李宫娥也穿上皇太后的服装,再把盛遗体的棺材用水银封了起来,放进西华门外的道观——洪福院内。第二年,刘太后便大病不起,一命归天。当今皇上亲政之后,吕夷简便领着他到了洪福院,告诉他说:‘这才是您的生母。’皇上这时终于明白了一切,号啕大哭一回。他见生母遗体完好,就像刚死时一样,便追认她也为皇太后,隆重安葬。从此,吕夷简便成了当今皇上最信任的人。”
“原来皇家的事情,也这么曲曲折折,真让人伤心!”二子感慨地说。
“皇家的事情,有意思的还多着呢。你们还想听么?”史先生又喝了一杯水,接着问道。
“想听,当然想听啦!”二子和同儿兴犹未尽。
“好,既来之,则说之!”史清卿看了简上人一眼,又接着说了下去。“当今皇上十五岁时,喜欢上了身边的一个张美人。可是皇太后偏偏不喜欢她,硬让皇上把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女儿接到宫中,立为皇后。皇上是个孝顺的人,事事都听母后的,自然也就立郭氏为后。后来皇上知道自己生母不是刘太后之后,心中虽很酸楚,想到刘太后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也就没做对不起刘家的事情,即使他对郭皇后不太喜欢,也就凑合着算了,反正宫中还有张美人、尚美人、杨美人等等。皇上亲政以后,对太后使用的大臣都有点烦,便把晏殊、陈尧佐、还有夏竦等人统统贬了,只留下一个吕夷简。没想到郭皇后不喜欢吕夷简,便对皇上说,那个吕夷简太有心计,恐怕皇上您也斗不过他,何不也让他到外地去呢?皇上听了这个枕边风,觉得很有道理,便临时决定让吕夷简也到外地任职。那天吕夷简上了朝,他以为晏殊等人被免官,自己成了朝中唯一的顶梁柱,应该担当大任,替皇上做点实事,于是就写了一封奏折,说当今朝政,有八件大事必须马上置办,就是理正朝纲、堵塞歪门邪道、杜绝贿赂公行、除去奸佞之徒、不让女人干政、疏远身边的小人、减轻百姓的差役、去掉一些冗官。不用说,这八条计策都是好的计策,难为他殚精熟虑,这回他还真想大有作为呢。可是奏折刚上,便传来皇上的旨意,说吕宰相也太累了,你也休息一阵子吧。吕夷简没有准备,当时就吓得双腿直抖。然而吕夷简毕竟是吕夷简,他当下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腿也不抖了,就跪着谢恩,领命出去了。事后他找到宫中的内应,打听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是郭皇后吹了枕边风,于是心中大为不平。果然没过四个月,皇上便觉得身边没有吕夷简不行,又把他召了回来,继续当他的宰相。又过了三个月,皇上最喜欢的张贵妃忽然患了急症,死在宫中。皇上很是念旧,便把张贵妃追封为皇后,隆重安葬。吕夷简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可他耐性极好,只是慢慢等待后宫的变化。没过几天,宫中果然出了事。张贵妃死后,皇上不愿与郭皇后在一起,整天让尚美人陪着。郭皇后心中有气,便找个茬儿与尚美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二人大打出手。皇上听了,急忙过来劝架,没想到郭皇后是将门虎女,一个巴掌过去,力如千钧。尚美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个轻闪,躲了过去。没想到郭皇后这一巴掌收不回了,正好扇在皇上的脖子上,顿时龙颈之上,又红又肿。这下子皇上可气坏了,他心想,连养育朕的刘太后都没打过朕,你这个郭后,如此大胆,简直和母老虎差不多!新恨旧怨,加在一起,龙颜盛怒,便要废了皇后。这时文武百官都来相劝,说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岂能随便就废了?谁知吕夷简却暗中怂恿说:‘皇后如此骄横,不废了她还了得?汉武帝时的阿娇便被废了,谁能说武帝不是千古一帝呢?’皇上听了连连点头,只是害怕鲁宗道,还有新被皇上召来做谏官的范仲淹等人上书阻拦。吕夷简便让进奏院的官员全部放假三天,不许接纳奏章,然后传出圣旨,说郭皇后自愿出家为道姑,皇上封她为冲妙仙师,把长宁宫改为道宫,让皇后从此长宁去了。范仲淹等人知道此事,纷纷涌进宰相府,痛斥吕夷简说:‘皇上和皇后好比父母,父母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你怎能帮助父亲把母亲给休了呢?’吕夷简说:‘要是你母亲把你爹打残了,你也不吭声吗?’当下众人不欢而散,后来吕夷简又把领头闹事的范仲淹贬出京城,一时朝中议论纷纷,把这事看得比送给契丹人的银钱和绢帛、后来又每年送给闹事的西夏人十万两银子、十万匹绢、外带几万斤茶叶还要惹人注目。皇上思前想后,觉得也不能让尚美人当皇后,又与吕夷简反复平衡,最后把尚美人也送进道观当了道姑,杨美人也赶出后宫,再把大将曹彬的女儿册封为皇后,这下才算事情了结。”
“没想到朝廷之中,那么多军国大事没人去管,却为这件小事而弄得天下不安,范仲淹和吕夷简他们,将来还怎么共事呢?”二子感慨多端。
矮脚道人这时说话了:“这就是千百年来儒家礼法闹出的故事!若是我们道家,皇上爱立谁就立谁,大臣管这么多做什么?若是汉武帝当朝,早把这些大臣当作腐儒,都给撵到河西屯田去了呢。”
“郭皇后也够惨的,后来怎么样呢?”同儿问道。
“后来郭皇后死在道观之中,皇上把她追封为皇后,吕夷简一直受到皇上的重用。朝臣们提起这件事,便痛骂吕夷简。吕夷简也没心思再提他那八件军国大事,稀里糊涂地又当了多年的宰相。”
“那范仲淹呢?他可是个人才啊!”二子提起了新的话茬儿。
“皇上经过废立大事的折腾,也就没了心思,吕夷简的八件大事,早被放在脑后,朝廷每年‘赐给’辽国和西夏那么多银子,就够他忙碌的了,于是年年无所事事,岁岁懵懵董董。可脸面上的事又不能不做,照例是动不动就来一次“大比”,取了许多进士,还给官员们封妻荫子,天下什么都没见增加,唯有官员的数目却比过去多了几十倍,官仓里进了点粮食,转眼就被这些官仓老鼠抢光了。吕夷简倒会做人,他又向皇上奏请,说范仲淹毕竟是个人才。景祐三年,也就是十年前,皇上便把范仲淹召回朝中。范仲淹一进朝中,便去找吕夷简。吕夷简以为这个年轻人是来谢他的呢,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没想到范仲淹送给吕夷简一张《百官图》,然后对吕夷简说:‘如今朝廷文武百官,要是按照我勾勒的这张图来使用,便是秉公行事;如果还像眼下这么安排,便是出于大人您的私意,天下人一定不服气。’吕夷简说:‘按照我的办法是私,难道按你的《百官图》来做便是公了?到底你是宰相,还是我是宰相?’二人再次不欢而散。范仲淹回去之后,便向皇上上书,陈述了他的执政方针。皇上拿着他的奏折,问吕夷简说:‘范仲淹的方法怎么样?’吕夷简说:‘这个年轻人啊,嘴上无毛,做事不牢,有名无实,只会胡闹。’范仲淹听了这话,索性再给皇上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详细论述自己的观点,一共说了四件大事:第一件专论皇上的喜好要以仁义礼智信等圣人的法则为主;第二件说如何选贤任能,杜绝庸庸碌碌之人,言下之意就是吕夷简之类;第三件事说近来大臣不干正事,只是随便糊弄事,意思更为明白;第四件干脆直说了,当前最大的蔽端,便是宰相遇事推诿,朝中没有正气。他的奏折的末尾还说:‘汉成帝专用佞臣张禹,结果让王莽篡了汉家大权,西汉由此灭亡,皇上您要小心呢!’皇上和吕夷简在一起多年,他也学会了老宰相的处事方法,把这封奏折让人送给吕夷简自己看。吕夷简见范仲淹把自己比作误国之人,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找皇上说:‘范仲淹不是谏官,越职言事,而且胡说八道,如果皇上用他,那我吕夷简就回家养老去了。’皇上想了又想,还是留住了吕夷简,把范仲淹贬为饶州知州。这时翰林院里有三个新来的年轻人,他们都认为应该留下范仲淹,让吕夷简回家养老,于是纷纷起来,替范仲淹说话。第一个人物是负责整理典籍的余靖,第二个是专管文字校对的尹洙;结果二人都以越职言事的罪名,贬出京师,分别让他们到筠州和郢州去收酒税,吕老头意思是:让他们趁机多喝点酒,弄明白了什么叫做‘难得糊涂’,然后再来当官。第三个跳出来的也是一个文字校对,便是庐陵进士欧阳修。欧阳修与尹洙原是好朋友,他中进士之后,便在尹洙的荐举下,认识了梅尧臣、苏舜钦等能诗会文的许多名士,此时见到范仲淹和尹洙被贬,岂能不说话?不过欧阳修没向皇上递折子,而是直接到台谏院里去找那些谏官了。谏官们大都说范仲淹和尹洙等人不该贬,可也没人愿意得罪宰相大人,所以也就不愿给皇上进言。偏偏有个名叫高若讷的谏官,按他老爹给他取的名字,此时应该讷于言语,也就是屁都别放罢了,可他却憋不住地对欧阳修说:‘范仲俺等人不守礼法,在朝廷中胡说八道,就该贬官,谁救他们谁是傻瓜!’欧阳修一听这话便气坏了,当时他也没有反驳高若讷,回去却给他写了封信,信中骂道:‘你小子如此不通人情,不干正事,还有脸在朝廷里出出进进的,真是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
“哈哈哈哈!还是欧阳修会骂人,骂得有趣!”二子这时笑了起来。
“有趣的还在后头呢!”史清卿接过简上人递来的水,又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这回高司谏再也坐不住了,他就给皇上写了个奏折,说有些在翰林院里头吃闲饭的人,分明已经结成朋党,串通一气,辱骂朝官,如不将他们全部驱逐,朝廷还不成了骂街的地方?顺便他把欧阳修骂他的信也附了上去。皇上见了那信,怒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把欧阳修贬到夷陵去当县令。翰林院里还有一个校书郎,名叫蔡襄,是福建莆田人,他觉得眼前这些事,既可气,又好玩,回去便写了一首《四贤一不肖》诗,四贤指的是范仲淹、余靖、尹洙和欧阳修,一个不肖子孙当然是高若讷了。那蔡襄乃是当今天下第一个书法圣手,那诗写得又很俏皮,一传出来,汴京城内人人争相阅读,处处都在传抄,更有有书贩子把它雕成书版,印了许多份,到处叫卖,一下子就成了暴发户。听说契丹国的使者当时花了重金买了好多,回去贴在幽州城里,还对人说:你们看看大宋那帮子文人,难怪斗不过大辽,就连西夏也打不过,原来他们的心思,都放到窝里斗上了。”
“没想到辽国人也还有些头脑。”同儿插话道。
“当然,当局者阿迷,观棋者清嘛。”二子说。
史清卿没受他们干扰,接着又说了下去。“写诗骂人,就是儒生们最后的本事,并说这是‘清议’,朝廷也没有条律可以禁止,这一个回合,就算老派在官场上赢了,新派在嘴皮子上胜了,输了的便是当今皇上。吕夷简当然要想方设法平息事件,又推荐中间人物杜衍作为助手。没想到杜衍的女婿苏舜钦也是新派人物,他又开始越职言事,用汉武帝时的故事,要皇上不要因言废人,应该起用范仲淹。这回不仅吕夷简烦了,皇上也烦了,他们决定来个不作争论——根本不理,朝廷竟也相安无事。人不说话可以,老天却是憋不住的,偏偏到了年底,并州、代州发生地震,共有三万二千三百零六人被压死在房子底下,牲畜死了多少,还有多少人受伤,没有办法计算。这时朝中儒生们说,上天都在震怒,还不让人说话么?皇上一面安排赈灾,一边下诏改元,同时下诏,允许天下直言。苏舜钦率先又奏一本,说地震全是因为范仲淹等人被贬而造成的,于是朝廷才说所谓‘朋党’之事,不再追究,那些被贬失,慢慢官复原职。到了正月初一,突然出现了日食,太阳的大半边儿都是黑块块,皇上见了,更是不安。偏偏此时老宰相吕夷简也被一阵风吹歪了嘴,半身麻木,说话与走路都不方便了,皇上便说:你有事上朝,无事在家歇息。范仲淹等一批人,才陆续被召回朝中。”
“史先生,原来我以为朝廷的人都是天人,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他们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好玩。原来朝中也是个好玩的去处!师父,李先生,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呢?”二子笑着说。
简上人和史清卿几个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回答。最后还是史清卿开口了:“没有这些好玩的事,朝中要那么多的官做什么?”他接着喝了一口水,又说了下去:
“这时候已经到了庆历年间,西北的夏元昊又在边境闹事,皇上一想,既然如此,何不把范仲淹等人派出去,试试他们的能耐?于是便让范仲淹和韩琦二人,分别到延安、秦州等地,率领军队平定西夏。范仲淹和韩琦二人都是书生出身,如何能战胜夏元昊等蛮兵横卒?两个人你说战,我说和;你说这么打,我要那么打,争了两三年,也没把西夏讨掉,只是勉强没让敌人打过来而已。这是这样,朝中的文人还是编出了‘军中有一韩,敌人见了心胆寒;军中有一范,敌人听了便胆颤’两句顺口溜,给他们壮大声势。范仲淹有位同年考中进士的朋友,名叫滕子京。他当时是泾州知州,率领州中军民在定川一带抗击西夏,立下了军功。当时范仲俺率领兵马与他会合,准备再与西夏交战,不料天不作美,一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弄得人心沮丧,军无斗志。此时滕子京从州里拿出钱来,一方面慰问范仲淹带来的士兵,一方面抚养前一战役中死难者的家属,于是边境将士,才慢慢振作精神。不料他的身边马上就有人给朝中写信告密,说滕子京动用公款十六万,与老朋友范仲淹吃喝玩乐。御史台的梁坚大人一听这个消息,就急忙给皇上写了个折子,要求把滕子京免官。范仲淹知道此事,连忙上书说明情况,然而滕子京还是被贬到虢州去了。你们想想看,如今的朝廷就是这个样子,上战场的不如家里头呆着的,干实事的不如爱挑刺的,打硬仗的不如告刁状的。别说范仲淹、韩琦等人都是文人,纵是武将,也早跳起脚来,把挑子给扔了!范仲淹在边境上写了一首词,名为《渔家傲》,便道出了其中心酸。你们想听听么?我讲累了,就请这位渔翁大人,将范大人的《渔家傲》唱一唱吧!”
那渔翁听了这话,也不推辞,他将蓑衣向后一掀,箬笠手中一摘,便悠悠然地唱了起来:
  
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二子和同儿听了,觉得那词写得苍凉悲伤,一点都没有汉代霍大将军在匈奴的燕然山勒石纪功时的英雄气概。记得母亲给他们讲霍去病的故事,汉武帝要将女儿嫁给霍去病,霍去病却说:“燕然未勒,何以家为?”可是这种英雄气概,在范仲淹的词里却找不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便是回家,怎么能战胜敌人呢?加上眼前的渔翁唱得非常悲凉,兄弟两个更觉得提不起劲。“史先生,我听说赵国廉颇都七八十岁了,还不说自己为老;汉代李广将军满头白发,还要争当先锋。听您说来,范仲淹大人不过四十多岁,怎么就自称‘老夫’了呢?”二子问道。
史清卿笑着说:“哈哈,谁知道呢?眼下的人比古时的人寿命更长了,可是自称老夫却更早了!这种怪事,我也弄不懂,你们长大了自己琢磨去吧,我要把范仲淹的事情给你讲完。听到刚才那首词的意思,你们也会明白,范仲淹不可能消灭西夏之人,他只想早点结束战争,班师回朝。果然他还坚持与西夏和谈。皇上看到西夏确实不好打,便同意与西夏讲和,结果大宋每年再赐给夏元昊二十五万五千银子、丝绢和茶叶。不过这个和约比‘澶渊之盟’要好听一些,与契丹议和时,说是大宋为兄,契丹为弟;而范仲淹派人与西夏谈判,说大宋是父亲,西夏是儿子,老爹可以给儿子的钱财,但要说明了,这是‘赐’予。夏元昊一听,便高兴地说:‘让你当老子就是了,要是你再多给我些银绢茶叶,让我叫你爷爷我也干呢’。与西夏和谈成功了,范仲淹和韩琦算是有了一些面子,他们光采地回到朝中,便是眼下这两年的事了。前年春天,余靖和欧阳修、蔡襄等人也被招回朝中,做了谏官的头儿。欧阳修深知上一回他们被政敌用‘朋党’的罪名打败了,于是他一回朝中,便写了一篇《朋党论》,意思是君子有君子的朋友和党派,小人有小人的朋友和党派,他列举了古往今来许多例证,证明从大舜的时候直到今天,都是有党有派的,只是君子之党为国分忧,小人之党只为打自己的小算盘。这篇文章一出来,便把对方的嘴给堵住了,因为谁再说他们是朋党,谁就成了小人。皇上见这帮年轻人已经老成一些,便让杜衍当了枢密使,范仲淹和韩琦当了副枢密使,三个人共同掌管国家军事,又起用晏殊和章得象参知政事,代替不常上朝的吕老头子,等于全部换了朝廷的班底。吕老头子确实老了,正想讨个清闲,大家也就相安无事。不料这时又出了一个怪人,名叫石介,这个人疾恶如仇,爱出风头,敢说敢做,没有他害怕的事儿。他看到少壮派全都到了朝中,便兴高采烈地写了一首诗,名为《庆历圣德颂》,表面上是盛赞皇上的圣德,其实里面把全是骂人的话,他觉得蔡襄当年骂高若讷为不肖子孙,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这回他不啃硬的不算牙口好,便把吕夷简和本来不是死对头的夏竦等人,统统骂得狗血喷头。先不说吕夷简怎么应对,就连范仲淹看了这诗,也气得直跳脚,他对同僚韩琦说道:‘石介这个鬼东西,他要坏我们的事呢!’没想到吕夷简这回并没发作,皇上好像也不知道这事儿,他作出了让吕夷简彻底致仕(退休)的决定,吕夷简便乖乖地到郑州养老去了。皇上又把范仲淹升为副宰相,让范的好朋友富弼接替枢密副使一职。这时富弼、韩琦和欧阳修轮番上书,每人都向皇上献出治国之策,大体都和范仲淹说得差不多。皇上更加信任范仲淹,便把官吏任命之权交给了他。范仲淹多年前心中就有了《百官图》,这回当然要秉公行事,他取出各路大员的名单,见到那些看起来没什么能耐的,便大笔一挥,统统换掉。富弼劝他说:‘老兄啊,你这么一勾,特别潇洒;殊不知那些丢了官的人,全家都要痛哭流涕呢’。范仲淹却说:‘你只知道他们一家子哭,难道就不想想,有他们在任,那一路人一州人都要痛哭呢!’富弼辩不过他,只好听之任之。于是范仲淹先从整顿吏治开始,制定了一个‘磨勘法’,对各种官员严格考核,有政绩的升官,碌碌无为的让他滚蛋。然后又出台一个‘荫子法’,规定今后不许官员们的子弟借着老爹的功名或者官做久了就可以为官,所有的人都要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或者参加皇上亲自主持的‘制科’。这样一来,那些元老大臣们的儿子、皇亲国戚们的后人可都傻了眼。他们不由分说,有的去找皇后,有的去找皇上,有的则哭天叫地,说要在汴京城里放火自焚;还有的太监,在宫中闹起事来。后来就连皇上也觉得牵涉的面太大,有些犹豫不决了。正在这时,一直在前头叫嚷的新派人物苏舜钦却犯了事,他把进奏院里用来写奏折子和皇上诏命的公文纸来出去卖了,用这些钱去招些妓女,与同僚们喝酒唱曲儿。这下子可闯了大祸。那个无缘无故被石介臭骂一通的夏竦,急忙让他的老朋友王拱辰写了个奏折给皇上说:‘这就是新贵们的嘴脸,皇上您看着办吧,纵然您把我当作小人的朋党,贬到天涯海角,我也无怨无悔!’苏舜钦当然要接受审查,结果情况属实,不仅他被除了名,还牵涉十多个翰林人物;连他的老岳父杜衍都觉得没脸出来见人。接着那个石介,也有许多不检点的行为被人揭了出来,无非是辱骂先人,毁谤贤良一类文人无行的罪状。皇上此时烦透了,只说一句:‘都给我滚!’一甩袖子,回到宫中。苏舜钦和石介二人,不久便忧愤交集,双双死在贬官之所。范仲淹、韩琦和富弼三个还想试试皇上的用意,于是每人写了个折子,请求皇上降罪,将他们也贬官。皇上并不挽留,便让他们去陕西、河北等地巡抚招讨去了。范仲淹路过郑州,突然想到应该去看看吕夷简。不料那个老东西嘴虽然歪了,话却说得清楚,他见到范仲淹,就给了他一句不软不硬的话:‘范大人,您到朝中执政,怎么来去匆匆啊?应该多呆几天吗,皇上和朝廷多需要你这样身强力壮的人啊!’范仲淹满面羞惭,无言以对,掉头便走。后来他在途中闷闷不乐,听说也写了一首诗,从此便没有音讯。”
说到这儿,史清卿不再说了,大口大口地喝茶。这老半天的时间,他确实讲了许多许多,而且说得很有章法,要言不烦,又很风趣。
二子和同儿听懂了一些,还有许多听不懂,只在那儿愣着,听了这么多风趣的事儿,他们却笑不出来。
过了好久,简上人才问:“子平,同叔,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天已不早了,没事就回家吧!”
二子只觉得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问起,于是想起史先生说了老半天,讲到三次写诗的事,别的弄不明白,何不讨回这些诗来,回家慢慢琢磨呢?于是他抬起头来说道:“史先生,您有没有带来那些诗?”
“哈哈,蔡襄的《四贤一不肖》诗,还有石介的《庆历圣德颂》,都是长篇大论,我给你们带来了,你们要看,可以慢慢琢磨,要我来解,我可没那么大的功夫。”说完便从身旁递过一卷书册来。
二子接过来一看,只见那书册里正是《庆历圣德颂》和《四贤一不肖》诗,这两首诗都很长,《四贤一不肖》还分为五首,其中许多词儿一下子难以弄懂。二子就把那书册往弟弟手里一教,然后问道:“那,范仲淹的诗呢?范仲淹既会写词,也应该会写诗啊。史先生,您还记得么?”
“我倒记得范仲淹的一首诗,很短,诗名叫《江上渔者》,你要是看不懂,可以问这位老渔翁。”史清卿说着,便跟简上人要过纸来,在上面“刷、刷”写了起来:   
江上往来人,但见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二子和弟弟看了那诗,觉得语言简单,很很好懂,便说了声“谢谢”,给几位先生分别施礼,然后回家吃饭去了。
吃罢午饭,兄弟两个将碗一推,就往天庆观跑,还想再请史先生讲讲朝庭里好玩的故事,或者请那位渔翁再唱一首词曲。可当他们来到天庆观,却发现这里空空如也,不要说史清卿和那位渔翁不在了,简上人和矮脚道人也没了踪影,就连巢谷和陈太初也不知去向。
二子急忙去找守门的范道士,范道士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儿的道长。简上人说,你们和他的缘份已经没了;要想学诗学字,就拜我为师吧,你看这大门上的对联,就是我新写的,写这东西,要讲究对仗,你们要想学的话,快点拜我为师!”
二子哪还有心思与“干饭”较劲儿?他拉着同儿急忙走出道观,想寻找师父他们的踪影。
然而,茫茫人海,哪儿辨得出他们的踪迹?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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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有心当范滂
我便能做范滂之母    
简上人离开眉州,二子和同儿便没了心思。特别是二子,就像丢了魂一样,整天去眉山周围转悠,打听简上人和矮脚道人的足迹,看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便以为是巢谷;遇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衣人,便以为是道童陈太初;见到江边的渔翁,更要上前辩认一番。结果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同儿当然还是二子的尾巴,不过同儿也慢慢地大了,知道一些事情了。他对二子说:“哥,既然简上人说我们与他缘份已经了却,我们找他也是找不着的。说不定将来哪一天有了缘份,我们又能碰到他们呢。”
“阿同,不是我执迷不悟,而是这事有些蹊跷。你想想看,简上人既要离开我们,却请了个史先生给我们讲了那么多朝廷的事,朝廷里乱七八糟的,我们还没完全明白,他们就走了,这不很怪么?再说,矮脚道人请来史先生时,还请来个渔翁。那渔翁好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了几声,又唱了一首词曲。我觉得,他是个高人!”二子说。
“哥,史先生给我们抄的《江上渔者》,写得也是渔翁,会不会就是那个渔翁呢!”同儿问道。
二子摇了摇头,突然皱起了眉头,同儿觉得哥哥不是十岁的孩子,而像个大人了。
“阿同,《江上渔者》那诗,决不是简单地写渔翁。范仲淹那么关心国事,他写渔翁做什么?再说,他有那么大的学问,为什么写诗却写得像爷爷写的那样好懂?”二子既是给同儿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哥,‘江上往来人,但见鲈鱼美。’爹不是说过么,太湖的鲈鱼,就是咱们岷江的季花鱼,肉可好吃啦!‘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意思就是鲈鱼的味道很美,可要捉它,可是很不容易呢!”同儿觉得自己对那诗的理解很到位。
“你说的对,要是这诗是爷爷顺口说出来的,那便是你的解法;可这诗是范仲淹说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
“范仲淹怎么了?范仲淹也是人啊?他见到了鲈鱼也要吃的,说不定让他打渔,他还打不出呢,所以写了这么一首诗!”同儿争辩道。
“阿同,范仲淹三番五次到朝中做官,还用得着他打渔?他想吃鱼,买就是了!我想,他说的鲈鱼,肯定是他朝思暮起的东西;他所说的风波,可能就是官场上的风波。”
“那在风波中飘浮不定的渔翁,便是范仲淹他自己了?”同儿也是有些悟性的,经哥哥一点拨,便已明白。
“对!一点都不错!”
“那——,那天矮脚道人带个渔翁来做什么?”
二子这回不说话了。想了半天之后,他才慢慢地说:“阿同,师父临走之前,给我们留下两条路。一条是像范仲淹、欧阳修那些大人们一样,到朝廷中做官去,可那条路的结局,可能就像范仲淹那样,到得都是风波;还有一条路,就是当个渔翁。对,那个渔翁是个高人,是个隐者。师父是让我们在两条道中选择一条呢!”
“哥,要真的是这样,你走哪条道?”同儿不与哥哥争,只是问道。
“我想找师父,我要跟着他们走。”
“师父说了,我们与他缘分已尽,你找不到他的!”
“阿同,你不觉得师父他们那样的人,才是活得最自由自在的人么?他们用嘲笑的口气讲着朝廷里的争斗,用看不起的神色瞅着人世间的事情,我只有在读《庄子》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我长大了,就想学他们那样,远离风波,远离人世。对,我要当道士,或者当隐者,再不行就当渔翁,也要远离尘世的污浊!”二子坚决地说。
“哥,你没搞错吧!我爹考了多少年进士,考不上,还要考;我伯伯和舅舅考上了进士,眉州的人多羡慕啊!还有母亲,整天都盼着我们能有出息,能够光宗耀祖,至少要把舅舅家的几个表哥表弟给比下去。母亲让我们去州里官办的学堂读书,你不愿意去,她已经很难过了;要是你再要出去乱跑,母亲还不伤透了心么?”同儿一听哥哥说他要远离人世,便着急起来,才跟哥哥说了这么多。
“阿同,就算我不当道士,不当隐士,我在家中,当爷爷那样的人,不也是很好么?”二子答道。
“不行,不行!母亲看你那个样子,还会伤心的!”
同儿一说这些,二子便没了言语。这几年爹爹在外游学应试,他们白天要么和爷爷在一起,要么在天庆观中读书玩耍,到了晚上,便和母亲和姐姐在一处。母亲每天都要盘问他们白天做了什么,如果他们说是和爷爷在一起,去玩了,去种庄稼了,那母亲便会叹气;如果他们说在简上人那儿又认了多少字,母亲便会高兴。所以到了后来,二子和弟弟总是跟着爷爷玩一天,再到天庆观中读两天书,这样一来,爷爷高兴,母亲也高兴。母亲有一回站在门边,一面向外看,一面对他们说:“可怜我是个女人,若我是个男的,肯定要和你爹一块儿去考进士。”姐姐当时就插话说:“娘,您要是考进士,肯定早就考上了!”娘忙瞪了姐姐一眼,姐姐便再也不吭声了。二子知道,姐姐也想出来上学,可是眉山的女孩儿只可以在家做活,却不能出门读书,这样真不公平。若不是我母亲也认得许多字,我姐姐岂不是一辈子就守着家里的衣服和盆盆碗碗地过一辈子么?好在姐姐也很聪明,二子和同儿回家的时候,姐姐常向他们打听今天学了什么,如果二子读了家中没有的书,便要他从头到尾讲给她听。二子想,姐姐若是能与自己一起出来,该多好啊!
二子坐在山坡上,还在想母亲和姐姐。姐姐比自己大一岁多一点,可是她处处让着自己。母亲常说小的时候,任妈妈本来是给姐姐乳奶的,可是二子出生后,偏偏也喜欢吃任妈妈的奶,母亲的奶他吃一口就停下了;可任妈妈的奶,他总是吃不够,有时吃饱了还要叼着奶头儿玩。姐姐没办法,只好学着喝粥。想到姐姐一岁多一点,便被自己抢走了奶妈,二子心里很是惭愧。由于自己和姐姐一个奶妈,他小的时候便和姐姐睡在一间屋里,由任妈妈一块儿照看着,可是从去年开始,母亲便把同儿搬到自己一块,姐姐自己住了一个屋子。二子觉得姐姐确实变了,虽然个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可她比自己长得更像大人,还有,他比自己和弟弟都要漂亮。姐姐像母亲,同儿像父亲,自己长得跟同儿差不多,人家却说我更像爷爷。想到这儿,二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长,不那么好看。这时他马上又想到《太平广记》上说的东方朔和汉武帝的故事。汉武帝的脸就特别长,有个佞臣便说脸长寿命长,皇上脸长一尺多,可以活一百多岁。东方朔当时就笑得前仰后合,皇上问他为什么?东方朔说,古时彭祖活了八百多岁,那他的脸岂不有八尺多长?想到这儿,二子自己笑了起来。
“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笑我自己。”
“哥,我们去玩接楝子好么?”同儿说。
“好,到后山上那棵大楝树下玩去!”
二子和同儿没事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玩意儿。这种玩法是跟巢谷学的,必须两个人来玩。在天庆观读书,有时读累了,简上人便让巢谷领着他们玩这玩意儿,一开始巢谷与陈太初一块儿玩,二子与同儿一块和玩。后来他们学会了,巢谷便去做事了,二子便与陈太初玩,谁输了谁就让位,让同儿顶上;若同儿再输了,就有了胜家,大家接着读书;若同儿赢了,那么刚才输了下去的人再与同儿玩一次。简上人让他们三个人最多玩三盘。二子和陈太初有时为了拖延时间,有意拣里边最有趣、最玩不尽的数来玩,一直能玩好长时间。久而久之,他们发现这里有许多“数”的概念,至少是从一到百,加减乘除全部用得上,他们就靠这个,完成了他们的“算”术呢!
二子和同儿来到后山的楝树下,同儿找到一个破碗渣子,拿着它便在地下挖起坑来。二子蹭蹭几下,便爬上了树,将树上成串的青楝子,摘下了好几串,摘了差不多上百个,一一甩在地上,然后跳了下来。他低头一看,只见同儿才挖好五个小坑,他便把那个碗渣子要了过来,又在自己这一边也挖了五个小坑。同儿早就把右脚的鞋子脱下,用光光的脚后跟放在碗渣子挖出的不太圆的坑里,这只脚不动,左脚一用力,身子便转了一圈,脚下的那个小坑,也就被他的脚后跟抹成了一个圆圆的窝窝。二子见他做得如此老到,便想起驾轻就熟这个词来。想到这词儿,他便说了出来,与他共笑一回。
一排五个、两排十个窝窝搞好了,二子又在自己这一边挖了个大一点的坑,再给同儿面前也搞一个,他觉得同儿的脚太小,于是让他把楝子从串儿上摘下来,放进窝窝中,自己也脱下右脚,过了一把‘转窝窝’的瘾,把两个大坑也弄圆了,这才盘腿坐地,与同儿一道分起楝子来。
这种接楝子的玩法,一共选取五十个大小一般的圆圆的楝子,将它们平均分到两排十个小窝窝里去,每个窝里放五个。这时两个人要用“锤子、剪刀、布”的方式决定谁是先手。二子与同儿两拳伸出,三下决定胜负,同儿用“布”而包住了二子的“锤”,同儿先玩。同儿随意抓起一个窝里的五个楝子,向左“走”了起来,所谓“走”,就是走到一个窝儿,便将手中的楝子丢下一个;到了第五个窝窝时手中便空了,这时便要抓起第六个窝窝里的五个,接着往下“走”,再走五窝,接着再抓,这时新的窝窝里已经是六个子儿,要经过六个窝窝才能丢光;再抓一个窝窝,也是六个;六个丢光,遇到个‘一’。将这一个捡起放下,抓起的新窝窝便是七个,把这七个再丢完,便遇到一个空窝。这时同儿将手向空窝里一拍,“扑”地一声,便把空窝之后的一窝七个拿了起来,接着又是空窝,他又拍了一下,把下边窝中的一个楝子也捡了起来。“反正怎么走,都是一窝大的加一个小的。”同儿一边熟练地做着动作,一边把那两窝楝子放到自己面前的大窝窝里,——这便是他先“走”一趟的全部所得。听他的口气,知道这是个定数,谁先走,都是这个结果。
接下来二子便有多种选择了。为了让大家能够看懂这种“接楝子”游戏,我们不妨把当时的局势还原出来:
  

同儿一方







                O      O    O         O


二子一方      O
  
那边的同儿已经得到了九个,这边的二子的窝里还是空的。如果二子动三个,往左走(这种玩法规定向左向右随意行走),马上便可凭借空窝而得九个,与同儿一样多。可是接下来同儿按着他的法子,也是进一而得九,那么二子还能再次进一得九,二人又是平手。如果他拿起当中的一个九往两边方向走,结果也是一样。二子觉得这样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个新鲜,有了变化,才有趣味。于是他拿起三个九挨着的右边的一个,向左走起来,这样他转了一圈,见空拍窝,得到了十个,比同儿多了一个。
同儿一看,眼前的局势成了这个样子:
  

同儿一方
  





  






  
  

二子一方
  
  
同儿这时就皱起了眉头,因为不论他怎么走,他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十个了。同儿想了一下,便拿起十后和一,归邻为二,再一次归一为二,然后走四,用两只小手再拣起十个,轮换着撒了一圈。二子得意地看着弟弟没完没了地拾了拣、拣了拾,他也想看看结果是个什么样子。可这个时候,只见在窝上周游着的那只手突然变大了,说什么也停不下来了,只见那手一颗一颗地往下丢着楝子儿,一会儿把窝窝全丢了满了,满了之后就往别的窝里滚去。不仅二子吃了一惊,就连同儿也吓了一跳,原来同儿的手早缩了回去,是第三只手在空中摆动。
二人急忙抬头,眼睛双双放光,齐齐叫道:“爷爷!”
果然这第三只手是爷爷的,原来苏序见到两个孙子在这儿玩,早就轻轻地来到他们身边。他见这个接楝子接得有趣,便将二子扔在一旁的用不上了的楝子拣到了手中,等到同儿手中空了,他便伸出手来继续丢下去,这下子便多出了第三只手。这只手不仅把两个孙子逗乐了,苏老爷子自己也乐得哈哈大笑。
“爷爷,您喜欢这个么?”同儿扑到爷爷身上说。
“喜欢,喜欢!只要你们喜欢的,我全喜欢!”苏老爷子乐呵呵地说。
过了一会儿,爷爷问道:“二子,简上人走了,你母亲要你去州里官学去读书,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爷爷,我见到表哥他们读的书本了,什么钱学士钱惟演、杨学士杨亿的文章,满篇都是怪字儿,我见到那种文章就头痛!”二子跟爷爷,当然要说心里话。
“哈哈!你们可跟你们的爹一个样子,见到那种文章就头痛。可你二伯父便是读了这些文章,才中进士的;你爹不愿读这种文章,只好名落孙山,到处游荡去了。你愿意学你伯父呢?还是要学你爹?”爷爷依然笑着问。
二子想都不想,说道:“若是学堂里永远是那种文章,我就学我爹;若是朝廷里不用这种文章取进士,我便学我伯父,去考进士!”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说出话来,会让爷爷没有办法!咳!谁让你跟张道长学了三年呢?恐怕是圣人来教你那些文章,你也不愿学了!”爷爷说到末了,叹了口气。
“爷爷,我想去找简上人,你说行么?”二子看着爷爷,乞求地问。
“不行!简上人说他与你缘分已尽,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会见你的!这个简上人,比我岁数还大呢,谁知他这回离开眉州,是成了仙呢,还是解化了呢?”
“爷爷,什么是解化?”同儿不懂这些。
“这人嘛,都是要死的。正常人死了,便是死了;可和尚死了呢,叫做圆寂;道人死了,便称解化。”爷爷说。
二子马上纠正说:“爷爷,您说得不对呢!和尚死了,说是功德圆满了,归入寂静之途,所以叫圆寂;可道人死了,他的灵魂便升到了上天,灵魂与肉体分解了,化开了,所以才叫解化!”
爷爷吃惊地看了看二子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说:“二子,你说得对,爷爷说不过你。就算张道长他解化了,成仙了,要是他不愿见你,你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那我去找矮脚道人,去找史先生和那位渔翁,或者去找巢谷和太初,他们两个年纪轻轻的,总不会一块儿解化了吧!”二子分辨道。
“不行,就是不行!”爷爷坚决地说着,然后又缓下口气。“二子,别说你跟简上人学了三年,就是爷爷我,也想跟他们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呢。可是我不行,你们也不行。为什么?我有家,有你爹,你伯伯,还有你们,我舍不得;就算我舍得你们,你们在家里还要想我。就是冲着你们想我这个情分,我也不能走啊!二子,要是你也出了家,难道你就忍心爷爷在家里会想你想死?你母亲也会为你而哭死的么?”
说到这儿,苏老爷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旁的同儿听说爷爷要死,母亲也要死,便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二子的泪水也流了出来,他没想到,爷爷和母亲对自己的亲情,此时居然像天塌下来一样沉重。
过一了会儿,爷爷又笑了起来。“二子,我去给你母亲说,让你不去官学读书。可你要答应爷爷,你在家中跟你母亲读书,行么?”
二子高兴地站了起来:“行!爷爷,咱们说话算话!
苏老爷子伸出小手指,拉过二子的小指说:“来!拉钩,上轿,一百年,不许要!”
  
二子和弟弟便静下心来,在家中的南厅房内读书。程夫人把家中的《论语》、《孟子》等适合十来岁孩子读的书全都拿了出来,让他们一本一本地温习,同时琢磨着下面该给他些什么书看。程夫人总觉得苏洵整天读的那些《史记》、《汉书》,还有什么《战国策》、《左传》、《国语》一类的东西,里面人与事情太复杂,许多诸如苏秦、张仪、刘邦、项羽、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的言行,都有些儿离谱,她心想,一本《易经》,已把二子弄得神魂颠倒,若再让他看到古人那么多的事情,说不定他要学远离尘世的鲁仲连和进入深山的鬼谷子呢,于是便把那些史书收了起来,只让他们看浅显易懂的,反正同儿还小,有很多字认不出来,正好二子一面复习,一面教弟弟认字儿。二子这儿翻翻,那儿看看,觉得这些书里全是老生常谈,看着看着就没了兴致,又拿过《易经》,又从树上弄来一些细细的小桃棍儿,玩起八卦来。程夫人见了,便拿过纸笔,让他练字。二子拿过笔来,便认真地写了起来。写了一会儿,程夫人便忙别的事情去了,二子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扔下笔,两手捧着双腮,在那儿遐想起来。看到南厅房的大门开着,他突然想起天庆观的范道士说他会写对联,于是将笔一挥,自己就写下一幅对联,让同儿来看。同儿见那对联是:
  
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
  
同儿见了这十个字,再看看哥哥那志得意满的样子,真觉得天下的书都被阿哥读完了,人间好像没有他不认识的字,一时对哥哥更加崇拜。
二子这时对弟弟说:“阿同,过去人家都在宽敞的书轩里读书,我们何不把这南房的后门也给弄开,让它两面通风,这样一来,南厅不就成南轩了吗?”
同儿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于是便与二子一道,把南墙根儿的东西全部搬开,将后面那个久已封上不用的门给打开了。门一打开,他们才知道,原来后门之外,便是一个小巷,一头直接通着纱縠行的大街,另一头通着后面的苏留山,有些小商贩儿走近道,常从这里穿过。二子一时高兴,便将那副对联高挂在后门之上,得意洋洋地看了多时,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二人怕被母亲发现,说他们两个要跑出去,才将那门重新堵上,却把对联留在了外边门上。
两三天后,他们早把那幅对联忘了。一天下午,他们又在南轩里头读书写字,突然听到后边有人敲门。
兄弟两个吃了一惊,探出头来,到院里看了看,发现家里没人,这才转过身来,将物什搬开,打开后门。
只见门外有个老人,样子甚是奇怪,他个头不高,面色黧黑,身穿破旧衣服,他的两只手出奇地长,好像猿猴一般,左手拄着一根短短的竹杖,右手拿着一本书,正在门前等待着。
二子急忙问道:“老人家,您找谁?有什么事?”
老人看看他,便问道:“这对联是你写的?”
二子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看,我这儿有本书,上面许多字儿我不认得,你能帮我看看么?”说完,他便把那书递了过来。
二子一看,原来那书名叫《阴符经》,上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字儿,还有一些画符儿,二子根本不认识。
“哈哈,这本书,是我家中祖传下来,我认字不多,只读懂其中一半,桀屈敖牙的,可难了。昨天我进城来卖柴火,路过这儿,见到这幅对联,才知道有个高人住在这里。小兄弟,既然你读遍了人间的书,认得了天下的字,请你帮我读读这书,行么?”
二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吹牛吹得大了,《论语》、《孟子》等书他全认得,这本《阴符经》他见都没有见过,其中的字只认得三成,怎么敢在这位自称读得懂一半的人老人面前卖弄呢?
“公子,你就不要客气,帮我读一读,讲给我听听,让我开开眼界,行么?”那老人说得非常诚恳。
二子急忙给老人连连作揖:“老人家,对不起,这幅对联是我写着玩儿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口出狂言,还请您多多赐教!”
老人好像也吃一惊,他惊讶地说:“连公子这样读遍天下书的人都看不懂,我要这书还有什么用呢?好吧,公子,我就把这书留给你,等你将来能读懂了,我再来求教!”说完,他把书往二子手中一放,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
二子和同儿目送老人走到后山,这才回过头来。
“哥,这书上的字,你果然不认得?”同儿还有些不相信,他认为哥哥是向老人客气。
二子更不答话,红着脸将那对联揭了下来,“嚓嚓”几下,便撕得粉碎。
“哥,那对联写得多好哇,你干吗要把它撕了?”同儿问道。
“阿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哥再也不敢说大话了!”二子看着弟弟,怔怔地说。
“哥,要是你真的不认识,何不对着《说文》,一个一个查出来,把这本书也给认全了呢?说不定那老人还会回来找你呢!”同儿认真地说。
二子一想,这话也对,于是便将后门再度关好,自己拿出《说文解字》来,将书上不认得的字一个一个查了出来,还将它们写在纸上,没过几天,愣是把那本《阴符经》给啃完了。
可是那位老人,再也没有出现。
同儿这时高兴地说:“哥,这回天下可没你不认得的字了,再把那对联写出来吧!”
二子听了这话,马上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过纸张笔墨来,重新写了一幅对联,挂在后门的里边。
同儿抬起头来,却见那对联,已由原来的五字句,变成了七字句儿:
  
立志识遍天下字,发愤读尽人间书。
  
吃饭的时候,程夫人进了书房,见到这幅对联,心中不禁大喜。她见到二子的桌上,在《论语》、《易经》下面压着一本《阴符经》,不禁又转喜这忧。他从哪儿弄来这种书呢?看样子,这书已被他读透了!
程夫人觉得儿子大了,不能再让他们看那些启蒙读物了,于是便把那些被自己锁起来的书全都拿了出来,也就是苏洵爱看的《史记》、《汉书》,还有《战国策》、《左传》、《国语》一类。
二子和同儿再回书房,一见这些东西,便高兴地搂着母亲的脖子,一跳老高。
程夫人首先拿着《史记》和《汉书》来,对儿子们说:“你们把这两本书读透了,就知道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二子读了几页,便觉得《史记》更合他的味口,于是便跟同儿说:“阿同,司马迁比班固早,《史记》是哥哥,《汉书》便是弟弟。哥哥先读《史记》,你就读这《汉书》,读完了,哥哥跟你换。”同儿当然同意。
程夫人见到儿子有读尽天下书的志向,又生怕孩子看不懂古人的是非,分不清书里的人物和话语哪儿是好,哪儿是坏,便将手中的活儿全部交给任奶妈他们,自己也坐进书房,陪着儿子们读起书来,儿子们一边读,自己一边给他们讲解。
  
就这样,几个月后,二子和同儿便把《史记》的《汉书》轮换着读了一遍,二子还把《战国策》也看了一半。程夫人见他们如饥似渴,生怕他们囫轮吞枣,贪多嚼不烂,便给他们作出新的规定,让两个孩子拿起笔来,将《史记》和《汉书》抄上一遍,这样可以加深印象,同时还能练字。儿子们当然听话,一人一支笔,边看边抄起来。姐姐八娘见弟弟们门都不出,便时常过来看看,她发现弟弟们读得如醉如痴,便也向母亲提出要求,要与弟弟一起读书写字。程夫人也不管她,反正家里还有任妈妈和杨妈妈,她觉得女儿识一点字也好,整天做女红,都把她给做傻了。
就这样,二子和八娘、同儿一块儿读书练字,一练就是一年多。爷爷见他们练字练得起劲,便去买来一大堆字贴,有书圣王羲之的,还有唐代名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和虞世南的。程夫人要他们先按柳公权楷书的笔法,一笔一划地写。八娘和同儿很守规矩,可是二子却不然,他喜欢颜真卿的笔法,先用颜体抄完了《秦始皇本纪》,便改用虞体去抄《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程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有用多种字体来抄这些故事心里才舒服,不然的话他记不住。半年之后,他把所有的字体都练完了,竟然学着用唐人怀素的草书,去抄《游侠列传》和《滑稽列传》,那些草书,别人看都看不懂,程夫人只好由着他。有一次爷爷看到二子的草书,便笑着说:“二子,我觉得你的字怎么就像我们园子里的豆角秧子,弯弯曲曲地直往篱笆上爬啊!”一下子把全家人都惹笑了。
二子和同儿一边抄书,一边读书,他们都为《史记》、《汉书》中的人物所感动,有时在一起一议论就是好半天。他们为项羽的固执和自大而遗憾,为郭解见义勇为而振奋,为苏武的忠贞而感叹,为李广、李陵一家的遭遇而痛惜。二子最爱说的,还是《汉书》中的东方朔的故事,一说到东方朔的机智和滑稽,二子便把从天庆观中看到的《太平广记》里记载的东方朔的故事,还有一些其它可笑好玩的事情说出来,与姐姐、弟弟一起乐。抄完《史记》、《汉书》之后,程夫人便要他们再读再抄《后汉书》和《三国志》,而二子则时常还要去把《战国策》和爷爷帮他买来的《庄子》拿过来,偷偷地看。有一回二子读《战国策》读到申包胥为了拯救楚国而到秦国借兵,在秦国大庭之中痛哭多日,哭得双目流出血来,终于得到同情,请来援兵那一章,便把弟弟叫了过来,与他一同观看。二子对同儿说:“写文章就要这样写,跌宕起伏,才能感人肺腑呢!”
有一天,同儿读到了《后汉书》中的《范滂传》,觉得不太容易读懂,便请母亲给他讲解。二子急忙收起《战国策》,一本正经地听母亲的话。原来那范滂自幼便有澄清天下的大志,长大之后入朝为官,正赶上汉桓帝时宦官专权。范滂和正直的大臣李膺、陈蕃等人站到一起,后来被宦官们加上“诽谤朝廷”的罪名,将他杀害了。临受刑时,范滂与母亲诀别于断头台前,范滂说:“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您不要过分悲伤,自己多多保重啊!”范滂母亲却说:“既然你想在青史上留下芳名,哪还顾得上尽孝呢?有你这样的儿子,为娘不论还能活几天,都是心满意足的!”说完之后,范滂抬起头来,慷慨地奔赴刑场了。说到这儿,程夫人早已流下泪来,同儿和八娘在一旁,也都哭了。
谁知二子却没流泪,他在一旁怔怔地听了半晌,突然问道:“母亲,要是孩儿将来也像范滂那样,在朝廷里仗义执言,跟坏人斗,也惨遭不幸了,母亲你能舍得么?”
程夫人在一旁听了,突然愣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说道:“儿啊,既然你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娘还会拖你的后腿不成?既然你有心去当范滂,我为什么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呢!”
二子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那块玉珮。那玉珮圆圆的,被丝绳拴着,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后来子瞻觉得自己大了,便将它系在腰间了。子瞻珍惜地摸了摸玉珮,然后又露出孩子态来:“娘,要是真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您这玉珮可以保佑儿呢!可以您……您身上还有玉珮么?”
程夫人见儿子如此关切自己,便觉得二子也长大了。她笑着从自己身边摸出一块玉环儿来:“儿啊,你放心吧,娘这儿还有一块玉环儿,是你爹给我的。有了它,我也会平安无事的。”
同儿这时摸了摸自己脖子下的另一块玉珮,然后叫了起来:“娘,你这个玉环儿是我爹给的?怎么我爹身上没有呢?”他认为这些东西应是成双成对儿的。
程夫人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感伤。“咳!你爹这个人啊,大大咧咧的,他本来也有一块玉环儿,和这个是一对儿,是苏家祖上传下的,可他竟不知弄哪儿去了。我问他,他也不说,这回出门,我让他带上我的,他也不要。”
“娘,您放心吧,爹和史伯伯在一块儿,保证会平安无事!”二子安慰母亲道。
程夫人笑了笑:“好了,越说越远了。你们还是读书吧,不懂的时候再叫我!”说完,她回自己屋里拜佛去了。
二子和同儿埋下头来,又开始读书,读得一天比一天认真。特别是二子,他开始把古代有气节的人的传记集中起来读,并把这些传记全抄了下来。程夫人见此情形,却又不安起来。她想,我一心想让儿子博取功名,可二子一向是任性而为的,若是他真的考上进士,难道也会有范滂那样的遭遇?想到这儿,她决定再也不逼着二子读书了。
可是二子却相反,他终日把自己埋在书堆子里头,从初秋到冬天,竟然没有走出院子,好几个月的时间,兄弟两个全是在已被他们改称“南轩”的南书房里度过的。
  
冬天的一个上午,苏家静悄悄的,孩子们正在看书,苏老爷子在外面草堆子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嘴里咕咕哝哝的,好像又在作诗。这时谢能跑从外边咚咚地跑了进来,一边跑着一边叫道:“老爷子,奶奶!我家的两位老爷,全都回来了!”
众人急忙跑出家门,只见苏洵陪着哥哥苏涣,已经到了门口。苏涣的身后还有两辆马车,车里走下来的是苏家伯母和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女佣人。老爷子和程夫人又喜又惊,喜得是苏洵终于游荡够了,返回家中;惊的却是苏涣正在开封当官,怎么也回来了?莫非他出了什么事情?
“涣儿,你怎么回来了?”老爷子问道。
“爹,一言难尽!快进屋里,我给你慢慢说吧!”
原来苏涣在开封府祥符县当县令,上任不久便遇到一个难以对付的人。这个人姓张名宗,原是祥符县衙门里一个刀笔吏,文书案卷颇为精到,尤其擅长书写状纸,由于他一贯向当事人索要银两,那根笔杆子也就常常往送钱多的那一方歪,当地人都叫他“黑墨嘴”,又叫“歪笔杆子”,还有人替他编了一首歌,说“张宗笔,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偏偏前任县令钱旭就喜欢他这号人物,钱旭由县令升为开封府通判,便把张宗带到府里替他收钱。那张宗借着当地人熟,自己又到了府衙,便把他的儿子张派儿推荐给苏涣,说他办事也像自己一样老道,非要苏涣用他不可。苏涣在官场上做过多年幕僚,一看张派儿操笔的方式,就知道他也是“两头翘”的人物,于是便另外选了一个能把笔杆子拿直了的吕济明来任用,却让张派儿回家等候。张宗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便请出主子钱旭向苏涣施加压力,逼他就范。不料苏涣并不吃上司的那一套,说什么都顶着不办,他还拿出大宋的条文来,说朝廷不许子承父任。这下子惹恼了钱大人,他处处给苏涣小鞋穿。后来开封知府李询知道了此事,便多拨给了祥符县一个名额,说京畿之地,增加一根笔杆子,也可减少县令操劳。苏涣知道李洵为人厚道,以和为贵,也不好再顶,只得让张派儿上岗。那张派儿没干几天,便索贿受贿,被苏涣抓个正着。根据贪赃枉法情节,依照条律,应让他屁股亲吻大板子四十下。那张派儿被施杖刑,马上就抱着屁股跑到他老爹那儿叫屈,张宗听了自然气愤不已,就连开封通判钱旭都觉得这四十板子是打在他的脸上。他们商量片刻,便由钱旭写道文书,说既然打都打了,还得让他官复原职吧。苏涣这下子说什么也不干,把乌纱帽往一边一扔,说你们看着办吧。谁知张宗还有高招,他听说表叔的一个干爸爸孙须善在皇宫中当太监,于是便让张派儿拿着银子,按辈份认那孙须善为干爷爷。孙太监说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他从皇上的马厩里牵出一只龙驹,说是到外边溜马,就一阵风地跑到祥符县衙。苏涣不敢不接待他,问他前来,有何要事?孙太监说:我来转达皇上的旨意,快快让张派儿官复原职!苏涣想,我这个县令虽说是皇上委任的,其实也是吏部下的文书,皇上怎么会为一个刀笔小吏而动金口?于是他拿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请孙须善拿出皇上的诏命来。孙须善一听就急了,他飞马跑到开封府,找到李洵,说自己受了祥符县令的污辱,如果李洵不替他出气,他就把这事闹到皇上那儿。李洵急忙传来苏涣,问明原委,苏涣怒气冲冲地说:“一个匹夫都能如此干扰法律,那我大宋还不是无法无天了吗?如果李大人您也纵容他,我这个县令就不干了!”李洵劝说道:“官场的事情,重要的是学会忍耐。你看范仲淹大人,何等无所畏惧?结果还是被吕夷简教训一通。你先回去忍一忍,我另想办法,一定不会让你再受委曲。”苏涣回到祥符县衙,正好遇到弟弟苏洵风尘仆仆地在门口等着。苏涣把此事给苏洵一说,苏洵便说:“哥,这种受气的官员,你还当个啥?走,跟我回家,看看咱那七十多岁的老爹去。”苏涣听了,便将乌纱帽往大案上一放,收拾一下行囊,带着家小,和弟弟一道回了眉山。
  
听了这段故事,老爷子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苏涣的肩膀说:“好!涣儿,你这么做,才是我苏序的儿子!”当下他让谢能跑和樊狗儿去买来许多酒菜,与两个儿子喝得酩酊大醉。那谢能跑自从见到苏涣带来的开封女子周二丫,那双腿再也跑不利索了,于是老爷子作主,把周二丫许给谢能跑做老婆。谢能跑一听到这个消息,居然一口气跑到后边的苏留山,把山上那条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整天在山上吃草狂叫谁也追不上捉不住的一头野驴给追上了拴好了然后骑回家中,那野驴也就服服帖帖地随着他驮着周二丫与谢能跑一起去里做活。苏家人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更是乐得合不上嘴,说说笑笑地过了一个新年。
苏洵这次回到家中,发现两个儿子都已大有长进,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既没能考中进士、也没能好好教育孩子而歉疚。他向夫人水知说了多少回感谢的话,程夫人只回答一句:“既然你回来了,你来教他们吧。不过,千万别把你在外头游山观景的事情说给二子听,自从简上人离开眉山后,二子一心想进大山找他,好容易被我用《史记》、《汉书》给拴住,若你再将他放走,他爷爷可不会依你。”
苏洵笑了一笑,说他自有办法,于是找到二哥,从他的行囊中翻出了蔡襄的《四贤一不肖诗》和石介的《庆历圣德颂》,给两个儿子看。不料两个孩子都说,那两篇诗加起来共有六首,他们都快能背出来了。他们还问苏洵说:“范大人范仲淹现在哪儿?欧阳修受到重用了吗”?
苏洵见儿子们知道得很多,便很高兴,与他们谈起古今文章来。他见到两个孩子都喜欢秦汉时的文章,便从自己的囊中取出几篇今人颜太初的文章来,告诉儿子们说:“这个颜太初,字淳之,号为凫绎先生,是徐州人。我和你史伯伯与他交往好久,颜太初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二了听到父亲说起史伯伯,便问他道:“爹,你回来了,史伯伯呢?还有,史无奈哥哥呢?”
苏洵笑着说:“史伯伯还有个弟弟,在襄阳给人家当幕僚,史无奈一直在哪儿练剑玩刀,史伯伯也去那儿看望他们去了。”
二子听到这儿,就不再问了,把那颜太初的文章拿过来,细细读了一遍,发现他写的也是一些治国为人的道理,可文章都像说话一样,从自己身边的事情说起,没有一点华丽词藻和刻意雕饰,却让人感到亲切可信。二子说:“爹,这种文章不就是司马迁和班固的文章么?不过他写的是身边事,司马迁和班固写的是古时候的事而已。”
苏洵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称是。“对,对!在这以前,文人学士写起文章,看起来满纸学问,全是精美的辞藻堆砌在一起,大的就像华丽的庙宇,可里头供的神佛菩萨却千人一面,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小的雕琢精工,可看上去就像庙里摆放的蜡肉一样,中看不中吃。天长日久,我再见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就恶心得直想呕吐。可是凫绎先生的这些文章,都是有感而发,想有作为时才写,文字简练,准确精要,说起事来苦口婆心,还拿身边容易见到、让人能够看懂的东西来比喻。我看了这些文章,就像吃了五谷杂粮一样,心里特别舒服。你两个小子记住我的话,如果朝廷还提倡这种蜡肉文章,再过几十年,恐怕连凫绎先生的文章也没有了!”
听了老爹的这番话,二子和同儿深有所悟,他们觉得凫绎先生的文章既好懂,又好写;可他们却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不提倡这种文章,而要人家写那些蜡肉一样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呢?还有,既然爹爹不喜欢这种文章,怎么他还要去考进士呢?
  
新年后的一天,突然一道圣旨来到眉州,官衙里派人来传苏涣,要他快去接旨。全家人不知是祸是福,于是老爷子便让苏洵陪着他一同前往。没过多久,兄弟二人就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原来苏涣的事情发生了重大转折,听传旨的人说:苏涣离开祥符县后,开封知府李洵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当朝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也就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包青天、包龙图。老包公一听开封府祥符县出了这档子事,便拉着李洵去找皇上。老包公直接问皇上说:“圣上,难道一个刀笔小吏的任命,也要您金口亲诏么?”皇上说:“这件事情,朕一点都不知道哇!陈衍,朕要你马上查明!”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陈衍急忙唤来孙须善,那家伙吓得磕头也如捣蒜,如实认罪,说是他假传的圣旨。皇上当场便让陈衍把那孙须善发配到海边卖盐去了,回过头来问李洵道:“那个祥符县令是谁?他很有胆量,为了顶住朕身边的人为非作歹,竟然连官都不要了,这样的人不让他做官,还让谁来做官呢?”李洵忙说:“这人名叫苏涣,是成都府眉州人士。”皇上对包公说:“苏涣应该重用!包爱卿,你知道哪儿还有空位子么?”包公说:“离成都不远的阆州,那儿的通判原是章郎杰,因为贪污修建蜀道用的公款,刚刚被老臣送到钢铡下面法办了。皇上,县令以上的空缺,可能只有那一个。”皇上一拍龙书案,就把这事定了。
苏老爷子一听这话,激动得直用老手去抹他的老眼。他转过头来对苏洵说:“老三,你整天说朝廷中没有能人,难道包龙图和李知府不是能人么?皇上不是也很圣明么?你啊,好好给我准备,下回开科举士,你再去试一回,好歹你也考上个进士,给我两个孙子做个样子!”苏洵竟被老爷子说得无言以对,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苏涣接到圣旨,急忙到阆州上任。蜀郡人把阆州叫做阆中,那地方在成都东北、剑阁东南。苏老爷子让谢能跑送他前往,半个月后谢谢能跑就跑了回来,说已将二老爷送到了。苏老爷子却不相信:“你小子八成是一心想着媳妇周二丫,在半道上就溜回来了吧!”
谢能跑连连叫苦:“哎呀呀!老爷子您冤枉我!您不知道,我们进了阆中,就发现那儿的路,修得特别好。一打听情况,老百姓都说,自从阆州通判章郎杰,老百姓都叫他‘蟑螂劫’,因为贪污修路款,被包公包大人给铡成两截。阆州知府为了将功补过,便带头捐款、连夜修路,如今阆州的路修得特别好,我们从成都赶到那儿,只要三天。我一个人回来时,也只用三天!”说完这话,谢能跑又把脚伸了出来,原来他为了赶路,把鞋底都磨穿了。
苏老爷子想了半天,便把苏洵叫了过来。“老三,我听说你哥哥的前任叫做什么‘蟑螂劫’,他把阆中的百姓可给害苦了,既然如此,那儿的知府可能也不是好东西。你二哥去接替‘蟑螂劫’的职务,弄不好会出事的。”
苏洵便问:“爹,您的意思是……要不成,我去看看?”
“美的你!你在外边游逛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这回该你在家里看着孩子,让老爹我去看看蜀中山川了!樊狗狗,这回你跟我走,省得谢能跑到了那儿,又急着往家里头跑!”
二子一听说爷爷要去阆中,急忙上前拉住:“哎呀,爷爷,您出远门,没有不带我的,是不是?”
同儿也跑了过来:“爷爷!上次去剑阁,你都把我扔下了,这回我跟阿哥一快去!”
“对,爷爷,你要带我和阿同一块儿去!”二子也说。
“哈哈!你两个都跟我走,那你爹在家里管他自己?他不是太轻松了么?不行,爷爷这回谁也不带,回来还要看看你们长没长本事。要是没长本事,回头来你们三个一起挨屁股!”
最后这句话,把全院子人全逗乐了。
  
二子与同儿只好跟着父亲在家中读书。过去父亲不在家,母亲对他们管得很严,父亲一回来,母亲自然就不问了。二子和同儿也没想到,原来父亲和他们一样爱玩,教他们读书时,读了一会儿,便要说点开心的事儿。光他们三个还不够,父亲还要把八娘也叫来。这时八娘已经十三岁了,正跟着奶妈任采莲学刺绣,父亲却不让她学,要她来与弟弟一块儿读书写字。
原来苏洵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他的前三个儿女不幸半途夭亡,如今两个儿子是宝贝,这个八娘便是心肝。尤其是八娘长到十三上岁,身上处处现出女孩子的灵秀和乖巧,苏洵就更喜欢她。过去他每一次出远门时,总要抱一抱八娘才出家门,回来的时候,也是先抱抱她,然后才是儿子;这一次回家,发现八娘已是大姑娘了,当着众人便不再抱了,可是父女两个单独在一起时,苏洵还是抱了抱女儿,把八娘抱得脸上通红。苏洵把三个孩子叫到一起,让他们读书,自己却在一旁看他们,他觉得二子眼睛像自己,可脸却像他爷爷,那张脸愈来愈长,虽然有长鼻子和大耳朵衬着,还是不怎么漂亮。同儿更像自己,脸虽然也是长长的,但鼻子和眼睛像他母亲,比二子好看一些,可是他的眼睛不如二子有神,面部有些呆板。只有八娘,鹅蛋型的脸庞,像她母亲,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脚翘翘的,又像自己。苏洵觉得女儿身上集中了父母的所有优点,自己又不指望她有多大本事,所以怎么看,心里都特别舒服。
苏洵自小散漫惯了,对孩子绝不强求,这便使二子和同儿觉得,与父亲一在一起,比和母亲在一起时轻松多了。二子已经把《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全部抄写完了,这些史书中的情节他全能讲出来。而他的笔下的字,就更是多采多姿,他可以在一篇文章中分别用王羲之行书体和唐代欧、颜、柳、虞四家体写出来,最后还要加上几行汉隶。苏洵看了这些,常常觉得自愧弗如。为了让二子多学些东西,苏洵便给他买些画来,让他临摹,还把家中祖传的一把没弦的古琴翻了出来,让他自己装上琴弦,以作练习。二子对画画儿非常痴迷,而且画什么像什么,没有多久便能把家中所有的人、院子中的草木全都画得活灵活现。只是那把琴,不管换什么样的弦子,调子都调不准。二子试着修它,没想到一不小心给整散了,那琴里面的桐木之上,居然刻着“雷琴”二字,旁边还写着“大唐乐师雷鸣制”七个小字。很显然,这把琴是一位名叫雷鸣的乐师送给自己祖宗苏味道的,苏味道把他传给了儿子,留在了眉山。苏洵和儿子们知道了这琴的来历,也就不再多说,因为苏洵知道,苏味道虽然位至宰相,为人却模棱两可,不值得大加推崇,便让佣人樊狗狗把它重新装好,装进琴匣里,放在一边,又到外边给二子重新买了一把桐木好琴,同时还带来两罐棋子儿。不料二子不喜欢下棋,看了几眼他就画画去了,苏洵也不强迫他,自己便和同儿两个对弈。
半年之后,苏老爷子领着樊狗狗,在两个阆中人的护送下回家了,还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儿孙们急忙问他怎么样?老爷子说:“涣儿在阆中干得可好啦,他为政清廉,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比太守的威望还高呢!阆中人爱闹事,动不动就到官府前打官司,有一回我亲自去看涣儿代理知府审案子,他可精明啦,三下五除二,便把一个争吵的事给了结了。洵儿,你要向你哥多多学习呢!”
苏洵这时还有什么说的?只能连连点头说好,只是当着儿女的面被老爷子教训,面子上有些下不来。老爷子到这儿还没完呢,他又从身上掏出一张黄绢,挨个儿把儿孙们和媳妇以及家中的佣人都叫过来看。原来那块黄绢上写着皇上给的御封文字,苏老爷子因为儿子苏涣,被皇上封了个虚职,叫做“职方员外郎”。老爷子却说:“别看这个官不大,也不拿官家的俸禄,只是个虚名而已,可这个虚名是皇上给的,是涣儿给我争的光!”
老爷子说到这儿,苏洵再也坐不住了,他转身便回屋中,开始收拾行李。程夫人见了,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劝道:“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也不是成心给你难堪,你何必当真呢?”
苏洵拉过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夫人,难道我会为老爷子的那几句话生气?我是在二子、同儿这些孩子面前臊得慌!我就不信我苏洵没本事,这辈子就考不上进士了。我这就走,正好明年是礼部大考的日子,我这回一定要去考上进士,让老爷子也高兴高兴!”
程夫人却不这么认为:“你这是何必呢!过去我想让你考,那是因为你年轻。眼看你都四十了,还考什么?我看我们的二子和同儿,将来都会大有出息的,我们等着享他们的福吧。还有,我哥哥不是在彭山当知县吗?前几天他让人告诉我,他听眉山的吴县令说,眉山官学里的学正年纪太大了,讲的东西也都迂腐不堪。你看,我们二子和同儿说什么都不愿去那里上学。哥哥已举荐你到学堂里当学正,一来有件事情做,二来可以把学堂里教的东西给改一改,让两个孩子都跟你去读书,这不也是你的心愿么?再说,我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这几年腰老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古语道:父母在,不远行。如今老父子都七十四了,你再进京考试,放得下心么?”
最后这句话让苏洵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妻子,发现她年纪不到四十,可看上去却像五十似的。是啊,她为我生了六个孩子,而且三个大的全都死了,她受的打击太大了。这个家一直由她操持,也太费心思了。两个孩子能有今天,都是她的心血啊。就这样,她还想着我的事情,求他哥哥给我找份事儿干,真难为她啊!眉山的官学里头,教的那些文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苏洵看来,都是些乌七八糟的没用的东西,他真有心去把那儿改一改,让儿子跟他到那儿去,和孩子们一块儿学习。苏洵想到这儿,便把手中的包袱放了下来。
没想到他们的话,早被外屋的苏老爷子和孩子们听到了。苏老爷子突然大声说道:“哈哈,媳妇,你的一片好心,真是没挑的。可是眉山就这么一个官学,眼下人人都争着要在那儿管事儿,洵儿,你凭你的大舅子,可以谋到这个职位,难道你不怕人家在后面指你的脊梁骨么?就这么个小小的位子,要是能把你留住,我都觉得老脸没地方放。好媳妇,我这话不是冲着你,你的一番苦心,爹爹早就知道。可我的洵儿,他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要么他便违规内容,要么他就四处飘泊,他是做不好学官的!不要说我不让他做小小的学官,就是我的两个孙子,将来也不许在眉山与乡亲们争这些小小的职位。有本事闯天下去,出了剑门关,天下大无边。你这就动身,去京城考试吧,不要担心我,我的身子骨,好着呢!我能活到一百岁,到那时我要看看,要是我们二子和同儿考上了进士,说不定皇上会封我做个苏老太君呢!哈哈哈哈!”
程夫人听了老爷子这番话,便去给苏洵整理行装,送他再度进京。临行之前,她将自己身上的那个玉环儿摘下来,郑重地拴在苏洵的腰带上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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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您怎么走啦
您要等我中进士啊    
苏洵再度进京参加科举,二子和同儿还在家中读书。这年二子十二岁,同儿也已九岁多。还有八娘,快到十四岁了,已然一个大姑娘。前一阵子她在父亲的放纵之下,什么事情都要与弟弟在一起,眼下程夫人一接手,少不了对她和他们都看管得严一些,就连正月十五眉州闹花灯的时候,都没让他们出去看。
转眼过了二月下旬,院内青草由黄变青,转而绿茵成片。爷爷见到二子和同儿像小羊一样被圈在家中,心里很是不忍,便对儿媳妇说:“孩子总要玩的嘛!他们过去在天庆观里,就是一边说笑,一边读书的,怎么能管得这么死呢?明天便是二月二十五,是咱们这儿的蚕市,我可要带他们看看去!”
程夫人当然不能违了老爷子的意思,便让二子和同儿把所看的书做个记号,收拾妥当,还给他们试穿新的衣服,让他们准备明天跟爷爷进城,观看蚕市。二子和同儿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二子和同儿跟着爷爷离开家门,在蚕市里一呆就是一上午。原来那蚕市是眉州春天时候最大的集市,许多百姓来到这里,把冬天在家编织的蚕筐、蚕笼,还有让蚕儿爬上吐丝的“蚕箔”,以及缫丝用的锅、架等东西全拿来卖,那些准备养蚕的人,你挑这个,我买那个,讨价还价,欢声笑语一片。苏家没有养蚕,二子和同儿也就不认得“蚕箔”,他们见到那些用麦桔做成的长龙一样的东西,十分好奇。爷爷便告诉他们,等到蚕儿吃足了桑叶,肚子里全是丝,身子透明透亮的时候,蚕农便把它们拿到这种“蚕箔”上,让它们吐丝,不到几天,这“蚕箔”之上就挂满了白色的蚕茧子,远远地看去,就像春天梨树上的梨花一样好看呢。二子和同儿高兴不已,便在蚕市之上看这个,望那个,还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然而他们看到那些卖东西的农家,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蓝褛不堪,而集市上许多商贩,个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却要拼命往下压价,让老百姓个个叫苦不迭。这些商贩,想用最低的价格把这些养蚕的器具全给买下,等到蚕季一到,再高价卖给养蚕的人。二子和同儿住在纱縠行里,过去看到的都是绢纱成品,没想到蚕农从编器具到养蚕,再到把蚕丝缫出,再织成绢纱,居然要经过这么多器物,付出那么多的艰辛,可是身上穿着绫羅绸缎的,却都是那些从来没栽过桑养过蚕的人们。想到这儿,十二岁的二子心里竟有些重重的。
爷爷带着他们到处观看,起初还给他们讲讲这个,说说那个,后来他累了,便不多管,由着两个孩子跟着农夫,到商贾的铺前看热闹。看了一会儿,爷爷便领着他们到小摊子上,买些小吃填填肚子,接着让他们再看去,直到晚上才带他们回家。回家之后,二子和同儿便向姐姐说他们看到的事情,八娘听了,只叹自己是个女孩儿,不能到外边走动。程夫人听了他们的议论,便说道:“你们只有好好读书,将来能够离开这儿,才有出头之日;如果你们也学着游手好闲,说不定长大了只能做个小商贩,也在街上欺负那些可怜的农户呢!”二子马上就说:“我情愿像爷爷那样种田,也不会去欺负穷人!”程夫人却叱道:“你怎么就想着种地,为什么不像你伯父那样,考中进士,为官一方,再为百姓解除苦难呢?”二子觉得母亲的话最有道理,于是不再说话了,心中只为姐姐是个女的,又生在大户人家,不能像农家女子那样随便出门逛集市而感到遗憾。
  
又过了几天,院内的草儿一片新绿,桐树也冒出了花骨朵,更有一些杂花,早就花花绿绿地绽放起来,苏家院内,一片喧妍。程夫人对孩子一向管教甚严,决不许他们乱摘花木,尤其不许打鸟,所以各色各式的鸟鹊,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齐齐落在南书房之外小院内的桐树之上,喳喳叫着,院内一片热闹。有一天,突然有两只谁都没见过的鸟儿飞了过来,落在桐树之上,叽叽啾啾,叫个不停。二子和同儿悄悄跑到院内,观看半日,又叫来姐姐八娘,一块儿看着。那鸟形同喜鹊,身上却是绿羽,尾巴长长的,都是红色的翎毛,姐弟三人看了,你说是野雉,他说是凤凰,争了半日,谁也没有说服谁,后来母亲听到他们议论纷纷,便也出来观看,那鸟却一下子飞走了。二子和同儿很是失望,又不好埋怨母亲,于是悄悄地回到书房,只是再也看不下去书了。二人想到明天便是三月三了,过去他们随着爷爷出门踏青,十分好玩,不知今年爷爷还会不会再带他们出去。同儿说,踏青的时候,就连大家闺秀也是可以出去的,何不跟爷爷说一说,把姐姐也一块儿带出去玩玩呢?二子点点头,二人便向外看,只盼爷爷都在此刻出现。可能爷爷准又带着谢能跑和樊狗狗出去种地放羊了,一直没有过来。等了半天,二子便不等了,他翻箱倒箧,最后从一大堆书中翻出一本《文选》来,翻到丘迟的《与陈伯之书》,叽哩咕噜念了一阵,然后一字一句,放大嗓门念了起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二子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同儿在旁听了,觉得奇怪,看了阿哥一眼,见他递了一个眼色过来,同儿也就明白了,马上不分青红皂白,跟着哥哥念起这四句话来。两个人一连念了十多遍,愈念声音愈大,终于把母亲给念了出来。
程夫人看了看两个儿子,再听听这四句诗一样优美的句子,便觉孩子们甚是可爱,于是她笑了笑说:“好啦,好啦,你们别念啦,明天就是三月三,娘放你们出去玩一天,还不成么?”
二子听了这话,急忙跑过来抱住母亲,大叫一声:“娘哎,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看应是知子莫若母才对呢!”
八娘在屋里正跟着任妈妈学绣,听了这话,便也跑了出来,直嚷嚷要跟弟弟一起出去。程夫人想了一下,便对二子说:“那好吧,让姐姐也跟你们一块儿出去,不过明天你们不许乱跑,二子,你去找你表哥表弟,请他们带着你们,一块儿出去玩!”
二子听了当然高兴,当天下午便与二子来到舅舅家中,只有表弟程小六没有上学,还在家中。二子说明来意,程六听了,一下子跳了好高。
第二天一大早,程夫人便让樊狗狗套上家中的驴车,然后拿出一块大大蓝色纱縠布,让二子和同儿一起,将那车蒙了起来,像顶轿子一样,让八娘坐在里头。苏家是眉山大家,八娘十三四岁了,在路上当然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必须坐在车内。二子他们把车蓬扎好,便请姐姐出来,自己蹲在车边,让姐姐按着自己的肩膀,抬步上车。当八娘一脚跨进车逢里时,二子淘气地叫道:“姐姐上轿喽——”逗得八娘满面绯红,众人则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程家兄弟五六个,排着一个长队儿,从大门之内鱼贯而入,后边还跟着一个仆人。程夫人见到侄子们来了,当然高兴,于是便对程之才说:“才儿,你表妹表弟,可都交给你啦,出了什么事情,回来我打你屁股!”
程之才如今十六七岁了,长得比樊狗狗还高,身子胖得像个肥猪,他听了这话,急忙答道:“姑妈放心,我就是自己走丢了,也不会让表妹表弟们走丢的!”
二子马上接过话茬儿:“你自己要是丢了,岂不是把众人全丢了?”众人听了,全都大笑起来。
二子觉得还不过瘾,接着又来一句:“你丢了,三天五天都有肥肉吃,我们要是丢了,可就只能啃骨头了!”说得众人再次大笑,程之才却被他弄得满面通红。
就这样,一行十来个人,簇拥着八娘的车,浩浩荡荡地离开苏家大门,惹得眉山百姓远远地观看。二子和程小六走在前头,子由紧随其后,大胖子程之才却主动跟在车子旁,一边走着,一边殷勤地和车里的八娘说话,生怕八娘在里头寂寞难耐。直到出了眉山,到了野外,才将车帘儿拉开,让八娘民欣赏起春天的景色。
一路之上,只见小河弯弯,绿草茵茵,浮桥层出,茅屋迭现。绿树之下,杂花星星点点;深谷之中,鸟儿鸣声啾啾。更有眉山青年男女,都穿上红红绿绿的衣服,在山涧水旁,玩闹嘻戏。二子和同儿还小,不知大表哥程之才是在献殷勤,他们见到姐姐有程大胖子照顾,还有樊狗狗和程家的仆人看着,便放心地跑到野沟沟里玩去了。二人好像林间小鸟,被笼子关得久了,突然又放了出来,他们心情地挥动双臂,横跳纵跃,跨沟越河,肆意喊叫。过一会儿,他们发现程小六也不见了,二子也不寻找,拉着弟弟,便向更远的山涧跑去。二人哪里是跑,简直是又蹦又跳,还像老鹰一样,扇动双翅,翱啊翔啊,一会儿就“飞”到山涧边上。
兄弟两个跳跃奔跑,来到山涧,只见涧中水流湍激,声音潺潺。涧中有一大石,屹立水中,石上光滑如镜。二子跳到涧边,发现有几块石头出没水中,好像有人摆好的,于是提起衣襟,蹑手蹑脚,踏了上去。同儿见了,也跟着要走过来,二子急忙伸手示意,让他停下,自己悄悄地踏着石块,身子平衡再三,一摇一晃地走了过去,约十几步远,才到涧中石上。这时他的脚已然湿了。同儿见了,也要过来,二子知道没事儿,便叫了一声:“小心一点,把手伸开!”同儿学着他的样子,像鹅儿扑闪着翅膀一样,也走了过来。这时二人站在巨石之上,特别兴奋,便转过身来,对远处的人大叫:“喂!我们是神仙!我们是神仙!”
远处的人们看到这两个孩子到了激流之中的石头上,无不惊讶。程小六从人群中叫了起来:“二子哥!你们真是神仙!等我一下,我也要去!”他刚想跑来,却被大哥程之才拉住了。
八娘见到弟弟跑远了,便急忙叫道:“二子!同儿!你们小心——”那声音就像山间的响起铜铃,特别清脆悦耳,惹得许多男孩子,一齐向她观看。
二子大叫一声:“姐姐!放心吧!——没事!”便和弟弟一起玩起水来,先是用手捧起水来猛喝一阵,然后把脚一脱,伸到水中玩个痛快。
二人玩了一会儿,便觉得石头下面的流水很凉,于是一齐穿上鞋子,再跳到大石上。二子从脚下捡起一个石片,弯下腰来,对着远处山边没有水流之处,用力撇去。这是爷爷过去教他的一招,名为“打水漂儿”。那石片儿便飞了出去,在水上“噌噌噌噌”飞了起来,水上顿时掠起一串涟漪,同儿在一旁数着,居然有二十三个。兄弟二人一时兴奋,便一个劲地玩了起来。一直把大石头上的石片全部撇完,这才罢休。
这时二子抬起头来,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层山叠叠,河水在其间蜿蜒流着,阳光照在山脚之下,泛起层层迷雾。而在远处迷雾之中,好像有个人在那儿垂钓。莫非是个渔翁?想到这儿,二子心中一动,便顺着石头另一侧,踩着另一串石蹬儿,跑到了对岸。同儿见阿哥没事,也跟着跑了过来,二子没再叮嘱,二人沿着山坡小路,向前轻轻走去,来到垂钓之人面前。只见他坐在一块悬在涧边的石头之上,面前看着三根渔竿,腰中却带着一把长剑。二子觉得新奇,便拉着弟弟的手,轻轻走了过去,定睛一看,他和同儿都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渔翁,正是那个随着矮脚道人到过天庆观,给他们唱过范仲淹《渔家傲》的那个渔翁!
二子慢慢上前,双手合起,要施礼问候。不料那渔翁并不看他,眼视远方,独自念起诗来:
  
寄宿翠微颠,身疑入半天。
晓钟鸣物外,残月落岩前。
  
二子听了,急忙大叫:“先生,您还认得我们么?”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二子急了:“先生,我和弟弟见过您,三年前,在眉州的天庆观里,有简上人,矮脚道士,还有史先生,您记得么?”
那人还是摇头,然后笑道:“你说这些人做什么,他们走他的路,我整天只在山里游荡,哪里有水,有鱼,有清风,有明月,哪里便是我的家,他们去哪儿,我可不管那么多。”
二子和同儿互相对视一眼,意思是说:难道我们两个全记错了,还是他装作不知?
二子想了一想,便恭恭敬敬地问道:“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
“这位公子,怎么开口就叫先生?我只是个钓鱼的,干嘛叫我先生?”
“那我叫您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你看,我喜欢坐在石头上,爱用钩子钓鱼,我手上生来就有一个怪符。前些年白云居士见到我,就凭这三件东西,称我为‘勾台符’。”说完这话,他伸出手来,果然手心有个画符,像是道家有阴阳太极图。
二子又问:“白云居士是谁?他在哪里?”
“酷爱青城好山色,终年不出白云门。”那人并不回答,却又念起两句诗来。
二子想了一下,又说道:“‘勾台符’这名字,好像也不是我们小孩子叫的。我想叫您‘山人’,行么?”
“哈哈,好!好!就叫我山人吧!”
“山人,您能告诉我,我师傅简上人在什么地方么?”二子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什么简上人、简下人的,我只知道,世间一切都是缘分。缘分有了,不请自来;缘分没了,百年不遇。你们与我相见,便是缘分。”
“既是缘分,山人能给我和弟弟,指点一下么?”二子知道他不会说简上人在哪儿,只好退而求其次。
“对啊!这样我们也没白来一趟啊!”同儿跟着说。
那人看了他们一眼,便从身上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长约一尺的东西,递给二子。“这个玩意儿,你拿着吧,你要随身把它带着,它能使你避免妖邪的侵害呢。”
二子打开那布,只见里面是一把他从未见过的刀,刀把是青铜的,刀却像是钢的,刀刃并不锋利,上面还有浅浅的连环花纹,上下相交,错落有致。二子急忙问道:“这刀叫什么刀?有什么用处?”
那人又念了一句诗:“‘胚浑凿开无精结,三十六峰排巀辥’。‘巀辥’二字,可是汉人辞赋中的词儿,不知你懂不懂?”
“莫非是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九峻巀辥,南山峨峨’中的‘巀辥’二字?便是山高的意思。”二子答道。
那人并不惊讶,只是满意地笑了。
同儿早就急了,他耐着性子说道:“山人,既然你说我们有缘分,那您也该把那把长剑送给我们,怎么只送这把旧刀呢?”
“这把剑,可不是你们能用的;就是这把刀,也只是送给哥哥,弟弟没份儿”。那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同儿很是委屈:“那我就一无所获了?”说道这儿,他的两眼泪汪汪的。
“阿同,别这样,不然哥就不要这刀,送你罢了”,二子从来都是让着弟弟的。
“不,不!你的便是你的,若是给他,迟早丢失。”
“那,山人,难道我弟弟与你无缘?”二子追问。
“既然见面,便是有缘。好吧,我送你们两人一首诗,此诗只可自铭,不可告诉别人。”
二子和同儿连连点头。
那人伸手示意,让他们走到前来,然后右手拉着二子的衣襟,左手按着同儿的肩膀,念出一首诗来:
  
右执范贤袂,左拍薛宣肩。
举头傲白日,长啸揭青天。
  
念完这首诗,他便起身,将三根渔竿全部收起,在空中甩了几甩,丝线立刻缠到渔竿之上,然后往肩上一扛,起身便走。
二子和同儿眼看着他走了,一转眼,他便消失在山涧之中。
兄弟二人一时不知所措,好半天之后,才想起琢磨他留下的两首诗,连他说出的两句诗也都记了下来。
这些诗对一般人来说,可能很难懂,可对熟知《汉书》的二子和同儿来说,极为容易。其中的“范贤”当然就是母亲给他们讲的范滂,而薛宣也是汉代名人,先做过县令,后来当上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还代替张禹做过几年宰相,只因为人是非分明,不会趋炎赴势,后来被人诬陷,被贬为庶人,老死于家中。
小小的同儿愈想愈怕,一种不祥之感涌了上来。他再替阿哥想想,更觉得后怕:如果这个“勾台符”的话真的应验,那阿哥便会成为范滂,将来便会有杀身之祸!想着想着,同儿竟然哭了起来。
二子当然也想到了这些,他笑了一笑,便对同儿说:“阿同,既然这位山人告诉了我们,那就说明他在提醒我们,今后要多加小心,不要落到范滂和薛宣那样的结局。爷爷不是说过嘛,遇到好事,多往坏处想一想;遇到了坏事,再往好处想一想。如果这位山人不是提醒我们,那他何必对我们说这些呢?何况他还送了我一把刀,说不定这刀就能帮我度过灾难,转危为安呢。阿同,此事以后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两个记在心里就行了。”
同儿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与阿哥一道,慢慢地走了回去。尽管姐姐和表哥表弟玩得开心,他们两个却没了兴致。
到了后来,不知什么人把这些诗刻到了蜀郡的山岩上,被一本名为《舆地纪胜》的地理名著抄了进去,只是传抄有误,薛宣讹错成了薛昌。薛昌是张载的学生,比二子晚了一辈,这且不说;古人诗中,上一句如说汉人的事,下一联与之对应的必是汉人,岂有将宋人放在前头、汉人放在后头的道理?传抄至误,有情可原。还有人出书图快,把“巀辥”当作“截辥”,便印了出来。当然,这些不是人人都懂的,二子和同儿在天之灵若有所知,肯定会说那是谢能跑之流干的,然后一笑置之。
  
此次春游回来,二子便把那把却鼠刀带在身上,同儿与他共守着这个秘密。他们偶尔跟爷爷外出放牛牧羊,也没有什么事发生。回到家中,没人的时候,便把那刀拿出来看,不知它会有什么用场。
此时正值春天,田野之中,一望皆青,残粮已被鸟儿寻尽,眉州山野的各种老鼠,便按往年惯例,纷纷来到城里,钻仓觅洞。苏家这几年又有不少余粮,当然要防老鼠。程夫人再三叮嘱儿子,南屋里的那些书籍,可是咱们家的宝贝,你们两个把猫抱过去,防止老鼠。二子和同儿养了两只“阿咪”,大猫是只白猫,因为一只眼睛偏蓝,二子叫他“蓝雪”;小的是个母猫,也是白的,只因头上、背上有两大片黑毛,加上尾巴全是黑的,兄弟两个便叫她乌云,意思是乌云盖雪。兄弟两个便把两只猫抱进屋中。谁料这两具只平日与他们很要好的猫,偏偏不愿在书房里呆着,一进屋就跑了出去。二子觉得奇怪,便四处寻找,发现别的房子里都有鼠粪,唯独南屋书房里面没有。兄弟二人突然想起那把刀来,便把刀从书房里取出,拿到睡房里。果然睡房里面,从此便没老鼠。兄弟两个惊叫起来,急忙把刀拿到老鼠猖獗的粮仓里去,那里的老鼠今年特别多,连猫见了都不知所措。结果把一刀放进粮仓,那里的老鼠就急忙搬家,就像如临大敌一般。这一回全家都知道了,原来二子得到的这刀是把神刀,老鼠见了便要逃走的!
这下子瞒也瞒不住了,二子和同儿只好把这把刀的来历,简单地向母亲、然后又向爷爷讲了一遍,当然没有说那些诗句,只说是一个隐士给的。
母亲听了将信将疑。
可苏老爷子却大为高兴。老爷子说:“这个事情若不是真的,那谁能说出别的原因呢?我这两个孙子,从小就不是凡人,你们以后少要管他们!”说完之后,他又对二子说:“二子,你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抄书把手都抄细了,爷爷还没见你写过一篇文章呢!就拿这把能让老鼠见了就逃的刀写篇文章给爷爷看看,不然的话,爷爷我怕看不到你写的文章啰!”
二子听了这话当然高兴,于是摩拳擦掌,欣然命笔,痛痛快快地写下了平生第一篇文章。同儿帮他磨墨,自己先睹为快,墨迹刚开,他便读完,不禁大声叫好。二子把那文章放在刀边,又在前头写上《却鼠刀铭》,算是题目。苏老爷子听到之后,便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地来到跟前,只见孙儿的文章如同两汉文字,却又亲切好懂,字里行间,充满孩子似的顽皮。老爷子念了一遍,也大声叫好,惹得全家男妇老少奶妈佣人齐来欣赏。生性好奇的谢能跑和樊狗狗二人,他们一个字也不认得,此时急得直跳脚,齐齐恳求老爷子把这篇文章掰开了揉碎了再做成可口的炒面末末吹到他们耳朵中。苏老爷子便用他那顺口溜兼打油诗的方式和三倍的语言把二子的文章解释得有声有色。不妨将二子的原文和老爷子的讲解并排抄录如下,以便胸中墨水多的文人学士和谢能跑之流都可一饱眼福或者耳福:
却鼠刀铭
野人有刀,
不爱遗余。
长不满尺,
剑钺之余。
  
文如连环,
上下相缪。
错之则见,
或漫如无。
  
昔所从得,
戒以自随。
畜之无害,
暴鼠是除。
  
有穴于垣,
侵堂及室。
跳床撼幕,
终夕。
叱诃不去,
啖啮枣栗。
掀杯舐缶,
去不遗粒。
不择道路,
仰行蹑壁。
家为两门,
窘则旁出。
轻趫捷猾,
忽不可执。
吾刀入门,
是去无迹。
  
又有甚者,
聚为怪妖。
昼出群斗,
相视睢盱。
舞于端门,
与主杂居。
猫见不噬,
又乳于家。
狃于永氏,
谓世皆然。
亟磨吾刀,
槃水致前。
炊未及熟,
肃然无踪。
物岂有是,
以为不诚。
试之弥旬,
为凛以惊。
夫猫鸷禽,
昼巡夜伺。
拳腰弭耳,
目不及顾。
须摇于穴,
走赴如雾。
碎首屠肠,
终不能去。
  
是独何为,
宛然尺刀。
匣而不用,
无有爪牙;
彼孰为畏,
相率以逃?
  
呜呼嗟夫,
吾苟有之。
不言而谕,
是亦何劳!
 
关于能吓退老鼠的宝刀铭文  
 
山野里的高人隐士有一把刀,
他说那是多余东西就送我了。
那刀其貌不扬还没一尺长呢,
却是帝王宝剑仪杖余下的料。
  
那刀上面刻的花纹连环相挨,
上下环儿之间稍微有些错开。
只有用手去摸才能感觉得到,
乍看上去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这把刀我前些日子刚刚获得,
高人让我随身带着以防妖孽。
没想它遇牲畜一点都不妨碍,
只有老鼠见了它才纷纷躲开。
  
有个地方老鼠会在墙上打洞,
侵占正房之后又到卧室之中。
在床上面跳啊蹦啊还扯帐子,
整个夜晚都在那儿恣意逞凶。
你怎么喝叱叫骂它也不离开,
还把床头小枣栗子吃个空空。
然后掀开杯盖钻进坛坛罐罐,
把好吃的东西舔得一点不剩。
 
它们奔跑起来根本不择道儿,
飞檐走壁仰着渡梁像会轻功。
它们盘踞的老窝总有两个门,
被人堵一头就从另处逃没影。
它们像武林高手快捷又狡猾,
你想捉它每次都是两手空空。
自从我将这把宝刀带进卧室,
它们望风而逃再也不见行踪。
  
还有一群大老鼠可恨更可恶,
聚在一起如妖似怪令人恐怖。
白天敢在大庭广众打起群架,
就像西京强盗一样专横跋扈。
有时还在正门里头集体跳舞,
与房主人呆在一起准备常住。
猫儿看到它们也是没法张口,
老鼠索性在那里为孩子哺乳。
果然就是传说中的永某之鼠,
赖在人家里面以为非它莫属。
于是我急忙拿出我的这把刀,
还端一盘清水在边上磨又磨。
果然锅里蒸的饭还没有蒸好,
这些老鼠便吓得统统大退却。
没想到人世间还会有这宝物,
为了验证我又把它拿到别处。
一连试了十天果然名不虚传,
鼠辈见了不是颤抖便是惊怖。
 
试想人们抱着猫或带着老鹰,
昼夜巡逻寻找着老鼠的行踪。
弯腰弓背还支起耳朵听动静,
有时连有没有老鼠都看不清。
还有人见到洞穴就拼命折腾,
四处奔走云里雾里懵里懵董。
捉住老鼠就学张汤施以极刑,
可是老鼠仍灭不尽到处孳生。
  
为何只有我的刀才特别有效,
看起来貌不惊人且一尺不到。
放在盒子里面就能发出神威,
既没猫的牙齿也无鹰的利爪;
可是那些老鼠见它就要害怕,
成群结队相互搀扶夺路而逃?
  
哎呀呀哎呀呀呀咦咦哟哟哟,
这个世界唯独我有幸得此宝,
什么也不用说啊什么也别道,
不费力气便除恶鼠真是奇妙!
 

每当老爷爷向人们念一遍这篇文章,二子和同儿都要高兴地直乐。最快乐的还得算他们的爷爷,每次念完或者解释完了,他都会像小孩子一样拍掌而笑,仿佛他只要活在人世,便永远没有烦恼。后来他索性让二子用特别大的字把这篇文章抄出来贴在屋里,谁来就让谁乐上它一回。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程夫人,每次看到或者听到这些,都要躲在一边暗暗发笑。
就这样,二子成了眉州的治鼠专家,整天带着他的刀去帮人赶走老鼠。心是他带刀去过的地方,老鼠当然不再出现,即使二子走后,它们也不再来了。只有一家是个例外,就是他舅舅程濬的家里老鼠总除不静,过了七八天,便有老鼠再来光顾。于是表弟程小六过一阵子就来找二子。这不,五月初一那天二子还去过一趟,到了五月初十,程小六又来了。二子没见过自己的外婆,外公程文应也在前年舅舅中进士后不久就死去了,所以两家来往渐渐少了起来。尤其是那个程之才,越来越摆出公子哥的样子,好像二子他爹没中进士没当上官就比他矮三分似的,二子和同儿因此更不愿与他来往。然而灭鼠的事情却是做的,何况母亲见到小六来了,便用眼睛催促着呢。二子对小六说:你先等着,我画完手里这副画儿就去。结果那副画一直画到太阳下山,小六在一边急得直跳脚。二子却说:“你家又来的那些老鼠肯定都是新老鼠,就得让他们聚得多一点我再去治,省得它们来得不齐,有些不知道厉害的下回还要跑来。”小六一听,觉得表哥的话还真有道理,便对姑妈说:“那我今天就和表哥住一起了,等到明天我们家中老鼠聚在一起开大会的时候,我和二子哥一起回去,让它们全部接受教训。”程夫人听了,也乐得嘴都合不上,急忙招呼任采莲和杨奶妈和她一起做菜去了。
第二天是五月十一,二子和同儿跟着小六,来到舅舅家中,只见程之才大腿放在二腿上,在院子里坐着看书,看到小六把治鼠高手请来了,居然一声不吭,好像没看见一般。二子和同儿很不高兴,但也不愿与他计较,二人跟着小六,便向粮仓走去。没想到进了粮仓,他们大吃一惊,原来这里一个老鼠都没有。小六急忙问家里的佣人程灰子,程灰子说:“今天可怪了,一大早我便看到老鼠成群结队地从仓里往外跑,出了门就往东山那边奔。我到大门外一看,看到野地里的老鼠也拖家带口地往东奔,就好像纱縠行里的布不要钱了大家都去哄抢一般。”二子和同儿也大为不解,难道老鼠知道我要来,事先都逃了不成?
三人商量一下,决定到东山那边看看。如果老鼠在那儿开会誓师或者做推举总统一类事情,我们就到那儿去,把他们全部惊吓一番。小六说:“对了,东山脚下便是岷江,到了春末夏初,岷江就要涨水,如果我们把老鼠吓得跑到水中,说不定都会被淹死泥,岂不更为有趣?”二子觉得在他们中间自己是老大,便没立即回答,他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然后说:“最好把这些老鼠引到我们家的麦场东边,那儿是个河湾儿,三面是水,我们从后边把老鼠统统堵住,然后‘刷’地一亮刀,老鼠无处逃,只能窜到水中嗷嗷叫!”同儿和小六一听,全都大笑起来。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东山坡前,这时突然发现面前浓烟滚滚,烟里面还钻出火苗来。二子惊呼道:“我家麦场怎么着火了?同儿,快叫爷爷去,就说咱家麦场被人点着了!”
二子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半山腰上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二子,同儿!你们到这儿来!”
他们一听声音,便知道那是爷爷。抬头一看,见爷爷正站在山腰的一颗老树下,拿里拿着火镰,在那儿乐呢。二子三步并作两步,第一个冲到爷爷身边,这时往下一看,只见自己的麦场的草垛子全被拆得乱七八糟,浓烟边上还有两个人,拿着火把再点,那二人分明是樊狗狗和谢难跑。他们在外边点火又扇风,拼命把火向江边赶去。烈火之中,只见成百上千只老鼠在里边跳着,叫着,像波浪一样,跃动起伏,叽叽乱啊,纷纷向江边逃去,有的无耐地跳进江中,便被岷江之水无情地冲涮而去。
二子见到这个情景,不由大吃一惊。他连忙问道:“爷爷,您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老鼠全都引来了?”
“哈哈!老鼠不是爱吃糖豆么?我前两天和樊狗狗炒了许多糖豆,让谢能跑一遍一遍地往麦场上的草里撒,这些老鼠见到糖豆,就像没了命,全都跑来了。今天早上正巧又吹起了西南风,爷爷就点起了一把火!”
“爷爷,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叫上我和哥哥呢!”同儿在一旁说起了怪话。
“这种杀生的事情,你们小孩子别搀乎,还是让我老头子做吧。过几天新麦子上场了,这些旧麦草也没用了。本来还想将他们沤肥呢,这回好了,火一烧完,便是一场和好肥料,用这种肥种松树,是再好不过了!”老爷子不仅回答了同儿,还说了一堆农事儿。
此时有一阵风吹了过来,风中带着一种浓烈的烧肉味儿。二子心有不忍地说:“爷爷,我的却鼠刀,只是赶走老鼠,不见血便完了事,可您这么做,真的杀死了许多性命呢。”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二子,你小子从小就是心软。老鼠是什么?是害人精!你把他们赶走了有什么用?这边没有了,它们还在别处害人。要是把它们全养肥了,老百姓就得全饿死。你那把刀,好是好,可不能把事情了断;爷爷这把火,从根子上把他们给除了!”
二子觉得爷爷说得有理,他想起《诗经》中的《硕鼠》,就把当官的比作大老鼠。那时老百姓对付老鼠的办法,就是搬家,“誓将去汝,适彼乐土”,再到别的没老鼠的地方重新生活。二子想,我这把刀能让老鼠逃避,比那些逃避老鼠的人强一点点,可比起爷爷这种灭鼠的手段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苏老爷子见二子在那儿发愣,还以为他是埋怨自己,于是他笑着说:“二子,别生爷爷的气。爷爷看你整天提着却鼠刀,东家西家地跑,有的人家还要去几遍,把功课都荒废了,爷爷不忍心啊,才想出这个主意来!这样做是残忍了一点,可是人不能太善。你记忆住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尤其是在强手如林、小人成堆的地方,这两句话更管用。爷爷一辈子都要做强人,可就是看不起弱小的人;爷爷还不舍得骑马,难道会无缘无故在伤害性命么?眼前这些老鼠,就像小人一样,你不治死它,它就会害死你!懂了么?二子!还有同儿,你们懂了么?”
二子和同儿一齐点头:“懂,懂!爷爷,我们懂了!”
“真的懂了?哈哈!要想全懂这些话,只怕还得过上一二十年呢!好啦好啦,别在这儿看死老鼠跳火投江了,我们回家!谢能跑,你到集市高公坊里给我沽上三壶酒,再到德昌铺子里买些狗肉,还有,傅老道家的豆腐好,多弄点回来!老爷子今天高兴,要好好地喝上一回!”
  
中午的饭菜十分丰盛。程夫人听说老爷子担心二子为赶老鼠而荒废学业,便设计把老鼠全给灭了,既是高兴,又日感激,因此让小喇叭把家中的鸡杀了三只,还让樊狗狗去买了四条大鱼,周二丫弄来许多荞头,任采莲做了狮子头丸子,杨奶妈包了些饺子,家中男女佣人都被叫到一个桌上,大家痛痛快快地聚了一餐。
最高兴的还是苏老爷子,他让二子和同儿负责斟酒。二子和同儿很小就懂得这些规矩,他们先给老爷子和母亲的杯子斟满了,然后给两位奶妈的酒杯也斟上,然后又给谢能跑和樊狗儿夫妇“泻”酒。谢能跑和樊狗狗受宠若惊,都拉着媳妇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候着。老爷子示意他们全都坐下,由着二子和同儿“泻”完,然后让他们给自己都斟上一杯。
二子和同儿看了母亲一眼,程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二子早就想尝尝酒的滋味了,于是先给同儿斟了一点,再把自己的杯子泻得满满的。毕竟自己是哥哥嘛,酒也要多吃一些。这时他看到姐姐八娘面前空空的,便给她也斟了一点,口中还说:“姐,您来一点点,做个样子吧。”说完,他把酒壶放在自己面前,让酒壶嘴儿对着自己。程夫人再看看同儿,同儿也是这么做的。见到他们如此懂得礼节,做母亲的心里特别高兴。
老爷子见到众人杯里全都有酒,便举起杯子说话了:“前一阵子二子得了把宝刀,给眉州的乡亲们做了不少好事儿,今天老爷子我又纵火烧鼠,把那些讨厌的东西全给除了,心里特别高兴,便想多喝几杯。来,二子,你先陪爷爷吃第一杯酒!”
二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与爷爷碰了杯子,然后将酒全部倒入口中,顿时觉得嗓子眼里火辣辣的,接着鼻孔里的胃里头全都着了火一般,不是强忍着一点,他便要咳嗽起来。任采莲见了,急忙把二子爱吃的糖水荞头夹了一个,送到他的嘴里,这样二子才觉得好受一点,可他的脸却更红了。即便这样,二子还没忘记给爷爷斟酒,可是杯子早被谢能跑抢过去了。
老爷子看了二子一眼,笑着说道:“二子,你跟你母亲一样,一喝酒就红脸呢。同儿,这一杯该你陪爷爷了,你还小,用嘴沾上一点点就行了!”
同儿本来胆子就小,有了爷爷的嘱咐,轻轻喝一小口,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二子见到姐姐也在一边笑,便说道:“爷爷,姐姐也该陪你喝一杯啊?姐姐是女孩子,姐姐比划一下就行了!”
爷爷并不说话,只将杯子伸过来,碰一下八娘的杯子,然后一仰脖子,又把杯中的酒给喝光了。
八娘红着脸,轻轻地沾了一点酒,马上就耸着肩膀咳嗽起来,任妈妈急忙给她轻轻拍着后背,二子和同儿在一边看了,全都笑了起来。
老爷子今天实在高兴,他接下来与谢能跑和樊狗狗每人喝了三杯,眼看着三壶酒光了两壶。程夫人见老爷已喝不少,便示意孩子和仆人,不能再让老人喝了。谁知这时老爷子突然来了劲,他亲自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二子斟上一杯,然后说道:“二子,爷爷我又要写诗了,你跟同儿当评判,要是爷爷的诗写得好,二子就给我再喝一杯!”
“好的,爷爷,您就作吧!”二子叫道。
老爷子想了半天,又喝了一大口酒,二子和同儿支愣着耳朵要听,可老爷子刚张开的大嘴又闭上了,他拿起筷子夹起两块狗肉往嘴里一放,细细咀嚼起来。二子知道,狗肉嚼烂,四句诗便会顺口溜了出来。可是老爷子今天特别认真,轻易不吐口儿;他端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对二子说:“再斟一杯!斟满了诗就来了!”
二子急忙拿过酒壶,由自己给爷爷斟满。爷爷看着他和同儿,果然出口成章:
  
人养子孙望聪明,我的孙子有神功。
只愿你俩再奋进,考上进士做公卿。
  
诗一说完,老爷子便哈哈大笑。程夫人听了这诗,也是满心高兴,她分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然后问道:“二子,同儿,爷爷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母亲,我们不会让爷爷失望的!”二子和同儿一齐答应。
老爷子高兴地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的孙子们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只要你们想做公卿,那公卿的官印就会送上门来,就是弄个宰相当当,也不是难事!来,二子,同儿,要是你们有诚意,就陪着爷爷,把杯子里的酒全干了!”说完他便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又喝得干得干净净。
二子既高兴、又激动,他看了同儿一眼,伸手把同儿杯子里的酒也倒进了自己的杯子,直到杯子满了,外溢出来,才将剩下的一点还给同儿。他举起大杯,与同儿一碰,“叮”地一声,然后像爷爷一样,豪爽地举起杯子,把酒全部倒进口中,一仰脖子,全下去了!
“好,好!有种!是个英雄!”爷爷大声地称赞着。
二子只觉得头昏脑胀,一会儿手脚轻飘飘的。程夫人知道儿子酒喝多了,忙让任采莲和杨奶妈一起,把二子抱进屋里,放在床上。二子稀里糊涂,手还摸着身边的宝刀,咕咕哝哝地念着爷爷的诗,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二子慢慢醒来,他觉得自己在睡梦之中,听到姐姐和弟弟都在痛哭。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黑了;他伸出右手掐了掐自己的左手,觉得很痛;他急忙跳下床来,来到弟弟床边,可是怎么摸也摸不着人,而弟弟的哭声还在传来,还有姐姐的哭声,母亲的哭声。二子知道大事不好,光着脚便跑来出来,没走几步,母亲便迎了上来,泪流满面地抱着他说:“二子,你爷爷,他……他……过世了……”
二子听了这话,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他甩开母亲,一下子奔到爷爷房中。到了那儿,他见众人都在哭泣,他觉得真是莫明其妙,爷爷过世了?不!爷爷怎么会过世呢?他肯定是睡着了,看我把他叫起来!
二子来到爷爷床前,只见蜡炬之下,爷爷躺在床上,面色通红,嘴角还挂着微笑,就像睡梦中一样。二子不忍心将爷爷这时叫醒,于是他把耳朵贴到爷爷胸前,静静地听着。听了好一会儿,他居然什么也没听到!
这时二子突然跳了起来,猛地扑到爷爷身上,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不!爷爷!爷爷!您不能走啊,咱们说好了,您要等着看我和弟弟考中进士的哇!”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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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搏倒大老虎
却害怕马蜂蜇屁股   
爷爷走了,静悄悄地走了,他把苏家老宅和整个纱縠行都带进寂静之中;爷爷走了,走的时候谁也不在跟前,天黑的时候,母亲想去问他晚上想不想喝点粥时,他怎么也不答应,从此再也没有答应,只把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沉重地留给了二子和家人。爷爷微笑着走了,把家里的欢声笑语带走了,不久,樊狗狗把二伯父苏涣找回来,家里仍是阵阵抽泣;三个月后,谢能跑跑了几千里路,把苏洵从庐山接回家,苏家和纱縠行里便又是一片哭声。
按照孔夫子定的规矩,所有官员在父母去世后,都是在家中守孝三年,叫做“丁忧”。苏涣回到眉州,先将老人敛入棺中,放于中堂,直到苏洵回来之后,才把老人安葬在眉山县修文乡安道里的祖宗坟茔里。
苏洵再一次进京考进士,再一次名落孙山。其实苏洵这一回学乖了很多,他努力克制自己,去写那种辞藻满篇但无关痛痒的文章,他还和史彦辅一起学着写诗,可是他们的诗和文章还是没有被考官大人们看上。刚刚落榜时,苏洵心灰意冷的心情,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把这些年为了科举而买的参考书、标准违规内容和自己按照考官们作的狗屁文章而写的练习文字统统烧掉,然后与史彦辅痛饮一通。这时苏涣让人捎来一封信,劝他不要把科举看得太重,附带还送他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说:“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灵关是蜀地名关,苏涣的意思是你快骑着小毛驴回家吧,路上山路很险,人也杂乱,你可要多加小心。数天之后,苏洵虽然放下落榜的不快,却没有心思返回蜀郡,他和史彦辅两个,先到中岳嵩山玩了一通,然后南下江州,到庐山一带游览多日。庐山有个圆通禅院,那里有个僧人叫做惠宣,也是蜀郡人,前几年曾和苏洵一道考进士,落第之后出家为僧。惠宣领着苏洵见了圆通寺的讷长老,还结交了另外一个蜀郡同乡,名叫景福顺;经过景福顺的介绍,苏洵的朋友圈子就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要去的地方也就愈来愈多,其中最让苏洵敬爱的,便是江南西路的虔州才子钟子翼。那钟子翼与朝廷中的欧阳修是同乡,还与欧阳修的朋友尹洙、欧阳修的学生曾巩都很熟悉,他与苏洵谈了半日,便对他说,你对汉魏文章最为推崇,这一点和欧阳修是一致的,何不去见见他呢?苏洵说,我一个落第举子,怎么好意思去见欧阳大人?听说他和尹学士一起,也在朝中受人白眼呢,去了也给他添乱。钟子翼又说,我的老家赣县和南康,也有许多山水名胜,二位何不随我回乡一游?苏洵与史彦辅齐声叫好,跟着他离开庐山,逆着赣江之水南下,过洪州,游览了滕王阁;至庐陵,又去欧阳修的老家永丰一带玩了几天,只听人们说欧阳修小时候很穷,是他母亲用芦荻在地上划字教他读书的,几个人就地感慨一番,最后又到了虔州首府赣县(今江西赣州),去近城山中天竺寺观赏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墨迹,游历了如此之多的山水名胜,苏洵和史彦辅仍不死心,他们觉得还没到南海边上呢,于是就想南下梅岭,漫游南越。正在这时,谢能跑千里迢迢地追了过来,见到苏洵便伏地痛哭。苏洵带着悲伤的情绪和悔恨的心理回到蜀郡,从此再也不想出去考什么进士,玩什么山水了。
  
最令苏涣和苏洵担心的还是二子。这孩子自从爷爷去世之后,经常一个人跑到爷爷呆过的地方转悠,好像爷爷还活着一样,他终日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呆着,一呆就是半日。苏洵经常让同儿带着他去找二子,每次都却见二子在那儿愣愣地看着远方。有一次,苏洵实在忍受不了这份沉重,便宽慰二子说:“儿子,回家吧。爷爷不在了,爷爷升天去了。二子,你要知道,人总是要死的,像爷爷这样,走的时候快快乐乐,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这福气呢。”
二子突然抬起头来,问父亲道:“爹,既然人人都要死的,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那活着的时候拼命争名夺利,又有什么意思呢?”
苏洵吃了一惊,他想了半天,才答道:“人活着,有时争这争那,都是为了活得好一些,至少是不比别人差,不受别人欺辱。你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他既不受别人欺辱,也不欺辱别人;他常常说,人活在世,一要对得起亲人,二要对得起自己,那活着就很有意思,就是人生一世的最大快乐。”
二了觉得父亲说得有理,但又觉得爷爷不那么简单,还想再问别的,可一想父亲回来后心里一直很悲伤,便不再多问,一声不响地随他回家了。
秋天的一个傍晚,二子在院中对着满目落叶,闷闷不乐,正好表弟程小六又带几个伙伴,来找他出去玩。二子说:“出去又有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落叶,池水也都干枯了,没有一点生机?”程小六说:“那你说怎么玩,我们都听你的。”二子见到院内花园之内,到处都是枯黄之草,独有一处绿色犹存,心头掠过一阵灵动,便对程小六说道:“这块绿草下边,肯定会有宝物。”小六当然不信,二子便说:“不信,那我们就挖开试试!”
当时家中没人,二子便和同儿找来铁铲,开始挖地。挖了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二子的铲下,果然有一异物。众孩童急忙扔下手中家伙,用手来扒。二子小心翼翼,从铲子下扒出一个石块来。只见那石块的大人像大人手掌那样,呈浅绿之色,晶莹剔透,温润如玉,上面还有浅浅的花纹,像鱼鳞一样。用水一冲,只见石质内银星闪耀,敲击起来,犹如玉磬。二子大喜过望,便回书房拿过墨来,在上面轻轻一磨,墨马上就化成一片,既黑又匀;只是上面没有盛水的槽儿,二子颇为遗憾。这时苏洵从外面回来,拿过这个石砚,看了半天,故作吃惊地说:“这是天然的石砚,它有砚的质地,却没有砚的形状。需要好好雕琢,才能成器呢!”
二子听了,怔怔地呆在一旁,看着父亲,并不说话。
苏洵见他这个样子,便把那石头还给他说:“二子,这是个吉祥的东西,你若用他来磨墨写字,一定会才思泉涌。既然这东西出自我家,又是你发现的,它就归你了。你要对得起它啊!”
二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砚拿回屋中,像宝贝一样藏了起来。
  
苏洵和苏涣觉得,趁着老哥儿俩在家,要把孩子们的学业认真抓一抓。但在学些什么上面,二人却有些分岐。苏涣认为科举文章非学不可,不然就得不到考官认可,不可能越过科举这条道,也就没有出身,进不了官场;可苏洵却说,我宁愿让两个孩子考不上进士,也不让他们学写那种无病呻吟的狗屁文章。兄弟两个争论半天,达成一个共识,就是按着孩子的天性,读些史书,追究古今治乱成败的原因,琢磨一些大道理,这些总是有用的,至于文章,孩子喜欢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得让他们读些诗作。谈到作诗,苏涣和苏洵都承认他们是门外汉,便决定给孩子们物色一个懂得诗词的老师。可是诺大的眉州,一提起作诗二字,人们都说苏老爷子是眉州最大的诗人,而且还很多产,连放牛的娃儿都能顺口说出好几首来。兄弟两个笑了一笑,只好一边打听会作诗的人,一边和孩子们一起读书和研究古今治乱成败事理。
无奈二子此时对史书已没什么兴致,他不是拿着《易经》《八卦》琢磨,就是默读《老子》、《庄子》和《诗经》。苏洵也是个《易经》迷,父子俩有了共同语言。苏洵将《易经》拿过来,把八八六十四的“经文”和“彖传”、“象传”一一发问,他发现二子竟然全部讲解出来,有的地方竟能一字不差地全部背诵,心中不禁大惊。联想到程夫人给他讲的二子终日想找简上人的事,苏洵也有些担心,于是他便对二子说:“人不到老年,难以解透《易经》。为父我早就想写一本《易传》,直到今天,都不敢动笔呢。将来我有时间,一定要把这本书写出来。”
二子听了,便认真地说:“好吧,爹,您现在不妨动笔,等我长大后,不,等我老了,再帮您修改润色,说不定能让《苏氏易传》成为一家之言呢!”
苏洵听了这话,当然高兴,这时他想考考二子,看他到底看了多少书,能不能灵活运用。“二子,你看,《易经》第五十九卦,便是‘涣’。而‘涣’字,也是你伯父之名。你说说看,你爷爷给你伯父取名,为何要用‘涣’字?而你伯伯的字又是‘公群’,这与名字有何关系?”
二子想了一想,便说:“爹,据孩儿所知,爷爷并不懂得《易经》,他给伯父取名,是因为家在水乡,便给你们三个全取了‘水字边’的名字。伯父字为公群,确是《易经》“涣”卦中的原句:‘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依孩儿之见,伯父的字,可能是他自己取的,是他按照《易经》改的呢!”
父子俩正在这边说着,苏涣领着他的儿子苏不疑、苏不欺、苏不危和同儿几个一同走了过来。他们在外边听到二子和父亲的对话,便一同走进屋子。苏涣说:“好啊,二子,你说的对,我的字确是自己后来改的。你说说看,这个字改得好不好?”
“伯父在上,您的字儿,孩儿怎么能乱加评说呢?《易经》‘象传’说:‘涣其群,元吉,光大也’。当然是好名字。至于‘群’而又‘公’,孩儿觉得稍微有些重复呢。”二子回答得坦坦然然。
苏焕连连点头:“嗯,有理,很有道理。人的名与字就那么几上字,意思再一重复,不就蕴含不足了吗?二子,伯父今天就请你帮我改一改,怎么样?依你看,我的字该怎么改呢?”
“伯父的名字,侄儿如何能改?若要改的话,让我爹来改还差不多。”二子想了想,却把这事转交给父亲。
苏涣看了看苏洵,笑着说道:“这孩子倒是很懂礼貌。三弟,我字公群,是有些重复累赘。你的儿子让你帮我改改,你看怎样改才好呢?”
苏洵笑着说:“兄长,《易经》中说:‘涣其群,元吉。’小弟以为,‘涣’本来便有大水涣然、痛快淋漓的意思,那它后边加上一个‘群’字,便表明古时圣人曾想用洪水涣然而使天下混然一统的意思。既要天下混一,必须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而兄长这些年来仕途蹭蹬,夙有大志已被消磨了许多,与小弟我相比,您更显得平和谦恭,宽厚从容。因此这个字对您来说,已不太合适了呢。”
“听三弟的意思,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之任,只有等这些孩子们来完成了?那好吧,你再给我取个新的字吧!”苏涣笑道。
“兄长,小弟以为,您的字应该叫‘文甫’才对。‘甫’与‘父’相通,‘文甫’便是‘文父’。凭您的性格和现在的年纪,若做官做到公卿,恐怕也难。若做一代文父,改变眼下颓废文风,说不定还大有可为呢!”
“哈哈,三弟,莫非这是你自己的心愿吧!好吧,这个字我要了。只是我也请你们记住,想做文父,自己必须是一世文豪。我这辈子恐怕是难成文豪了,只好将这个奢望寄托于孩子们了。二子,同儿,今日我听你们父子的话,先做‘文父’,但却寄语你们,将来定要成为‘文豪’。文父文父——文豪伯父。你们将来要是做不了文豪,那可是对不起伯父,让我枉担虚名了哟!哈哈哈哈!”说完他便笑了起来。
“伯父,依您的说法,文父文父、应是文豪之父才对!将来,我不欺、不疑、不危三位哥哥应做文豪才对!”二子马上转移了视线,而苏涣的几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哈哈,你们这几个哥哥啊,我早就不想让他们参加科举了,他们略微读书识字,能不欺别人、不欺自己,没有疑惑、没有危难就行了,他们才不会成为文豪呢!要是成了文豪,肯定比我当个小官还累,岂不要被累死?”苏涣笑着说。
也许苏涣说的是心里话,他的几个儿子自从回到眉山,虽然也读点书,苏涣却让他们跟着谢能跑和樊狗狗学种地,苏涣常说:当个种田的,只要不受人家欺负、没有危难,也能过上一种好日子呢!二子很认同伯父这种说法,可苏洵和程夫人却不同意,他们对二子说:“你伯父是官场上的人,厌倦了官场才这么说、这么做的,我们连官毛儿都没沾上,哪有资格这么想呢?”二子又觉得父母的话,不无道理,真是在地里干活的只知衙门里的人舒服,衙门里呆腻了的人却又说田家无忧无虑啊。
“哈哈哈哈!”苏洵听了哥哥的话,便也笑了起来。这是苏老爷子去世之后,他们第一次开怀大笑。
二子看了同儿一眼,本来还想说话,可他见到伯伯家的几个哥哥都缄口不语,也就不敢再逞能了。
苏洵见孩子们全都唯唯诺诺,便又回到刚才想考考二子的念头上。“兄长,刚才我与二子说到我们兄弟三个的名字。二子最近总是看《易经》、《老子》和《诗经》,我想让他将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字,用《易经》、《老子》和《诗经》里的话进行解释一下,你看如何?”
“好啊!我也来听听!”苏涣往桌子前一坐,顺手拿过桌上已被翻烂了的《易经》、《老子》和《诗经》来,说道:“来吧,二子,我和你父亲都是考官,先来考你一回!”
二子看了看伯父和父亲一眼,便往桌子后边站了一下,站到了几个兄弟的行列里,好像故意离那些书远一些,然后答道:“大伯父名讳为澹,意思是波澜起伏。《老子》二十章说:‘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若海,漂无所止’。后世儒者,将此‘澹’解为安静、沉静和不热心,实为迂腐。老子说他表面上心静如水,可内心犹如海水一样,波澜迭起呢!后世解此深意者,唯有曹操曹孟德。曹操在《步出东门行》说:“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便是说海水波澜起伏,唯有岛屿屹立不动。即便是司马相如《上林赋》说的:‘随风澹然。’也是形容洪水浩荡的意思呢。”
苏涣点了点头,他觉得二子旁征博引,而且解得甚为得体。其实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原文共有三句:“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然。”二子觉得前两句中有个“淫”字,已是不雅,又有一个“群”字,又是伯父原来的字,他就巧妙地避开了,真可谓用心良苦,又不见痕迹,真难为他。苏涣笑着说:“二子,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你避讳你父亲的名字就是了,伯父的名字,你不必避讳。”
“对,既然今天是考你,你便不要有什么忌讳,伯父们的名字,我的名字,你就直管说吧!”苏洵催促着说。
“那好。二伯父名为苏涣,刚才已说来自《易经》,其实爷爷是不懂《易经》的,他只是根据大伯父的‘澹’字,想到这个‘涣’字。涣者,原为水流纷纷的样子。《老子》说:‘涣兮若冰之若释。’便是说太阳出来后,冰块便融化了,水从冰上纷纷流下。杜预《左氏春秋传序》中说:‘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便是深得《老子》本意。如果将涣字叠用,便是‘涣涣’;形容水流盛大。《诗经》《郑风》中有一篇《溱洧》说:‘溱与洧,方涣涣兮’,便是说溱水与洧水两条河里水都很大,涣涣而流。至于刚才父亲说的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恐怕是父亲自己的远大志向和独到见解,二子可以铭记于心,却不敢轻言苟同呢。”
“好,说得好!”苏涣在一旁抚掌赞叹。
苏洵也笑了。刚才他说的“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之言,确实是自己积于胸中多年的志向,并非“涣”字的原意。儿子如此妙解文字,又懂得事理,应答巧妙,让他心中也特别欢喜。可是苏洵喜在心里,面上却不苟言笑,他接着问道:“那,我这‘洵’字呢?”
二子怔了一下,然后从容答道:“洵者,诚实而直爽之意也。《诗经》《郑风》中有一首诗,名为《有女同车》。其中说道:‘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写的便是一个名叫做孟姜的女子,具备着诚实、直爽、美貌和潇洒的品质。还有,《邶风》《静女》说:‘洵美且异’;《郑风》《归于田》说:‘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还有‘洵直且侯’、‘洵且乐’、‘洵有情’……
苏涣见他一说便是一串儿,急忙止住:“好啦,好啦,你先停一停。哎呀,三弟,原来你的大名,还与古代美人的品质有关呢!‘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洵字被放到第一位,看来诚实、正直和爽快,自古以来都是衡量美人的首要因素呢!二子,‘洵美且都’中的‘都’字,我只知道是京都、都城的意思,还有头领的意思,如大督都。你刚才说‘都’有潇洒之意,有何旁证?”
“班固在《汉书》里写司马相如,便说他‘雍容闲雅,甚都。’这个都,便是潇洒之意。不然的话,难道司马相如文文弱弱的,在秦楼楚馆里四个悠逛,倒成了统兵百万的大督都?哈哈哈哈……”说到这儿,二子自己大笑起来。
苏洵心里很为孩子博学强记而高兴,可见他那副嘲笑前人且又自信的样子,便不想像兄长那样夸赞他,免得他自己轻狂起来,不思上进。想到这儿,苏洵便说:“美人香草,不单是写女人,也常用来写志高情洁的奇男子。屈原便常用美人香草来比喻自己嘛。若说诚实、直爽,倒是我的本性。二子,你不要以为略读《老子》、《诗经》,知道一点《周易》、《汉书》便可应对自如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在长辈面前卖弄学问!”
二子听了,觉得父亲没有称赞自己也就罢了,为何马上板起面孔训人呢?他灵机一动,不卑不亢的说:“爹,《诗经》中还有一句写到您的名字,我是说呢,还是不说?”
其实苏洵对《诗经》钻研得并不很深,刚才听到“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便觉得自己长了学问,此时听二子说《诗经》里还有一处提到自己的名字,当然高兴,便放松了口气说:“还有哪一句?不妨说来。”
二子一本正经地说:《诗经》《邶风》里头有篇诗作,名为《击鼓》。那诗最后两句便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爹,这两句我一直都弄不懂,您说是什么意思呢?”
苏洵听了这句诗,只觉这诗的前四字里头,先是喟叹,接着有自己名字中的“洵”字,至于两句连起来,究竟是说些什么,要和上文结合起来才能弄清。自己想不起上文是什么,当然就不能贸然回答,不在的话,肯定会在孩子们面前出错。想到这儿,他支支吾吾,竟没能回答出来。
苏涣在一旁早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三弟,你上当了!二子借这句诗来表达他的意思。这句诗的意思就成了:‘真可叹啊,好你个苏洵老爷子,你还在怀疑我的能力,你不相信我的学问呢!’”
苏洵听了这话,竟也“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苏洵确实明白了儿子通过跟张道长读书,在家随着母亲读书,不仅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头脑极为聪明,应对之快,非己所及;他还学会了爷爷的处世方法,动不动就来点开心的事,让日子中添了不少笑声。苏洵知道,儿子们在母亲的严格监督下,博览群书,胸中已有许多学问,如果再要他们死读下去,虽说不会读得如呆似傻,却极有可能像京城那些考上了进士的人一样,谈起话来引经据典,写起文章全是学问,而做起事来一窍不通,那不是正是自己所讨厌的么?
想到这儿,苏洵便不让程夫人再逼孩子们读书,而是凭着他们的兴趣,爱读便读,爱写便写,爱画便画,有时写累读累了,出去玩上一天半天也可。苏洵只管一点,就是过一阵子就要交他们学写一篇文章。写什么文章好呢?当然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考试文章。苏洵知道,当今天下,能够独步一世的,可能就是欧阳修了。于是他把自己这次沿赣江南下时向朋友们索求来的欧阳修文章,和道听途说的欧阳修事迹,认真加以整理,准备讲给两个孩子听。
没想到二子和同儿一听说“欧阳修”这个名字,都大为兴奋。“爹,那个欧阳修敢作敢为,文章写得才好玩呢,听说他曾骂高司谏‘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骂得真叫痛快!”二子没等父亲把话说开,便抢着说了起来。
“你们是怎么知道欧阳修这个名字的?”苏洵老早就要问这件事了,此时便追问起来。
“爹,三年前,也就是简上人离开天庆观的前一天,矮脚道人请了个史先生,还有一名渔翁来。史先生给我们讲了朝廷许多好玩的事情,其中就有欧阳修骂高司谏的事儿呢!”同叔答道。
苏洵一听简上人和他的朋友竟如此给学生讲解欧阳修和朝中大事,连连叫苦。“咳!怎么能只说欧阳公骂人的文章呢?爹要给你们讲讲欧阳公的正经事儿!”
二子和同儿不敢再开玩笑,便一本正经地听起来。
  
“说起这个欧阳修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本是江南西路庐陵人士,他的父亲名叫欧阳观,先皇时候便中了进士,还在蜀郡的绵州做过推官。可欧阳先生福浅命薄,三十多岁便因病而死,撇下了二十九岁的夫人和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儿女,儿子便是欧阳修。郑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到随州投奔欧阳观先生的弟弟欧阳晔。那欧阳晔为官清正,没多少钱财,除了自己一家,还能养活他们三口已算不易,根本没钱给欧阳修延请老师,教他们读书。郑夫人就用芦获在地上比划着,教欧阳修认字读书,还给他讲了一些他父亲如何当官做人的大道理。有道是,自古圣贤出贫贱,欧阳修便是在这种寄人篱下的情形中长大成人的。他哪里能像我们家这样,买来这么多的书看呢?他要看书,全得向别人借着看。有一回,他从叔叔的同僚李尧辅那儿借到一套《昌黎先生文集》,也就是唐朝韩愈的文章,一读便读上了瘾,发现这才是天下最好文章,于是废寝忘食,一连读了好几遍。你们知道,这些年天下流行的文章,都是前朝杨亿、钱惟演和刘筠那些大学士写的东西,满纸都是华丽辞藻,实际没有什么内容,我看了就要呕吐,欧阳修比我还大两岁呢,他当然也是不喜欢那种狗屁文章了。欧阳修看了韩愈的文章,便立下大志说:‘一旦我成名成家,就一定提倡韩愈的文章,把眼下流行的那些考试应举的官样文章,统统给废了!’”
“好,爹爹,这个欧阳修真了不起。我和弟弟也读过韩愈的文章,还有柳宗元的文章,那些文章才是天下一流的好文字,与秦汉时的文章一脉相承呢!如果欧阳修能把韩、柳文章推介到天下,那便是读书人的大喜之事了!”二子插话说。
苏询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可是你别忘了,那些主持科举的文人,哪一个是真正有学问的?他们才不管文章有用没用呢,他们一边把持着文坛和科场,一边编写出许多官样文章,刻印成册,拿到书肆里卖钱。如果天下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文章,都不掏钱去买他们编的书籍,那些所谓‘文魁’,凭着官家给的那点俸禄,哪里过得起花天酒地,养小妾、唱词曲的日子?欧阳修偏偏不信这个邪,他就和你爹我一样,说什么也不按考官们的主意去做,结果也和我一样,考试考了多次,就是不被录取。后来汉阳城里有位官员,名叫胥偃,他看了欧阳修的文章之后,直呼为天下奇才,便把欧阳修叫到自己身边,加以指点。他对欧阳修说:‘你要想彻底废黜眼下的无用文章,必须忍着一点,先按着他们的路子走,考上进士再说;等到那一天你当了翰林学士,由你来主持科举考试,那时你才能有机会把那些毒害天下学子的狗屁文章统统废掉呢!’欧阳修这时才如梦初醒,于是在家中苦读三年。凭着他的才学和天分,没用三年,就将那套堆砌辞藻的路子摸得清清楚楚。三年之后,欧阳修跟着胥偃进了京城,先参加国子监的考试,结果考了个第一;又参加开封府的举子考试,又是名列前茅。那一年主持科举考试的官员名叫晏殊,就是那个整天写些男欢女爱的小词,文章花团锦簇的晏宰相,他看到有个举子的文章写得很是华美富丽,便想取他为状元,可他又觉得这个人的文章之中,还有一些抑郁不平的气息,便又把他压到十名之后,排到十四位。就这样,欧阳修中了进士。”
“真难为了欧阳修先生,他违着心愿去作自己不想写的文章,怎能不露出抑郁不平之气呢?”同儿也说话了。
“那个晏殊看来也不是傻子。只可惜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大义,只知写些无用的小词。”二子跟着说。
“不管怎么说,欧阳修比起你爹我来,算是很会忍耐,总算逼着自己闻腥睹臭,考上了进士。接下来他被派到洛阳西京留守钱惟演的手下,做了一名推官。在那儿,欧阳修碰到了尹洙、梅尧臣和苏舜钦等人,他们也是烦透了科场文字的,尤其是那个梅尧臣,天下人都说他的诗好,可就是考不上进士,后来名气大了,皇上赐他同进士出身,才算在官场里勉强站住脚。他们在一起写诗作文,互相唱和,就连钱惟演见了他们的新作,面上都有愧色。三年任期已满,欧阳修被召到学士院中,负责编著《崇文总目》,就是把皇上身边崇文馆里的图书,全部著录下来,编写个纲要,以便皇上御览起来方便。这时范仲淹要改革朝政,与宰相吕夷简发生了争执,欧阳修便站在范仲淹一边,结果他就气愤地写信斥责高司谏,就是你们听到的那个说高司谏‘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事情。”
“那欧阳修后来怎么样了?”二子接着问。
“他后来被诬蔑与范仲淹结成朋党,连连被贬,郁郁不得志。范仲淹后来再度当政,欧阳修也被召到京城,出知谏院,他便写了一篇《朋党论》,先把那些小人的嘴巴堵上,然后与范仲淹同心同德,改革弊政。后来苏舜钦和石介被人抓住了把柄,弄得灰头土脸的,范仲淹和韩琦、富弼等人也受到牵连,纷纷离开京城。欧阳修也被小人暗算,受了蒙受不白之冤。”
“他们怎么去整欧阳修呢?”同儿问道。
“一开始我不是说过,欧阳修是双生子,他还有个同时生的妹妹么?他的妹妹嫁给了张龟正,那张龟正原有妻室,后来死了,撇下一个女儿。欧阳修的妹妹嫁过去不久,张龟正便得病死了。欧阳修便把妹妹和那个女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好生抚养。那女孩长大成人,便嫁给了欧阳修的远房侄子欧阳晟。没想到欧阳晟是个老犍,那张姓女子,便与自己家里的男仆陈谏私通,被人发现后,送到了开封官府。这时的开封知府既不是曾帮过你伯父的李洵大人,也不是堂堂清官包拯包青天,而是夏竦的朋友杨日严。当年夏竦因无故挨了石介的一通骂,不是小人也做了小人,他与谏官们一起,挤走范仲淹和韩琦、富弼等人之后,觉得欧阳修还是眼中钉、肉中刺,终日找茬儿要把欧阳修赶出汴京。欧阳修外甥女张氏的案子一出,夏竦便与杨日严勾结在一起,密谋加害于欧阳修。杨日严很是无耻,他让手下的人威逼利诱,让张氏诬陷欧阳修,说欧阳大人也曾对她不轨——你们说这种事情,是何等地气人?要是我和你史彦辅伯伯两个人遇上了这件事,你史伯伯早就叫上几个江湖的朋友,把那个杨日严给办了!可是欧阳修大人很有修养,他不争不闹,只求上司把这件事情查个清楚。结果朝廷又派两拨子人来,反复审理此案,最后的结论就是四上字:子虚乌有。可是朝廷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莫明其妙地把欧阳修贬到了滁州当知府去,你们说可气不可气!”
“真是让人不明不白的,哪有这样做事的?那个晏殊呢?他应该站出来说话呀!”二子的脑瓜就是快。
“别提晏殊了!晏殊本来也是江西人,范仲淹是他举荐的,欧阳修又是他做主考官时录取的,按理也是他的门生,可他每到新党与旧党相争的时候,就躲在一边不吭声。给你们举个例子。眼下皇上的生母原是李氏,李氏死的时候,被封为宸妃。天下人都知道宸妃是皇上的生母,可晏殊在受皇上之命,为李宸妃撰写墓志铭的时候,居然连她是皇上生母之事提都不提,这样的人,还配拿笔杆子么?若他与司马迁和东方朔同在一朝,肯定他便是司马相如一类的人!那时欧阳修被诬陷而贬官,谏院里头的人都希望晏殊能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可他整天在家和歌妓在一起唱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是存心要装死人,连吭一声的胆子都没有了!后来还是那个写过《四贤一不肖》诗有蔡襄站了出来,接穿了晏殊唯官是图,连对皇上生母的事情都不敢讲真话的事!皇上一时生气,就把晏殊也贬到颖州去了。”
“贬得好,贬得好!这种人小词写得再好,也不能留朝中,就该让他也‘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子气愤地说。
“后来欧阳修便在滁州等地为官,他心中有许多郁结,只能靠留连诗酒来化解。欧阳修把自己称作‘醉翁’,在滁州时他还写过一篇《醉翁亭记》,说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直到现在,欧阳修大人还在外地为官,还没回到汴京呢!”
“爹爹,您没把欧阳修的文章带些回来么?应该让孩子看看他的文章才好呢!”二子对父亲说。
“我本来是想多找一些欧阳修的文章的,可一听到你爷爷去世的消息,我就什么了不顾了,急忙回家了。还好,我从你伯父那儿找来一篇欧阳修写给皇上的谢表,你们可以看看。”苏洵说着,便从案头拿出一篇文章来。
二子和同儿一看,那篇文章名叫《谢知制诰表》。分明是欧阳修接到皇上任命他为“知制诰”这一官职,也就是替皇上起草诏命一任时,写给皇上的致谢文章。二子和弟弟趴在一起,一边看着,一边读了起来:
  
  
伏念臣虽以儒术进身,本无辞艺可取,徒值向者时文之弊,偶能独守好古之勤,志欲去于雕华,文反成地朴鄙。本意不适当世之用,敢期自结圣主之知?陛下奖之特深,用之太过。此臣所以恳让三四,至于辞穷。而天意不回,宠命难止,尚虑顽然之未谕,更加使者以临门。恩出非常,难以屡黩。及俯而受命,伏读训辞,则有必能复古之言,然后益知所责之重,夙夜惶感,未知所措。伏况文字之职,厕于侍从之班,在于周行,是为超擢。不徒挥翰以为效,自当死节以报恩。惟所使之,期于尽瘁。
  
读完这段文章,苏洵便对二子说:“二子,先用你的话,把欧阳公的这段文字给我复述一遍。”
二子一边看着文章,一边述说道:“欧阳公的文章是说:‘臣欧阳修恭敬回复皇上:虽然我以文才考上进士,来到皇上您的身边,可是我才疏学浅,不会写什么华丽文章。向来那些以时髦文字自相标榜的东西,实际都是文坛弊端,臣只能独自坚持操守,勤学古人的好东西,立志除去那些雕琢文字,让文风返回质朴无华的境界,纵然被人称为浅薄鄙陋,我也不向他们屈服。本来我想我这辈子不会被世人看重的,哪里还敢指望皇上对我会如此深深的知遇?没想到皇上特别奖谕于我,对我特别破格使用。所以臣欧阳修才再三推辞,以至于最后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婉拒圣意,只好承命就职。然而臣还以为自己顽固不化,未能理解皇上的意思,这时传旨的使者再三登门,让臣感到大恩大德,再不听命便是亵渎圣命了。等我俯身接受任命,再恭敬地读着皇上的诏书中的教诲,特别是看到皇上说的只有微臣才能恢复古时文风的语句时,才深知皇上对微臣的期望太重太大了,臣白天黑夜都觉得惶恐不安,不知怎样才能完成您的嘱托。况且掌管皇上的制诰文书,能在您的身边围绕侍候着,荣誉莫大,超过一般的恩宠。微臣欧阳修只有挥动自己的笔墨,听任皇上的差谴,即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微臣的巨大荣幸呢!’爹,不知孩儿这样述说,能不能表达欧阳公的意思?”
苏洵听了二子的话,不禁深深地点了点头。他觉得二子对欧阳修谢表中的话全都吃透了,就连其中的微言大意,也都全能理解,心中感到特快慰。这时他又转过身来,问同儿道:“你哥哥述说得很好,你再说说看,你对这段文字有什么想法?”
同儿想了想,沉着地说道:“爹,按照欧阳公的话,皇上也是讨厌眼下华而不实文风的,想让欧阳公把文坛带回质朴无华的境界中去呢。怎么欧阳公却再三推辞,不想赴任呢?”
苏洵见同儿问得有理,便笑了一笑。他不作回答,却反过来问二子:“二子,你说呢?”
“爹,孩儿以为,欧阳公之所以再三辞谢,是想看看皇上是否坚定了主意。朝中喜爱华而不实文风的人太多了,欧阳公一个人怎么能敌得过呢?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是想看看皇上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他推辞一次,自己说话的份量便加重一分;到了最后,他看到皇上确实信任他了,这才说明自己不替皇上起草诏书则已,只要他做,他就要使用那些质朴无华的文字。爹,我看您大可不必悲观失望,连皇上也想改变现状,看来大宋的文风返朴归真的日子,已是为期不远了!”
“好,没想到你们都是有些见识的!眼下的症结是:皇上想改变文风,欧阳公也身体力行,可是那么多的人站在敌对的一面,那么大的势力,可不是一下子就能变过来的。科举考试便是一根鞭子,它指向哪里,天下的文风就朝哪儿转变。我盼望着有朝一日,欧阳修大人能够主持科举,到那个时候,真正的好文章,才可以风行天下呢!”苏洵说到这儿,有些激动。
“爹,我们就学欧阳公的文章,这像汉人一样,想到哪儿便写到哪儿,一点也不做作。孩儿以为,这种极好的文字,总有一天会摧枯拉朽,把那些只讲程式、堆砌辞藻的时髦文章扫除干净的。如果欧阳公这种委婉曲折、意味幽深的好文章不被世人认可,那我们就在家中种地罢了,根本不稀罕什么进士不进士的!”二子义愤填膺地说。
“好,好儿子,你想的和爹爹想的是一个路子。从今天起,爹和你们一样,咱们远学司马迁和班固,近学韩愈、柳宗元,时下便学欧阳公,专写那种务实文章!”
  
从此苏洵陪着两个儿子,在家中研读各类书籍,讨论古今成败,兼看孩子们学写文章。有一次,苏洵又到哥哥那儿谈古论今去了,二子和同儿两个在南书房里翻阅古人文章,两个便聊起了父亲让他们作文章的事情。苏洵正好回来替哥哥取一本书,人还在院子里,便听到了房内两个孩子的议论颇为热烈,便没进去,站在门外听了起来。
只听二子说:“阿同,你说你喜欢孟子的文章,你说说看,孟子的文章,好在什么地方么?”
阿同答道:“我以为孟子的文章,好在有气势。孟子自己都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有了这种浩然之气,只觉得他好像站在峨嵋山顶上,那文章就像山上的雪,遇到春风便化了,从山顶上流了下来,到山下就汇成一处,成了溪流甚至是洪水,势不可挡。还有,孟子特别善辩,他总是把对手引到自己设好的圈套里,他再牵着别人的鼻子走,所以谁都辩不过他。哥,你说是吗?”
“阿同,你说得很对,你就学孟子吧。”
“哥,你不想学孟子的文章么?”同儿接着问。
“我觉得孟子特别会比喻,他常常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到一起,说得活灵活现,这一点我特喜欢。其它的呢,既然你要学他,我就学别人了。”
“那你想学谁?学庄子?我看你这些天总是看庄子的文章,难道你要学他么?”同儿又问。
“庄子的文章,我很喜欢,他海阔天空,独往独来,无拘无束的,特让人羡慕。而他的文章爱用寓言,有时就显得荒诞不经。要是将来写些闲文章,好玩的东西,我就学庄子,可是要写正式文章,我喜欢汉人和唐人的文字。”
“汉人和唐人?爹爹说,汉人司马迁和唐人韩愈的文章写得好,难道你要学他们?”
二子却答道:“司马迁文章写得很好,可他有时写谁就跟着谁跑,比如他写卫青,就只说卫青的好,不说卫青的不好,难道卫青什么都是好的?我觉得汉人里头,应该以贾谊为第一。你看他的《过秦论》,开头便竭力去说六国合纵起来,共同抗秦,结果还是被秦国各个击破,那时秦国是何等地不可一世啊!可后来,陈涉一个匹夫揭竿而起,便摧枯拉朽一般把秦国弄垮了,秦国又是何等不堪一击!最后才说明秦国不体恤老百姓,便要灭亡的道理,说得何等深刻!他行文畅达,却又很有力度。他的《鵩鸟赋》,用主客答问的方法去写,托物言志,悲愤至极。而他又不像屈原那样,一味悲悲切切的,贾谊他把人世间的荣辱得失看得很轻。我这里不是说屈原不好,只是他为楚怀王那样的昏君而自投汨罗江,也太不值了,他哪有贾谊那么超脱?将来我要写赋,便用贾谊这种方法来写,不过我还想把庄子的笔调再加进来,写得轻松一些,那才有趣。”
苏洵在外面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惊讶。这时他听到同儿又问:“那你就学贾谊和庄子好了,唐人当中你学谁呢?爹爹说韩愈和柳宗元的文章好,你学他们两个么?”
二子说道:“我觉得韩愈文章很有气势,可他一味追求气势,总弄得洪水一样,劈头盖脸地涌来,稀里哗拉地退去,里面泥沙惧下,鱼龙混杂,让人觉得用力过猛。柳宗元的文章,我却不太喜欢。”
“那你喜欢谁呢?”
“我喜欢的,是韩愈的老师,也就是陆贽。陆贽的文章也很有气势,可他却是心平气和地,从容不迫的写,他的气势像海中之水,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却是极有底蕴。他说起理来,比韩愈透彻;而且言辞特别恳切,不像孟子那样强人所难,也不像韩愈那样来势汹汹,他娓娓道来,却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总觉有一种情致在里边,说到深处,让人直想落泪。我觉得这种文章,不要说皇上看了会听他的,就是那些不识字的士卒听了,也能鼓舞士气。还有,他的文章辞句也很好,却不像柳宗元那样过于华丽,读起来却是铿锵有力的。这才是天下最好的文字呢!”
“哥,庄子、贾谊和陆贽,他们三个可都是文章大师,难道你想把他们三人的长处都学到么?”同儿又问。
“阿同,我们有幸生在这些文章大师的后头,何不把他们的长处都学到手中,就像巢谷和史无奈学武艺一样,说什么也不能只学一手。多会几手,不同场合有不同的用场。如果只学一人,将来你怎么也超不过他。弟弟,听哥的话,不能只学一个孟子,不然的话,你将来文章写得再好,人家也说你的文章像孟子,那多没劲啊!”二子开始劝导弟弟。
“除了孟子,我就喜欢韩愈,那我再学韩愈的文章!”同儿马上就被哥哥说服了。
“阿同,你觉得爹的文章怎么样?”二子接着问道。
“我觉得爹的文章,凡是他正经着写,要拿去考试用的,和他说话做事都不太一样,我也说不好,反正看着觉得那不像是爹的文章。”同儿嗫嚅地说。
“你说的对,爹爹的文章,就是放不开,总想着考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那哪儿写得顺心?爹要是放开手来写,肯定和贾谊、韩愈、孟子的文章差不了多少,至少也能写出《战国策》里苏秦那种的议论文字来。”二子接着说道。
苏洵听了,脸上有些发臊。这时外边传来了苏涣的叫声:“我说老三,你怎么找书找了这半天,回不来了?”
话到人到,苏涣马上出现在院子之中。
可是“南轩”里面,马上没了声音。
苏洵看了看哥哥,也不答话,用力把门推开。他进了屋子,就翻箱倒柜;他根本不是找书,而是把自己过去所写的文章全搜出来,仍在案子上,地上;然后自己把案子上的抱到院中,没有抱完的,他便叫道:“二子,把剩下的给我抱出来!”
二子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他也不敢违抗,便乖乖地抱着案上的文章,跟着爹爹走到外边。
同儿见到地下还掉了几篇,便弯腰捡起,也跟着哥哥走到院中。
苏涣见苏洵没有给他拿书,而是抱出一堆文稿,狠狠地扔到地上,便吃惊地问:“三弟,你要做什么?”
苏洵并不回答哥哥的话,却对着厨房那边大声叫道:“喂!给我拿火来!”
小喇叭正在烧饭,她听到老爷在叫,急忙拿着一根烧火棍,上面火苗儿还一跳一跳的。
苏洵接过火棍,便把自己的文章提起一篇,往火棍上一放。那文章写在宣纸上,一沾火星儿,马上冒起黑烟。
苏涣急忙阻止:“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哈哈!哥,你别拦我,我要将这些应举的文章统统烧掉,再也不闻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了!”说完,他将燃起了的火,往地上一大堆松散的纸卷和已经装订成册的那些东西上一扔。
苏涣急忙上前阻止,却被苏洵给抱住了。
一股浓烟腾空而起,二子和同儿全都吓得退到了房门口,同儿直想躲到屋子里边。
不多一会儿,地上的纸张和书册全被烧成灰烬,有两本书册好像是《应试文章大全》之类的,没有烧透,苏洵便将它拿起来,撕了几下,再扔进火中。
见到面前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这时苏洵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走向二子和同儿,一边一个,将他们搂在怀中。“哈哈哈哈!二子,同儿,你们的话,爹全都听到了!你们都有这么大的志向,爹还说什么呢?爹从今天开始,就和你们一块读书,再也不看不写这些害人的应举文章!爹也跟你们一样,远学战国诸子,中学汉人,近学唐人,按自己的方法去写东西,爹要和你们比比看,爹是不会落在你们后边的!”
  
从此苏洵更为发愤读书,好像怕儿子超过了自己似的,整天躲在书房里穷追猛赶,就像已经眠了三次的春蚕,还有最后一次吃桑叶的机会,生怕再不吃饱,吐出的茧儿就不如别人吐的大——何况苏洵的心目中,身边快要吐茧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啊!
二子和同儿见到爹爹这个样子,就更不敢怠慢。二子把同儿拉到院子里,悄悄地对他说:“爹听到了我们的悄悄话,才加倍努力的,我们两个把他激火了!如果我们两个说到做不到,不就是瞎吹牛了么?你不能把孟子和韩愈融为一处,那你的文章,爹将来看都不会看的!”
“哥,那你呢?你就能保证,你可以把贾谊、庄子和陆贽合到一起,成为自己的文章?”同儿提心吊胆的,急忙把哥哥拉到前边。
“阿同,哥哥我要是做不到融合庄、陆、贾,那我就给你来个‘庄、贾、陆’!”
“庄、陆、贾;庄、贾、陆?不是一回事么?”
“什么一回事?我要做不到,就给你‘装假鹿’,就是整天头上带个大犄角,装成假鹿,给你逗乐!”
“哈哈哈哈!”同儿高兴地大笑起来。
父子三人,就这样沉浸于战国、汉唐人的文章之中,你追我敢,互相摽着劲儿干,各有各的喜爱,有时也会争着看一本书。二子和同儿每次吃完饭,总是推开饭碗就跑进书房,把他们爱看的先拿到身边,弄得苏洵有时也吃不安稳饭,因为他也想读孟子和陆贽的书,不想老是看着《战国策》。程夫人见他们爷儿仨如此举动,笑得把饭都喷出来。她劝苏洵说:“喜欢的书,何不再去买几套来?”苏洵却说:“买多了就没意思了,让着吃不香,争着吃才香呢。夫人,你就等着瞧,我这种方法,保证比你硬管着要有效。”程夫人也不与他争,就让三人闹去。
其实苏洵心里是最紧张的。按照儒家的礼仪规定,三年守丧之日,当孝子的是绝对不能作诗、画画和弹琴唱曲儿的,苏洵只能读,不能动笔,就连二子的琴也不弹了,同儿的棋也不下了。虽然对孙子辈的限制不严,苏洵也不把孩子们学着写的东西叫做文章,只说是随意练笔,或叫“拟作”,否则让那些死守礼法的儒生知道了,便会说他们犯了圣人之教,还要加上不孝的罪名呢。因此,这在一段黄金时间里,父子三人谁也没有正式的文章传下来,只有二子和同儿有几篇学写文章的片断,因为常被苏洵挂在口上,才被后人们传诵着。
  
有一次苏洵让二子和同儿都学着欧阳修的方式,也拟一篇给皇上的谢表。苏洵把题目定作《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对衣并马表》,意思是皇上召你们进了翰林学士院,并且赐给你们那种官员专用的官服和车马等。如此荣濯的事情,当然要写谢表向皇上谢恩。二子和同儿很快就写好了,无非是再三谢过龙恩,然后自我贬低一番以表示谦虚,还要表示说死说活都不能辜负皇上对微臣的宠爱和信任。只是二子对自己文章中的两句话特别自负,向同儿眩耀了好半天。苏洵拿过来一看,只见那两句话是:
  
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
  
后一句话是苏洵十分熟悉的,它出自孔子的《论语》和《春秋左氏传》。据说在春秋时候的鲁哀公十一年,鲁国与齐国军队在郊外打了一仗,有个叫做孟之侧的人直到最后才出战。人家问他是怎么落到了后头?姓孟的拼命用鞭子抽打他的马,一边打一边骂道:“该死的东西,都是你不愿意往前冲,才使我落在后边,让人耻笑的!”后来孔夫子在《论语》中的《雍也篇第六》里说:“孟之(侧)反(而)不伐,奔而(至)殿,将入(殿)门,策(鞭打)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二子把孔子所引的孟之侧的原话只删掉后边一个“也”字,原封不动地搬进了给皇帝写的谢表之中,将那句用来掩饰儒生怯懦的话,变成了自己不愿在皇上面前削尖脑袋往前挤的的表白,真是化腐朽为神奇,还让人读了觉得特别有趣,苏洵觉得,若能这样活用典故,便是自己,恐怕也要自负好久呢。
可是前面那一句话,好像也是名言,苏洵却记不清出自哪部经典了。苏涣知道这事,便也过来欣赏佳句。他比苏洵更子解《诗经》,见到二子的前一句后,便说它来自《诗经》《小雅》“都人士之什”中的《都人士》,那诗的第四章说:“彼都士人,垂带有厉”,意思是那些都城的士人,衣服都宽大地拖在地上。最后一章又说:“匪伊垂之,带则有余”,意思是说:不是他们有意地将衣服垂在地上,而是衣服上的带子太长了,不垂下来不行。二子把“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中的无关紧要的“则”字去掉,与“非敢后也马不进”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对句,实词对实词,虚词对虚词,就连表示语气的“之”、“也”二词,也对得十分精确,两句话形成一联,更是含义隽永,曲尽其妙。苏涣大加赞赏,说这种语句,恐怕连他也写不出来呢。
老兄弟两个欣赏了好半天,苏洵便对苏涣说:“这个孩子将来不得了,可我担心他会凭着智能,恃才傲物,刚愎自用呢。”
苏涣看了弟弟一眼,笑着答道:“能写出为样的文字,就算恃才傲物,又有何妨?你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有一天,苏洵和两个儿子一同研读《三国志》。说到曹魏大将夏侯兄弟,二子和同儿都有说不尽的话题。二子说:“夏侯惇是个猛将,在徐州与吕布作战时,左目被箭射中,他便把随箭脱落的眼珠子拿出来吞掉,还说‘父之精,母之血,不可弃也!’然后拍马向前,将那个射中自己的人杀掉了,真是英勇无比,常人难以做到。后来夏侯惇每次在镜子中见到自己,都要愤怒地把镜子砸了,说明这个人直爽得可爱!”
苏洵知道听到这话便笑了起来,因为二子的话已经出了《三国志》,肯定是他把眉州茶馆中人们摆龙门阵时说的故事,也带了进来。
这时同儿却跟着说:“夏侯惇的弟弟夏侯渊,还有夏侯渊的儿子夏侯尚,也都十分勇猛!夏侯渊擅长独自作战,夏侯尚则在黄初年间,用油船把吴国的诸葛瑾打得大败,不仅有勇,而且有谋呢。”
二子却说这么认为:“夏侯渊可不是什么有勇有谋,他打了胜仗回去,他的姐夫曹操曹孟德就提醒他说:‘作为大将,也要有怯懦和软弱的时候,不能单凭勇气。真正的大将军,要以勇为本,打起仗来,却要智勇并用。如果只知道勇猛地往前冲,只不过是匹夫之勇,没什么值得赞扬的。’曹孟德虽然常被后人笑骂,可他的这些话,说得多么精辟啊!只是夏侯渊本性难改,最后还是被蜀军给杀了。”
苏洵听到这儿,便插话进来了。“二子,曹操说‘作为大将,也要有怯懦和软弱的时候’,你说这句话很精辟,其中的道理在哪儿,你能不能说得再透彻些?”
二子这时来精神,他口若悬河地回答道:“一般人说到武将善于打仗,只会提一个‘勇’字;曹操也重勇武,同时他要求将军们要智勇双全,这已是高人一等。而曹操到此还不止住,他更进一步地要求猛将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应该知道‘怯懦’,就是知道自己的弱点,不能与强敌硬拼死战,这才是惊人的议论!常人也许以为,只有曹操这样的奸人,才会有此心计,岂不知这种心计,正是符合人之至情的真知灼见。项羽若是懂得什么叫怯懦,不是一味地逞其匹夫之勇,天下哪儿还会是刘邦的天下?所以说强敌之下,知道自己的弱点,便不是软弱,而是智勇双全;必死之路,能够逃脱,以利来日再求胜果,这不是怯懦,反而是一种勇气呢!”
苏洵听了二子的这番见解,真想用双手在双目周围刮上几圈,以便能看清儿子的真正面目。曹操的话是不简单,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够发现这种睿智,也不容易啊。
然而苏洵毕竟是苏洵,他对儿子轻易不作赞扬。他想了一想,又问:“夏侯尚有个儿子,名叫夏侯玄,此人才高八斗,也很有气节,后来在阻止司马氏篡位的时候惨遭杀害,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回同儿答话了。“爹,孩儿以为,夏侯玄也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不愿与勇而无谋、自高自大的曹爽在一起蛮干,便是他的智;最后被司马氏杀害时,他临危不惧,慨然赴难,更是个勇猛之士。所以陈寿在《三国志》里称赞他,说他‘格量宏济,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时年四十六。’若没有大勇,夏侯玄怎么能在临受刑时,还举动自若呢?”
苏洵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二子,你说呢?”
二子从容答道:“弟弟说得有理,然而我以为陈寿的称赞,只见到一面,而没看到另一面。为什么呢?夏侯玄是个信奉黄老的人,可他却很不超脱,做事矫情。他取字太初,便是用《列子》《天瑞》中的‘太初者,气之始也’之意。他崇尚自然无为,标榜‘文质相宜’,我看他所倡导的所谓‘车舆服章,皆从质朴,禁除末俗华丽之事,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绣之饰,无兼采之服、纤巧之物……’大都是些高谈阔论,无法实行。质朴固然是好,末俗华丽当然也不可取,可他要将锦绣缤纷的服饰全部革除,未免太过。夏侯玄以他‘文质相宜’四字为本,做个舞文弄墨之人,必是大家巨擘。若论治国之道,他哪里是司马氏父子的对手?他一面要忠于曹魏,另一面又与司马氏保持关系;一面谈玄论道,一面又与李丰之流合谋掌握天下领兵大权。这样的人,哪里像个智者?他在刑场上的那番作为,没有大智作为依托,只能叫做匹夫之勇,这个夏侯太初,和他的爷爷夏侯渊也是一个样子呢!”
苏洵听他如此言论,不禁再次怔住了。这孩子的见解,不用说超过了弟弟,便是一般的文人,包括《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也未必能看得如此透彻!苏洵只听夫人说过,二子在抄史书的时候,时常是一边抄着,一边摇头。没有想到他对古人的许多做法和看法,都是不太满意的。苏洵心中大喜过望,终于在面上露出了一些笑容,他高兴地对二子说:“二子,你把刚才的想法,写成一篇《夏侯太初论》行不行?”
二子表示从命,拿起纸笔,便写了起来。没用多长时间,将一篇《夏侯太初论》送到父亲面前。苏洵一看,整篇文章洋洋洒洒,先是说勇,再言智谋,其间穿插说明怯懦与软弱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说“知耻近乎勇”,那么知弱便是近乎于智呢。更让苏洵拍案叫绝的,是这两句话: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如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
  
苏洵拿过笔来,将这两句话的每个文字下面都画了一个圈圈。二子见父亲只画圈儿不说话,弄不清父亲是说自己的字写得好呢,还是文章写得好?反正画圈儿便是好事。想到这儿,二子便放松地凑过来,乐呵呵地对父亲说:“爹,孩儿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人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像蔺相如那样,拿起价值连城的璧玉和自己的脑袋往柱子上撞;可是当他无意之间听到破锅被摔碎的声音,可能也会失声惊叫起来。还有的勇士,他能搏击倒猛虎野兽,可是当马蜂和蝎子之类毒虫出现在面前时,他也会被吓得大声喊叫。这,就是人之常情。简单地说,就是人能搏倒大老虎,却怕马蜂蜇屁股。人若不是这个样子,他便不是人,或者是装出来的,另有图谋!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洵听了二子的这番话,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心里想,这句话看起来道理简单,可连自己这样饱经风霜的人,也未必能总结出来,难为二子想得出,而且说得出!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苏涣的声音:“三弟,你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苏洵急忙走出书房,一抬头便见到了史彦辅带着儿子史无奈,还有一个瘦瘦的书生在院内站着。史无奈比二子大四岁,此时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和他父亲差不多高,只是瘦一些。二子和同儿见了,一下子扑了过去,一人拉着史无奈的一只手,齐声叫道:“无奈哥哥,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啊!”
史无奈不像过去那样活泼了,他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二子一打量他,见他身上穿着孝服,不禁吃惊起来。
苏洵却没有再意那孩子的着装,他兴奋用手拍着史彦辅的肩膀说:“彦辅兄,你回来了?”
史彦辅一脸疲倦,显然没有多高的兴致,他拉过苏洵的手,介绍身边的瘦子说:“明允兄,这位是先生姓刘名巨,字微之,他随我到眉州,看望他的姐夫家昌兄。”
那刘巨急忙点头,然后给苏洵施礼。
二子早在一边关切地问起史无奈:“无奈哥哥,难道是伯母她老人家……”

苏洵这才见发现史氏父子都有些异样,便急忙拉着他们走进屋里。“彦辅兄,微之兄,快快进屋说话!”
  
原来史彦辅上次进京考进士时,先把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放在弟弟史沆家中。史沆在襄阳给襄州知府做幕僚,史无奈便随母亲一道,一直住在那里。史彦辅从南虔州与苏洵分手,便到襄阳去接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然后沿着汉水,南下大江,接着再搭船返回眉州,不料路经夔门时,夫人染上疾病,他们急忙在同船的刘巨帮助之下,上岸寻医治病,不料等到医生来到,夫人已没了气息。他们只好把夫人葬在离夔门不远的地方,然后再与刘巨一道,回来眉州。史彦辅在离家多年,家中又没人替他看守,几间旧物早已不成样子,苏洵便让他住在自己家中,给二子他们做伴。
与史彦辅同行的刘巨刘微之,原是彭州人,经成都府的荐举,他也考了多年进士,只是文章不合考官胃口,也和苏洵一样,一直名落孙山,飘泊在外。然而那刘巨在西京洛阳呆过,曾和梅尧臣、苏舜钦等人有过交往。苏洵知道这个情况,便问他会不会写诗?刘巨点点头说:“学过一些诗法,只是写得不好。”苏洵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暗喜,他让谢能跑先把刘先生送到城西亲戚家昌先生家里,第二天便亲自前往,拜见家昌先生,说出自己的心思——想让孩子跟着刘巨先生学习诗赋。家昌先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苏家正在守丧,不宜请先生到家中讲诗说词,于是主动提出,他家的隔壁便是寿昌院,那里正空着,何不请刘先生在那儿收徒授学呢?刘巨刚到姐夫家中,正闲得无聊,也想找点事做,一听此议,欣然应允。
  
苏洵回到家中,发现二子正跟着史无奈在院内舞剑。史无奈今年十七八岁,手持的剑可是真家伙,明晃晃的,闪着寒光,不时还发出“嗖—嗖—”声响,可二子那把剑,依然是他爷爷给做的木剑,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可二子却舞得很是认真,按照史无奈的动作方式,一会儿撩,一会儿劈,也弄出了“呜—呜—”的声响。十一岁的子由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也在一旁比划着,看到父亲进了院子,便停下来,抿着嘴儿乐。
苏洵见他们玩得高兴,也不阻拦,自己奔向后院,找哥哥苏涣去了。他将让子瞻兄弟学诗的事情向哥哥说了一遍,苏涣当即表示赞同。
苏洵再度回到前院,只见史无奈已将剑法慢慢拆解开来,向二子一一传授。什么刺剑、劈剑,无奈说二子做得出来,却不得要领,双脚要如何站立,手臂如何伸缩,那还是小事,重要的是,要把力气运到剑尖儿上。二子笑着说:“无奈哥,你能把力气运到剑尖儿上,因为你那是把真铁真钢的剑。你看我这木剑,今天发点儿气,明天还在剑把儿上呢!”无奈笑了笑,把自己手中的剑递给二子。不料二了一拿那剑,马上胳膊就抬不起来的,原来无奈的那把长剑,身宽壁厚,二子需要双手才能拿得起来!这一下,二子不由地脸红了,只好把剑还给无奈,自己再拿起木剑来。无奈又把挂剑、撩剑、云剑、抹剑、绞剑、架剑、挑剑、点剑、崩剑、截剑、抱剑、带剑、穿剑、提剑、斩剑和扫剑等十八种操作要领全部讲完,还给他们表演了什么叫剪腕花、撩腕花儿,连苏洵在一旁都看得入了神。二子学了一阵,还不过瘾,便请史无奈表演成套的剑术。
史无奈此时也不客气,他做了一个起势,并步提剑,然后左脚前跨,形成弓步,右手持剑向前便刺,接着插步架剑,再来一个弓步刺剑,旋即倒插足回过身来,撩剑于肩头,身体左转,右手握剑向左斜劈下去,左手中指与食指伸直并拢,其余三指屈出掌心,双指如剑,向左向上摆举着,下边的右脚迅速向前迈上一步,身体右转,右手持剑向右下方点去,接着提剑而起,斜向而刺,回身斩剑,弓步再刺;接下来动作加快,犹如旋风:并步下点,弓步提剑,向上崩剑,插步亮剑,提膝左右双挂剑,翻身再挂,仆步刺剑;再转过身来,云剑、斩剑、提膝抡剑右手顺着撩了个碗花,左脚移个丁步,反手再来个左右双腕花,接下来左手平举,便是一记漂亮的“仙鹤亮翅”。
二子在一旁早就看傻了眼,此刻他猛拍双手,大声叫好。随着他这一声叫唤,院子里许多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家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动,都挤在这里,看无奈表演。就连平时很怕见人的八娘,也跑到了弟弟身边,拍着她的双手。
“好啦!无奈!你在襄阳学的这两下子,快卖弄得差不多了!”史彦辅在一边叫了起来。
苏洵笑着对史彦辅说:“彦辅兄,几年不见,没想到无奈侄儿的武艺大有长进了!”
“哈哈,他不是个读书的料,我就让他学武。你知道,我弟弟史沆,如今大了,还是不爱读书,自己在襄阳本是刀笔吏,却与一帮武士瞎闹,无奈也跟着他们,学起了剑术。”说着,史彦辅转过头来,板着面孔对儿子说:“无奈,你那点本事,就少显摆些!你苏伯伯家的两个兄弟,将来是要考进士的,不许你误了他们的学业!”
史彦辅如此一说,史无奈毫无兴致,提剑出了院子。
众人也觉得没有意思,只好各自散去。
苏洵这时把二子和同儿叫住,让他们回去收拾一下,再到南屋房里听话。
  
“二子,同儿,你们一个快十四岁,另一个也十一了,在家读书多年,该出门学习诗赋去了。为父原先给你们取了名字,只是还没叫开。这回你们出去,不能再用乳名,苏轼、苏辙两个大名,也该派上用场。还有,你们的字也得改了,和仲原是老二,同叔则为老三。既然你们的哥哥已经死去,你母亲也怕提起往事。二子,我将你的‘和仲’改做‘子瞻’,就是‘瞻前顾后’的‘瞻’;同儿,你的‘同叔’,改作‘子由’,‘流水落花两由之’的‘由’。你们记下了么?”苏洵严肃地说着,还看了看身边的程夫人。
“爹,您早就说要给我们讲讲名字的由来,这回该说一说了吧!”二子表示听话,接着便问了起来。
“好吧,你们听着。古今车辇之上,都有车轮、车辐等必不可少的东西,唯独车前头有根横木,称作车轼,看起来是个摆设,实际却很有用处。皇上出巡观光,达官贵人外出观景,都要靠在车轼之上,如果没有车轼,那些车子便成了农家的板车。二子,爹叫你‘苏轼’,是让你知道其中深意,要能作为帝王的辅依之器。可是,爹也怕你过于外露,不知掩饰,得意忘形,容易被外物伤害。所以我将你的字改为‘子瞻’,意思是瞻前顾后,小心谨慎。”
“爹,孩儿记得了。”二子说。
苏洵接着说:“车辙有什么深意呢?车辙看起来不是车上的东西,可是只要车子走动,便会留下车辙。车路的正确与否,要由车辙来印证。虽然车辙没有什么功劳,然而一旦车子受损,上面的乘坐的人和拉车的马可能都要遭殃,而车辙却永远不会出事。车辙自己不能左右自己,所以我才把同叔的字改为‘子由’,便是听之任之。轼儿,辙儿与你好比车轼与车辙,一个前瞻,一个后随,你懂得爹爹的用意吗?”
“孩儿懂了,爹爹,孩儿今生今世,都会为着弟弟着想,不会把弟弟领到邪路上去的!”二子——苏轼——苏子瞻急忙答应道。
“爹,同儿也懂了,孩儿今生今世,都会跟着哥哥走,形影不离!”同儿——苏辙——苏子由恭恭敬敬地说。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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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先生的诗作  
能让我改几个字么
  
苏轼和苏辙带着他们的学名和新字,来到寿昌院内,成了刘巨的学生。自从苏家、程家出了两个进士之后,眉州便有个新风俗,不论是哪儿请到什么人,只要他讲的是时髦东西,有钱的人家马上就会带着孩子,就像大大小小的野鸭子一样赶来凑热闹,有学问的人便称这是“趋之若鹜”。是啊,如今诗赋也是朝廷取进士的一项重要内容,尽管眉州官学里头过去也曾讲过这门课程,可是眉州人认为外来的和尚能念出好经,尤其是他们看到苏家的两个不愿去官学读书的孩子都去了,更是来了劲头,跟着起哄。有些家中贫穷的人,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送进来,一时寿昌院里人满为患,全部站着听课都站不开。刘微之先生见此情形,心生一策,他把《诗经》、《楚辞》和汉魏六朝的《乐府》及大赋小赋,还有初唐四杰以后的陈子昂、李白、杜甫、王维、韩愈、元稹、白居易的诗挑了整整八百篇,让他的外甥家定国、家安国、家勤国三兄弟连夜帮助抄写,然后装订成册,十两银子卖一套,不买这个教材请不要进来。这下子倒好,他把自己客居眉州的吃、住、用钱全拿到手,用不着家氏再帮他了。根据当时有本名叫《爱日斋从钞》的书记载,即使是这样,来到寿昌院学诗的眉州人,还足足超过了一百。幸好苏轼苏东坡后来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诗人,不然的话,刘微之收了如此高昂的“束修”,还真的有些说不清呢。
学生如此之多,刘微之自然还有杀手锏。他要求学子们在三个月内,必须把这八百首诗全部背下,背不下的要被淘汰。时间不久,他的弟子又减少了一半。接下来刘微之便要学生们把他们背出的诗,自己再作讲解,如果一天有三次讲得不对,便请他们不要再来了,这样,又有一些人只获得“曾陪文豪读书”这个资本,吹牛吹了一生。
苏家兄弟早已读过许多辞赋,也会背诵不少前贤诗文,因此对这种“强化训练”,还是乐意接受的。他们觉得这些诗篇便是先人们留下的灵魂,他们的肉体早已葬身黄土,可这些诗作却如他们坟墓上的苍松嫩柳一样,常青常新。尤其是被学子们称作“子瞻”的那一位,每次考核时都会受到刘先生的称赞,因为他背诗讲诗,都与别的学生大不相同:吟到曹操诗时他慷慨激昂,说起李白诗他神采飞扬,诵起杜甫便顿挫抑扬,讲起白居易的诗他又不慌不忙。这时刘先生便说:子瞻好像不是在背诵和讲解别人的诗,而是在吟自己的诗,只是他在解诗时经常按自己的意思去说,刘先生有时便要提醒他,不要违了先贤的原意。苏子由也不含糊,背诵起来只字不差,只是他刚说到点子上便止住,不愿多说诗意之外的东西,与他哥哥全然两样。家氏三兄弟比别人有些优势,当然也都留了下来。让人惊奇的是,程家的五个儿子好像大都得了健忘症,背着背着便把鲍照的诗尾巴接到了李白诗的下面,有一次高大肥胖的程之才竟然把陶渊明和王维还有储光羲三人的诗各搬来两句,最后两句想不起来了,就顺口把“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两句张打油的诗也说了出来,把大家弄得哄堂大笑。倒是那个程小六,虽说背诗时也是磕磕跘跘的,却都能在二子的小声提示下涉险过关,最后还是被留了下来。有些小户人家的孩子倒是聪明,比如子由的奶妈杨金蝉的侄子杨耆杨尧咨,他的名与字都是程夫人给取的,买书的钱也是程夫人给垫上的,所以他就特别上心,到了半年之后学生只剩下十几个人时,他居然没被刷下去,结果就连一向看不起他的程小六,也对他刮了好几回眼眶子。
  
春风又绿萍草,寿昌院内景新。
刘巨刘微之见他的学生们都新增了一岁,便让他们把那些已经翻烂了、背完了、解透了的八百首诗选全部放在家中,每人带上笔墨和纸张前来上课。子瞻和子由高兴得很,他们知道,刘先生开始给他们讲声律和怎样作诗了。刘微之第一个叫起程小六(程建用)来,让他背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程小六站起来,脱口便吟: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刘先生没让他坐下,又叫起杨耆杨尧咨,让他再背陈子昂的《春夜别友人》。杨尧咨诵道: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刘先生也没让他坐下,开口便问道:“你们都已会诵前贤名作,我要让你们说说,陈子昂这两首诗,有什么不同?
杨尧咨忙说:“《登幽州台歌》是四句,句子长短不一,前两句是五言,后两句是六言。《春夜别友人》则全是五言,句式整齐。”
刘先生点点头,示意让他坐下,然后问程小六:“你说说看,这两首诗还有什么不同?”
程小六想了想,便说:“《登幽州台歌》的诗句只是顺口说来,好像没有磨练过字句;而《春夜别友人》不仅字词齐整,而且每一句都像反复琢磨过,看上去就和对联差不多。”
“好,你们还真看到了一点东西。不过,会写诗的人不说‘对联’,而叫‘对偶’,或叫‘对句’。对联是什么东西?是前代蜀主孟昶把对偶的诗一样的句子写到门上,两句相联,才称对联,眉山的农家称为‘门对子’。而写诗的人,只讲对偶。一句为单,双有为偶。两句之中,字词相对,便是对偶。子由,你说说看,《春夜别友人》诗中有几个对句?”
子由站了起来,一边默诵,一边答道:“‘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是一个对句;‘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好像也是一个对句,只是对得不如前一个好,‘离堂’与‘别路’,相对甚稳,而‘琴瑟’与‘山川’则对得不工。接下来‘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明月’与‘长河’也是相对的,‘高树’与‘晓天’又对得不稳。最后两句,便不是对偶句。”
刘先生点点头,让他们全部坐下,然后把子瞻给叫了起来。“子瞻,你说说看,这两首诗,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同?”
子瞻站起来说:“先生,这两首诗,《登幽州台歌》和汉魏古人的诗一个样子,而《春夜别友人》便不像古诗,而像六朝以来骈体文中的偶句,两句相对,不太工稳,是今人的诗体,与古人的诗大不相同。”
“好,你说得对。今人的诗与古人的诗不同之处,就是把骈体文中的对句和声律引到了诗里头。我告诉你们,像《登幽州台歌》那种杂言歌、没有对句的诗,便称作古体,包括古乐府和杂言歌、行,都是古体诗。古体诗不须雕琢,信口而出,只要韵脚相谐,也就是押韵,那就行了。而今体诗呢?不管是五言,还是七言,八句的称为律诗;四句称为绝句。律诗当中,必须有两个对句,这就叫‘诗律’。按照诗律来写的诗,便是新体诗,也叫今体诗。古诗用不着学,想作诗时脱口而出,只要合辙押韵便可,写得好坏,全凭天分。新诗却是不同,不管你天分多高,都须依照诗律而写,必须进行字句斟酌,有时要想写好,就得精心雕琢。”
“先生,您说的对偶和对句,以前我在天庆观时,听范道人说是‘对仗’。到底是‘对句’、‘对偶’和‘偶句’对呢?还是‘对仗’对呢?”子瞻听到这儿,便要发问。
“哈哈,什么‘对仗’?作诗便是作诗,又不是打仗!便是打仗,等你的兵一队一队地排列整齐了,敌军早就把你们给消灭了!什么叫‘对仗’?皇上出行时,身边的仪仗两两相对,才叫‘对仗’。那些把诗的对句、对偶称为‘对仗’的人,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戒备森严的权势,好像这么一叫,便把新体诗的地位提高了。殊不知这样说,也就把诗和吟咏性情分开了,远离了。诗只要对偶便可,说到‘对仗’,便把诗说死了。作诗不可无法可依,也不可死守诗法。有时候,作诗的念头上来了,根本就不管什么诗法不诗法,出口成章,押韵就行。诗思简练,有时间去琢磨时,便挑些词句,推敲推敲,有时甚至是潜心雕琢,造出出人意表的句子来,那也很有意思。有时真正的好诗,如李白的诗,他见到高山大川,诗思便如泉涌,哪里还想得到什么诗律?便作古诗罢了。《蜀道难》讲什么诗律?连字句和押韵都不讲究,谁能不说那是天下难得的好诗?‘诗律’是六朝以后文人逞才学、斗文字的一种方法,决不是好诗必须装在声律里头,更不要听什么‘对仗’。如果把作诗看作制造仪仗,那么自可到眉州的铁匠铺里,找几个治铁造锅的工匠去打造就行了,何必还要作诗呢?”
子瞻听了,觉得自己这半年多背诗、琢磨诗,只这一席话便得到了回报,于是一时激动,不禁鼓掌叫起好来。
子由和其它的学生,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刘先生急忙摆摆手,止住学子们的起哄,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连李子昂这样志高气雄的人,写诗都求对偶合律,可见律诗,也是学人驾驭文字本事的一种体现,不可忽视。好的律诗,看上去美,听起来也美,仔细琢磨起来,更美。不信,谁背一下王维的《山居秋暝》试一试?”
那边的家氏兄弟早就按奈不住了,家安国听到此话,便站起来,张口诵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等他背完此诗,刘先生便叹道:“你们听听,只要听到这首诗,你们就会连饭都不要吃了。看看王维是怎么写的:秋天的傍晚突然下了一场雨,山中空空的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居住在山中的诗人外出走走,心里是多么舒畅啊!而王维只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十个字,便把我刚才说和一堆啰里啰嗦的话给说尽了。就这十个字,却让你浮想联翩。接着便有明月、松树,青泉、山石这些东西出现了,可它们不是孤单单的摆在你的面前,而是用月光把它们贯穿起来,用流水将它们衔接起来。‘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两句,月光就像明月的脚,特意将一缕清光从松树的空隙之间射向地面,松树一动,树影便与月光一起婆娑起舞;而泉水更像会唱歌的东西,从石头上面潺潺淙淙,向下流去,便把这些本来都是静静呆着的死死的石头、松树等物体,一下子贯注进了生命,怎么不让人喜欢呢?如果你会作画,你便可以把青松、明月和石头都画在纸上,可是你画不出月光在树影下婆娑而动,也画不出泉流石上的淙淙水声。‘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就这十个字,可以让你去想一天,去画一生!就这样还不够,光有景色,没有人影,还是没有意思,没有人气,山水只是乱石一堆,死水一潭。所以王维接下来便写出‘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让这醉人的图画中,出现了活生生的人群。可是王维没有写自己,而是让浣纱归来的女孩子从竹林中嘻嘻哈哈地回家,还让渔翁摇着舢板儿从画中溜溜地驶过,似乎眼下那些小船还带着河中的荷叶,在你面前摇晃个不停呢。一个‘喧’字,说的是浣女‘归’时对画中竹的随意搅扰;一个‘动’字,又把渔舟从上游往下游溜‘下’的时候所有情态都呈现了出来。什么样的人见到这幅画,都会情不自禁地走入画中的!谁说晚秋的山色水流不如春天好呢?王维这首诗便给人们作出回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意思是即使春天逝去了,可山中的美景却是常生常新的,身居山中的公子王孙们,怎么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呢?孩子们,你们看,这就是王维一首《山居秋暝》,四十个字写出来的东西。这里远远不是一个故事、一章辞赋、一篇文字所能描写的;就是一幅画,也无法表达山、居、秋、暝这四个的感受。这就是诗!而王维这首诗,每个字都是经过精心锤炼而成的,可它让你读起来,却像顺口说出来的话一样,丝毫没有雕琢的痕迹。这就是新诗,就是新体诗。你们细细地品味一下这首诗,是不是饭也不想吃了,觉也不想睡了?”
子瞻和学子们静静地听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仿佛他们也和先生一样,走进了王维用四十个字绘出的流动着的画里。先生讲完了,声音没有了,他们却没人吭声,每个人都在刚才的情境中流连忘返。子瞻心想,我自己也曾背诵过此诗,也觉得它很美,可是我更喜欢李白抒发豪情的作品,怎么就没有留意王维诗中这些美妙的意境呢?若不是先生如此讲解,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都从我的眼前溜过去了。咳,我读书不细,有时是不求甚解,真是囫囵吞枣,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啊!
子瞻正在暇想,却被刘先生唤了回来。“苏轼!听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你说说看,这首诗与文章,在写法上有什么不同?”
“先生,子瞻不才,子瞻以为,王维这诗和文章的最大不同,便是用的字全是实字,没有虚字。写文章的时候,时常要用的之、乎、者、也这些虚字连起句子,表达转折和语气;而这四十个字中,大都是物啊、人啊,便是写人的动作或物的情态,也只用‘照’、‘流’、‘喧’、‘归’、‘动’、‘下’、‘歇’的‘留’八个字,其中的‘歇’与‘留’,是想象之辞,并未发生;而‘喧’与‘动’,全不是竹与莲自己发出,而是由人带动的,自然又不相同。而明月之照、清泉之流,都是自然之态,自己无情可动,只是诗人让它生情而已。因此,这诗中真正表达动作的,也就是浣女归家的‘归’和渔舟从上游而下的‘下’字两个字。若说文章与赋,也可用对偶文字写出来,只是写动作的字太多,虚辞太多,之乎者也,满篇皆是,而王维此诗,只用两个动作之词,便像撬动了众多的山光水色和物体一般,好像文章与赋,都是难以完成的呢。”
“好,子瞻,你说得好!”刘先生也像同学一样,称呼起子瞻的字来,更准确地说,他像伯乐见到良驹一样,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众位学子,却如驴子听到虎啸一般竖耳倾听。
“先生,您能教教我们,如何写出这种好诗来么?”子瞻却要发问。
“哈哈,诗,可不是能教出来的,也不是想学就学出来的。本先生一向述而不作,而且愈读前人好诗,愈觉作诗特别艰难。要想写诗,必须做到心中积聚了许多东西,就像蚕儿吃饱了桑叶一样,满肚子都是丝,不吐便无法活下去,这时才能写出好诗来呢。好啦,今天只讲这么多。我这里有一首歌,是专讲如何对句的,你们先抄回去,自己念熟。这首歌只是按照‘东’部编写的,唐人《切韵》之中,共有一百零六个韵部,你们要根据我这首歌的样式,把每个韵部都编成歌来唱,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全部唱熟了,再学写诗,才不至于押错了韵,对句也就全能对得准了。你们拿去,统统抄上一遍,回家后,再按着这个样子,按诗韵编出对句歌来,唱给我听!”
子瞻子由等人一齐拥上前来,只见先生给编的,也是一篇顺口溜,只是它比爷爷说的顺口溜要文雅一些: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濛濛,日下对天中。
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十月塞边,疯疯寒霜惊戍旅;
三冬江上,漫漫朔月竦渔翁。
…………
  
子瞻和子由特别高兴,当下也没抄写,只读两遍,就背了下来,回到家中,便开始编起新的“按韵对句歌”来,然后叫姐姐八娘过来,听他们编歌唱歌。此时苏家的“丁忧”期满,苏涣已带着妻儿老小回去赴任,家中自然可以大声歌唱。子瞻编的是“冬”韵,他唱道: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游山对玩水,翠竹对苍松。
箭射虎,缨缚龙,舞蝶对鸣蛩。
衔泥双紫燕,酿蜜几黄蜂
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秦岭云横,迢递八千里远路,
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座危峰。
  
子由编出的是“虞”韵:
  
金对玉,宝对珠,玉兔对金乌。
轻舟对短棹,孤雁对双凫。
翻醉眼,捋吟须,李白对杨朱。
秋霜催过雁,夜月惊啼乌。
日暖园林花易赏,雪寒村舍酒难沽。
…………
  
他们如此喋喋不休地又编又唱,全家人都被吵得不能安生。听着听着,八娘也跟着唱了起来,程夫人和苏洵也觉得有趣,最后竟然连在前院整天舞枪弄棒的史无奈也跑过来,听他们唱这种有趣的歌曲。子由一时高兴,便对着众人又编起“文”韵来:
  
家对国,武对文,四辅对三秦。
五经对四史,菊香对兰芬。
歌北鄙,咏南薰,迩听对遥闻。
召公周太保,李广汉将军。
…………
  
子瞻觉得拿古人已经用过的诗句来唱,还有些不过瘾,便看着父母和周围的人,编起“阳”韵来:
  
  
父对母,爹对娘,鸟语对花香。
子瞻对子由,五帝对三皇。
深院落,小池塘,晚眺对晨妆。
南轩对北院,仓廪对库房。
舞刀弄剑史无奈,识字绣花苏八娘
…………
  
他一边看着众人,一边信口说去,当他无心地说到史无奈和姐姐八娘的时候,只见史无奈向姐姐看了一眼。
而八娘听了弟弟唱这句,立刻羞得满面通红,她高声叫道:“娘,娘,你看弟弟他,胡编乱唱……”
众人此时都有些诧异,子瞻只是随意说说而已,怎么八娘如此惊慌?
原来八娘比子瞻大两岁,此时已是十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单在家人面前也就罢了,还有外人在场,子瞻如此对句,当然会让八娘娇羞不已,而史无奈听了,竟也讪讪地跑回前院,照料他生病的老爹史彦辅去了。
苏洵这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若在小户人家,可能早就有找了婆家。按他的心思,女儿与大他两岁的史无奈倒是很般配的一对,冲着自己与史彦辅的兄弟情谊,将八娘嫁过去自然是件美事,可史家眼下几乎是一贫如洗,史彦辅近来又染病在身,这件事儿,还是等一阵子再说吧。
程夫人当然也明白孩子们话中露出的意思,可她心里还有另一桩心事。原来自己的大侄子程之才早就有意于八娘,最近嫂嫂也常到家中来,动不动就是他家老大如何如何,八娘又怎么怎么样,可能哥哥程濬再从彭山回来,便要来苏家提亲呢!程夫人想到这儿,心里却有些重重的。
子瞻和子由却不会想到这些,他们只知道,自从史无奈再次来到自己家中,姐姐和他们兄弟两个一样,比过去多了一些笑声;有时史无奈在院子里教子瞻和子由学上两手,姐姐总是探出头来观看,说是要观看弟弟如何学武,她却时不时地偷看无奈哥哥呢!每到这个时候,史无奈就特别来劲,棍棒剑戟在他的手“嗖嗖”作响。有一回史无奈对子瞻和子由说:“眉山西边有个栖云寺,那里山美水美,可好玩啦!你们想去不想去?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八娘,意思是希望她也能一起到外面走走。八娘却红着脸缩回屋里。子由今年才十二岁,不完全明明男女之间的事情和道理,可子瞻都十四岁多了,多多少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所以他才顺口编出这样的“对句”来。
  
又过了一些日子,刘巨先生见到学生们都已会唱了“对句”之歌,看来他们写些对偶的句子和押韵的诗都已不成问题,便开始给他们讲作诗的声律。其实那时的人们都把律诗叫做“新诗”和“今体诗”,根本没有人愿意冒着被称作“诗匠”的危险,去编写什么《诗律常识》之类的启蒙读物。刘微之挖空心思,才将古人的写诗方法归纳出几条来,给学生们讲解。为了让孩子们不感到枯燥,他让自己的外甥家定国站起来,背诵一首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诵完之后,他对家定国说:“作诗和写骈体文一样,要想让人吟涌时朗朗上口,就得让句子中显得抑扬顿挫,也就是一句之中,平声仄声两两一组,间隔着使用。平声就是阴平与阳平,仄声便是念得重的,上声和入声。”那个时候还没有人说去声,去声还在入声里头,没被区分出来。
家定国是懂得一些平仄的,于是他便将那诗又背了一遍,边背边说说平仄来:
  
移舟泊烟渚,平平平仄仄
日暮客愁新。仄仄仄平平。
野旷天低树,仄仄平平仄,
江清月近人。平平仄仄平。
  
“好!定国说得对。你们听到没有?诗的声律,就是平仄两种,两两一组,互相搭配。前边若是平平,后边便要是仄仄。如不这样措开,就会写成平平平平平,便像说话一样,全句都是啊-啊-啊-啊-啊——,便是小孩子学说话了。全是仄也很难听,如将‘野旷天低树’改成‘野旷月近树’,便是仄仄仄仄仄,念起来好听么?念轻了就像说话喘不过气来,说重了便像‘锵锵锵锵锵!’就和打醉破锅的声音一样呢。”
听先生这么比喻,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子更觉得先生的话很有道理,他过去读诗的时候,就有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可是自己却说不出好在哪里,听到先生一席话,心里顿时明亮起来。
“一句诗里,如果都是平平或者都是仄仄,便只有声而没有律,念起来也就没有节奏,缺少停顿;只有两者交替使用,才能形成抑扬顿挫。‘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两句,看起来字面对得很是工整,其实它在声律也是互相对偶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在声音上也是一个对偶句。会写诗的,不仅要字面上形成对句,字音上也要偶合,这才叫真正的对句。这便是一联之中的声律。”
“先生,为什么前两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地相对,而后两句又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了,两联之中,也不相同呢?”子由发现了新的问题。
“前两句形成的一联,如果声律是由仄到平,后两句便要由平到仄,这样一来,两句之间,便也不再雷同,产生了新的变化。也就是说,不仅一联之中要有抑扬顿挫,一首诗中也形成了抑扬顿挫,吟诵起来才觉得特别上口。”
“那两联之间,有规矩可以遵循么?”子瞻接着问。
“有的。你们听,第二句是‘仄仄仄平平’第三句便是‘仄仄平平仄’。这两句的声律除了偶句——也就是第二句最后一个字为了押韵以外,其余的就差不多了。这种方法,诗律上称作‘黏’,就像用浆糊把他们黏在一起一样。”
“可是第三个字却不一样啊!”
“不仅是第三个字,凡是处于一、三、五位置的字,在声律上都可以不管它,可是二、四、六的位置上的字是关键的,必须‘黏’住。就像你用浆糊黏东西一样,两张纸之间全给黏起来,不是既费浆糊,又费力气了么?这种做法,便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这就是说:不管五言诗,还是七言诗,两句之中,二、四、六字必须相对;而两联之间,挨着的那两句二四六字必须相‘黏’才行,是不是这个意思?”子瞻又说。
“对!这就是诗律。绝句只是从八句中截下一半,所以又叫‘截句’。八句的叫律诗,只是比绝句多一倍而已,其中的‘对’与‘黏’的法则是一样的,不信你们把王维的那首《山居秋暝》,拿过来读一读,试一试?”
学子们纷纷把《山居秋暝》的平仄念了出来,发现果然是两句之内,声律相对;两联之间,二、四字声律相黏,无一例外。
“你们再背一首李白的《赠汪伦》,看看它的平仄如何?”刘先生将他们向深一层引导。
程小六抢在前头,也是既背诗句,又说平仄:
  
李白行舟将欲行,仄仄平平仄仄平,
忽闻岸上踏歌声。平平仄仄仄平平。
桃花潭水深千尺,平平平仄平平仄。
不及汪伦送我情。仄仄平平仄仄平。
  
背完这诗,程小六早叫了起来:“哎呀,先生,果然是这个样子的!除了第二句有第五字,还有第三句的第三字不是完全相对和相‘黏’以外,其余的都‘对’得很好,‘黏’得贴切呢!”
“是啊!在诗人里头,李白是最不爱用诗律来约束自己的,他都这么做了,别人就不用说了!可见写诗要想上口,吟诵起来好听,就必须按照诗律来写。你们不妨再找几着诗试试,只要称作律诗,不管五言还是七言,不论四句还是八句,大都是这个规矩。只是有的诗开头用平声起句,有的诗用仄声起句罢了。”
众学子到了此时,都咕咕哝哝地吟起前人的诗篇来,寿昌院内,顿时犹如黄蜂乱飞,虻蚊杂舞。
子瞻听先生说“大都是这个规矩”,霎时便想到肯定还有例外,他没有随意去背诗,却在熟悉的诗中快速筛选起来,没过多久,便站起来问道:
“先生,王维的《竹里馆》,便不相同。您听!”说完他也念了起来:
  
独坐幽篁里,平仄平平仄,
弹琴复长啸。平平仄平仄。
深林人不知,平平平仄仄。
明月来相照。平仄平平仄。
  
“先生,这首诗的第二句中的第四字,按律应是仄声,怎么他却用了个平声?”
“哈哈,你没见到这着诗,押的是仄声韵么?因为‘弹琴复长啸’的‘啸’字是个很响亮的仄声,王维便把前一个字变成了平声,这样,‘啸’字就更为响亮。这种办法,便叫‘拗’,而后边的仄声韵脚,又把前一个不合律的字给‘救’了回来,这就是高手一反常态的做法,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决不敢这样做的。‘拗’与‘救’,也是增加诗律抑扬顿挫的一个方法,就是在常规之中求变化。王维喜欢这么做,杜甫也爱这么做。你们初学写诗,不必这样,将来自己写诗,一旦吟咏起来,便会自然而然的用上‘拗’与‘救’的方法的。”
众学子听先生说眼下不必学这些,也就不再深究了。可是子瞻刚刚坐下,便又站了起来说:“先生,唐人崔颢有《黄鹤楼》诗,其中第二联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按照平仄声律,上句是‘平仄仄仄仄仄仄’,下句却是‘平平平仄平平平’。上句六个仄,下句六个平,第四个字又完全相同,这种诗,是不是便不是律诗了?如说它是古诗吧,可他的下一连又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荒草萋萋鹦鹉洲’,却又回到了‘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二四六字又分明起来了,其它句子也是字面对得工整,声律上没挑剔的呢!”
“哈哈,子瞻,难为你能想得出啊!我不是说嘛,诗中高手,自然以诗的意境为主,若一味遵循诗律,却伤了诗的意境,那就得不偿失了,傻瓜才愿意那样做呢!所以崔颢虽然存诗不多,就这一首,便让天下之人,为之折腰,就连李白来到黄鹤楼,见了这首诗,都说‘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人只管说他的诗写得绝佳,还有谁管他声律对与不对呢?”
子瞻听了这些,不禁微微点头。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诗的声律,并不是什么清规戒律,只要诗的情思境界需要,完全可以将它置之脑后。可不是么,爷爷不懂诗律,可他顺口说出的诗,或者是顺口溜,不也让人听了很开心吗?
刘微之先生却对子瞻的例子大发议论:“你们都听着,今天我因为要教你们学诗,才说起这什么的诗律。其实诗文这种东西,本是有了好的意念,然后随心所欲而写的,一旦有人定出条律,便不会再写出好的东西来。两汉以来的辞赋,没有人定下规矩,才出现司马相如等一批名家,到了南朝沈约,他制定出骈文的‘四声八病’让人遵守,骈文从此便落入俗套。近世科举,也是请究声韵之律,结果考场之上,再也没有好文章出现。韩柳之文、李杜之诗,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写,想合律时便合律,不想合律便随意而去,因此他们才成大家。只有那些诗匠文贼,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写不出好的诗文来,才制定什么清规戒律,把后人引入歧途。谈到诗律,讲到这儿便是终结,下面就看你们如何作诗了!”
  
听过先生讲了这些,子瞻与子由回到家中,终日埋头琢磨起诗境与诗律来,根本不再顾及他们的身边还会出现什么事情,其实新的事情已经悄悄发生。
原来他们的舅舅程濬近日回到眉山,听到自己的夫人说,苏家的八娘可是个好孩子,应该把她娶过来给儿子程之才为妻,当下也是高兴。程濬说道:“要论门当户对,我与程涣是同年进士,可惜程涣的女儿太大,早已嫁了出去。妹妹的女儿八娘长得很好,而且知书达礼的,比我们之才只小两三岁,亲上加亲,那是好事。”于是程濬便郑重地写了一份聘书,还让夫人带上一份厚礼,送到苏家,给苏洵和程夫人说了。程夫人当然不能说别的,可苏洵心里却老大的不愿意。他并不喜欢那个胖大小子程之才,但除了人长得胖一点之外,他也说不出其它的不是来;苏洵还觉得程濬的老婆有些蛮横,怕女儿嫁过去受罪。可是再想想程濬过去曾替自己争取过眉山学正的职位,觉得不同意这门亲事,很是不妥。再看看史家父子,史彦辅的身体愈来愈差,史无奈那小子不愿读书,恐怕将来也和他爹一样,是个浪迹天涯的主儿,女儿嫁给他,肯定会像程夫人跟着自己一样受罪爱累!
想到这儿,苏洵便对夫人说:“你把这事儿给八娘说说,看看孩子是什么意思?”
程夫人悄悄地把八娘拉到一边,把舅舅和舅母的意思给她讲了,八娘一听,便眼圈一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儿一样流了下来。程夫人知道女儿从小就怕表哥,可他要是做了夫婿,自然会怜香惜玉的,于是便劝说道:“好女儿,你不必担心,男人要是成了家,便会变个模样的。你看你爹,他原来也是个四处游逛不顾家的人,自我嫁过来后,他是多么关照我啊!再说,之才是你的表哥,舅母又能管着他,两家离得这么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受到委屈的。”八娘听了这些,只哭着说了一句:“女儿没有什么,便由着爹娘做主罢。”然后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程夫人出来再与苏洵商议,苏洵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来,看看夫人那个为难的样了,他的心一软,便说:“夫人啊,看着你这些年辛苦的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八娘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要是受了委屈,我可会不依不饶的。”程夫人急忙说道:“哥哥说什么也是个进士和官人,这事又是嫂嫂认定的,纵然之才有些粗心,他们也会管教孩子。再说,两家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知道,八娘不会吃亏的。”苏洵叹了口气,便让夫人把八娘的生辰八字拿了过去,两家互换了帖子,就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子瞻这天特有兴致,因为他和弟弟一道,花了许多天的功夫,把李白诗中合律的今体诗和不合律的古体诗全给计算了出来,又把杜甫的诗也按这种方式一一斟别,最后他们得出了李白在古诗方面超过杜甫,杜甫却在律诗上胜过李白的结论。由于两人急于弄出结果,去寿昌院便晚了一些,后来突然想起刘先生今天要给众人亲自写诗示范,便急急忙忙地奔了过去。
二人来到寿昌院内,果然见到先生已将自己的诗作写在纸上,挂在梁上,正让家定国试着讲解。子瞻坐下之后,便抬起头来,去看先生的诗。那诗名叫《鹭鸶》,共四句:
  
鹭鸟窥遥浪,寒风掠岸沙。
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
  
家定国站在一边,手指着诗对众人说:“刘先生写的是一首绝句。绝句不求字面对仗,但在声律上,却是很严的。这首诗的声律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平。句中平仄两两交错,联中字义平仄都是相对,两联之间‘黏’得妥贴,没有一丝一毫破绽。我以为,这首诗名为《鹭鸶》,先生首句第一个字便点出诗题,说明鹭鸶鸟,也就是俗话说的鱼鹰,此时正在江上游荡着,在寻鱼觅食;一个‘窥’字,用得恰到好处。而把‘浪’称作‘遥浪’,正说明江上风起,而鹭鸶鸟的眼睛甚是锐利。下边的‘寒风’点明了季节,说这是冬季,寒风掠岸,沙尘飞起,正是江中起浪的原因。这两句先果后因,先生真是用心良苦啊!第三句,笔锋一转,写到渔人。渔人正是鹭鸶鸟的主人。渔人为什么忽然受惊呢?原来风起之后,便有片片雪花飞来,被风搅得在江面上斜斜地飘着,至于渔翁是继续放鹰捉鱼呢?还是带着它们回家呢?先生没有说,绝句到此戛然而止,留下来的,只好由我们这些做学子的想象去了。先生,我解得对不对?”
刘微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众位学子也啧啧称赞,他们认为先生不愧是先生,而家定国也不愧是家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他解诗的水平,快能赶上先生了。
刘微之此时看了子瞻一眼,笑着问道:“子瞻,你与子由今天为何来迟了?我写的这首诗,定国刚才作了解释,你以为解得怎样?
子瞻想了一下,然后答道:“先生的诗写得好,定国解得也好。杜甫有诗曰:‘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先生写的是江上风起雪飘,鹭鸶觅食不着,正是承其意而自有创新,学生怎不膺服?”
刘巨先听子瞻说自己的诗是从杜甫那儿学到的创意,便有点不好意思,又听他说这诗源于杜诗却又有些创新,却又有些不安。凭着良心讲,自己怎么能与老杜相提并论呢?“子瞻,你就不要吹捧我了,你是个爱唱反调的人,为什么不帮我找点毛病呢?”
子瞻一听这话,便乐了。他心想,既然先生说我是个爱唱反调的人,那我心里有话,若是不说,岂不是愧对了这个名声?他笑了一笑,突然问道:“先生您写的诗,我可以改几个字么?”
刘微之一听,微微诧异:“你要改我的诗?行啊!子瞻,你就大胆地改吧!”
“先生,既然您认可了,子瞻也就斗胆改动了。子瞻以为,绝句虽短,可以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一点先生的诗已经做到。然而绝句也应有开有合,就像放鱼鹰一样,放得出,还要能收回来,这样才是好渔翁。杜甫的诗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可他并没有让燕子就在空中老斜飞着,就没别的景色了,下面接着用‘城中十万户,此中两三家’来作为收尾,说明山村水乡比城中秀美;至于燕子飞到何处,便由读者去想罢了。所以,子瞻以为先生诗中的‘雪片逐风斜’只是个断章,只有起而没有落,也就是说,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子瞻以为,‘雪片逐风斜’五字,如能改为‘雪片落蒹葭’,可能更妥一些。”
刘微之听了,先是不以为然,便将两句诗轻吟起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唔,子瞻,你说的很有道理。从字面上看,雪落了,是有个着落,诗句也就稳了。可是从意境上说,‘雪片落蒹葭’重在动后有静,一动一静,归为平稳。而‘雪片逐风斜’一直是动。你以为一直动着,不如动而归静为好?”
“是的,先生。子瞻以为,诗的意境要看全篇大境,不能只看一句中的小境。‘雪片逐风斜’是很好看,可是作为一个长期在江边放鹰的渔人,如果他因空中飞着雪花便吃惊起来,好像他的见识并不高,让人觉得他是个新手,初于冬阴之时出来,见到雪花便大惊小怪呢。子瞻以为,那渔人不管雪如何飘着,他都该悠然自得地看着鹭鸶是否能捉上鱼来,结果猛一回头,突然看到芦苇上挂满了雪花,在风中摇曵着,渔人为这种美景所打动,心中更想起《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来,这才显得他是个眼中有景、心中有境的高人,而不是一惊一诧的愚夫。渔夫与诗人的区别,可能也就在这儿。总而言之,子瞻以为,渔人眼中之景,能形成诗中的大境,才是您这首诗中的最重要的东西,先生何故只想着‘雪片逐风斜’呢!”
刘微之听了这些,再也没有什么说的了,他走到子瞻面前,拉着子瞻的手说:“子瞻,就凭你的这番见识,我怎么有资格当你的老师呢?从今以后,不许你说来这儿学诗,你再前来,就说是来与我共同切磋诗技的。行么?”
子瞻万万没有想到先生会这么说,一个十四岁多一些的孩子,竟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先生多多原谅,子瞻冒昧,子瞻冒昧!”
“我说的是真话,子瞻!让你到我这儿来,也是辱没了你。你应该走出眉山,感受崇山峻岭的奇美,领略江河湖海的魅力,那样,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诗人的!”
子瞻听他如此说来,不禁怦然心动。提到了山林,他突然又想起简上人和那个自称叫勾台符的渔翁来,仿佛此刻他们正在幽静的山林中垂钓,演绎着《易经》八卦!
这时刘微之却不讲了,他大声对学生们说:“今天的课就讲到这儿,你们都出去走走,到山里面玩玩,然后每人给我写几句诗来!”
子瞻向先生看了一看,讪讪地说:“先生,那,我也和弟弟一起,到山里玩玩去。”然后便拉起子由的手,一同出去了。
  
在这帮子学诗的孩子中间,家氏兄弟为首的是一拨儿,子瞻为首的是另一拨儿,他们没有什么不和,只是住的地方不同,玩的圈子不同罢了。和子瞻与子由最近的莫过程小六,还有杨奶妈的侄子杨咨尧两个。程小六的大名叫做程建用,母亲已经说过,都是十几岁的人了,不能再叫乳名,可子瞻与子由有时就是改不过来。听说要到山中游玩,程建用和杨尧咨当然高兴,早在外边等候着呢。程建用比子由还要小一些,自然又是一个跟屁虫;杨咨尧比子由大一岁,经常用手抱着子瞻的肩膀走路。四个人一出寿昌院,便停了下来,他们要找个有意思的去处。
子瞻的心里一直想着简上人和勾台符,便对同伴们说:“我们何不到天庆观去呢?天庆观后院有棵老松树,我一背起杜甫的‘丞相祠前柏森森’,就想起那棵老树来,到那儿去,才能作出好诗来呢!”其实二子想去看看,有没有简上人和巢谷、陈太初的消息。
另外三个连声说好,然后便跑了起来,一齐跑向天庆观。子瞻和子由虽说跑不过谢能跑,却也赛得过樊狗狗,当然就把程小六和杨尧咨两个甩在了后边。
到了天庆观后,门口的范道士拦都没拦。当然,观内仍是空空如也。子瞻与子由来到树下,惆怅半日,程小六两个才像老龟喘气地一样,“噗哧噗哧”地来到,大夏天的,二人当然早已大汗淋漓。
这时他们发现,四周都是干土,唯独松树之下的地,湿漉漉的,好像刚刚下过雨一般。举头再往上看,天是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一阵凉风透过松枝渗了下来,沁到汗湿的衣衫上,显得十分凉爽。程建用笑着说:“莫非这是天雨么?”
子瞻也笑了起来,他说:“老树之上,露水自然很多,说不定是露水被风吹到地上,才把地面打湿的。就算它是‘天雨’吧,先生让我们作诗,我们何不以《天雨》为题,分别作诗呢?”
其它三人连声说好,然后分别散开,开动他们的脑子,像蚕一样准备“吐诗”。子瞻坐在树下的大石凳上,遥望云端,浮想连翩,心早飞到林泉之中;子由蹲在地上,看着奔忙的蚂蚁。程建用此时爬到树杈上,发现一个树枝斜着像张床,便索性躺在上面,乘起凉来;程尧咨则远远地蹲在草丛间,像是要捉蛐蛐。
没有想到“诗”这个东西,并不是想作就能作得出的,四个搜肠刮肚,想了好半天,谁也没有想出好的诗句。这时子由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已是回家吃饭的时候。
“咦,我们四个人,既然谁都想不出诗来,那就来个联句好不好?”程建用在树上突发奇想。
“联句?怎么个联法?”杨尧咨在草丛里遥相应对。
“就像唐人白居易和他的朋友们那样,你说一句,我接一句,正好我们四个,一人一句,便能凑成一首诗!”
子瞻听了,连连叫好。“好,好!建用,既然是你的主意,你就先来头一句!”
程建用上看看,下看看,突然说道:“庭松偃仰如醉。既然让我开头,我就说出六字句,来一首六言诗吧!”
杨尧咨加过却说:“这松树好好的,又没喝酒,你怎么说它醉了?”
程建用说:“我躺在树上,见它摇摇晃晃的,就是醉了。这叫做‘树不喝酒人自醉’,你懂不懂?诗便是诗,别挑刺了,下边该你了,我说的是‘庭松偃仰如醉’。”
杨尧咨想了半天,便拉了拉身上的汗衫,接上了一句:“夏雨凄凉似秋。”
子瞻坐在石头上,只觉鼻子痒得很,他一边用手捏着,一边嘟嘟囔囔地来了一句:“有客高吟拥鼻。”
程建用却不干了:“不行,不行!子瞻,我们两个说的还都挺雅的,你这句太俗!手拥着鼻子,呜囔呜囔的,还怎么能叫‘高吟’?”
“你刚才不是还说,诗便是诗,不能太挑剔么?俗怕什么?大俗才是大雅呢!拥着鼻子写诗,正是诗人风范!子由,你快接!”子瞻一边搪塞,一边催弟弟快点接出下一句,以给自己解围。
子由此时肚子叫得更凶,十二岁的孩子,饿着肚子,还能想出什么好诗?可是既然哥哥在一旁催促,子由是定要帮着解围的,他就笑着说道:“我这句可能更俗,但我是实话实说。”
“那你的诗句到底是什么,快说啊!”杨尧咨催道。
“我这一句要与哥哥的对偶才行,你们急什么啊?”子由又想了一想,才慢吞吞将他那句结尾的诗说了出来:“无人共吃馒头。”
“哈哈!只有这句才是最实惠的!” 杨尧咨肚子也饿了,便大声赞同起来。
“不仅实惠,对句也不错呢!‘无人’对‘有客’,‘共吃’对‘高吟’,只是‘馒头’与‘拥鼻’二字,差得远一些,不过,我们写的是绝句,先生说了,绝句是用不着对得工整的!” 子瞻确实很乐,他为弟弟的诗句比自己的更逗而快乐。
程建用躺在树上,先也乐了一下,然后他便认真地把四句诗连在一起,连同平仄声律,一字一句诵道:
  
庭松偃仰如醉,平平仄仄平仄,
夏雨凄凉似秋。仄仄平平仄平。
有客高吟拥鼻,仄仄平平仄仄,
无人共吃馒头。平平仄仄平平。
  
直到把这首诗说完,程建用才想到后两句着实可笑,这时子由的肚子,竟又不失时机地咕咕叫了起来。这回连程建用在树上都听到了,于是他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颤,一不小心,竟然从树下落了下来。
就是这样,四个人一边背着他们的处女诗作,一边开开心心地回家。
子瞻和子由一路小跑,边跑边说道:“我们回来晚了,家里肯定会给我们留些好吃的东西。”
兄弟两个一进厨房,没想到灶台上空空如也!再进小院,只听姐姐在房中,一边哭着,一边与母亲说什么。
子瞻与弟弟刚要进去,便被任妈妈和杨妈妈双双拦了回来。
子瞻不知何事,急忙拉着弟弟再回前院,去找父亲。只见父亲正与史彦辅伯伯二人坐在书房里,面色都很难看。子瞻和弟弟不敢多问,只好在一旁看着。
正在这时,樊狗狗匆匆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不好了!史无奈他一个人,带着包袱,提着一根棍儿跑了!”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大吃一惊。
子瞻子由急忙冲到前院,哪儿还有史无奈的影子?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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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求仙学道  
世间的俗事烦死啦
  
史无奈离家出走,对子瞻来说,确是料想不到;当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觉得史无奈非走不可。
原来那几天史伯伯身体不适,史无奈便没有出去练武,呆在家中侍奉父亲。那天他给父亲抓了几副药,却忘记了买药罐子,只好去找杨妈妈借。可是那天杨妈妈和任妈妈全不在家,她们都被程夫人叫上,到纱縠行里买布去了,家中只有八娘一人,正在院子中绣花。史无奈踌蹰再三,还是进了院中,红着脸对八娘说想借个药罐,给爹爹煎药。
八娘急忙到厨房里给他拿来,却不愿交给无奈,怯生生地问道:“你会煎药吗?”
无奈此时也红了脸,他无奈地说:“不会就学呗。”
八娘便将如何泡药、煎药和滤药,给他讲了一遍,最后才将药罐儿给他。
无奈小心翼翼地从八娘手中的药罐儿,却见八娘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件正绣着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是嫁妆,无奈的脸顿时白了起来:“你怎么做起这个?是给谁做的?”
八娘只好说是给自己做的,说这话时,眼泪也就流了出来。
无奈心中不快,就问道:“怎么,你要出嫁了?你爹妈要把你嫁给谁?”
八娘并不回答,三步两步跑回到自己屋中,想着想着便拉泣起来。
正好这时任妈妈提着绢纱一人先回来,她眼见着史无奈刚从院中走出去,而八娘却在屋子里哭,并且怎么问她,她也不说话,杨妈妈便以为史无奈欺负了八娘,她把纱绢一放,就到前院去找史彦辅。
史彦辅当着任妈妈的面,把正煎药的儿子叫到跟前,问他是怎么回事?
史无奈直筒筒地说:“这事是苏伯伯和程夫人他们做的,与我何干?”
史彦辅是个急性子,一听这小子对老朋友和夫人口出怨言,当然就生气了,他一生气就摸过身边的棍子来,非要史无奈说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史无奈这回真的无奈了,便说八娘因为自己要嫁给程之才,心里难受才哭的。任妈妈听到这儿,也就回去了。没想到八娘越哭越凶,直到程夫人回来还停不下来,程夫人只好自己去劝。
过一会儿,苏洵也进了家门。史彦辅只好拉着苏洵,问个明白。原来苏洵在程夫人怀着前一个女儿时,史彦辅的夫人正好怀着孩子,苏洵便与史彦辅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如果都得了儿子,就让他们拜为兄弟;如果一儿一女,就结秦晋之好。后来史彦辅夫人生了个男孩,而程夫人却又生了个女儿。苏洵与史彦辅两个高兴得很,二人击掌为誓,定要这双儿女长大结为夫妻,史彦辅还喝醉了好几回。不料事世难料,史彦辅的儿子不到一岁时,便因长了白喉没能治好而夭亡,史彦辅夫妇两个悲痛欲绝。过了几年,程夫人又生了八娘,可史夫人却再也没能生出孩子。史彦辅思子心切,终日闷闷不乐。有一天,突然他从外边领了个两三岁的男孩子来,并抱着他来见苏洵。苏洵吃惊地问他孩子从何而来?史彦辅说这是青神史家的孩子,他爹妈生病死了,只剩下此一个孤儿。苏洵当然表示祝贺,只是这孩子比苏洵的二女儿小一点,二人便没再提旧事。谁料时隔不久,苏洵的二女儿居然也染病而亡,只有八娘以后的三个孩子才活了下来。后来史彦辅见到八娘,便有一段心曲,只是前番事情如此不祥,他与苏洵都没再提。谁也料想不到,八娘还不到十六岁,便被程家盯上了,两家世姻,早早地换了帖子。此刻见到史无奈和八娘居然互有情意,苏洵就什么也都说不出口了,他只能对着史彦辅叹了口气:“要是依着我,也想把八娘嫁给无奈,可是,咳……”他一拍桌子,不往下说了。
史彦辅知道自己家境不好,而程濬是进士出身,八娘嫁过去是亲上加亲,于是安慰他说:“兄弟,我是个粗人,说考进士,也是陪着你玩儿。我这儿子天生的一块粗料,他整天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的,哪里赶得上你儿子半点儿?更别提配你的女儿了。”
二人说着说着,也没顾忌无奈在外边听着,几杯茶喝过之后,史彦辅再出门看去,只见药已煎好,儿子却不见了,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平时史无奈也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史彦辅并不管他,所以就没介意,还在与苏洵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樊狗狗来说,他看到史无奈提着个包袱,拿着根棍走了。
苏洵听了,觉得大事不好,急忙叫过谢能跑,让他按着樊狗狗指的方向去追。
直到天黑,谢能跑才回到家中,说根本就没看到史无奈的影子!
这下子不仅苏洵和史彦辅着急了,子瞻和子由也特别难受。史无奈走到那儿也没事儿,说不定几天后就会回来,可姐姐要嫁给大表哥程之才这个消息,在子瞻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后悔这些天来整天编歌学诗,怎么不知道这件大事呢?想到这儿,他二话没说,拉着父亲进了书房,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问道:“爹,难道您真的要把姐姐许给程大胖子么?”
苏洵心里正急呢,见他如此说话,便也没有好气:“你怎么说话?程之才说什么也是你表哥,他是你亲舅舅的儿子,你怎么能叫他程大胖子?”
子由见父亲朝哥哥发火,便也走过来,并排跪在父亲面前,他说:“爹爹息怒,孩儿和哥哥平日都是这么叫表哥的,以后孩儿不这样叫了。”
苏洵一看两个孩子如此懂事,深知他们了解表哥程之才是个楞小子,再看着子瞻长跪不起,心里便后悔起来。这时程夫人已把女儿哄好,来到这里,一看两个儿子齐齐跪着,就急忙把他们拉了起来。“他爹,他们两个有什么过错,你让他们跪下做什么?”
苏洵气得大叫起来:“我让他们跪了么?是他们自己要跪的!他们两个,是为八娘嫁给程之才的事,觉得不妥,才向我求情的!”
程夫人听了这话,一下子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好半天也没说话,泪水也从她的眼角里流了出来。
  
半个月过去了,史无奈还是没回来。苏洵和子瞻兄弟带着家人到处去找,哪里找到他的踪影?倒是史彦辅大方,他说:“史无奈都十八九了,不会出事,他可能去襄阳叔叔那里去了。”说完这话,史彦辅自己也收拾起行李,要去襄阳。苏洵没有办法,便把谢能跑叫过来,好好嘱咐一番,让他陪着史彦辅去了。
子瞻从此便闷闷不乐,再也没心思读书,寿昌院也不愿去了。倒是八娘很乖,她经常过来劝弟弟,说父母之命是非听不可的,两家都换了帖子,说什么都晚了。子瞻看了看姐姐,想想这朵美丽的鲜花,活生生地就要插在牛粪之上,心中不忍,有一次趁着子由不在,便抱着姐姐的肩膀哭了起来。八娘把弟弟拉到一边坐着,自己却来到案前,拿起笔来,给弟弟写了两句诗:
  
乡人嫁娶重母党,虽我不肯将安云?
  
写完这诗,她便什么也没说,自己一人回到房中去了。子瞻看了那诗,心中更为难受,独自呆了片刻,便走出家门,想到外面散散心再说。
  
子瞻头一回没带着子由,独自一人外出,不知不觉,便来到眉山的集市之上。此时已是晚秋,集市上远没有蚕市的时候热闹,所到之处,人迹稀少,这倒正称了子瞻的心愿。走了一阵子,发现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于是又转头向东,朝眉山城的东门走去,出了东门,便到了岷江的内江,由于它是岷江支流,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才会起波滔,平日便如镜面一样,人们称它为玻璃江。子瞻到了江边,并没为江面的影致所吸引,却是江边的山上,草木荒芜,让他颇为感叹。这时简上人说的龙的故事再度涌上心头,子瞻隐隐约约觉得,简上人说的事情,好像都跟自己有关,可自己俗人一个,连姐姐的痛苦都减轻不了,还想什么神啊、龙的?就怕有龙,恐怕也是一条缩在地下没有法力的“蛰龙”,想它有什么用处?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地,他竟来到玻璃江与岷江的交界之处。这时只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个渔翁,架着一叶扁舟,正从玻璃江内,向岷江的激流之中驶去。子瞻见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心中大惊:那不正是送给自己却鼠刀的勾台符么?
想到这儿,子瞻再也不能慢慢行走了,他一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奔了过去,想去追那小舟。不料那舟行驶如飞,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勾台符吧着小舟,一边向远处飞驶,一边唱起诗来:
  
梦魂飞入瑶台路,九霞宫里曾相遇。
壶天好景自愁人,秋水泛舟何处去?
  
子瞻听着那歌,眼看着小船顺流而逝,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随他而飞。他一边猛跑而追,一边挥着双臂欲飞,然而双肩沉沉,哪里飞得起来?只好将那首诗默记心里,回到家中,便将诗记在纸上,然后昏昏然,趴在案上,竟然睡着了。
不一会儿,子瞻便觉自己果然身生双翼,犹如彩凤,直飞九霄。恍恍忽忽,见到云里雾中,金玉楼台,直插碧霄,既似瑶台,又如霞宫,仙女来往,神仙如织。子瞻想与他们说话,不料谁都像没看见他一样,只觉浑身凉溲溲的,很是寒冷。他急忙躲进一个大殿,又是跳脚,又是搓手,想去去风寒。这时只见远处一人,坐于大殿之上,手中拿着一个案卷,笑着对他说:“你来了?你是大吴!”子瞻急问:“我是大吴?‘大吴’是什么意思?”那人转过眼过,再也不理睬他。子瞻一急,便三步两步跳了过去,对着那人大叫道:“先生,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大吴’?”那人好像聋子一样,对他摆了摆手,意思是别说了。子瞻心想,我读了那么多书籍,也没见过“大吴”这个典故,你若不告诉我,岂不让我憋死?于是对着那人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是‘大吴’,什么是‘大吴’?”
这时突然有人将他提起,惊而问道:“二子,起来,起来!叫什么‘大吴’?”
子瞻只觉身子已被人提起,急忙转过头来,睁开眼睛,却是自己的父亲站在身后。
他揉了揉双眼,然后仰着脖子问道:“爹,你知道什么是‘大吴’么?”
“傻孩子,你怎么大白天的,在这儿做梦?书房里凉,要睡的话,到床上睡去!”苏洵莫明其妙地看着儿子。
子瞻这才知道,刚才自己是在梦中。他看看面前,自己记下的那渔翁唱的歌诗,依然还在案上。他看了看父亲一眼,又问道:“爹,你知道什么是‘大吴’么?”
“轼儿,你在做梦。是不是梦中在说‘大吴’?”苏洵笑了笑,不再叫儿子乳名,而是称他的名字。
子瞻想了想,便把梦中的事情告诉了父亲。这时子由也跑了过来,听哥哥说梦。子由和父亲一样,也不知道“大吴”意味着什么。
“爹,弟弟,莫非梦中那人说我脸长,长得像一条大蜈蚣么?”子瞻胡瞎乱想起来。
“轼儿,梦就是梦,梦里的东西,有时是反的,别再想它!”苏洵劝道。
“爹,您看这首诗,是那渔翁念的,就是那个送给我却鼠刀的隐者!”
苏洵以为他病了,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儿凉凉的,没事。“轼儿,你那却鼠刀还在,眼下已没老鼠,别乱想了。”苏洵觉得这孩子有些怪。
“爹,您能帮我找到这个人么?有这首诗,就应该能知道这个人是谁的!”子瞻又说。
苏洵心疼儿子,他看了看那诗,知道它不是儿子写的,心中也是怪异,于是便对他说:“好,爹帮你找找看。你带弟弟到院里玩玩吧,别老在屋里呆着。”
  
过了春节,苏家就忙碌起来,因为八娘大喜的日子快要到了。苏洵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加之心中有些隐忧,便决定把喜事办得隆重一些,省得程家小瞧了自己。可子瞻与子由两个却很不配合,一点都不愿帮助爹娘。苏洵也就由着他们,反正他们还是孩子。
到了八娘要出嫁的前几天,院内的那棵杏树已经开花,红红的花朵,带来不少喜气。家里人都很高兴,说这棵杏树今年肯定能结出不少果实来。可是子瞻却一点也不乐。原来他在杏树不远的地方,发现去年被他砍掉了的那棵楝树,又长出很粗的苗来。楝树又称苦楝子,虽然子瞻与弟弟爱玩“接楝子”游戏,却不想让它生在院中,所以去年就把它贴着地砍了。这回见到它又生出粗粗的枝条,一个劲地往上长,子瞻好像有种不祥的感觉,于是便与子由一道,拿来铁锹,想把它连根挖掉。兄弟二人挖了半天,发现它的根竟是扎在下边的一快大石头里,二人吃惊不小。子瞻对弟弟说:“既然如此,它生了便有生的道理,我们不除去它也罢。”
子由却说:“姐姐就要出嫁了,它却长了出来,这,多不好啊!”
子瞻想了想,抬头看到了不远的杏花。他灵机一动,对子由说:“我们何不削下一个杏枝,把杏树嫁接到这苦楝子上呢?这样不是很有意思么?”
子由一听,连连叫好。原来他们二人跟着爷爷,学过用松树根子种松,也学过把家桃嫁接到野柳上。二人说做便做,子瞻拿出却鼠刀,削下一根杏枝,将它下边削得扁扁的,尖尖的,再把楝树枝条齐地削掉,把它的根部用刀劈开,把杏枝插到里面,然后又到后边的苏留山上挖出一截桑树根,从那上面剥下黄色的皮来,一道一道地缠在楝根与杏枝中间,缠好之后,又按爷爷说的,找一些松胶来,滴在上面,再用细土埋上。
这事早就惊动了苏洵,他把夫人叫了过来,远远地看着儿子们在嫁接。可一想到杏花将来会开在苦楝子上,他们的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夫妇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程夫人竟然又流出泪水来。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程家小六子程建用一大早就穿着新衣跑了过来,可子瞻和子由都没理他,只在屋内看书。程建用觉得奇怪,怯生生地走了。
姐姐出嫁以后,子瞻说什么也不愿看书了,更没心思去寿昌院与刘先生谈诗,只是一个人拿着那渔翁唱的诗,在那儿发呆,有时还要与子由一道,跑到爷爷常去的地方转悠,一转悠就是好长时间,自己也不知回来。苏洵心里也很难受,便让子由领着他,去了一趟寿昌院。
刘巨刘微之听了苏洵的话,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苏先生,子瞻不该当我的学生,有时我都觉得他可以做我的老师。你该再找高人,给他指点了。”
苏洵突然想起那首诗来,便与夫人一商量,决定自己去一趟成都,找那儿的州学教授和名人们看看,他们应该知道这诗是何人写的。夫人同意后,他便搭上岷江的船,北上成都。到了成都后,拿出那篇诗四处打听,许多人都是摇头耸肩的,以为他有病。最后苏洵来到州府的官学里,找到一人面目清癯的先生。那先生看了看,便用肯定的口气对他说:“这首诗,好像是张俞写的。”
“张俞是什么人?”苏洵急问。
“张俞就是蜀郡人,他字少愈,号为白云先生。”
苏洵一听,心中便是一动,因为他曾儿子说过,那个送刀给子瞻的隐士,曾说白云居士把他叫做勾台符。于是急问:“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
“在下姓吴,名叫照邻。”
“您姓吴?您叫‘大吴’么?”苏洵急忙追问。
那教授笑了起来。“我哪配叫大吴?我小的时候,听我母亲说,月中有个神仙,名叫吴刚。因他犯了过错,嫦娥便罚他去砍树,可他砍了一斧,那树马上就便长上了,总得不停地砍下去。我母亲说,嫦娥把玉兔叫‘小兔’,把吴刚叫‘大吴’。有了这一大一小,月亮里面才不寂寞。”
苏洵听了这个说法,顿时愕然不知所措。
“先生想问‘大吴’的事,我就知道这一点;若问张俞,我对他知之甚多,可以与你说一说。”
苏洵当下再拜,随他进了书房。吴照邻拿出一卷书来,交给苏洵,让他观看。原来那书张俞十年前给皇上写的一封奏书,那时西夏赵元昊起兵叛宋,契丹人仍是大兵压境,朝廷面临双重用兵。张俞以一介布衣身份,上书皇上,请他派使到北方去,联络高丽等小国,使他们与契丹互相攻伐,然后朝廷再派大将各个击破,以完成天下一统,再造“中国”大势。苏洵看着看着,觉得这篇文字所说的正是自己心里的话,于是手拍着桌子大叫道:“真是千古奇才,千古奇才!怎么张俞又回成都了,朝廷没有重用他呢?”
吴照邻却说:“张俞原是个道人,只因关心国运,不愿看到我朝自称‘大宋’,却受夷狄欺辱,才给皇上上书的。他带着这封奏书到了汴京,设法献给皇上,皇上便封他为秘书省校书郎。张俞根本不想为官,他见皇上并不按自己的计策行事,甩甩袖子便回成都,读书写诗,求仙学道,自得其乐。后来文彦博来帅成都,便把青城山白云溪的杜光庭故居腾出来,请他到那儿居住。你要想见他,可去白云溪,我给你写一封书信,他自然会见你的。”
苏洵听了,当然高兴,当下带着吴照邻的书信,赶赴白云溪来。刚进青城山门,便听到一个樵夫在山间唱歌:   
穷年抚剑独无眠,世路危疑倦往还。
夜半无人残月白,狐鸣枭啸满空山。   
苏洵一听那诗非同凡响,便知必为张俞所作,于是问道:“请问山人,白云道人在家否?”
那樵夫见自己被称作山人,甚是高兴,便向远处绿竹中的几间房子指道:“白云仙人正在家中,你去便能见到。”
苏洵大步小步地赶到房前,早有一人手持竹杖,候在门前。只见他六十左右的年纪,腰直面红,道风仙谷,白发皤然。苏洵急忙拿出吴照邻的信来,没想到张俞将信放在一旁,连看也不看,便问道:“客官何人?有何贵干?”
苏洵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为儿子的事来求他的,便与他谈起了他在吴照邻处所见到的张俞那封上皇帝书中所谈到的天下用兵之事,少不了将自己对苏秦等战国纵横学派人物观点的理解也加入其中。张俞听了,连声叫好,急忙唤出老妻蒲氏,与苏洵相见,二人如遇知音,不分黑白昼夜,二人据案而谈,谈累了便稍加歇息,竟然一口气谈了两三天,仍旧兴奋不已。
到了第三天,苏洵将起身告辞,这才想起子瞻所要打听的人,于是掏出那首诗来,请张俞看。张俞看着,便笑道:“这个勾台符,总把我搬出来垫背,自己却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底细。”
苏洵问道:“勾台符到底是什么人?”
张俞笑道:“勾台符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其实他是我的师弟。早年我们一同在终南山学道,后来我来了青城山,他便去了峨嵋山。勾台符平生素有大志,惯用奇物怪术,尤其精通剑法,常说如果大宋重用武人,他便可以一剑而定契丹。我到汴京上书时,他曾弹冠相庆,可惜皇上重文轻武,大宋是文人的天下啊!”
苏洵听到这儿,便说道:“我有两个儿子,原被张易简收为徒弟,后来张易简不知去向。这个勾台符,却每每出现在二子面前。请问先生:此中有何奥妙?”
“张先生是我师辈,他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尾,你的儿子能随他读书三年,便是天大的造化。勾台符眼界极高,他的器物灵验无比。此二人如此能器重你的儿子,那说明你的儿子前途无量,你该欣喜才是,为何顾虑重重?”
“先生,我儿子子瞻,已长到一十六岁。他本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近来却什么都不愿做,终日要到山中寻此二人,请先生告我良策!”苏洵请求似地说。
“好吧,既然你的儿子想进山求仙,那就说明他与山有缘,你不妨把他送到连鳌山的栖云寺去,那儿有个琴师,可让他到那儿读书弹琴。以后的事情,全是他的造化,老夫也就说不好了。”
“谢谢先生。明允还有一事,就是想请先生把您的诗作送一首给我,带给小儿学学,不知可否?”
张俞笑了笑,马上取出两张纸来。“这里有两首诗,第一首便是那勾台符唱的;另一首你可能不知道。你带回去,你的儿子喜欢哪一首,就让他学哪一首吧!”
苏洵告辞张俞,并没急于赶回家中。他生性喜欢山水,一听说‘连鳌山’三个字,他的脚便不听使唤了,心想,自己何不先去打探一番,然后再决定是不是把孩子送到那里呢?原来连鳌山在眉州西边七八十里路的丹棱县境内,再往西去,便是雅州府所在地雅安了。苏洵到彭山便下了船,独自一人,向西南方向奔去。他刚刚四十出头,壮心不已,脚力犹健,漫步而走,渡过一条思蒙河,便见四周山上,林木葱葱,流水潺潺,楼台庙宇,隐约其间,他心中大喜,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如果我没家室所累,我也想在这儿长住不走了呢!”
苏洵好不容易来到山顶。他知道栖云寺定在深林之中,于是便到林里寻找,果然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发现一个既似道观、又是佛寺的地方。他向寺门上瞅瞅,发现上边隐隐约约有“栖云寺”三个字样。此时天色已晚,看不清字是谁写的,寺院外边,并无一人。正想敲门打听,突见一个其貌不扬、黑黑瘦瘦、两只胳膊却很长的老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顶门栓,看样子是要关门。
苏洵急忙问道:“先生,我要找一位琴师,您老人家知道么?”
那道人像没听见一样,对他摇摇头,手指着门外的山道,意思是请他快点回去,然后便把大门一关,“咔嗒”一声,将门拴死了。
苏洵知道自己没有缘份,便一个人,顶着月光,慢慢地摸下山来。
  
苏洵回到家中,便见家人齐齐等在门口。原来两天之前,谢能跑便从襄阳回来了,他说史无奈根本没去襄阳,而史彦辅的弟弟史沆却重病在身。史彦辅没有办法,只好让谢能跑先回来,告诉苏洵,请他在眉州一带再寻史无奈,自己只能等弟弟的病治好了,才能回来。
子瞻见父亲回来了,也不问他有没有打听到那渔翁的下落,只是说道:“爹,我知道史无奈在哪里,您让我出去,保证能把他找回来!”
“你能把他找回来?你知道他在哪儿?”苏洵问道。
“有一次史无奈给我说,眉州西边有座连鳌山,他曾在那儿练过功,他还说过,要带我和弟弟到那儿去呢!”
苏洵听了,心中又是一惊。他看了看儿子,然后说道:“子瞻,你要去那儿可以,只是你弟弟还小,爹要把他留在家中读书,只让你一个人去,你敢么?”
“爹,我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敢?再说,我早就想到山中求仙学道去了,世俗的事情,早就烦死我啦!”
苏洵知道他说的“世俗的事情”是指八娘出嫁的事,心中便有些愧疚。他看了程夫人一眼,只见程夫人早就在一旁不安起来。原来八娘嫁到程家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好,可过了几天,她的婆婆便开始挑毛病了,说八娘的针线活儿不好。八娘上次回来,已经哭了一回。程夫人劝八娘说,女人就是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在之才对你还好,你就忍着吧。
苏洵特别不想让人提起这件烦心的事。他想了一下,故意把话题绕开:“好吧,爹早就知道你想进山找张道人,不过爹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得让樊狗狗跟着你。哦,对了,爹已打听清楚了那个勾台符是谁了,你想知道么?”
子瞻一听这个,便兴奋起来:“当然想知道!他是谁?”
“你先别急,你先看看爹给你带来的诗。”苏洵说着,便把张俞给他的两张纸,先打开一张。
子瞻与弟弟急忙围了上来,只见那首诗名为《题温汤驿》:
  
  
梦魂飞入瑶台路,九霞宫里曾相遇。
壶天好景自愁人,春水泛花何处去?
  
子瞻见了,便惊叫道:“这诗便是那渔翁唱的,只是最后一句不同,他唱的是‘秋水泛舟何处去’,怎么变成‘春水泛花何处去’了?”
“你先别急。这诗原是青城山白云道人张俞的诗,那位隐士是在秋天里唱的,如若不将‘春水’改为‘秋水’,不把‘泛花’改作‘泛舟’,岂不要被你笑话?”苏洵提醒他说。
子瞻顿时明白,便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那,您说张俞先生还有一首诗,那诗呢?”
苏洵再打开另一张纸,只见那上面是一首五绝,诗名叫做《蚕妇》:
  
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子瞻见了这诗,再次叫了起来:“哎呀!这首诗写的,正像我心里想的!子由,你还记得那年二月二十五,我们跟着爷爷去蚕市么?当时我便有这个想法,只是说不来罢了!爹,张俞又是什么人?你快给我们讲讲!”
苏洵拉着两个儿子来到书房,给他讲起白云道人的故事。这时程夫人也进来了,便在一边静听。
  
  
子瞻第一次离开家人,随着起伏的山地出没在峰峦之间,心中别提多快意。十六岁的男孩子,不,十六岁的男人,早就该自己作主了!遗憾的是后边还跟着一个樊狗狗,外加一条小毛驴。那小毛驴身上背的东西可不少,除了吃的用的东西,还有《汉书》和《后汉书》,那是母亲让他带上的,母亲要他第二次读这两套书,是怕儿子忘了她们曾有过同做范滂母子之约,提醒他别在山中净想着求仙学道,却忘记了仕途进取之事。其实子瞻近来特别喜欢看《汉书》,过去他觉得《汉书》比起《史记》来,是严谨有余而生动不足,可是近来再读,却觉得《汉书》有些生动的地方,可能要超过《史记》。比如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史记》中只记录了他一年取一个小妾的故事,那还是褚少孙补写之后,放在《滑稽列传》之中的,显然位置不怎么重要;而《汉书》则不然,班固用很大的篇幅写了《东方朔传》,而卫青霍去病等几个人才有一个合传呢。子瞻特别喜欢东方朔戏侏儒、斗郭舍人和割肉养妻等片断,那些隐语、射覆用的词儿他全能背下。子瞻心想,东方朔那个时候,皇上和臣僚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地开玩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然的话,东方朔怎么可以“戏万乘若僚友”呢?到了曹魏的侍候,曹丕还可以与臣子们跑到野外学狗叫驴鸣,为何到了眼下,人们提到皇上就得双手合掌以示恭敬,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呢?李白平生最羡慕的就是东方朔,可李白却不能“戏万乘若僚友”,只能“视俦列如草芥”,就是那样,也被那些“草芥”们害得苦不堪言。子瞻想,若我将来长大之后,若能真的厕身朝廷,恐怕连“视俦列如草芥”的机会都没得了呢。想到这儿,他觉得还是面前青山,最为亲切。他想到自己去了连鳌山,极有可能找到史无奈,也可能再遇到那个渔翁,说不定父亲见到白云道人张俞也会来这儿,还有简上人,他也姓张,和张俞一个姓,说不定都是张天师的后代、汉家名士张良的后代呢!
子瞻一边走,一边想,脚步却没有放慢,一会儿便走了一身汗。走过一个山坡,转身向后一看,樊狗狗和小毛驴已经没了影子。子瞻便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歇息,一边观景,一边等着。这时他想起小的时候,他和弟弟一起跟着爷爷,也是往这个方向,到祖宗老祠堂那儿放牛的故事。那个阿柱,生生地把几头大牛赶走了,爷爷不仅没有骂他,反而觉得对不起他,爷爷的心眼真好。子瞻知道,樊狗狗是绝对不会跑的,他在眉州还有个说话嗓门特大的外号叫做小喇叭的老婆呢!那个女人说话嗓门虽大,可人却是很好看的,心眼儿也不错,只是生了孩子之后,腰变得像水桶一样,不该凸起的地方也凸起了。子瞻原来以为小喇叭只会做饭烧菜,没想到她的高嗓门唱起歌来也很好听,动不动就给子瞻兄弟唱“眉州是个好地方”,看样子她对眉州喜欢得不得了,樊狗狗就是换成樊驴驴,也跑不到别的地方去,怎么也不会像那个阿柱,一不遂意就挪了窝呢。对了,子瞻眼着那个小喇叭,六七年里头生了四个女娃子,还赌咒发誓地说,非要给樊狗狗生出个小公狗不可呢。子瞻想到这儿,自己也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远处才传来“得得”的声音,樊狗狗牵着驴子来到了。“哎呀,我说大爷啊,您能不能慢一点呢?您看这头驴子,身上的东西也太多了!特别是这两把琴,虽说不重,可是一边一个,走得快了,便会打驴屁股!我真不知道,老爷非让带上那把破琴做什么!”狗狗一见到子瞻,就发了一大通牢骚。原来自从子瞻改字之后,程夫人便让家人不再称他为“九二爷”,而是改称为长公子,子由则是少公子;家人们习惯叫大爷和小爷。
其实子瞻也不想带那把破琴,所谓祖传的雷琴。是父亲非要他带上的。父亲自从见了白云道人,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让子瞻进山读书,自己却把《孙子兵法》找了出来,看样子他要在家学做诸葛亮,等刘备来三顾茅庐呢!
想到这儿,子瞻笑了一笑,又想到了那把琴。自从那次子瞻将琴拆开,发现它是先人苏味道用的“雷琴”之后,子瞻便觉得这琴未必是个好东西,如果没有这玩意儿,说不定当年自己的先人苏味道就会便成“苏直耿”,而不是“苏模棱”。所以子瞻把琴拆开了,就再也不管了。父亲却把这东西当成宝贝,又让樊狗狗给装上了,想想看,狗狗装的雷琴,应该让驴驴来弹才是!想到这儿,子瞻再看一眼气喘吁吁的毛驴,那驴子居然停了下来,对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呜昂呜昂”地长鸣起来。
早上出门时,为了不赶晚路,鸡叫头遍时他们便被程夫人叫了起来,胡乱吃些东西就上路了。母亲自然是再三叮咛,子由也跟着嘱咐哥哥,可父亲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走时居然连送都没送。他这样做,子瞻心里特别舒坦——父亲把自己当成大人了。既是大人,便要作主,子瞻带着狗狗,把毛驴身上重重的东西卸了下来,把它牵到一堆野苋菜旁,让它吃个痛快,喜得那驴“咴咴”地直打响鼻儿,不再叫了。子瞻与狗狗也坐下来,吃了些东西,又到山涧里弄些水来——自己喝完狗狗喝,狗狗喝完驴驴喝,水足饭饱,这才上路。
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子瞻突然发现面前有座大山伏在地上,山峦圆圆的,后面有个小坡儿,像个小小的尾巴甩在身后;前面一座小山,像一个小小的笔架儿,一半已经插到后山中,而露出的那半个,与后边的大圆丘连起来一看,便是一个大大的鳌头。近处还有两个山堆儿,正似鳌露出的两只脚。原来将这五座山连起来看,便是一个鳌的形状,连鳌山之名,源自这儿!父亲说他没见到什么鳌的样子,原来他是从北边上山,接着又在夜晚下山,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子瞻一时高兴,便忘记了一天的劳累,沿着道儿向连鳌山奔跑而去,急得樊狗狗和他的驴子在后头一块儿嗷嗷直叫。
夕阳光辉,洒向群山。连鳌山色,此刻最美。脚踏鳌背,向西望去,一山如台,横亘云中;纵目远眺,四座雪山,头戴絮帽,落霞如帔。连绵向北,九顶起伏,屏嶂成都;视线东移,一片青葱,尽染紫光,岷江蜿蜒,如带束腰,如蛇穿行。蛇没之处,有山屹立,分明峨嵋。子瞻见此,欢乐顿起,仰面向天,欲作长啸。不料空中,云蒸霞蔚,云儿飘飘,霞也灿灿。颔首移目,更有阵雾,傍山涌起,荡胸而生。哈哈哈哈!狂笑几声,胸中积郁,顿作烟消;偶染芥蒂,不知所在!
领略上述景致,子瞻仍是兴犹未尽。趁着樊狗狗还没来到,便在山上游荡起来。他看到向北不远的山坳之间,有座禅院,甚为雄壮,里面香烟袅袅,分明这里平时善男信女不少,此刻天色已晚,人虽下山,烟火犹在。再往远看,只见几片墨瓦褐墙,隐约出没于竹林之中,莫非那儿就是栖云寺?
这时樊狗狗已然到了身后,看他和驴儿一同气喘吁吁的样子,子瞻什么也没说,叫上他们便往北走。走过那个禅院,只见上面新建的牌楼上,大书“妙德禅院”四个大字,笔法甚为遒劲,一看便知不是凡人所书。寺院之内,僧人众多,或在打扫庭除,或在准备斋饭。子瞻没有止步,再往北走,走过禅院大墙,便见松竹掩映之间,还有几座新修的房子,子瞻走过去,看看门上,只见那儿写着“雷青山堂”四个字,字体与刚才的“妙德禅院”属一人所书,只是字迹小了一些。子瞻正想张望,早见两个女人,像是佣人模样,穿着却也不俗,正从里面伸出头来看他。子瞻心里笑道,原来此处还住着女眷,她们离和尚如此之近,不是笑话么?他没敢多想,便往北走。拐了几步,山道变得崎岖起来。子瞻心想,这才是高人隐居之地,前面肯定是栖云寺了。
果然,拐过两个弯,到了连鳌山的鳌脖子位置上,子瞻见到了刚才在山顶见到的几间墨瓦褐墙。近些一看,原来屋上有些瓦片已经脱落,被人用草给补上的;和刚才那个妙德禅院比起来,这里寒酸了许多。可子瞻心中高兴,若求富贵荣华,何必要到山中?
想着想着,他已来到寺门之前,只见门上有个小门楼,正中一块长方形的匾上,果然写着“栖云寺”三个字,字虽不大,却是汉隶书体,十分古朴苍凉。下边有个题款,开头一个,隐隐约约,却像个“”字。子瞻犹疑一会儿,看不清楚,便想敲门。
正在这时,那门自己开了,里面闪出个老人来,亿抬起长长的双臂,对子瞻微微一笑,张口便道:“公子,莫非你是‘大吴’么?”
子瞻见了那人,便大吃一惊,这个老人,不是给自己送去《阴符经》的老者么?他急忙问道:“老人家,你认得我么?我姓苏,名轼,就是那个曾经写‘读遍天下书,识尽人间字’对联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二子啊!”
“是么?你还记得那事?可我只知道你是‘大吴’啊!”
“我是‘大吴’?大吴到底是谁?”子瞻顾不上虽的,急忙追问这件事情——原来苏洵回到家中,讲了许多白云道人的事,唯独没说什么是“大吴”,他怕孩子和程夫人听了,心里担忧。
老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既知自己是‘大吴’,却又问别人‘大吴’是谁,你不觉得好笑么?”
子瞻想了一想,自己也笑了起来。“老人家,我知道有人在梦中称我是‘大吴’,可我却不知‘大吴’是人,还是别的东西。老人家,既然您知道我是大吴,就应该告诉我,‘大吴’到底是人,还是蜈蚣一类的怪东西?”
“你把行装先卸下,然后再说。”
子瞻却动也不动:“老人家,我若不知‘大吴’是谁,便是住在此地,又有什么意思?”
“哈哈!果然你够倔的。我先问你,你知道人间有个小兔,却爬得很高很高,上了云霄么?”老人笑道。
“小兔?哦,我知道了,传说嫦娥奔月,带着一个小兔升天,莫非您说的是玉兔?”
“然也,然也。月中玉兔,既为‘小兔’,那月中还有一个人物,被嫦娥称作‘大吴’,这你该知道了吧。”
子瞻恍然大悟。“老人家,原来大吴,便是在月中犯了天条,被罚砍树的吴刚?难道我……”
“好啦好啦,梦中之境,说实便虚,说虚变实,虚虚实实,既可是真,也可是假,何必穿凿附会?来吧,进来吧,先把东西放进来,看那头驴子,背了那么多的东西呢!”
子瞻急忙随他进了院子,见几间房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和樊狗狗一道,先把东西卸下来,摆放停当,然后让他牵驴饮水吃草去,自己跟随老人,将书籍放到正室,走进右侧屋内,见有里面有张木床。他把行李放下,又跟着老人把樊狗狗的东西放在院外西侧的耳房之内,耳房另一头,便是一间灶房。那老人对他说:“这里锅碗瓢盆都有,你们主仆二人,尽管使用,老夫等到了你,便没事了,老夫这就告辞,找我师父去了!”
子瞻听了这话,不由甚感惊讶,他急忙问道:“老人家,你怎能走呢?子瞻来这里是跟您学琴的!”
“哈哈!我这个山野老叟,哪里会什么琴呢?就连我师父也不会弹琴,你听谁的胡说,要来这儿学琴?好啦,好啦,我要去寻师父啦!”
子瞻忙问:“老人家,请问您尊姓大名?”
“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如有人问你,就说我是山野老叟罢了。”
子瞻再度拉住他:“老人家,您知道有个史无奈的人,比我大一点,他是不是也在这山上?”他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史无奈找到,说不定还可以向他学武呢!
“史无奈?不知道。前些日子是有一个姓史的小子,在后山上练功,可他被青神的一个姓史的给叫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
“青神还有一位姓史的?是史清卿先生么?四五十岁,还背着一个药葫芦?”子瞻急忙问道。
“哈哈,你越来越胡扯了。青神那个姓史的,背着个药葫芦倒也不假,可他哪有四五十岁?他跟练武的那个姓史的岁数差不多,大也大不了三五岁!怎么,你是来山中读书呢?还是要找什么人?你要找人,你便到山野里找去,别在在寺里呆着;要来寺中,就别乱跑,这可是我师父定下的规矩,不然的话,你就离开,虽住在这儿!”那老人说到这儿,却认真起来。
子瞻心想,我还是先住下来再说吧,既然有了史无奈的踪迹,就不愁找不到他!还有,这位长臂老人说他还有师父,我要问清他的师父是谁,也许就能知道简上人和勾台符的下落呢!想到这儿,他便乖乖地坐下,点着头说:“老人家,我既来这儿,便是来读书。那史无奈是我的朋友,我听他说过曾来过这儿,也就顺便问问而已。”
“什么‘而已’、‘而已’?有些人,没有缘分时,你找是找不到的,有了缘分时,你不找他,他自然会来。你整天说要学道,难道连这点悟性都没有?”
子瞻吃惊地看着他,急忙答道:“是,是!老人家,子瞻全都明白了!”
老人见他已然明白,便笑一笑,打开寺门,扬长而去。
子瞻见到留他不得,只好看着他走出寺门,目送他消失在山林之中。
这时樊狗狗放驴回来了,见到老人背影,也觉得怪,就问:“大爷,这老头儿,真有点怪怪的!怎么我们一来,他就溜了?”
子瞻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月明星稀,山野奇静。
子瞻躺在床上,很长时间都难以入睡。他在想,为什么要说我是大吴?为什么大吴竟是月中那个被罚砍树的吴刚?那么小兔是谁?对了,弟弟不正属兔么?可我是属老鼠的啊!而那个勾台符,偏偏要送我一把却鼠刀!他摸了摸枕边,却鼠刀还在,心里就踏实下来了。这时他才觉得跑了一天,确实很累,于是手摸鼠刀,遁入梦乡。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听到了琴声。子瞻一惊,急忙起身,来到院内。此时北斗斜挂,明月西斜。琴声隐隐传来,不知在何地方。侧耳静听,只听耳边虫鸣之声,窸窸窣窣,更无其它声音。再往前走,便有呼噜呼噜之声传来,那是樊狗狗的鼾声,还有“噗噗”的响鼻之声,分明是院中驴子,见到他后,以示亲热。子瞻茫茫然,再回房中躺下,却又听到琴声呜呜,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子瞻大惊,屏息静听,终于辩出那哀哀琴声,出自正房书堆之中。他再度起身,到了外间,发现两把琴都在匣子之中。子瞻弹惯了那把桐琴,它的声音清泠悦耳,肯定不是它的声音,莫非是那把被自己拆烂了的雷琴在响么?等他打开雷琴,却又没有声音了。子瞻此时毫无倦意,对着那琴楞楞发呆。这时他想起栖云寺门上那字的落款,心中一颤,刹时浑身全是鸡皮疙瘩——莫非这寺,是自己的先人苏味道在此建立,他在眉州无事的时候,便在这里弹琴悔过,如今雷琴到此,为他而悲鸣?
子瞻伸出双手,抱着膀子,好半天后,才觉身上有些暖意。他俄然而起,抱起那琴,便向寺外走去。开了寺门,只见东方已白。转身西望,天高月小。这时他发现寺门之侧,有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向北蜿蜒。他什么也没想,便抱着那琴,延路向北而去。那条小径,早已失修,乱石蹭蹬,高低不平。子瞻也不管他,深一脚、浅一脚只管前行。过了一个坎儿,前面便是上坡,他将雷琴挟在腋下,一手攀着石头树木,只管按着路影往上爬去。几番腾跃,便到了一个高处。这时他举目前望,只见一个亭子遗迹,出现在面前,亭的顶子已经没了,四根亭柱,有两根已经倒在地上,还有两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柱上漆皮脱落,颜色赭黑。唯有一个石台,还在那儿摆着。子瞻走到跟前。坐在台子之上,只听四面山风微微,吹过林梢,偶有带起几声短啸。他将那琴放下,可地上没有平整之处。往下一瞅,原来石台之下,有个空洞。子瞻将地琴拿起,试着往洞中一放,那位置竟然与琴匣大小一样,外边还有许多空余。顺手拿起一片薄石,往上一堵,居然堵得严丝合缝,纵然下起大雨来,也淋不着那琴一点儿!
子瞻吸了一口冷气,又歇片刻,只听山中传来几声猿啼。他想了一想,不敢再呆,于是将琴置于此处,自己回到寺中,再躺到床上,闭目养神。潜心听去,琴声已然不再。而他再三闭目,却难以重归梦境。想想那琴,又觉放在那儿不妥。这时他的心弦已动,真想找个琴来弹奏。他索性披衣再起,拿起那把桐琴,再次奔向后山。此时天已大亮,山明路清,没用多久,便到了后山。这时四望,发知自己所立之处,便是连鳌山的鳌头之上。
“独占鳌头!”一个成语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子瞻顿时兴奋起来,他将琴匣打开,拿出桐琴,放到石台之上,再将坐下石头摆平,把琴匣往屁股底下一坐,手拂琴弦,出手便是一曲《松风》。
弹了好久好久,他才住手歇息。此时只见旭日东升,霞脚穿云而出,天空一片绚丽。树上鸟鸣啾啾,崖下流水淙淙。子瞻心想,此时若不作诗,岂不误了美景?于是他将双手举起,抱于脖后,平平仄仄,拥入脑海。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不远之处一声叫喊:“长公子!大爷!您一大早就跑到这儿,难道您疯了?”
子瞻满腹诗意,被这一叫,如同气球被针扎破,片刻荡然无存。他气得一下气得跳了起来:“狗狗,你怎么回事?偏偏这个时候,学起了驴叫!”
  
白日读书,夜晚弹琴,晨起周游,这日子如同神仙一般,子瞻心中,其乐融融。遗憾的是,他只能在此一处呆着,一旦走到南边,看到那座禅寺,便觉香火之味,令人窒息。回到寺中,见到狗狗和驴子,也就没了诗意。一吃完饭,便抱着琴躲进竹林,弹拨半日,觉得诗兴果然上来了,于是便闭目而吟。他觉得自己独坐在幽静的竹林里,一边弹琴,一边长啸,唯有山中明月,与他相知。心中既然惬意,便按着平平仄仄,用竹棒棒在地上画了起来,刚刚写好,他便用脚将那诗涂抹掉了,原来自己心中之诗,写出来后,竟然与前人重复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白来相照。”这不正是王维的《竹里馆》么?想到这儿,子瞻大为懊恼:好诗都被唐人写完了,为何我偏偏晚生了几百年呢?若我生在盛唐,这种诗界风流,怎能全让王维等人占尽?也罢,也罢!若我把这种诗思写了出来,肯定会被后世腐儒耻笑,说我是从唐人诗境中偷来佳句,拾人牙慧,他自己还要充当大学问家呢!不作也罢,何必给那些腐儒或搜拾残渣者留下口实?
快到一个月了,他们带来的东西耗掉大半,子瞻便让狗狗起身回家,一面向父母报个平安,一面再弄些给养来。没想到樊狗狗正准备走,当晚突然发了高烧,躺在床上直哼哼。这下子好了,身为“大爷”的成了佣人,狗狗反而成了大爷。子瞻小的时候,一旦头痛发烧,爷爷总是让任妈妈给熬点薑茶,喝喝便好。子瞻便到外边野地里挖了几块薑来,加了点茶叶,放在锅里煮了又煮,然后给狗狗喂了下去。狗狗这才抬起头来。子瞻照着狗狗做饭的样子,为他弄了点吃的,自己觉得那东西就像狗食一般,可狗狗居然也能吞下,心里便高兴得很。心想自己独自在外,可以烧饭了,将来万一遇到什么难事,也不会挨饿呢。狗狗躺在床上,见大爷为自己忙着,气得直打自己的脑袋,还骂自己真不是狗玩意儿,让爷操心。子瞻笑着说:“平时你侍候我,病了,就该我侍候你。”狗狗却呜咽着说:“爷啊,天底下哪有让主人侍候仆人的道理啊!”说完竟大声哭了。为了让狗狗开心,子瞻到屋里写了一篇祈求药王孙思邈保佑狗狗平安的文章,念给狗狗听。文章的内容,无非是“狗狗生病,不要叫痛,薑茶一喝,立无沉疴”一类。可是狗狗说这文章特好,长了这么大,也没人专给他写文章,于是他便请大爷给这篇文章取个名字,让他贴在床头。子瞻笑着说:“那,就叫《病狗赋》吧!”说完就写到了纸上,挂在狗狗床头。后来苏轼成了翰林学士兼一代文宗和书法大师,眉州人到处寻找他的墨宝,听说他曾在栖云寺读书,眉州知府便亲自出马进山寻宝,还把樊狗狗的孙子樊三歪子抬在轿上,让他带路。樊三歪子按照爷爷生前的说法,从西屋墙上找到这篇已发黄变脆了的纸边儿,上边只剩下《病狗赋》三个字。即使如此,眉州太守也高兴异常,让人把这篇文章的名称写进了州里的大事编年记录,后来当然也就上了地方志;有一任太守还专门组织一个班子,想恢复《病狗赋》的内容,可惜被他召来的那些才子们,苦思冥想,相对摇头,就像吃了什么药丸子一样,摇了好几个月,官粮耗了许多,也没补出一句来,反而弄得眉州城内,议论纷纷;后来终因那位知州离任,才各自散去。
却说当时樊狗狗在子瞻的侍侯下,五六天的时间病才痊愈,狗狗见粮食快没了,急忙动身回家。临走之前,免不了尽职尽责将如何烧饭等事嘱咐几句,还要大爷别把门里边墙脚下的那堆驴粪给扔了,狗狗说驴粪不臭,晒干了便可当柴火烧。子瞻急着催他说:“你快点走吧,回去让谢能跑来,如果爹娘同意,就让能跑把弟弟也带来这里,同住几天。”樊狗狗这下子更是兴奋,拉着毛驴飞奔下山,回家与小喇叭团圆去了。
  
到了第三天,谢能跑便带着子由来到栖云寺,还带来更多的吃的东西。兄弟两个见了,先是抱在一起,然后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子由说,母亲只让自己在此呆五天,还请哥哥带到各处转转。子瞻二话不说,带着子由四处周游。他们两个到处去找史无奈的踪迹,不料山中尽是香客,谁听到了谁都摇头。他们跑去问庙中的和尚,和尚没更是一问三不知,还说佛道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子瞻无奈,只好领着弟弟到僻静的地方游玩。二人到了鳌头的琴台,子瞻便说雷琴的故事,二人惊奇一回。子瞻又给弟弟讲起“大吴”和小兔的说法,子由更觉特别诧异。子瞻说:“此事和勾符如说的什么‘范贤’、‘薛宣’的事情一样,虚无缥缈,全无可信之处,只能你知我知,纵是父母也不能说,免得他们忧心忡忡。”子由点头答应,二人晚上同眠,白日同游,悠哉游哉,徜佯山林,偶有诗思,便要吟哦,无奈出口之后,便觉不与前人雷同,就与名作相近,二人恨恨不已,只好三缄其口。
到了第四天晚上,子由想到明天又要回家,未免心中怅然。子瞻说:“晚上无事,我与你弹琴为乐,我弹一首,你弹一首,如何?”子由当然高兴,便从《高山》弹到《流水》,由《听松》转入《阳关》。二更时分,月出东山,谢能跑早已跑进了梦中,兄弟两个还是说笑不断。
子瞻再弹一曲《梅花》,子由又抚一首《桔颂》。这些曲子都是他们两个根据古人诗意自己编的,信手弹来,有趣便是。接下来又该子瞻弹了,却是没了新曲。子由灵机一动,突然说道:“哥,蜀人名曲,莫过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你何不弹上一回,让我听听?”
子瞻摇摇头,说道:“蜀人最先知名者,莫过司马相如。不过这个人玩狗起家,又去学赋,一曲《凤求凰》,挑得那卓文君意马心猿,随他抛家离舍,临垆沽酒,好不凄然。可司马相如到了长安,便用《子虚》《上林》,迎合汉武好大喜功之心,实在让人不齿。更有甚者,他衣锦还乡,回到蜀川,在一篇《告蜀中父老檄》中,把川蜀之人,说得个个都是鸡鸣狗盗,每每看到此文,我都想如厕作呕。如今蜀人提起司马相如,还要引以为荣,听到知情者说他的不是,便要为他环护,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挨了司马相如痛骂,还要奉他为祖宗!还有,那个司马相如情不专一,到了晚年还花心浪纵,沉溺于秦楼楚馆,让文君一人,独守空房,《白头吟》出,他才悔过。比起那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的李太白来,司马相如算什么东西?虫豸一个!我不想弹他的东西。”
“哎呀,哥!没事的,弹着玩玩,就我们两个,难道有人会说我们想入非非不成?”子由央求着说。
“弟弟,你都十三了,莫非情窦初开?”子瞻笑道。
“哥哥休要取笑。若说我是情窦初开,那你十六岁了,该是情窦已开才对呢!”
子瞻听了,哈哈大笑。他对弟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这回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于是重调琴弦,奏起《凤求凰》来。子由兴致大起,顺着他的琴声,唱了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通遇无所将,
何司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此方,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胫成鸳鸯!
  
一曲唱罢,二人抚掌大笑。子瞻还要接着再弹,忽听院内“咚”地一声。
子瞻急忙住手,示意子由不要出声。
突然外又是“咚”地一声,分明有人跳了进来!
子瞻二话没说,拿着自己的却鼠刀,拉开房门,便向外走,子由也从后面,跟了出来。
他们出了房门,齐齐目瞪口呆,原来院子里面,站着两位光着脚的姑娘!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24: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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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耗神于琴呢
纸笔可奏绝世遗响   
苏洵走出大门,见那人身着官服,面带微笑,手里牵着一匹浑身是汗的棕色坐骑,后边还跟着一匹黑马。那人姓杨名旻,字君素,自称是雅州知府雷大人手下的一名推官。他说雷知府久闻苏先生大名,特来相邀,请到雅州谈史会文,兼论兵法。苏洵一听,自是喜出望外。前些年他与史彦辅游荡四方,至多见过一些参赞、节推一类的小官,有两次想见县令和通判这种七品左右的官员,都因名气不足而未能如愿,如今雅州知府派人上门延请,苏洵能拂他的面子么?
苏洵在栖云寺中,也曾听子瞻说过雷简夫的身世,他知道雷简夫原是山林隐者,后来见到百姓受难,为此才不得已出山拯救百姓的,单凭这一点,苏洵就觉得值得信赖,至少不是寻常的官场混混。一听杨节推说雷太守要与自己谈史会文、兼论兵法,苏洵便想起李太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两句诗,真想接着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当时苏洵便将杨节推安顿歇自己喝茶,让谢能跑和樊狗二人好生侍候,自己便回房中,与夫人商量。程夫人当然希望他去,还叮嘱说:“依我看,请你谈书是个幌子,八成雷太守要说儿女的事情。若他提起此事,你就应允下来。”
苏洵笑着说:“从来都是男家先下聘书,纵是女方有意,也要托请别人作伐才是,哪有让人家女孩子的父母先开口的?”
听了这话,程夫人也笑了:“我只是让你见机行事。”
苏洵于是让家人杀鸡买酒,热情招待杨节推一番,自己一边陪他饮酒说话,一边想着心事:雷太守是怎么知道我爱读史书,还喜欢谈论兵法的呢?难道他与白云道人张俞也有联系?前些日子,苏洵也曾向眉州知府里的人打听过,他们说雷简夫的先人在剿灭李顺和王均两拨叛军的时候,都曾立下赫赫战功,有的还做过蜀都大帅;雷简夫又率兵打败了西洞蛮人,他当然熟悉兵法战阵了。想到这儿,苏洵便与杨节推草草吃罢,然后带上自己近日写的文章,跟随杨节推,跨上黑马,去了雅州。
雅州在眉州正西一百多里,杨节推原是丹棱人士,道路特熟,加上他所带来的马乃是雷大人最喜欢的两匹骏马,行走起来四蹄生尘,山道之上如履平地,所以出了眉州向西,两个时辰之后,就来到丹棱。苏洵头一回骑上骏马,觉得比过去骑驴可要快意了许多。他远远望着南边的连鳌山,心里想着自己和儿子面前的机遇。这一切是白云道人安排的呢,还是命中定数?一边想着一边驰马,一会儿杨节推又告诉他,前面便是洪雅。他们在洪雅稍事休息,让马饮了些水,然后沿着青衣江西进,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便来到雅州府治所在之地——雅安。
雷知府没在府衙里接见苏洵,而在青衣江边的一个幽静的驿馆里等待着。苏洵到了馆驿,杨节推先领他去洗漱一番,将一路烟尘付诸青衣之水,然后打起精神,去见雷知州。只见雷知州五十多岁,一身便装,手执羽扇,武将风度既露诸手脚,文人气息又溢于言表。他将苏洵请到上座,然后双手一揖,高声说道:“久闻先生大名,只因公务繁忙,未能亲到府上拜访,请你远道而来,路途迢递,不胜辛苦。”
苏洵平生何时见到这种礼遇?加之雷知府年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他如此礼贤下士,苏洵顿时感到受宠若惊。他急忙起身回礼,平生首次将腰弯得很低:“承蒙知府大人错爱,苏洵三生有幸。”
二人客气了一回,互相简单道明字号及身世,雷知府便称苏洵为“明允兄”,苏洵只好也称他的字,雷知府字太简,苏洵便在后面加个“公”字,尊称为“太简公”。二人说了些“天气颇热”之类寒喧之语,杨节推便来告知,宴已备妥。雷太守将苏洵请到宴厅,二人觥筹交错,三杯酒进了肚子,二人便开始纵论天下之势。他们从北方契丹之势消长灭裂,说到西夏之敌如何才能使之土崩瓦解,最后谈到西南吐番之部如何擒之纵之。说到朝廷屈己求和之策,雷简夫率先抨击一番。苏洵见他如此坦诚,便将二十多年来游历所感和近日研读兵书所得,一味向他倾诉;论及今后,大有舍我而天下其谁之态。二人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扼腕长叹,仿佛苏秦与诸葛孔明二人到了一起,喝起了忘代老酒,谈笑战国至魏蜀时期千年风云。家事私情,一言不提。雷简夫儒雅风流,既有山林之士的冷峻,又有边关大帅的豪爽,苏洵为之口服心服。那雷简夫饮酒豪纵,每次举起大白,都是一饮而尽,苏洵只好放开酒量,与之对酹。二人时饮时谈,饮到兴头之上,高声浪语;谈到意气相投之时,开怀大笑,大有当年刘玄德与曹孟德“二德”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谁是英雄的势头。直到苏洵不胜酒力,一场欢宴才罢。
第二天上午,苏洵便将自己这两年尽焚科举之文之后重新写成的《权书》与《衡论》包装起来,请杨节推带着他,亲自到府衙拜访雷知府。雷简夫草草了却公事,便将苏洵请到座侧品茶,自己去看苏洵的文章。看到《权书》、《衡论》四字,他便大声叫好。“天下大事,若不‘权、衡’,如何知其利弊?而凡夫俗子,怎有胆量权衡?”仅这两句话,便让苏洵觉得如遇知音。
雷简夫接着认真地看了下去。《权书》前面有个小引,是说明这篇文章写作来由的,雷简夫看着看着,便不禁读出声来:
  
《权书》者,兵书也……而我以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书也。故仁义不得已,而后吾《权书》用焉;然则权者,为仁义之穷而作也。
  
“好!说得好!明允兄,我早就以为,这‘仁、义’二字,只是儒生教弟子为人向善时的口头教谕,而治理天下时,如若侈谈仁义,没有几个能富国强兵而雄霸一世的。本朝摒弃武功,奉行仁义,动不动就给契丹和西夏以数十万的‘赏赐’,美其名曰是‘仁、义’之举,实际就像明允兄所说的,是‘仁义之穷’,没有良策了,结果搞得国弱民穷,弊端丛生。明允兄,你这《权书》,单看用意,我便要大声叫好啊!”
见到他如此盛赞自己的文章,苏洵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走到雷简夫的书案前,将一个久遭冷遇的学人心扉,向赏识他的人全然展开。“太简公,你看,我把《权书》分为上下两部,上部讲《心术》、《法制》、《强弱》、《攻守》和《用间》五个部分。‘心术’就是心定,要用心计,这是《权书》的主要部分。过去的儒者,把仁义摆在前头,作为幌子,却将心术掩藏起来,还美其名曰这样是有‘城府’。我认为心术就是心术,是治理天下和对抗敌国的一种法术,何必不把它说出来作为‘阳谋’而使用呢?过去提起心术,便是‘阴谋’,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想一想,或鬼鬼祟祟地说。我却把‘心术’二字,公然讲了出来。‘法制’一章,也很重要,没有法制,令不行,禁不止,天下必将大乱。而‘强弱’之论,不仅在于知己知彼,还要善于把自己的弱势化为强势,将敌国的强势变作弱势,这样才能做到不战则已,战则胜之。‘攻守’一章,讲的是要出奇兵,不能一味死守战阵。北方夷狄,从来不讲战阵,所以汉武帝时大败匈奴,全是奇兵致胜。最后‘用间’这一部分,是说不要恪守仁义,对契丹和西夏,以及高丽等国,要使用‘离间计’,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我大宋在后坐收渔人之利。太简公,苏洵一介书生,在你这个大帅面前谈兵,犹如班门弄斧,请您不要见笑!”
雷简夫全神贯注地听着苏洵介绍,他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称道。等到苏洵说完,他便称赞道:“明允兄,你不仅见解深刻,为人也很直爽。像对敌国使用离间计这种说法,白云道人张俞十年前曾向皇上提过,可惜朝廷没有采纳。你比张俞更进一步,坦言撇开仁义而用权术、心术,此语出自内心,源自正气,真让我对你敬重有加。只怕那些儒者文臣,会以为你的话离经叛道,会指责于你啊!”
“离经叛道?什么叫离经叛道?经天纬地之策才是‘经’,国富民强之法才是‘道’。天残破了不能补救,地分裂了不能缝和,那种‘经’还不‘离’去,不是作茧自缚么?国家弱得连西夏小小蛮国都来欺负,百姓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这种‘道’再不‘叛’了,岂不是自欺欺人?如果说我的这些话是离经叛道,那我就要‘离’它一回,‘叛’他一次罢了!”苏洵说到这儿,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差一点要动手拍起眼前的案子。然而他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知道眼前的案子不是自己家的,对面说话的人也不是史彦辅,所以就没动手。
听了这话,雷简夫从心底佩服苏洵的勇气。“痛快!说得痛快!明允兄,你真是王佐之才!若使你生于战国之世,你便是苏秦、孙武;若使你与项羽刘邦同时,张良、陈平又何足道哉!来,让人拿酒来,我要与明允兄就在这儿痛饮一杯!”
苏洵见雷简夫竟然要在衙门大堂的文书大案前与自己饮酒,不禁对他的举止也大为折服。他喝了一口水,然后说:“太简公,《权书》的下部,举的是孙武、子贡、六国、项籍和汉高祖的例子,来说明权术、心术等的重要,请大人慢慢看来,多多赐教。”
“赐教不敢,看嘛,不能说看;我要沐浴焚香拜读才是呢!呃,明允兄,你这句话写得好,比喻得好生动啊!”他用手指着《权书》中“心术”一段的末尾,又念了起来: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
  
念完之后,他手指着这段文字对苏洵说:“人拿着一根短棰,便可去与猛虎搏斗,而徒手时遇到蜥蜴都会害怕,这是人之常情。这说明一要持有武器,二要心有准备。知道人之常情的人,才能领兵打仗,决敌致胜。明允兄,你这个比喻写得好啊,那些专门从经书中找典故的人,如何写得出这种文章?”
苏洵见他夸赞的是这段文字,酒还没喝呢,面上便微微红了起来。“太简公,不瞒你说,明允这两句话,还是从犬子那儿学来的呢。”
“什么?你家公子也能写出这样精辟的语句?哪个儿子?他怎么写的?”雷简夫一问便问了一大串儿。
“我的大儿子,名叫苏轼。他十来岁的时候,我让他试作《夏侯太初论》,他便写出了‘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不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这样的句子来。我这个比喻,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呢。”
雷简夫大吃一惊:“没想到你的公子会如此出息。前几天我在连鳌山见到了他呢。”
“太简公,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恕我直言,我觉得你的公子不太英俊,也没有勇武之力,我只觉得他有些悟性,适合学道,没想到他的文思如此敏捷。”雷简夫说。
“太简公,您说得对。我这个轼儿啊,从小便随天庆观的道人张易简读书,后来一直喜欢山林。可他的见解,有时我都赶不上呢。”苏洵说。
雷简夫显然不知道张易简是何等人物:“明允兄,你有这样聪明的孩子,就应该让他考进士,为国效力,怎么可以把他放在山林道院中呢?”
“他自己愿意去,白云道人也说这是他的造化。所以我就把他送去了,没想到太简公您的儿女也在那座山上。”
这时已有人把酒菜端了上来,雷简夫示意苏洵自便,自己仍侃侃而谈:“我叔祖为成都大帅的时候,就喜欢修造寺观。本人年轻时在终南山隐居,头戴铁冠,下跨黄牛,长安之人,都以为我是神仙。白云道人应诏赴京,勾台符从峨嵋山下来送他,两个人专到终南山找过我,我曾劝说他们,莫管国事,不妨云游。结果白云道人就没做官,继续隐居。可是自那以后,长安却连年大旱,皇上便命长安京兆府尹修复汉时的三白渠。我看到那帮子贪官污吏实在没有能耐,他们驱赶着长安六县数十万百姓,都快把秦岭的树木砍光了,也没能蓄住一点水,于是骑牛下山,帮他们把渠修好了,水蓄住了。没想我一动凡念,便觉民生多艰,一旦出手,便是难以抽身,于是在官场上浪迹多年。雅州蛮兵动乱,朝廷派了好几个要员都束手无策,张方平大人便推荐我来这儿,区区蝥贼,何足道哉!当时我要知道明允兄就在眉州,我就把你也请来,也让你小试牛刀,顺便立点军功,也博个出身,省得再去参加什么科举!”
苏洵听到这儿,真有些像久遭冷遇的苏秦到了齐国,眼见着齐楚六国帅印摆在面前一样,心情激动不已。“太简公,有你这句话,苏洵便心满意足了!来日方长,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太简公随时召唤,苏洵定当鞍前马后,尽力报效。来,干上一杯!”
雷简夫举起杯子,与苏洵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咂巴了两下嘴,然后说道:“明允兄,这年头,要想做出济世之事、惊人之举,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啊。就拿我自己来说,我迫不得已厕身官场,放弃了山林的闲情雅致,却也失去了许多山林朋友。白云道人和勾台符等人,从此便说我前后不一,表里不一;还说我口上劝别人莫管世事,有了好官自己却要出山。我当了知州,要给他们修建道观,他们不仅拒绝,还要羞辱于我。难啊!所以我就只好承继先人之志,多修建些寺院。正好贱内与小女等人,仍是喜爱山林,便让她们在城市山林之间自由往来。我们因此而相识,也是缘分呢。”
“太简公,你是将门世家,理应为国为民,做些大事。小弟我徒有雄心,屡试不中,只好在浪迹天涯之后,回到家中著书立说。太简公能够一展平生抱负,这是人生幸事,也是国家幸事、百姓幸事,怎能以区区山林之情论之呢?即便是白云道人,他也不是满腹韬略,要写兵书吗?如果皇上当年重用了他,也许他成了狄青那样的边关大帅,没法再于青城山上讨清闲了呢!”苏洵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明允兄,你的见识不同凡响,可惜你怀才不遇,没有得到朝廷重用。你应是个流芳千古的人物,你的才气,更多的是在文章上。雅州是个弹丸之地,在这儿,你最多做个幕僚,没多大的出息。要在成都和汴京,凭你的文章,没有几个人能与你争锋。你若做个府学教授,可能也是成都府的第一块招牌。这样吧,我给你修书一封,前往成都,去见蜀川诸郡安抚使田况大人。田大人是我的上司,如他能向朝廷举荐你,那他的话比我管用得多;他要辟你为府学教授,朝廷肯定也会同意的!”
苏洵听了这话,激动得难以再坐,于是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太简公,苏洵承蒙厚爱,誓当以死相报!”说完这话,苏洵便单膝跪下,给他施以重礼。
“使不得,使不得!明允兄,你我兄弟相称,岂能如此?吃完饭后,你先到馆驿之中歇息,准备准备,待我将书信写好,便让杨旻陪你前往。”
苏洵见雷简夫矢口不谈儿女之事,更没有居高临下之意,心中不由感激顿生,他心中想到:此时我若不说,还让人家太守主动给女儿提亲么?到了饮酒吃饭的时候,他便早到一个机会,对雷简夫说:“太简公,小弟还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明允兄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来。”
“太简公,犬子轼儿在栖云寺中,蒙您和夫人及令爱款待,让我感激不尽。我到山上去看儿子,也见到令爱,令爱贤淑大方,知书达礼,而且身怀绝技,是个奇女子呢!轼儿愚顿,与令爱在一起随便说笑,有时未免不讲礼节,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太简公和夫人见谅。”苏洵绕了许多弯子,还是不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来。
“明允兄,这话你就说得不妥了。小女雷青,自幼便与我呆在山林里,整天鹿跳猿行,不讲女孩子的礼数。她母亲不会调教,我也没有心思管她,恐怕他与令郎在一起,少不了让令郎受委屈呢。”雷太守还是不谈嫁娶二字。
苏洵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直来直往了。“太简公,恕我直言:如若令爱还没有许配人家,那我就代轼儿求亲,不知大人是否嫌我身为贫民,会辱没您的女儿?”
“哈哈哈哈!你说的是哪里话?小女并没许配人家,如得令郎为婿,老夫是求之不得呢!我观令郎有大器之姿,只怕小女生性顽劣,年龄又长于令郎,只怕小女难以配得上他呢!”雷简夫说得诚恳有加,毫无做作之态。
“哈哈!要是这样,那就是桩美事了。太简公,我意已决,今天就定下,要聘雷姑娘做我的媳妇!下次再来,我要准备一些聘礼,顺便把二人生辰八字,合起来看看!”苏洵笑着说。
雷简夫看了看他,突然将话题一转:“明允兄,听贱内说,你的小公子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好像也很聪慧。也许是我酒喝多了,你全当我乱说:我的二女儿雷红,如今十岁,她不像雷青那样顽劣,喜欢读书认字。她随母亲正在后衙,我唤她来,让你看看如何?”
苏洵趁着酒兴,大声叫好。雷简夫便命人把雷红叫了过来,苏洵一看,只见那雷红貌如其姊,也是眉目清秀,只是年纪尚小,见到陌生人便羞怯怯的,显得比她姐姐更为文静。苏洵大喜过望,举起杯子便与雷简夫猛碰一下,爽郎地说:“好!太简公,我有二子,配你二女,真是天作之合!”
“哈哈哈哈!”雷简夫大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雷简夫若有所思地说:“明允兄,令郎年方十六,婚娶之事可以等待。只是小女十八岁了,已到出嫁之龄。既然你我要结秦晋之好,我便把她接回城中,好好调教。我想把两位令郎也请到雅州,让他们在府学里面,先熟悉科举文章;待令朗年岁稍长,便为他们办了终身大事,然后一意参加科举,博个出身。而你我二人,也可在一起谈古道今,纵论天下,不知明允兄意下如何?”
苏洵看了看雷简夫,不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此讨扰,苏洵有所不忍。”
“哈哈哈哈!你我兄弟一般,还说什么讨扰不讨扰的,岂不是太见外了么?前一阵子,我在雅安的清衣江旁,修建了一座亭台,本想作为我临水读书练笔之处,既然如此,我就把它命名为‘双凤堂’,让两位公子在那儿安心读书,你看怎么样?”
苏洵一听,抚掌而笑。“太简公,你还不知道呢!我听小儿说,当初他们两个与令爱相识之时,正因一曲《凤求凰》。看来他们是天作之合呢!”说完便把子由回来学舌的话,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
“哈哈!真是天意!卓文君所在的邛州,与我的雅州、你们眉州都是近邻,三足鼎立。看来又有一轮新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事情要出现呢!”雷简夫大声说道。
苏洵也跟着大笑,二人开怀纵饮,谈笑风生,从中午饮到深夜,直至全都酩酊大醉,方才散去。
  
第三天一大早,苏洵便在杨推官的陪同下,去了成都。没想到益州大帅田况见到苏洵之后,与他谈了半日,他却不喜欢苏洵的兵家纵横学说,于是摆酒设宴,与他写诗唱和。这下子可难为了苏洵,他像鸭子被赶上架子一样,竭尽所能,写出一首表达心愿的诗来,呈给田况。
田况来过纸来,只见苏洵写的是首五言古诗,文字甚为古拙,田况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用自己的话把那诗串了起来,龙吟不妨将苏洵写的,全部录于下面,以便读者看到苏洵此时的心思和作诗水平,同时也看看田况大人是如何理解的:
  
上田待制
苏某向田大人表达志向的诗
  
日落长安道,
太阳照耀在古城长安大道上,
大野渺荒荒。
田野里一派空旷地老又天荒。
吁嗟秦皇帝,
值得赞叹的是古秦国的皇帝,
安得不富强。
有了这广阔天地怎能不富强
山大地脉厚,
山川博大雄伟土地肥沃得很,
小民十尺长。
普通民众身体壮高有十尺长。
耕田破万顷,
耕作种植的田地超过一万项
一稔粟柱梁。
一季所收的粮食便能堆满仓。
少年事游侠,
那里的少年自小就近玩游侠,
皆可荷弩枪。
个个腰带硬箭还善于舞长枪。
勇力不自骄,
他们勇武有力却不骄纵胡来,
颇能啖干粮。
需要吃苦受难时便能吞干粮。
天意此有谓,
既然如此上天便要考验他们,
故使连西羌。
故意使这儿紧挨着番族西羌。
古人遭边患,
古时人便经常遭受纷争之患,
累累斗两刚。
争夺厮杀频繁现战地斗两强
方今正似此,
今天大宋与西夏形势也一样
猛士强如狼。
猛士风起云涌好像是西北狼
跨马负弓矢,
他们跨骏马背弓箭左冲右突,
走不择涧冈。
狂风如席卷不管深涧与山冈。
脱甲森不顾,
铠甲脱落了森森枪林也不惧,
袒裼搏敌场。
光着膀子也要冲进敌人中央。
嗟彼谁治此,
可叹他们如此剽悍谁能统领?
踧踧不敢当。
温良恭俭让的庸官无法担纲
当之负重责,
到这儿当郡守责任特别重大
无成不朝王。
不能立大功便无以朝见君王
田侯本儒生,
益州太守田大人本来是儒生
武略今洸洸
可他文韬武略齐备胸如海洋
右手握麈尾,
他手握麈尾就像武侯诸葛亮
指挥据胡床。
凭据胡床指挥若定毫不慌张
郡国远浩浩,
虽然那里距离汴京路过遥远
边鄙有积仓。
可边境上却积聚着许多囤粮
秦境古何在,
古老秦国的边境今天还在么
秦人多战伤。
秦国勇士许许多多都已伤亡
此事久不报,
这种沙场战报已经好久不闻
此时将何偿。
杀敌许国的心愿何以得一偿?
得此报天子,
但愿以身许国之情能报皇上
为侯歌之章。
我先给田候爷献上颂功诗章
        
苏洵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田况在来成都之前,做过陕西宣抚副使(相当于今天西北军区副司令员),还在秦州(今天水一带)、成州(今成县一带)渭州(今平凉一带)当过知州,在这个时期,遇到一些军士叛乱,田况软硬兼施,曾经招降过两千多名叛卒,并把其中四百二十九名顽固不化者统统活埋了,朝廷奖赏他的功劳,才将他升作成都的边关大帅。苏洵觉得他的这种“军功”不好直接赞扬,便把秦州人强悍凶勇的性格说了一番,诗里到底是称赞田况的武功,还是在表明自己有领兵作战的大志,已经含混不清。田况见他的赞语不能让自己心里特别痛快,诗歌也写得古不古、今不今的,用典也不太恰当,比如“踧踧”二字,《论语》本来不是这样说的。他看了看这位壮年书生,心想他学问并不怎么样,诗写得也不好,可能就是因为喜欢谈些兵战之事,雷简夫才看上他的,于是就将苏洵放在一边,冷落起来。苏洵自然知趣,便收拾行装,返回眉州。一路之上,反复思量,觉得还是不虚此行,虽然没能得到田况的赏识,那是自己一不擅作诗,二不会拍马,反正能见到田大人这样的边关大帅和朝廷重臣,已让自己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再加上雷简夫如此看重自己,还为两个儿子谈了亲事,心中还是喜不自胜。就是这样,苏洵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先向夫人说完喜事,然后又一头扎进书堆子里,毫不气馁地读起兵书,踌蹰满怀地再写文章。
  
子瞻依然在栖云寺里读书,弹琴,不时地与雷青练剑学书。慢慢地,他拿剑的样子稍微像点样子,不过还是学不成套路,舞上几个回合,便想不起下边的招式了。别说与雷青对阵,便是香云,他也打不过。倒是他的琴法,比过去又有很大长进。雷青写字也没多大长进,琴弹得也是愈来愈加动听。二人毕竟一男一女,长时间耳鬓厮磨,难免有些接触。尤其是你教我学持剑,我示范如何执笔,两个人的手,免不了偶尔接触。刚接触时,二人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于是马上就分开了;可是后来他们竟很迷恋那种感觉,不知不觉,接触就多了起来。雷青的妹妹很多,她在家中经常抱着妹妹们玩儿,可自从触到子瞻的手,便觉男孩子的气息与女孩子原来大不相同,好像有种温暖的感觉,直向心中袭来。而子瞻自从不能再与姐姐亲近之后,从心里到肌肤,一直都有些饥渴的感觉,因此也极想与雷青多亲近些。每当这时,香云总会知趣地躲开,让他们独自呆在一起;而谢能跑或者樊狗狗他们不论是谁,只要大爷不叫唤,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
然而子瞻发毕竟清醒,他知道孔夫子等圣贤们再三提醒的“男女授受不亲”和“男女之大防”肯定有道理,何况雷青比自己要大两岁,因此他总要把握分寸。但雷青身上那种女人气息,不时地吸引着他向她靠近。有一次他从后边去帮雷青把笔拿稳,让她不要划圈圈,从雷青的肩上往下看去,他竟发现雷青胸脯如此之高,好像快要从束胸之中挣脱出来一样。当然,雷青的那儿并没有挣出,可以子瞻自己的心,竟快从胸口跳了出来——刹那间,他的手不听使唤了,竟然把雷青手中的笔按到纸上,弄出了一个大大的黑疙瘩。
几个月来,子瞻呆在连鳌山上,既是异常开心,却又心惊胆颤。他将带来的史书又读了一遍,各式书体再写一番,觉得这些趣味索然,唯有与雷青相对抚琴,最有意思;抚完琴后,依然是教她练字,或向她学剑,或说一些有趣的事情。说话风趣,这可是子瞻的拿手好戏,他把在天庆观中看来的《笑林》故事,还有自己编的许多“不得”,拣女孩子听起来不会脸红的,一一说来,时常让雷青和香云二人把腰都笑弯了。
雷青所擅长的,只有她的剑法。她觉得子瞻的剑法依然不能长进,有一回便开玩笑似地对他说:“子瞻,既然你执剑如笔,我就给你做一个剑一样长的笔来,让你拿来试试,会是什么样子?”
子瞻听了,便笑道:“只要你能做出,我就可以舞上一番,至少能写出斗大的字来,你信不信?”
雷青说做就做,她领着子瞻回到山堂之内,把准备放在厨房里拖地用的新拖把拿了出来,用剪刀在周围剪了几下,果然像个笔的样子。她把这只大“笔”拿来了出来,交给子瞻说:“大笔做好了,你舞去吧!”
子瞻操“笔”便舞,路数自然剑不像剑,笔不像笔。舞了几下,他便笑着对雷青说:“姐姐,光有大笔还不行,你要给我多弄些墨来,看我给你写几个大字!”
“那还不容易?香云,你把老爷留下的墨,放在大盆里泡开了,然后送到后山来!”说完此话,她便让子瞻扛着大“笔”,自己拿过一根练功用的绳子,奔向后山。
二人来到山的西南面,见到一块高达四五丈的峭壁。向上望去,崖壁像刀削一样,整齐平滑,发出青幽幽的光来,好似有人特意打磨过,正好写字。只是此崖奇陡无比,别说猴子难以攀援,可能连小鸟也无法在上面落脚。
雷青指着峭壁对子瞻说:“子瞻,你能把‘连鳌山’三个大字,写到上面么?”
子瞻向上看了看,阳光从天空中的树叶之间直射下来,顿时头晕目眩。他讷讷地问道:“你要我在这上面写字,岂不是要我的命?”
雷青却有办法:“我把绳子拴在你的腰间,上面系在崖顶大树之上,你用双脚蹬着石壁,像蜘蛛一样,把字写在上面。”
子瞻以为她说着玩呢,便笑道:“那你先做一次,给我看看,若无危险,我便学着你的样子,把字写出来。”
雷青说了声“好”,自己便从侧面爬到崖顶,将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系在腰间,然后手拉绳子,顺着峭壁向下跳动,果然像蜘蛛一样,脚蹬石壁,上下左右,跳动自如。等到双脚移到石壁下方,她便不再动了,手握着绳子对子瞻说:“你看,这绳子长得很,中间拴在树上,一头系在你的腰上,你拿笔写字;另一头系在我的腰上,我给你端着墨盆。怎么样?”说完,她便顺着绳子,蜘蛛一样爬到崖顶,收上绳子来,在每隔一丈远的地方各打一个结,以便届时手可在那儿用力抓住,不往下滑。然后又顺着另一根绳子滑了下来。
子瞻刚才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对雷青既是担心,又是佩服,也就忘记了害怕。其实子瞻生来胆子就不小,加之爷爷从小就练他,有了雷青刚才示范,便觉得并不太难,而且想着这样写字,可能非常好玩,于是就跟着雷青,从崖侧爬上崖顶。当他到了崖顶,再往下看,只见下面其深无比,好似万丈深渊,便吓得双腿一齐抖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害怕!”他拉着雷青的手,哀求着说。
这时香云提着一个大口的罐子,里面半罐子泡好了的墨汁,走到崖下。一见子瞻吓成这个样子,香云便蹲在地上笑了起来。
雷青见子瞻面色发白,也笑了起来。“怎么?没这个胆子了?你不要说,要练就琴心剑胆么?自己都答应了,却要食言?”
子瞻求他说:“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在下面为你端墨,还是由你写罢。”
“不行!别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就是写得好,也得你来写!”说着,雷青便把他拉到身边,一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就把绳子往他腰间拴。
子瞻挣不过他,只好“哎——哎”直叫:“不行,不行!你要是硬把我拴着,我的腿脚都是抖的,站都站不住,贴在石壁上,像壁虎一样,壁虎也会写字么?再说,我一只手拉着绳,另一只手拿着那么大的拖把,不,那么大的笔,肯定是哆哆嗦嗦的,即使写出来字,也是弯弯曲曲的,连壁虎的脚印都不如呢!倒不如你写得好了!”
雷青觉得他说得有理,便把子瞻放开了,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就写不成了?”她再往下看了看,突然来了主意,她对子瞻一笑,然后说道:“我把绳子系在腰间,抱着你的后腰,一同下去,让你来写,让香云拉着另外一根绳子,替你提着墨罐。我们两个女人,如此等候着你写字,你再要写不出来,索性以后你叫我们哥哥、弟弟,我改叫你妹妹、香去叫你哥哥算了!”
子瞻听了这话,一下子脸憋得通红通红。“胡说!你们如此小看我,我就是摔死在崖下,也要写出来!就按你的说法,来罢!”
雷青见请将不如激将,甚是高兴,她不再犹豫,扯过绳子便往自己腰中拴,拴好之后,用力地扯了扯,觉得拴得很牢,便招呼子瞻道:“快点过来!”
子瞻向远处看了看,见除了香云之外,四周并无一人,而且香云也已爬了崖顶,把绳子系到了腰间,他再想后退,已没余地,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来就来,不就是写字么?”手持“大笔”,走了过来。
就这样,雷青一手抱着他的后腰,一手慢慢放开绳子,双脚踏着石壁,从悬崖上面往下,一步一步地滑落。子瞻吓得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敢看。
雷青向下腾跳了几下,便到了第一个绳节。她叫道:“好了,快点醮墨,也第一个字!”
子瞻睁开紧闭着的双眼,发现自己已被雷青双手抱在腰间,到了悬崖边上,而香云则提着墨罐,到了自己下边。他心有余悸,用手拉了拉绳子,那绳紧紧的,这才稍微放心。他急于做完这件冒险的事情,便将“大笔”往右下方的墨罐里醮了醮,准备写字。
此时雷青却说:“慢,让我把位置站对了!”说完抱着子瞻,向左轻轻挪了一下,让子瞻处于中间。
子瞻觉得她挪得正是地方,于是脚蹬石壁,双手抱“笔”,在石壁上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好了一个大大的“”字,足足有一丈多高。
雷青见了,连声叫好,然后用一只手抱住子瞻的腰,另一只手抓住绳子往下滑到另一个绳结,又往左边移了移,口中还提醒子瞻道:“‘’字笔顺太多,你要把墨焅得干一些再写!”
子瞻此时心里已经沉稳下来,便如她所说,把“笔”在已挪到右下方适当位置的罐中焅了又焅,先将上边扁扁的“”字头写好,然后再次蘸墨,准备再写下边的“”字,可他又觉得山崖很高,不如将“鳌”字换个写法,底边写成“黾”字,可能更有气势,于是又去罐中焅墨。这时他和觉得自己背后有堆软软的东西垫着自己,把自己的后心垫得暖暖的。他不由自已地放慢了速度,想在雷青的怀里多呆一会儿,于是手中的“笔”便慢了许多,尤其是写“”的尾巴时,居然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雷青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好香云在下面看不到,她便咬着子瞻的耳朵说:“你真坏!再不快点些,我就把你扔下去!”
子瞻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急忙将“笔”收好,然后找个借口说:“你挪一挪地方啊,不然的话,我把两个字写到一块儿去了!”
雷青也忘了挪脚,经他提醒,才又向下滑去,滑到第三个结的地方,让子瞻写“山”。其实山字非常简单,子瞻平时总是三笔当作两笔写,右边一竖,以勾带过,可今天他却像不会写这个字一样,将笔在罐中焅了好半天。
雷青这时也希望他的笔焅得应再慢一些,甚至希望香云所处的位置不要那么适中,甚至还盼着香云一不小心把墨罐儿摔碎了,回去另泡一罐儿墨。
然而香云此刻却难以领会他们的意思,她索性跳到崖下,双手把墨罐儿举在头顶,举得稳稳的,正好在子瞻的“笔”所能够得到了地方。
子瞻没有理由再多耽误时间,只好操起“笔”来,将那大大的“”字写完,写字速度如老鳖爬山。然而再慢也有写完的时候,他停下笔来,真恨不得施个魔法,让那“”字立即消失,然后自己再写上一千遍,一万遍!
这时在下边站着的香云渐渐明白他们为何磨磨蹭蹭,她将墨罐儿放在地上,自己禁不住蹲在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
子瞻听到笑声,才明白自己心思已被香云看穿,再着眼看那“”字,右边的一竖已被他停滞的笔拉得好长,都快不像“”的模样了。这时香云的笑声更大起来,子瞻有些生气,索性将“笔”对准地上的香云,用力一扔。
香云听到动静,急忙躲闪,哪还来得及呢?那只巨“笔”顺着她的胸前滑了下去,掉到墨罐之中,只听“嗒”地一一声,黑墨飞溅,香云大叫一声,此时她的身上脸上,哪儿还是‘香云’?分明乌云片片,斑驳陆离。
雷青不知下面出了什么事情,急忙用右手抓住子瞻的手,将他放到崖下,看他脚将沾地,才把手松开。这时再低头看看香云,她像个黑猴的一样,除掉眼睛,满面皆黑,雷青也不禁咯咯咯咯长笑起来。
雷青这时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生气地对子瞻说:“你腰中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把我这儿都硌痛了!”
子瞻一下子被她说得满面通红,他急忙将母亲给自己的那块玉珮解了下来。“姐姐,你说些什么啊?你看,这是母亲给我的玉珮,是它硌着你了!”
雷青一把将那玉珮夺了过去,看了又看:“哇!好漂亮哇!子瞻,能将这个玉珮送给我么?”
子瞻高兴地点了点头:“行,行!”说到这儿,他顽皮地笑了笑,然后将嘴巴贴到他的耳朵边,悄悄地说:“我母亲说了,这个东西,只能送给我的媳妇!”
雷青听了,脸一下子全都红了,她转过头来,举手便要打他。
子瞻急忙跑开,一口气跑到山坡下边。
雷青与香云收拾妥当,也走下山来。雷青脸还是红红的,可她却将那块玉珮,收在自己袖中。
香云当然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为了换个话题,她突然叫了起来:“小姐,公子!你们看,那三个字可真大啊,不知道的人,准以为是神仙写的!”
子瞻与雷青回过头来,从山下回仰观,只见晴空之下,“连鳌山”三个大字,各有一丈多高,形同屋宇,如镌似刻,连缀崖上,映日夺目。子瞻发现,尽管那个“”字拖泥带水,仍不失为一幅杰作,于是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在山间手舞足蹈。
  
这天夜晚,月光皎好。子瞻躺在床上,又是难以入梦。白天的情形回环脑海,他越想越是兴奋。他觉得此生此世,能在栖云寺读书,能与雷青在一起,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开始就像当年和爷爷在一起时一样,无拘无束,欢乐无比。而到了眼下,却觉得又是另一番情景,隐约之中,又觉得这些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安排好了一样。初见雷青的时候,他觉得她很莽撞,也很直爽,说话时侯还喜欢眩耀。可是慢慢相处,他愈来愈觉得雷青没有刻意为之,一切都是出于自然。白天他与雷青在山间玩耍的时候,有时两个人都累了,随意躺在山坡上,他觉得雷青便是男人,像自己的哥哥一样;而雷青也把他当弟弟看待,未有男女之间非分之想。子瞻自己也难以置信,过去看唐人传奇之中,还有小时候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都是男女相见,总要眉目传情,而自己与雷青,竟没一点邪念,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后来两人接触多了,便不同了,雷青身上那种温馨气息,就像一把勾魂剑,总把自己引向她的身边,尤其是她那细细的腰肢,衬着高高隆起的胸脯,就像秀水与青山重叠在一起,子瞻只想沉溺其间,哪怕在那儿会昏死过去,子瞻也觉得会像进了天国一般。可不是么?白天在峭壁之上书写“连鳌山”三个大字时,子瞻便觉得那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再想到自己把母亲给的那块玉珮也给了雷青,心里更是吃了蜜糖一样,洋溢在幸福之中。
想着想着,不知时间是二更还是三更,子瞻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四处奔涌,哪儿还能入睡?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后传来琴声。那琴声低回窈渺,时断时续。子瞻一惊,便坐了起来。仔细辨听,只觉音如天籁,响在树梢;又如微风拂过山间,引得洞窍悲鸣。子瞻知道这种声音,决非雷青所奏,于是披衣而起,寻声搜寻。来到院中,那声音稍大起来,观树梢,辨风向,分明琴音来自后山。后山便是鳌头,难道是那把雷琴,又在发出异响?子瞻心有所触,便轻轻打开院门,踏着如水月光,走向后山。越走琴声越大,渐渐已有拨弹之迹。子瞻已熟此路,三步两步来到后山,远远便见琴台之上,有一人影,手持一琴,轻撩漫拭。子瞻此时已顾不上听他的曲子,急忙拾阶而上,三步两步来以那人面前。到了跟前,他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满身污垢,头发乱蓬,双目炯炯,看着子瞻,一声不吭,此时他双手猛然加快,手下的声音如雷而涌,顿时只觉天如泼墨,浓云当头,电闪倏起,骤雨又至,虎啸荒丘,龙吟深泽,世间万物,水深火热。转眼之间,琴声渐沓,如同断丝。猛然一下,霹雳顿起,云破日出,神灵突现,鹿鸣鸾戏,蝶舞蜂绕。子瞻听了,目瞪口呆。
好久之后,一曲方尽。那人停下双手,眼前又是皓月当空。子瞻急忙拜在台下,伏地问道:“先生何处高人,所奏是何之曲?”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俯下身子,从石台之下取出琴盒来,子瞻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人所用之琴,就是他藏在那儿,没了琴弦的雷琴!难道他的手中另有琴弦?不然的话,那声音出自何处?
“请问先生,您是何方神人?你能奏得雷琴,定与此琴有缘,请先生万万赐教!”
那人还不吭声,好像是个哑巴,只是瞪着双眼,从被风拂动的乱发中看着子瞻。
子瞻再度发问:“先生,莫非您是神仙?那把雷琴是没弦的,请问您如何奏出曲子?”
那人还是不吭声,依然双目冷对。
子瞻再也不敢发问,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后生,站起来!”那人突然叫道。
子瞻乖乖地站了起来,立在一边。
“你问我是谁么?告诉你,我姓雷,我是雷威,我就是琴疯子!”
子瞻目瞪口呆,想说也说不出话来。
“你问这把琴的来历么?那我就告诉你!这把琴乃是我的先人三百年前赠给你的先人的,想来你早该悟出!只是你的先人辜负了这把琴,没有弹出绝世佳音。你可以毁了这琴,可你却不能将他丢弃!带着它吧,离开了它,你将一事无成;有它在身边,你会奏出稀世之音!”
“可是先生,这琴已然没了琴弦,我用它弹不出曲子。”子瞻渐渐能够分辩。
“你想学我吗?弹琴弹成了疯子?对你来说,纸便是琴弦,笔便是弹拨之物,纸笔也可奏出绝世遗响,何必非要在琴上再耗心血呢?”
“先生,您的话,子瞻定会切记于心,这把琴,我也会终生带在身边。只是路途漫漫,我将何处而去?”
“带着这琴,随缘而适,随遇而安。只有一点,你要远离雷家,除非雷家的人前来找你,你不要再靠近雷家的人。不然的话,你会和你祖先一样,抱恨终生!”
“那,先生,可我觉得雷青姐姐她……”
“什么雷青、雷红的?雷青与雷琴,只有轻微之差,难道你还不明白?”雷威吼道。
子瞻翻然醒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那雷威却起身而去,脚步歪歪邪邪,一如疯子,消失在山下。
子瞻抱起那把雷琴,如同梦游一般,回到卧室之中。从此那琴再也没有发出声响,一直静静地躺在匣中。
  
第二天早晨,当值的樊狗狗发现他的“大爷”变了,变得没精打采,饭也不想,茶也不思,只是怔怔地在那儿发呆。狗狗以为他病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冷冰冷;问他话,他也不说。狗狗急得直想一头钻到桌子下边。没想到他一低头,脑袋却被案子磕了一个大包。摸了半天脑袋,狗儿突然开了窍,他大声责骂自己说:“你这个没脑子的狗狗,你的记性哪儿去了?你白白娶了小喇叭,要是她在这儿,她早就去前边的山堂,去找雷姑娘了!大爷这病,只有雷姑娘才能治好,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樊狗狗想到这儿,转头向外跑去,一直跑到前山,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摆平脚步,跨进雷青山堂院门。
一进院子,狗狗也大吃一惊:原来这里来了好几辆大车,许多人马,像是要给雷姑娘搬家。狗狗急忙在人群中找到香云,问她:“你们这是做什么?”
香云见他如此发问,面上微微一红,高兴地对他笑着说:“我们家老爷要接小姐回家。”
“怎么?雷姑娘要走?她不是最喜欢这儿吗?”狗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老爷派来的人说,要接小姐回家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要给小姐成亲啊!你真笨!”香云说着,面上更加绯红起来,好像是她出嫁一般。
狗狗愣得像一块木头:“什么?雷姑娘要嫁人了?你不是骗我吧!”
“骗你便是小狗!”香云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就走。
狗狗不管她说什么狗不狗的,急忙上前拉住香云,央求似地说:“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家大爷茶不思,饭不想的,好像得了相思病,你快帮帮我,请雷姑娘去看看他吧!”
“咯咯咯咯!他要害了相思病,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你这个死香云,我们大爷的相思病,就是因你们家小姐引起的,你们小姐却要嫁人,什么嫁人?不是害人么?”狗狗说着说着,便有些忿忿不平。
“咯咯咯咯!要不怎么说你是狗脑子呢?我们小姐要嫁人,当然是嫁给思她想她的人了?不到出嫁那一天,你们公子是不能再见我们小姐的!”
狗子听着听着,终于明白了雷姑娘要嫁的是谁,于是他腾地一跳,足足跳得有半人多高,如不是他的本事小了一些,保准他要给香云表演了一个“狗急跳墙”。
狗狗一跳一纵地跑回栖云寺中,扑去房内便对子瞻大叫:“大爷,大爷!快起来吃饭,雷青姑娘要出嫁了!”
子瞻听了这话,忽地一下子爬了起来。“什么?雷姑娘要嫁出了?她要嫁给谁?”
“哎呀,我的大爷,您怎么也和我狗狗一样笨?她除了嫁给你,还会嫁给谁?肯定是我们老爷下了聘礼,你就等着当新郎吧!”
不料子瞻听了这话,反而眉头紧锁,“咕咚”一声又躺下了,躺得直直的,两眼呆呆地望着房顶,一言不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9: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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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熊掉进蜜缸里
撑死也不会跳出来   
没过多久,便是新年。苏洵让谢能跑来到栖云寺,让他帮着樊狗狗一起,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说要回家守岁过年。能跑和狗狗两个一路之上嘀嘀咕咕,不说别的,竟说谁谁谁十七岁娶媳妇了,哪个十八岁生儿子了,还为他们自己十七岁时还蹶着屁股干活而叹息,然后又都一齐感谢让他们最终娶上媳妇的苏老爷子。子瞻心里明白地很,这两个小子的话,是说给他听了,因为过年之后,子瞻自己就已十七岁。
其实子瞻早就想离开栖云寺了。雷青走后,他大概有三天没正经地吃东西,只是喝些茶水,然后埋头看书,琴也不动,笔也不摸,弄得樊狗狗不知所措,愈给他说雷姑娘要嫁的就是大爷您,这位大爷就越郁闷。最后,樊狗狗想到了一个高招,他把大爷拉着扯着抱着哄着弄到西屋里,请他替自己念几遍《病狗赋》。没想到,这个办法还真灵,大爷一念那赋,便笑了起来,精神也就轻松了许多,渐渐又恢复了常态,只是不愿动琴而已。
子瞻回到家中,最欣慰的是苏洵。他觉得孩子沉稳了,长大了;最高兴的是子由,他又能和哥哥在一起了,他从来都不愿与哥哥分开;最动情的是程夫人,他看到儿子长高了,像个大人了,却也瘦了,在山上受委屈了。程夫人亲自动手,给子瞻炖了一锅五花肉,肉切得薄薄的,片儿却很大,把子瞻吃得舌头直舔鼻头。
过年时,眉州守岁的风俗比别的地方都要隆重。这里把守岁分成两个阶段:除夕晚上,家里的大人要给小孩子送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称作馈岁。然后全家人在一吃啊、喝啊、聊啊,一直聊到州衙里的更夫敲响三更半夜的锣声,这时新的一岁开始了,大家要说些祝福的话语,也有人要借此机会拿别人开玩笑,把自己的某种不良嗜好转赠给别人——比如那一年,子瞻九岁的时候,那时他还叫二子,子由也就是同儿只有六岁,冬天夜里一不小心就尿了床。眉州人称尿床为‘赖尿’,尿完之后他就会不好意思地哭。爷爷笑着哄他说:“同儿,别哭,这不关你的事儿,肯定有个‘赖尿精’在给你捣乱,到了除夕夜里,把‘赖尿精’给送走,就不尿床了。”到了那年的除夕夜,子瞻便悄悄地叫醒弟弟,二人起床之后,轻手轻脚来到前院,一声连着一声叫唤狗狗。狗狗听到两位小爷在叫,不敢不理,急忙答应说:“九二爷,九三爷,什么事啊!”二子和同儿便大声齐叫:“送你一个‘赖尿精’!”全院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同儿再也不尿床了,不过,二子和同儿经常偷偷地掀开狗狗的床铺,想看看“赖尿精”有没有在他那儿作怪,可是结果很让他们失望,“赖尿精”一直没能让狗狗也尿床。后来他们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爷爷给他们说笑话,可他们却做了一个恶作剧。
过去老爷子在时,苏家的除夕团圆饭总是和仆人们一块儿吃,可是如今却不行,因为谢能跑与周二丫成家五年,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而樊狗狗更是能干,他和小喇叭在一块儿像吹泡泡一样,七八年间吹出五个孩子,前边四个小狗小猫小猪崽小驴驹子挨着叫,全是男的;最后终于生了个女儿,取个美名槐花儿。这些佣人家里的孩子,别看个个黑不溜鳅,都像小蝌蚪,可他们就是好养活,有点水儿就能游,断了尾巴便能跳,两家七个聚在一起,就像河里的鸭子串着游,再加上两对爹娘,足足十多个,一张大桌子怎么也“桌”不下,怎么还能再与他们一同过年呢?程夫人让任妈妈分别给他们送些吃的,由着他们去了。
苏洵和程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坐在桌边,等候着任奶妈和杨奶妈把事情做完,再动酒菜。程夫人此时想起了女儿八娘,心中不禁一酸,坐在那儿便流下泪来。苏洵见了,急忙劝她说:“今天大过节的,想那些事做什么?”说完,他竟自己也起身出去了。子瞻已从子由口中得知一些姐姐在程家受气的消息,他此时也很难过,便站了起来,把自己袖中的纱绢给母亲,让她擦去泪水。
过了一会儿,两位奶妈全到齐了,子由便出去把父亲拉了回来,子瞻急忙拿起酒壶,先给父亲斟满一杯,双手递到他的跟前;再给母亲斟上,子由早抢着送了过去。接着二人给自己的奶妈们斟酒,任采莲和杨金蝉高兴得点头不断。子瞻又给弟弟先斟一杯,子由却又双手把杯子捧了回来,子瞻用手推回,子由却是不干,两个你来我往,推递几回,把爹娘两个一下子逗乐了,桌上的气氛这才缓过来。子瞻一边陪着四位长辈饮酒,一边讲着自己在栖云寺中写了一篇《病狗赋》,居然治好了樊狗狗的病的事情,大家听了,无不为之灿然。
过一会儿,该敬的酒敬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苏洵便向夫人使了个眼色,程夫人便领着二位奶妈,走到厨房,拿出两件用红布盖着的礼物来,一件大的,由任妈妈捧着,先递给了子瞻。子瞻急忙扯开红布,只见那礼物是个瓷缸,很沉很沉的,需用双手才能接住。拿过一看,原来里面装着水,水里有一对红红的鲤鱼,在缸里自由自在的游着。子瞻见到两只游鱼,心里便是一怔,父母亲的意思,他已全然明白,脸上不禁红了起来,困扰多时的酸甜苦辣滋味,再度涌上心头。他不禁把鱼缸放在一边,两眼瞪着那对红红的鲤鱼,连往常会说的谢谢等话也忘了,只是看着缸里的游鱼,不再说话。苏洵和程夫人以为儿子不好意思,便相对笑了一笑。子瞻想到今天是除夕之夜,明天便是新年,父母刚从对姐姐的忧虑中解脱出来,自己若再说些连自己都拿不准的事情,岂不是给爹娘增添烦恼?算了吧,还是先顺着父母的意思,让他们过个安稳年,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因此,他就索性不吭声了。
这时子由也从杨妈妈手中接过他的礼物,从红布没有遮严的地方,能见到那下边是只竹笼子。子由心里顿时明白,里面准是一只小兔。因为他是属兔的,过去每到新年,母亲都要给他做些面兔,那时子瞻便去逗他,抢过一个面兔,放到嘴里就吃。子由反过来取笑哥哥说,你是属鼠的,要是做成面鼠,恐怕你自己也不吃呢。爷爷去世前那一年,曾送给子由一只活的小兔,子由便对哥哥说:“你该跟爷爷要只老鼠才对啊!”子瞻笑着说:“我得到了却鼠刀,便说明我是鼠神,专门到人间来治老鼠的,怎么能养老鼠呢?”子由还是没说过他。如今见到这个礼物,子由高兴异常,接过笼子之后,便把红布揭开。不料这回子由也怔住了:“爹,娘,你们怎么给了我两只?”
苏洵觉得是时候了,便看了夫人一眼,然后便郑重其事地对儿子们说:“轼儿,辙儿,今年给你们的礼物,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过了今天晚上,你们就一个十七,一个十四。你们的终生大事,爹与娘都给你们考虑了。今年,爹要给轼儿成亲,子由呢,爹也想把你的事情一块儿定下再说。”
“爹,我还小呢,我要读书,你先给哥哥娶媳妇吧,等我的学问赶上了哥哥,再说这事也不迟啊!”子由说起这些,脸早就红得像身旁的红布一样。
“你们放心吧,我与你母亲,不是那种只听媒妁之言的人,不会给你们随便找个人家!轼儿,爹给你聘的媳妇,是你自己结识的,——就是你在连鳌山上结识的雷姑娘!”苏洵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很快就亮出了谜底。
子瞻听了,红着脸不再说话。子由却在一旁叫了起来:“爹,怎么会是雷姑娘?哥哥,你不是说过,根本不会娶雷姑娘的么?”
子瞻看了弟弟一眼,他说什么好呢?
苏洵在一旁笑了起来:“哈哈,辙儿,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这回不仅给你哥哥聘了雷姑娘,爹还准备把雷太守的二女儿雷红,聘给你当媳妇呢!”
子由听了这话,“腾”地一下脸就红了:“爹——”
“好啦,好啦!这些事情你们眼下不懂,先按爹娘说的做,等你们长大了,就全会明白的!”
子瞻好像根本没听爹娘和子由在说什么,他突然扯起了别的话题:“爹,娘,你们听,好像是狗狗他们在舂米呢!”
院子里果然传来“咚、咚”的声音。
程夫人对任妈妈说:“狗狗家的孩子太多,给他们的东西可能早就被一抢而光了。你再给他们送给米面过去,别让他们大年夜里,还要碾面舂米的。”
  
新年过后不久,雅州的杨节推便骑马过来,给苏洵送了一封信。雷太守在信中说,他在河边修建的“双凤堂”已经完工,风景秀美,适宜读书练字。小女雷青回到家中,经过多番教诲,也已学会一些妇道之事。苏洵将信给夫人看了,夫妇两个都觉得有必要让子瞻和子由去雅州一趟,到了秋天,便给子瞻成亲——因为雷姑娘新年之后,已是一十九岁,女孩子家,不能再等。
于是苏洵让谢能跑套上车马,将年前就已买好的几匹上好的眉州纱縠绉装在车上,又把自己新写好的几篇文章也带上,将儿子们的生辰八字揣在怀里,子由坐车,自己骑驴,却让子瞻骑着雷太守送给他的那匹黑马,向雅州方向进发。
子瞻当然明白父亲要带他们去雅州做什么,其实他心里早盼着要见雷青,却又不敢去见雷青,一想到雷疯子那天晚上的话,他就心事重重。去雅州是他的心愿,不去雅州也是他的心声,两种念头在心里打架多时,最后还是顺应了父亲。至于到了雅州之后怎么办,他觉得只好听天由命了。
子由近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一是爹娘要跟哥哥和自己定亲,显然是深思熟虑的事情,容不得自己有更多的想法;二是自己每当要与哥哥谈论这件事,哥哥好像设着法子回避,他有时说“别扯这些啦”,有时又像心里早已认同了。子由想到自己后来去栖云寺时,看到哥哥与雷青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心里便说,难道男人女人到了一起,即使原来不太喜欢,后来也会喜欢的么?于是他就拼命回忆那天在栖云寺前见过一面的雷红是什么样子,可是怎么忆也忆不清楚,因为那天自己只顾把雷夫人和自己的舅妈放在一起比较,根本就没注意雷夫人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长得什么样子,只是觉得雷青姐姐是很可爱的。
父子一行,早早动身,中午时分,又到了连鳌山边。远处山色如黛,阳光之下,“连鳌山”三个大字,穿云夺目。
苏洵兴致很高,他指着“连鳌山”,问子瞻道:“轼儿,那三个大字,是你写的?”
子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想想自己写那三个字时的情景,子瞻现在依然心跳不已,可是再一想起当晚在鳌头听到的雷威的一席话,心里马上沉重起来,许多酸楚涌上心头。他心里不停地问:“子瞻啊子瞻,到底你该听父亲的,还是听那琴疯子的呢?若听父亲的话,雷青便将不再是雷姐姐,她将成为你的妻子;若是听那琴疯子的话,只怕将来连“雷青姐姐”都叫不成呢!”
“轼儿,你有心事?”苏洵终于觉察到子瞻的神态不太对劲,便开始问他。
“爹,您骑着驴子,却让孩儿骑马,孩儿心里很是不安。我们还是换一换吧。”子瞻回答的却是这句话。
苏洵信以为真,便与子瞻换了坐骑。这时子瞻突然有了兴致,便问父亲道:“爹,您最近老是看些兵书,写了《权书》,又作《衡论》,好像要替国家谋划如何起兵一统天下一样,您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呢。”
“噢?你说说看,爹过去是什么样子?”苏洵反问道。
“爹,您还记得伯父回来丁忧的时候,曾给我们看过一篇富弼大人写的《使北语录》么?我记得其中有这么一件事情,富大人在书中记载着辽国君主与他的谈话,辽主曾对富大人说:‘两国交兵,要死去不少人马,损失不少财物,对两国君主和百姓来说,都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只有那些想打仗的将军们,胜了升官请赏,败了索兵要权,以求自重,利都让他们得去了。所以辽国也不想再与大宋交战。’当时您与孩儿读到这一段话时,还说辽国国君是个聪明人呢!”子瞻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
子由从车中探出头来,接着哥哥的话说:“对啊!我也记得呢!爹,当时你还考我们,说古人曾有这种见解,让我们想想是谁说过类似的话。哥哥当时就答道:‘汉武帝时严安便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没有辽主说得明白’。”
苏洵见两个儿子记性特好,便笑着说:“你们两个,真是什么都记得清。你们以为我今天再读兵书,再谈权变,便是改了初衷。对不对?”
子瞻点了点头。
“彼一时,此一时也。那时爹爹只想在家里平安无事地呆着,所以就觉得富弼大人记下的辽国君主的话很有道理。可这几年,我读了许多战国时候的文章,觉得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必须要有大的变革。我朝自称大宋,若与汉朝相比,国土不知小了多少,幽燕以北,全被辽国占着,而大河之西,又为西夏所据。我朝年年要拿出几十万银、绢和茶叶,说是‘赏赐’,实际上是从辽与西夏人手讨个安稳。这与汉武之时大不相同。汉武之世,有李广、卫青、霍去病和苏建等人,纵横沙场,把匈奴赶到了大漠之北,西域之国纷纷来朝,疆土比眼下可能要大几倍,所以严安劝武帝不要再动兵戈,让百姓休养生息。而眼下朝廷拿钱去买平安,这些钱是从何处来的?还不得靠加大赋税,从百姓身上挤出来的?长此以往,只怕百姓被榨干了,也不能满足敌国的贪得无厌。后来我听了白云道人张俞的话,便有很大的震动,于是便读起了兵书。如今我想,大宋要想久安,一定要变守为攻,放弃向敌国输钱赐物,而是自强不息,用武力打败辽与西夏,使国家像大汉那样强盛起来,那样才能一劳永逸。告诉你们吧,上回我在雅州,雷太守也赞同我的想法呢!”
“爹,雷太守出自兵将世家,他又降服了西边蛮夷,谈兵论战,可能是他所长,可您……”子瞻说道这儿,不愿往下再说了。
苏洵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长叹一口气说:“轼儿,爹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我只是纸上谈兵,而且身为布衣,说了也没用处,只是瞎替朝廷操心而已,对不对?”
子瞻又点了点头。
“咳!为父老了,科场上每每失意,不中用了!可我心里却还有一团火,不停地烧着,老想着应该轰轰烈烈,做些违规内容的事情。怎么办呢?进士不考了,唯有谈兵!要是皇上哪天明白了,朝中大臣也有同样见解,说不定我还能效力疆场,哪怕是做一个谋士,能为国家做些大事,那我也就没有虚度此生啊!”苏洵说着说着,不禁以手扼腕,喟然长叹。
子瞻听了这话,没有再问下去。子由却在车中说:“爹,您也别太介意。我和哥哥读了这些年书,将来我们去考进士,肯定一考就中。你就看着我和哥哥做些大事,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派上了用场,替您实现了志向呢!”
“那好啊!爹就盼着了!你母亲更是一直盼着那一天呢!所以我要替你们把路铺好,不让你们再像我这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呢!”
子瞻见父亲心情不好,便轻松地说:“爹,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和弟弟受到朝廷重用,我们就像谢玄一样,和北国之敌大战一场,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替您圆了这个梦。到那时,您只管在家中坐着等着,读书下棋,等您听到我们的得胜的消息,您也像谢安一样,说上一句‘小儿辈遂能破敌’,只是别把鞋子弄坏了就行!”
苏洵听了这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苏洵心想,轼儿把我比作晋朝谈笑破敌的谢安石,要是皇上真能重用我的话,我还真想试一试,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呢!
  
没等苏家父子三人来到雅州,雅州城就热闹起来了。原来自从雷青被接回家中,雷夫人四处给女儿准备嫁妆,还有青衣江边的双凤堂建成这后,雷太守要招两个才子做女婿的消息,早在这个小城里四处传播。雅州人很少见到雷太守的女儿,只听说她人很俊秀,武艺高强,根据这一点,人们便把她说成闭花羞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还说她的武功比唐朝的侠女红拂姑娘还要厉害。而她要嫁的女婿就更不得了啦,听说他是眉州的苏家公子。雅州城年纪大一点的人马上就扯开了,他们还记得八九年前,眉州城有个苏序老爷子,愣是把眉州的神佛菩萨给打翻了,他自己得到的报应就是儿子中了进士。听说他有两个孙子,自幼不凡,聪明绝顶,文章写得比他中了进士的爹还好,一手漂亮的书法,“连鳌山”三个大字,好像楼宇那么大,就是苏公子写的,一般二般的人,哪能写出那样的字来?那字比雷太守的字还要棒呢!还有人说,苏家的公子武艺超群,雷大小姐就是在连鳌山上被他降住了的。听了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说,雅州节推杨旻有些不安,他在州衙里老要给他的同事们解释,想做些更正,没想到雅州的官差爱把衙门里的事散布到茶肆酒馆,他越解释,雅州城里的龙门阵就摆得越大,关于雷小姐和她女婿的传说版本也就越多,——小小的山城,仗已经不打了,人们除了传说点州衙里的私事,还有别的可聊么?
雷太守倒是若无其事,整天忙着处理公务,然后再练他的书法。过去他对儿女的事漠不关心,一来是忙,二来因为他的夫人连生七胎,“凰”成群,只无“凤”,他对儿子的那份企盼,已随青衣江水,一并付诸东流。自从去年听夫人说,在连鳌山栖云寺里读书的苏家两个儿子特别精神,雷太守才想起大女儿已经十八,应该找个婆家;而自己那盼子之思,只能移到女婿身上,所以他就亲自上山,看了几眼和女儿一起玩闹的苏家公子。雷太守原是山林隐士,世称“铁冠山长”,自然是道家高手,对人的相貌一眼便能看穿。他对苏轼只是一瞥,便知道他天赋极高,将是一代名人,纵然当不上宰相,也是翰林院的主儿,可能还能当帝王之师呢。再看女儿与他之间,关系若即若离,缘分时隐时现,推之即为夫妇,却之如同路人。雷太守不动声色,急急返回雅州,叫来杨节推,让他把手头的事移交别人,先去眉州把苏家的祖宗八代打听清楚。杨节推办事干练,马上就探知原来的彭山县令、眼下的嘉州通判程濬是苏家的大舅子和亲家,他从程濬那儿弄到一份苏洵亲自编纂的苏氏族谱,知道苏家近着说是大唐宰相苏味道的嫡传,远点说是苏秦苏武的后裔。到了这个时候,雷太守还犹豫什么?急忙派杨节推去请苏洵。等到见了苏洵,雷太守又吃一惊,他从面相上看出,原来苏洵也是一代文星,只是没有发迹而已。一谈起国事和文章,他便知道苏洵确实是个人才,他被埋没至今,都是科举的过错。于是雷太守便将儿女之事藏起,只与苏洵纵论天下,大谈兵战,又说文章,最后他决定先把苏洵推荐给成都知府田况,如果田况那厮有眼无珠,我雷简夫就把苏洵举荐给御史中丞张方平。张方平是朝中重臣,他与欧阳修等人交情很深,雷简夫来雅州为官,便是张方平的推荐,难道他还会看不上苏洵?到了此时,雷简夫已把苏洵看作知音和天下奇才。他知道苏家现已没落,门坎儿比雷家低了许多,儿女婚事与其自己开口,不如让苏洵先提为好,他如此聪明睿智,难道还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苏洵觉得平生首次遇到官场相知,自己又受到如此礼遇,果然没过三天,便把儿女之事说了出来。雷简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二女儿一并推介,用小三岁的弥补大两岁的遗憾,没想到苏洵磕绊都没打,欣然应允。雷简夫心里的那份高兴,就别提了。他想到自己正处于三国赤壁战场上的那种情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果然到了春天,东风便起,苏洵带着两个儿子,从眉山乘风驰马,来到雅安。雷太守见到苏辙,更是高兴,他觉得这个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比他哥哥更有福相,好像是个宰相的材料!于是雷太守高兴至极,急忙招来州里的通判、参军——直到节推这一层,都来与苏家父子相见。他特意嘱咐杨节推,要他把州衙里那两个年轻有为的刀笔——王庆源和蔡子华两个找来,让他们陪着两位公子。酒宴之间,雷太守故意拈出一些雅州官员们不可能知道、而苏家父子不可能不知的历史掌故,展开话题。其结果当然是苏家父子如数家珍,雅州官员洗耳恭听,到了最后,雅州人觉得就连苏家的小儿子都能做雅州州学教授或官场督导,于是雅州的名流纷纷出动,我请老苏题字,你求大苏写匾,他乞小苏讲学,苏氏父子转眼成了雅州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人物,雅州城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大放异彩——可不是么,一百多年后有个叫王象之的人,编写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地理巨著《舆地纪胜》,其中说到雅州时,就大量记载着老苏未出名时带着大苏小苏来此游览并在那里“名满天下”的事迹,据说当时雅安有位名气和后来张大千差不多的绘画高手,专门为苏氏父子和雷太守相见一事绘了一副大大的画图并且挂在雅州的“贤范堂”里,一直挂到南宋的时候;又说雅州的龙兴寺等地方,还大量保留着三苏的墨迹呢!
  
反正那些日子,既是子瞻兴奋的时期,又是他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让他兴奋的是,雅州城里从太守到平民,人人都很尊重他,年长的叫他苏大公子,年轻的熟了一些的,见面就称“大苏”,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子瞻领略到了为什么过去的名士,到哪儿都要请人捧着,这种情势,仿佛就像坐在轿子上被人抬着一般,若让你再像平民一样骑驴跨马,反而会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好在子瞻还清醒,他知道雅州人对他们父子的顶礼膜拜,主要出于对太守的畏惧,或者说是看雷太守的面子。想到这儿,子瞻又不安起来,我们父子对雷太守并不了解,凭什么要让他如此高抬?而他在连鳌山时,亲耳听雷青说过,像勾台符那种隐居山林的高士,包括雷太守的弟弟雷威,都不愿与他再做朋友,难道只是因为雷太守离开草野,做了大官么?好像不这么简单。特别是那个琴疯子,他居然知道那把雷琴是他的先人、大唐乐师雷鸣送给苏家先人苏味道的,而且还谴责苏味道辜负了那把琴;还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再与雷家的人来往,自己如今呆在雅州,不正是无视雷威的提醒么?还有,他说雷青与雷琴只有细微差别,怎么可能呢!雷青是那样爽直俊秀,面如凝脂,肤若柔胰,而雷琴却是面目苍老,裂纹如斑,它与雷青没有相同之处啊。到底我该相信谁呢?
来到雅州,子瞻也交上了几个朋友。那就是负责陪伴他们的杨旻杨君素和王庆源、蔡子华。子由尚是小孩,没有什么可说,子瞻与他们聊得特别多。他们三个比子瞻只大七八岁,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左右,都是州里的举子,全没考上进士,所以在雅州先做刀笔小吏,杨君素因为做事干练,就做了“节推”——就是节度使的推官。子瞻慢慢了解到,“节度使推官”应是官位八品的幕僚,其实雅州只是个小州,根本没有“节度使”一官,“节推”便是独立做事的干办、主吏一类的随从,称他“节推”,既是抬举他,又等于赞美了雷知州,就像人们习惯把知州也称为“太守”一样。而王庆源与蔡子华就不行了,他们负责抄抄文案,记录点东西,是名副其实的刀笔小吏。蔡子华说话不多,为人谨慎,子瞻对他敬若师长,可王庆源却很是豪爽,与子瞻特别投缘。时间久了,子瞻便知道王庆源是眉州青神县人士,于是就向他打听起青神有没有史清卿和陈公弼两个人,陈公弼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陈季常,因为知道了陈季常,也许就能打听出史无奈的下落。王庆源告诉他说,青神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陈公弼是青神县出去的进士,在当地的名气就和吉州出了个欧阳修差不多,听说他有四个儿子,有的文,有的武,其中有个叫做陈慥的,武功甚为了得,可能他就是子瞻说的陈季常,他们已随父亲到外地官府中去了,根本不在青神县。至于史清卿,王庆源说他好像听说过,据说史清卿是个医生,后来到终南山学道去了,王庆源没见过他,到是有个史炤,岁数与王庆源相仿,也是个医生,王庆源在青神时,还找他看过病呢。子瞻听了这些,心中甚为高兴,便与王庆源相约,过一阵子一定要同去青神,去找找那位史炤,说不定能从他那儿便可知道史清卿和史无奈的消息。
在雅州呆了一阵子,子瞻心里的隐忧,远远不止雷青与雷琴的关联。他发现王庆源和蔡子华二人,提起雷太守时,敬畏多于敬佩,心中便不禁生疑。向他们多作打听,他们都是守口如瓶,决不说一个太守不是的字词,就连生性直爽的王庆源也是如此。每当王庆源和蔡子华将子瞻兄弟两个送回“双凤堂”,他们就要打量一下这楼阁,眼神里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好像是羡慕,却又有些轻蔑。子瞻他们来到雅州后,父亲便住进了州衙边的驿站,整天与雷太守大谈兵法,纵论天下,而他和子由只要不外出附庸风雅,便被安排在“双凤堂”,读书练字。子瞻见那双凤堂修得非常华丽,里面摆满了前人的真迹墨宝,还有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书籍。他不时地要问自己,雷太守不过一个小州太守,官位至多五品,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钱财,购买这些古董字画,建造亭台楼阁?虽说他的曾祖父、祖父、叔祖和父亲都有过战功,他们会留下如此多的钱财和宝物么?而雷太守本人隐居深山时,头戴铁冠,跨牛往来,应是两袖清风,贫若赤子,怎么做了几任知州,一下子就有如此多的财产?难道他已学会道家黄白之术,能将黄土化成白金?再看他谈吐雄健、气吞斗牛、挥金如土的样子,子瞻更觉得,雷太守是个猜不透的谜!
然而子瞻又是一个极为孝顺的人,他看到父亲对雷太守敬重不已,谈起天下大事同声同气,而雷太守对他们父子的称赞也是出自真心,看不出任何虚伪。当然,雷太守兴奋起来,也是说话海阔天空,没有遮拦,就像他写字一样洋洋洒洒,非常随意,说大话、吹牛皮的毛病不时出现,而这一点正是天下文人和隐士的通病,从屈原到司马相如,从东方朔到李白,包括当今的范仲淹和欧阳修,哪个没有这种习气?自己的老父亲和我苏子瞻不也一个样子吗?想到这儿,子瞻又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实在没有多少道理。看到子由来到双凤堂,便拿起那些以前没见过的诗书狂读起来,一如自己见到大块红绕肉那样痴迷,子瞻也挡不住那些诗书的诱惑,也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纸堆。
就这样,子瞻和子由他们在雅州,一呆就呆了两个月,他们把双凤堂里的书读完了,把青衣江岸的景色观遍了,把雅州人的赞美听足了,他的父亲也把《权书》、《衡论》等著作又重新修改一遍,这才想起他们的婚姻大事。雷太守在此期间,也曾举办过几次家宴,雷夫人带着雷青雷红出席,子瞻和子由因此见到红颜知己。雷青比以前少了一些野气,多了一些羞怯,可子瞻觉得她此时更加美丽。而雷红也十一二岁,渐渐有了些少女的模样,子由对她也有好感。一次酒宴之中,雷太守突然对苏洵说:“既然你们喜欢这里,何不把夫人也接到雅州住下,就在这儿替长公子完婚呢?”苏洵当时没醉,他矢口否定了这个建议,他说娶媳妇与招女婿可是两回事,他不能做出让人说三道四的事情,何况他的两个儿子将来还要进京考进士、谋出身呢。雷太守觉得苏洵的话很有道理,便笑着认可,只是雷夫人很是着急,她说雷青眼看着十九岁了,望她能与子瞻早日完婚。
苏洵觉得此次西行,已经大获成功,于是决定带着儿子返回眉州,择个良辰吉日,为子瞻和雷青操办喜事。当时正值春季,雅州与往常一样,下起了连绵细雨,父子三个只好再作滞留,等天放晴了,再向雷家告辞。
  
这天夜晚,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子瞻与子由在双凤堂内,展纸操笔,又练起了书法。双凤堂外雨声簌簌,青衣江内水流急急;双凤堂里笑语欢声,兄弟两个走笔如神。这时子瞻又想起雷太守关于在江水急流的时候练字,可以使书法大有长进的说法,便笑着对子由说:“我以为江水湍急,只能让人写字的速度加快;若说有补于笔力,可能是夸大其辞了呢。”
子由知道他这话是冲着雷太守的高论而发的,便与哥哥商榷起来:“纵然不能增补笔力,也可让你气韵贯注。难道你没觉察出来,你此时写字的速度比平时快了,通篇流利,更显一气呵成,毫无呆滞之迹么?”
子瞻笑了起来,他逗子由说:“还没娶人家的女儿呢,怎么就不帮哥哥说话了?”
子由反唇相讥:“你刚刚要做人家女婿,你就转脸不与老泰山同心同德了?”
说完之后,二人全都大笑起来。
不料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落脚声。子瞻若有所悟,示意子由不要出声。
子由也止住了话语,想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可他却没有感觉出外面有任何声响。
静静之夜,突然传来几声冷笑,接着便出现两个人轻轻对话的声音。子瞻子由,屏息静听。
“史兄,看来雷威说得一点不错,你我若再不来,恐怕他们要误入岐途,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呢!”
子瞻与子由听了,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却又分不清是谁。二人急忙走到门前,想伸手把门打开。
没想到那门不打自开,从外边挤进两个人来,他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前面的那个分明是勾台符,而后面一个,却是久违多年的史清卿,那个笑说朝廷纷扰的史先生!
子瞻与子由一见那位只露一面便再无踪影的史先生出现了,而且是勾台符陪他同来,知道必定有什么大事。子瞻又惊又恐,急忙问道:“二位先生,你们怎么来了?你们知道我们在这儿?”
“哈哈哈哈!要是连你们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们不就是俗人了吗?”勾台符边笑边说。
史清卿却不言语,他将蓑衣和斗笠摘了下来,往地下一扔,露出了身上的药葫芦;然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着子瞻与子由发笑。
子瞻被他笑得浑身发冷,急忙问道:“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勾台符一旁正色地说:“子瞻、子由,难道你们两个想毁了自己的名声,也毁了自己的前程么?”
“先生,此话怎讲?”子瞻急问。
“难道你们不知,雷简夫是我们山林之人的败类,他是个隐者不齿、蜀人不齿、官场同样不齿的人物?”
“什么?先生为何要说这种话?”子由也觉得甚为奇怪,不禁急忙问道。
“史兄,你的口才比我强得多,还是你给他们说说,那个想将他们招为乘龙快婿的雷简夫,是个什么人物吧!”
子瞻子由四目直视,齐齐盯着史清卿,就像当年在天庆观听他一讲就是半天、一听就目瞪口呆一样。
“好吧,那就让我再给你们讲一次故事!”史清卿再次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史清卿口中的故事,本来就是子瞻和子由最爱听的,何况这回说的又是与他们休戚相关的雷太守的故事呢?子瞻心中诸多疑影,也盼着有人来揭开。他拉着子由,背靠着案子,静静地听了起来。
“子瞻、子由,你们对雷简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简夫祖祖辈,从来都是两张皮。他对外人有一张好皮,而做起事来,却有另一张恶皮。你父亲为人耿直,不爱猜忌,所以见到他的一张好皮,便上了他的当,还带着你们两个进了他的圈套。只要你们静下心,听听我讲的一些事情,你们便会幡然醒悟了!”
“什么?雷家的人都有两张皮?”子瞻叫了起来。
“你们先别惊慌,听我慢慢道来。雷家自称先人是雷被和雷万春,其实那是拉大旗、做虎皮。雷家来历,只有雷威,也就是琴疯子说的是实话,他们只是大唐琴师雷鸣的后人。到了北周时候,雷家出了个雷德让,考上了进士,跟着宋太祖入宋为官,在大理寺主管过朝廷司法。雷德让为人浮躁,专做惊人之举,借此扩大名声。有一回宋太祖正在用膳,他就闯进大殿,厉声大叫,唯恐皇上不知道他。太祖一时动怒,命人将他拉出,立即砍掉脑袋!雷德让这才害怕,只好磕头如捣蒜,乞求皇上饶命。太祖息怒之后,把他贬到商州做司户参军,管管户籍。不料他根本就不把商州知州奚屿大人放在眼里,还写文章辱骂奚屿。奚屿当然不是好惹的,就将他的骂人文字搜出,将他用枷锁上,送往朝廷治罪。后来雷德让又向皇上求情,太祖念他是个直臣,就把他再贬到灵武军中。雷德让与他的长子雷有邻挖空心思,图谋再起,正好这时遇到了一件朝中丑事。原来那位整天标榜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当权甚久,财欲熏心,放纵家人营私舞弊,私自把皇上御用的秦岭老树弄到家中修建楼堂管所,弄得京城人人皆知。太祖当然很是生气,但想到那赵普为政多年,劳苦功高,这种事情只是小节,就没重罚。这时赵普的堂吏李可度和家臣胡赞两个胆子也大了起来——主子一味枉法,奴才必然贪赃。他们公然接受天下贪官污吏的贿赂,其中秘书监王洞贿赂的东西最多。王洞的钱哪儿来的?来自上蔡主簿刘伟手中。那刘伟原是雷有邻的好友,二人情同兄弟,无所不谈,刘伟为了升官,便伪造公文和印信,在自己的政绩考评单子上,真真假假地盖了许多官府的大印,评语也全是好话,然后再奉上大批银两,由王洞递交给胡赞,再由胡赞买通李可度。李可度把那一堆盖着大红戳子和许多优秀评语的文书往宰相赵普面前一呈,赵宰相便乐了,以为他又发现了个人才,于是大笔一挥,刘伟被越升三级,到朝廷里当了秘书省正字。雷有邻在一边看了,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般,他回去和被贬在他乡的老爹一商量,一不做,二不休,二人把这种官场丑事写得清清楚楚,以雷有邻的名义,直接给皇上上书,并且捶响了朝廷闻鼓院的那面大鼓。这下子皇上被惊动了,御旨批出,命御史台严加追查。纸里当然包不住火,雷有终所说的事情,件件皆有凭据,果然他所揭露的是大宋官场第一号丑闻,从王秘书监到大宰相赵普,个个灰头土脸,见了人就用袖子把脸面遮上。皇上听了御史台的汇报,自然雷霆大怒,下令把刘伟拉到街市,立即斩首;王秘书被关进死牢,胡赞、李可弃全部充军,家产归公;就连德高望众的宰相赵普,也被贬为河阳节度使,逐出京城。这一件事把京城文武百官,吓得尿裤子的也有,装病不出的也有,请求养老致仕的,更是不乏其人,而那个秘书省正字的官,皇上便让雷有邻做上了;他的老爹雷德让,居然又被起用为职贡举,也就是当年天下举子的恩师。从此雷有邻名震天下,只是官场上的人,谁见到他谁就躲开,没人再敢惹他,甚至不愿与他住在一条街上,‘有邻’到了最后,连个邻居都没有。这个雷有邻,便是雅州太守雷简夫的亲爷爷!”
子瞻与子由听了,面色渐渐变红,转而由红变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许你们会问,雷有邻不是有个弟弟,叫雷有终吗?他可是为朝廷立过大功呀!这话不假。雷德让凭着儿子告密,再一次大红大紫,儿子女婿都跟着升官。雷有终武艺高强,随着王师北征,立下战功,做上了广州知府。不料他妹夫卫濯此时又因财产的事情与他翻了脸,向朝廷密告雷有终在广州贪赃枉法。朝廷一查一个准儿,雷有终也被贬官好久。后来咱蜀郡的平民王小波和李顺两个率众造反,雷有终便请求参加平叛,他到了蜀川,便大开杀戒,蜀郡民众,被他杀得喊爹叫娘,连小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不敢出声,因此他就做上了成都知府,也就是成都诸路的边关大帅。这时雷有让在京城的崇仁里建造豪宅,钱不够用,便派人到成都向雷有终要钱。雷有终便把官府的公款,悄悄拿出好几百万来,让他老爹把安乐窝盖得花团锦簇。雷有终平日好大喜功,崇佞佛教,大修寺院,挥金如土,到他死的时候,居然亏空官府的银钱多达千万之巨,不要说成都民众深受其害,就连前朝佞臣王继英,都因财产比不过而对他恨之入骨。你们想想看,这个雷有终在蜀川,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情!”
子由听到这儿,便怯懦地问:“那,那个雷有邻呢?”
“雷有邻结局更惨。他后来好像得了一种病,专以告发官员的隐私为荣,最后落到人人提起他就咬牙切齿的地步。有一次他白天在家中睡午觉,突然发现刘伟来到堂中,手持大棍猛击他的后心,他就惨叫起来,接着一连嚎叫数日,太医来了都说没治,结果嚎干了嗓子,最后惨死在家中,却没一个人来给他送葬。”
子瞻听了这事,不禁毛骨悚然。
“接下来我再给你们说说雷有邻的儿子、雷简夫的亲爹雷孝先。”史清卿拿起桌子上不知是子瞻还是子由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然后接着说道:“雷孝先自幼聪明,他没跟自己的爹爹学习告密,却跟着他的叔叔,练就一身好武艺。后来又借着他爷爷当主考官的势头,轻而易举地考上了进士,在秘书省当了校书郎。他的姑父告发他的叔叔雷有终,雷孝先也受牵连,便被发配到了均州,后来又被起用为宛丘知县。这时咱蜀郡的王均再度造反,雷有终步着他叔叔的后尘,充当朝廷大军的前敌先锋,在成都的升仙桥一带大破叛军,缴获了王均的金枪和假造的皇帝衣冠,为朝廷立下大功,做上了华州知州。后来寇准很常识他,举荐他到贝州,也就是河北清河,眼下的恩州统领兵马。那里与辽国接壤,寇准想借他的武功,挡住北国进犯之敌;雷孝先果然有办法,边境上一时相安无事。这时黄河边上有个混混,名叫张熙载,他冒充朝廷派出的黄河总督,到处招摇撞骗。雷孝先是何等家教?——张熙载的骗术,到他雷家人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雷孝先将那位黄河总督请到贝州,三言两语就让那张熙载穿了帮,然后立刻拿下,锁进大狱。偏偏雷孝先做梦都想在边关立下大功,他觉得张熙载骗术不高,玩得不大,便把他叫过来痛揍一顿,然后让自己手下的司理参军纪瑛,教唆张熙载装扮成辽国的间谍,号称大辽国的景州刺史兼侍中,还拥有司空、太灵宫使者等头衔——这样雷孝先便等于俘虏了敌国的头面人物,便亲自押着他到朝廷请功。谁料这事让包拯包龙图给知道了,大骗子押着小骗子进了开封府,便被包龙图一指捅穿,寇宰相也不愿救他,雷孝先从此名声狼籍,最后困死在西京洛阳。这就是雷太守亲爹的下场!”
子瞻与子由听到这儿,心中还是不解,他们觉得,既然雷家的先人如此劣迹斑斑,为什么雷太守和雷威又如此有名呢?想到这儿,子瞻便发出非常尖锐的一句问话:“史先生,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又与他们做了朋友呢?”
“问得好,问得好!”史清卿连连点头,接着笑对勾台符说:“勾兄,下边就是你的事了,请您给他们说说吧!”
勾台符一直披着他的蓑衣,好像那东西便是他的羽翼,此时蓑衣上的雨水已干,他的脚下却是湿漉漉的一片。听了史清卿的话,勾台符便清了清嗓子说:“雷孝先有两个儿子,老大雷简夫,老二叫雷威。他们兄弟两个天生聪颖,自幼学得武艺超群。只是雷家在官场上声名很糟,谁见到他们都要躲得远远的,谁还会保举他们出来做官呢?更不敢去考进士。这兄弟两个空有一身武艺,却被祖上的恶名所误,终日在家,苦苦思索,练武之余,他们分别练出一种绝技,雷简夫把剑法带进笔墨之中,写出一手剑气森严、令人惊羡的好字;而老二雷威,则带着剑法进入丝竹管弦,琴声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有了这些绝技,二人还是得不到世人认可,于是一怒之下,两个便进了终南山,要随我们的先生学道。”
“你们的先生?请问二位先生,你们的先生是谁?”子瞻决不会漏过良机,于是见缝插针,急忙问道。
勾台符看了史清卿一眼,史清卿对他点了点头。勾台符说到这儿,已不善辞令,他慢慢说道:“我们的先生姓章,立早章的章,名詧,字隐之,本是成都双流人士,道号冲退居士。他随陈抟老祖在古岳华山学道多年,后来陈抟老祖升仙而去,章先生便离开华岳,到终南山上收徒传道。先生先招了四个弟子,还有两个道童。今天不妨告诉你们,这四个人其中,便有白云道人张俞,还有我们两个。这时雷简夫带着练琴练得走火入魔的雷威进了终南山,说什么都要师父收留他们。师父看到他们家世艰难,二人又都神智迷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两个也收为徒弟。所以我们与雷简夫和雷威,就成了师兄弟。”说道这儿,勾台符却不再言语了。
“二位先生,那雷太守后来为什么出来做官了呢?”子瞻曾听雷青说过这些事,但他还想证实一下。
史清卿见勾台符不善言谈,便把话题接了过来。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子瞻的话,却先从师父这边讲了起来。
“我师父自幼爱好特广,然而陈抟老祖却不让他学别的,一心只研《易经》,所以他心中还有诸多夙愿,都寄托在徒弟身上。他刚收下我们时,便许下宏愿,说他要带出一批名震天下的弟子,让大宋也出几个英才,与前朝大唐比试比试。他要白云道人学着李白,去做诗仙;要我学着孙思邈,当个药王;这位勾台符喜欢耍剑,师父便让他学做剑客,非把唐代的虬髯客给比下去不可;还有一个叫无碍子的,善于说人祸福,师父让他去做吕洞宾,没想到他倒骑着驴出了山,那条驴子可能不认得路,不知把他驮到那儿去了。师父还想寻找几个有天赋的人,说要再培育一个琴师,一个书圣,外加一个文豪。师父身边的道童,也跟我们一起读书,后来有一个说,他要成为文豪,师父就笑着让他外出学诗学文去了。这时正好雷简夫和雷威兄弟两个来了,哥哥擅长书法,弟弟是个弹琴高手,这两个都对了师父的心思,师父便把他们收下了。一开始我们几个相处甚欢,都按着师父指的路子走,只是功夫没有到家,谁也没能成为成仙成圣,只有雷威一个,终日迷于琴中,最后把琴弹得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可他却成了疯子。”
“那雷太守呢?他的字写得确实是好,怎么不做书圣,偏要去当太守呢?”子瞻接着问道。
“这就是雷简夫的另一面。原来他们雷家的人,祖祖辈辈都有官瘾,只要人还没疯,虽然身在山中,却要想着世上。雷简夫骑着老牛,头戴铁冠,学《易》算卦,都很有成就,可就是时时念着尘世。动不动就要下山。正好那些年长安大旱,皇上便命京兆府的官员把汉武帝时修建的三白渠给修复了,以解三秦旱情。不料京兆府那批贪官污吏,调集长安六县民众数十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砍伐秦岭树木百余万株,也没有把三白渠给修好,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这时雷简夫对师父说:‘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秦岭和终南山的数木都被伐光了,百姓都被奴役死了,还是建不成渠,蓄不了水。师父您让我出山吧,我小试身手,便能成功,功成之后,我立即回来!’师父没有拦他,便让他骑牛下山。雷简夫果然有些手段,他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木料,用了三十天的时间,就把三白渠给修成了,把渭河的水引了进来,让百姓的庄稼得到了灌溉,给长安人造了大福。可是他从此贪恋官场,再也不愿回来了。”
“二位先生,道家所秉理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雷太守能为百姓造福,自然是件好事,何必非要他再回山林呢?”子瞻听到这儿,便反问起来。
“子瞻,你还年轻,不知世事艰难。自古以来,官场就是一个装着蜜糖并搀着血腥的大缸,有多少人都是带着青白的身子走了进去,弄脏了躬壳之后再也不能归来!像我道家先祖张良那样,功成名退,浪迹湖海的能有几人?何况雷简夫本来就是饕餮之徒,他进了官场,就像狗熊掉到了蜜缸里,吃得撑死了,也不会再跳出来!雷简夫修渠成功后,当然是名声大振,加上他文笔又好,京兆尹就把他留在身边做了幕僚。你们知道长安附近有个武功县么?那是你们苏姓的郡望所在。武功县有一个富甲一方的豪绅,名叫范伟。那范伟为了逃避朝廷赋税,伪造先皇黄绢敕书,说他是先朝武功县令范祚的后人,因有政绩,皇上下诏永免赋税。不料此事却被他的族人告发,京兆府便派人勘查。按照大宋律令,此事若被揭出,范伟人头必将落地,家产全部充公。此时范伟便派人连夜掘开范祚的坟墓,同时把自己死去多年的祖母也从墓中挖出,生生地把他的祖母埋进范祚墓中,然后便找雷简夫,请他重新写一块双人合葬的墓碑。只此一块墓碑,范伟便给了雷简夫白银三十万两。雷简夫受穷半生,见了这些银两,便泯灭天良,真的给他写了!他还劝告京兆尹说,此事若是假的,范伟岂能辱没其祖母?就算查出来是假的,那范伟死了是件小事,可京兆尹的政绩和名声便没了;万一不是假的,范伟再翻过案来,岂不是要有一大批官员反被株连?京兆尹听他如此分析很有道理,竟然下令撤了案子。雷简夫拿着这么多的银两,便回到终南山,要给师父大修道观。师父当时一怒,便将雷简夫逐出师门,带着我们几个来到岷峨一带。雷简夫后来就到处修建寺院,给家人营造山堂,用的全是这笔不义之财,包括你们所呆的这个双凤堂,都是赃款所修,难道你们就没有觉察出来?”
子瞻和子由听到这些,不禁目瞪口呆。他们没有理由不信史清卿的话,两个人只想早早逃出脚下的“双凤堂”,跳到大雨之中,把自己冲刷个一干二净。
“子瞻,子由,你们二人都是罕见之才,你们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们的声名若被雷简夫所沾污,那将是你们的终生不幸,也是天下的大不幸啊!”史清卿语气深沉地又加上一句。
子瞻这时心中好像吞了一个大大的苍蝇,直想呕吐。他“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拉住史清卿的手便说:“史先生,勾先生!你们不要再说啦,我们这就走,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子由却怔怔地看着他,喃喃地说:“哥,我们这就走了,爹怎么办?雷青姑娘怎么办?”
子瞻被他这一提醒,一下子没了主意,两眼盯着弟弟,却是说不出话来。
史清卿见他们这个样子,就看了勾台符一眼,勾台符也对他点了点头。
史清卿接着说道:“子瞻,子由,正因你们父子心地善良,我们才不愿看到你们被雷简夫伤害。可怜的雷青姑娘,她生在雷家,也是她的大不幸啊!你们想想看,那雷威即便疯了,也知道割舍亲情,何况你们还没到木已成舟的地步呢?”
一向口齿灵俐的子瞻,此时也木讷起来,他张口结舌地问道:“二位……先生……我……我……还能见……还能再见雷姑娘一面么?”
“雷姑娘她……”史清卿想说,却也忍不住地停下了。他觉得这件事情太让子瞻伤心了。
“雷姑娘怎么了?她可是无辜的啊!”子瞻叫了起来。
“你们别想这么多了,此刻雷威正在雷姑娘那儿,她不会怨你,她会明白一切的。”史清卿说。
“不,不!说什么我也要再见雷姑娘一面!”子瞻大叫起来。
“好吧。天亮之后,你便去找你们父亲,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你可以去见雷姑娘,可你要有准备,不管雷姑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要能够忍住。不然的话,你就别去与她相见!”史清卿说完这话,起身穿上蓑衣,便要离开。
“史先生,您慢点走!”子瞻上前拉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史清卿问道。
“以后子瞻要找你们,到哪儿找呢?”子瞻说着,眼睛里带着乞求的神色。
“哈哈!还用得着你找我们?到了节骨眼儿上,不用你找,我们就会出现的!”勾台符淡淡地说。
史清卿觉得勾台符的话太冷,他同情地看了子瞻一眼,然后说道:“眉州往南,便是青神;青神再往南,便是峨嵋山。”史清卿已经穿上蓑衣,他一边拿着斗笠,一边说。
  
史清卿和勾台符走了。子瞻和子由跟着他们走到屋外,眼见他们消失在淅淅小雨之中,却不能随之而去,也不愿再回双凤堂中。
他们在雨中站了好好久久,一任雨水洗刷他们的身体,也希望那雨,能冲刷他们的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下来。
子瞻好像若有所悟,他冲进双凤堂内,把自己两个月来所写的东西,全部撕成一团,然后投进青衣江中。子由也和哥哥一样,撕完自己的笔迹,又把用过的笔墨,还有他们在这儿用的被褥,也都扔进江中,任它们随着流水,漂向远方。
他们没动雷太守的一本书,他们怕弄脏了自己的双手。
兄弟两个站在堂外,手拉着手,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互相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用说也互相明白。
天亮了,天也晴了。太阳露出了久违的清光。
兄弟两个急忙来到驿馆,唤醒父亲苏洵,他们没有更多的话,只是轻轻地说:“爹,我们回家吧,我们想娘。”说完之后,二人泪水如雨,簌簌而下。
苏洵也觉得应该回家了。他要带着两个儿子,去向雷太守辞行。子瞻却说:“弟弟,你陪爹去吧,我要去看看雷姑娘。”
子由睁着惺忪的眼睛,向哥哥看了又看,于是点了点头,便跟着爹爹去了。
子瞻什么也没多说,三步并作两步,从州衙的旁门冲向雷家后院。州衙里的人谁不认得他?早有两个役人,将他领进雷姑娘的住房之外。
进了后宅,雷夫人便迎了出来,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子瞻,然后对他说:“雷青病了。”
子瞻并没有止住脚步,仍然向雷青的住处奔去。香云这时走了出来,把他领进房中。
雷青确实病了,她面色发黄,双目紧闭,知道子瞻来了,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子瞻上前拉住她的手,大叫一声:“姐姐!”然后便被泪水蒙住了眼睛。
香云悄悄地走了出去。
雷青慢慢地睁开眼睛。
“你来了?你走吧……”雷青轻轻地说。
“姐姐,是我,我是子瞻啊!你怎么了?”
“子瞻,别说了。昨天晚上,我叔叔来了。他疯疯癫癫的,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夜疯话。你……你走吧……”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子瞻哭了起来,扑到她的身上。
“子瞻……你看看我的手……只看这一回……以后永远……永远不要看了……”
子瞻拿起她的手,他的双眼瞪得很大很大。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她那娇嫩如雪的皮肤再也看不到了,她的手臂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斑纹,就像水塘退水之后,又经烈日暴晒,慢慢地皲裂了;不!她的手臂上不再滑如柔荑,灿如凝脂,而是斑驳渐起,纹隙顿生,像什么来着?天哪!她的肌肤就像那把历时三百多年的雷琴外表一样!不错,就是那个样子!
子瞻大叫一声,昏倒在她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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